第六章 恒

人惟有常,故其善惡可以外占而知。

無常之人,方其善也,若可與有為;

及其變也,冰解潦竭,而吾受其羞。

——蘇軾《東坡易傳》

秦孝子望著盛豆父親的屍首,手抖個不住。

不過,慌怕迅即被惱憤沒過,這惱憤如同一隻堅牢木船,浪再大,水再渾,也能讓他頓得安穩。因為這船底是由理撐住,船可破,天可裂,理卻不滅。

秦孝子傢原先是三等戶,傢境寬裕。隻是他父親極暴躁,他從小不敢大聲哭,也不敢大聲笑。幸而他娘常護著他,才少挨瞭些打罵。可四歲時,他娘便過世瞭。他父親又續娶瞭一房,那婦人面上和善,背地裡卻常用指甲掐他、拿針戳他。他父親撞見後,不但沒有勸止,反倒罵他:“你若沒錯,你娘會罰你?不管親娘後娘,但凡掛瞭個‘娘’字,有瞭這名分,你都得孝順!這是天理,從盤古開天辟地,便有這天理,萬萬代都得嚴守,連大舜那等聖王都不敢違逆。當今皇太後也並非官傢親娘,官傢在太後跟前敢略有一絲不恭敬?你若敢不孝,我打斷你的腿骨!”

這等天理,他父親教瞭很多。秦孝子雖覺委屈,卻不敢深想,更不敢辯解。時日久瞭,他便也漸漸信瞭這些天理。繼母再掐他、戳他,他再不敢躲,雖然痛得流淚,卻覺著自己盡瞭孝,痛得值,甚而痛得有些榮耀。

父親過世後,秦孝子照舊榮榮耀耀地孝敬繼母。那時他已娶瞭妻,妻子卻有些不情願。他便祭出父親教的那些天理,厲聲訓斥妻子。妻子被那些天理嚇住,也不敢再抱怨。夫妻兩個小小心心服侍瞭十來年,繼母才過世。

父親喪禮,秦孝子賣瞭三十多畝地,將喪事辦得極榮耀,村裡一二等戶都不及。僅紙錢紙馬紙樓,便燒瞭幾座紙山。他父親到陰間,做個無比高強戶都有餘。繼母過世,他不顧妻子哭勸,又賣瞭四十畝地,辦得越發榮耀,整個鄉裡都傳遍瞭。人人都叫他“秦孝子”。

隻是,他傢裡卻隻剩瞭二十來畝地,頓時淪為五等戶。二十畝地,若是自耕自種,倒也能養活一傢三口。秦孝子卻從沒種過田,隻能照舊佃出去。這便等於隻十畝地,頓時窮窘得連臉和手腳都皺縮瞭起來。實在緊迫時,他隻能去跟村裡富戶借錢借糧。他因大孝的名聲,那些人起先不好不借,連生息錢都不好收他的。可借得多瞭,卻始終還不上,那些人便開始推拒,並催起債來。秦孝子頓時一陣惱憤,錢糧本就該周濟窮困,這些為富不仁的狗豺,卻寧願爛在倉裡,也不肯拿出來救人,天理何在?

此地沒有天理,他便尋思他處。他傢那七十畝地都在王豪傢東邊,因而都賣給瞭王豪。他知道王豪一向豪闊,便又去跟王豪借。王豪也知道他的孝名,也是不收息錢,救濟瞭他幾回。後來漸漸厭瞭,隻願舍他幾升糧食救急,再不肯借錢。有一回,更將他痛罵瞭一場。秦孝子越發惱憤,這世上人,越富便越歹毒。天理何在?

他再不肯去王豪傢,更發狠,決不還那些債。那年大雨,竇好嘴說堵住渠口,他頭一個沖上去,瞧著原屬於自傢的那七十多畝地被黃泥湯淹毀,他心裡痛快之極。大傢商議開渠的事,他跳起來鼓動村人去強挖。去年天旱,莊稼眼看沒救,他更是恨王豪恨到骨頭都要迸裂。

大保長莫咸說,以王小槐一條小命救村裡上百戶人。秦孝子滿心贊同,高聲應瞭句:“對!”可回去後,他卻不知該如何殺那王小槐。雖說心裡裝滿天理,但天理似乎從來不曾教他殺人的法子。他氣憤憤想瞭許多天,繞著王小槐傢轉瞭許多圈,幾回撞見王小槐出來玩耍,都沒敢下手。他知道,這般平白殺瞭人,自己也得填命。用自傢性命換這麼一條頑劣小命,自然不合天理。

秦孝子不由得抱怨起天理來,既然天理恒在,便該收瞭王小槐那孽畜,為何要留著他禍害世人?

天理不應答他,秦孝子也沒奈何,隻能空憤瞭許多天。直到那天,他犯起酒癮,便前往鄉裡草市那傢小酒肆。那酒肆的店主是他傢遠親,當年得他父親相幫本錢,才開起那小酒肆。這是大恩,自當回報,因而這些年,他時時去那裡解酒饞。

那天,秦孝子走到半途中,遇見瞭盛豆的父親。他原本從來不屑與這老窮漢搭言,不過想到王小槐,不知盛豆可有什麼法子,便湊過去,向盛豆父親探問。盛豆的父親嘆著氣,連連搖頭。他正要失望走開,盛豆父親卻喚住他,從懷裡掏出個佈卷兒,問他認不認得這物事。他一瞧那裡頭的木匙,頓時驚住。

頭兩年,秦孝子去王豪傢借債,曾見過兩回,王小槐吃飯時,便用的這隻木匙。秦孝子瞧著那木匙不似尋常木料,便問王豪,王豪說那是上等沉香,僅那雕工,便極難得。它是如今汴京作絕張用的父親張老作頭親手雕的,便是出二三十貫,也未必買得到。

這沉香匙為何落到這老窮漢手裡?秦孝子忙掩住驚訝,裝作冷淡,問瞭句:“你是從哪裡得來的?”盛豆父親說是兒子撿的。秦孝子一聽,忙說:“這未免太巧瞭。這是我傢的木匙,我兒子不好生在傢吃飯,端著碗出去亂走,卻丟瞭這木匙。雖說不值一文錢,卻是我父親傳下來的,是個遺物。為此,我還責打瞭兒子一場……”盛豆父親聽瞭,卻不肯信,賠著笑說:“你莫不是認錯瞭?我兒子是在皇閣村那邊撿到的。”他頓時惱起來:“我傢的祖傳物件,豈能認錯?不論哪裡撿的,它都姓秦!”盛豆父親忙解釋:“您莫慌,等傍晚回去,我問清楚兒子,若真是你傢的,我叫他還回去——”

秦孝子再懶得攪纏,伸手就去奪。老窮漢卻忙牢牢攥住,護在胸前。秦孝子越發惱怒,扳住老窮漢的手,硬力去搶。老窮漢忙拼力掙開,連聲問:“你這是做什麼?”“討還我傢的東西。”“這恐怕不是你傢的。”

老窮漢緊緊攥著那木匙,急忙往前走去。秦孝子一想那沉香價值,再念及大保長許的一百八十貫錢,頓時發起狠,望望四周都沒有人,見路邊柳樹下有塊大石頭,隨即抱起來,追上老窮漢,朝他腦頂狠力砸瞭下去。老窮漢微晃瞭晃身子,撲倒在地。秦孝子忙從他手裡一把抽過那把沉香匙,再看那老窮漢躺在地上,低聲呻吟著,頭頂滲出一溜血,流到瞭地上。他忙向四周尋望,見路旁兩塊田中間裂出一道溝,瞧著極深,溝邊長滿茂草。

秦孝子恨恨說:“你若好生給我,哪裡會有這等事!”隨即連抱帶拖,將老窮漢搬到那溝邊。老窮漢隻呻吟瞭兩聲,便再無聲息。他咬牙一用力,將老窮漢推進瞭溝裡。將老窮漢背的那幾隻竹籮,也丟瞭進去,而後去路邊折瞭許多柳樹枝,丟下去遮在上頭。溝極深,又有草掩著,恐怕連野狗都不敢下去。

他站在溝邊,略思忖瞭一陣,這時回去,怕被人瞧見。於是,他轉身離開那裡,繼續往草市走去,一路上身子都發虛微顫。到瞭那間小酒肆,店主見又是他,臉頓時微沉。他走得乏極,坐瞭下來,從袋裡摸出僅有的五文錢,丟到桌上:“打兩碗酒來。”最劣一等酒,一碗也得七文錢,他連吃瞭四碗,吃得肚腹飽脹,連打酒嗝兒,這才站起身,恨恨丟瞭句:“欠的酒錢,隔天還你。”而後晃晃蕩蕩往傢裡趕去。路上,酒勁才發作起來。他一路罵天罵地罵世人,將自己所識之人、所積之恨,全都罵遍。到傢時,天已黑瞭。

妻子嚴氏見他這般模樣,頓時埋怨起來。他才想起路上沒罵這婦人,便仰倒在床上,大罵起來:“你這有眼皮沒眼珠的歪嘴婆娘,天天叨噪沒錢沒衣裳,等我拿瞭這物事,叫那小畜生哭著把水渠通瞭,得瞭那些錢,便休瞭你這不敬夫、沒人倫的歪嘴婆娘!”

罵瞭一陣後,他呼呼睡去。睡得正酣,忽然被燙醒,睜眼一瞧,身邊全是火焰,自己衣裳也被燃著,濃煙更是熏得眼睛睜不開。他劇咳著,慌忙跳起來,卻一頭栽倒在床下,渾身火焰,灼痛之極。他忙連打瞭幾個滾兒,才將上身的火撲滅,褲子卻仍燃著。他再顧不得,忙跌撞著奔到門邊,用力一拉,卻拉不開,門從外邊閂死瞭。濃煙熏得他幾乎背過氣,他強忍燒灼,抓起一條木凳,用力將窗戶砸破,而後拼力從窗洞爬瞭出去,栽倒在地上,頓時昏死過去。

等他醒來時,已隻剩半條命,躺在床上動彈不得。身上全被燒爛,灼痛得寧願去死。傢也被燒毀殆盡,原本一堂一廳四間臥房,如今隻剩他父母的臥房還勉強能住人。他被安置在父母的床上,頭頂一半是燒黑的屋頂,另一半露著天。妻子隻管給他兩頓飯食,其他時候全不見人影。

他以為是妻子嚴氏放火燒瞭自己,左鄰沈核桃來看他時卻說:“那晚你睡下後,大嫂便帶瞭兒子去幫我渾傢制豉醬,一直忙到快半夜,並沒離開過。你這邊起火時,我們才一起趕瞭過來。又沒水,隻能用土滅火,因而燒得這樣……”

他聽瞭,再無言語,卻立即想起那把沉香匙,可身上衣裳全被燒爛,那沉香匙早已不見。妻子嚴氏來喂飯時,用的是一把粗木匙。他忙問可否見到一把烏木匙,妻子卻像沒聽見,歪著嘴,一匙緊一匙,飛快將一碗麥粥全都灌進他嘴裡,隨後便轉身走瞭。他心裡雖惱,卻不敢出一聲。

如此躺瞭三個多月,他才勉強能起床,兩條腿卻已燒殘,隻能瘸著走路。他忙掙著去自己臥房裡、窗戶外尋那把沉香匙,可到處都燒得一片焦黑,哪裡尋得見?他心裡一陣怨苦,卻不知還能如何。

妻子嚴氏見他能行動瞭,便拿出一張請人寫好的休書,借瞭筆墨,又請瞭隔壁沈核桃夫妻來作證見,強逼著他畫押。他知道留不住,隻得接過筆畫瞭押。兒子才八歲,他養不活,妻子便帶著一起回娘傢去瞭。幸而傢裡還剩得些糧食,藏在一隻甕裡,沒有燒掉。他獨個兒便每天煮鍋麥粥,熬過瞭那幾個月。

那水渠終沒能開通,秋後,他那二十畝地,佃戶隻收瞭八石麥,來跟他求情。若是以往,他自然要極力作難。可這時,竟沒瞭心力去爭執,便照五五分成,收瞭一半的租。到瞭冬天,禦寒的襖子也全都燒沒瞭,他獨自縮在那漏頂臥房、破床角落,裹著舊被子,凍得不敢出去,時時忍不住便要嗚嗚咽咽地哭起來。

正月間,沈核桃來問他,是否願意一同去殺王小槐,他心裡積的怨憤頓時騰起來,強掙著一起去瞭。殺掉王小槐後,他卻並沒舒心半點,反倒越發虛弱。那護持他半輩子的天理如雪一般化去,他再尋不到依傍。

王小槐還魂鬧祟,他更是怕得無處躲藏,忙去求拜相絕陸青。陸青見瞭他,靜靜註視瞭片刻,那目光冰一般,讓他心底發寒。陸青慢慢言道:“恒卦生久,剛上而柔下。剛得其正,柔始能久;剛若攲斜,則柔必傾險。險不能止,則陷淤淖……”最後,又教他去對那轎子說句話,他聽瞭,心裡猛地一刺,不由得一陣心酸:

“占盡天下理,途窮嘆伶仃。”

《清明上河圖密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