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乾

至健而易,至順而簡。故其險其阻,不可階而升,不可勉而至。

——張載《橫渠易說》

陸青極懶,懶得連眼皮都不願睜。

他足不出戶已近一年,獨自在那西郊小院中,備好米麥薪炭,後院種瞭一畦瓜菜,自傢造瞭兩大缸薑豉醬菜。他隻愛睡覺,每回睡前,都先燒起一大鍋水,再煮一碗青菜面,吃過後,將自己那片小宅院裡外清掃一遍,用帕子將屋中桌椅抹拭幹凈,再把床鋪鋪展平整,最後將燒好的水倒進浴桶中,慢慢沐浴一番。宅院身體都清凈後,這才上床,舒舒坦坦酣睡一場,一覺能睡兩三日。睡著時,渾身一絲都不動,也不做夢,睡得如同一棵樹。

醒來後,再煮些白飯菜蔬,就著豉醬慢慢吃過,便靜坐簷下一張竹椅上,看院中那株梨樹,由枯而芽,由芽而葉,由葉而花,由花而果……看得久瞭,那樹上每少一片葉,他都能發覺。

他這懶來自於厭。人人都巴望能借他的眼,看清自傢的前程運命。他卻看瞭太多悲喜歡愁之心、吉兇福禍之命,就如獨坐於大筵中央,萬千菜肴密佈四周,長年累月絡繹不絕,哪裡還有絲毫舉箸之欲?何況人非佳肴,坦然從容和美之人何須問命?來尋他的,盡是懷揣心事之人。人心一旦被纏縛,不但面相難看,心裡更是積瞭諸般煩悶、焦憂、愁苦、煎熬……一眼望去,污泥深潭一般。看得多瞭,哪能不厭?讓他不時生出悔意,不該習這相學。

九歲那年,他流落於杭州,有位相師一眼瞅見他,當即便說:“這孩兒眼裡有毒。”卻不知,他那眼中之毒,來自這世道人心。

三歲不到,陸青父親便已亡故,留瞭數百畝地。他娘還算強幹,獨自帶著他,將傢計料理得停停當當。親族鄉鄰們也都親善,時時過來幫扶。卻不知,那些人全都盯住瞭那片田。他一個伯父為首,先捏造他娘偷人,繼而說他並非本傢血脈,鬧到瞭縣衙。沒有憑據,他們便生造出來。他娘被逼得夜裡偷偷投瞭河,他也被逐出瞭傢門。

那年他七歲,心裡發瞭個狠誓,要將這些仇人一個個殺死。他去一傢酒肆廚房偷到瞭一把尖刀,時時留意那些仇人。過瞭一年多,他終於撞見瞭一個報仇之機。他那伯父帶著五歲的幼子來縣裡赴宴,夜裡回去時,吃得大醉,倒在瞭麥田邊。他一直悄悄跟在後頭,見那伯父倒下,忙趕上去,一把推開幼弟,拔出刀子,準備戳爛這條豺狼。那堂弟頓時哭起來,叫著“哥哥”,拽住他的衣襟,大聲哀求。他刀子連舉瞭幾回,都下不得手,隻能恨恨離開,邊走邊不住抹淚,連聲恨罵自己。

哭過一場後,對這人世,他便已心死。

他野犬一般,在杭州街市間遊走。餓瞭,也不願向人乞討,能撿則撿,能取則取。挨瞭打,也並不覺著如何,抹抹血,繼續走。撿尋不到,他便餓著,能餓兩三天。走困瞭,便在街邊簷下鋪開一條氈毯,這是他從傢中帶出來的唯一一件東西。他極愛惜,每天睡過後,都要將灰撣凈。

一年多,他一個字都未說過,直到那位相士瞅中瞭他。

那相士追著他,追瞭許多天,求他拜自己為師。他卻毫無興致學任何本事,並不睬那相士。那位相士便四處去打問他的身世來歷,而後又尋見他,問他:“你難道不想知道,那些害死你娘的人為何那般惡?”當時他正嚼著撿來的半塊餅,心裡略略一動,但隨即想,惡便是惡,哪有來由?即便有,知道瞭又能如何?於是,他又繼續邊嚼邊走。那相士又跟上來問:“你不願想那些惡人,難道也不想知道你娘為何會忍心拋下你?”他頓時停住嘴,腳也再邁不動。

這樁事,陸青心裡頭問過無數回。讓他心冷的,並非那些惡人,而是他娘。在他娘心中,那些惡人惡行,以及加給她的那些惡名,都勝過這個兒子。

陸青望向那相士,見相士眼中滿是殷切,便點瞭點頭。

於是,他跟隨這位相士,四處遊走,東至登州,南到廣州,西達成都,北及河間。十來年間,行蹤萬裡,閱人無數。

那位相師並非尋常卜卦謀財之徒,他精通望氣古法,觀人不重皮肉外相,而是看人意氣、神態、音聲、姿勢、動作……由這無形之氣,查知心性、稟賦、氣度、格局,從而斷定運命之高低、順逆、深淺、薄厚。

這相學,一要歷世深、見人廣,二得心眼凈、神氣寧。陸青原本就已心冷,經見瞭這許多山川風物、人情物態之後,便越發通脫,難得有何牽念,更不被俗欲纏陷。到十八九歲,他已學成那套望氣相人本事。一個陌生之人,略打量片刻,便能道準七八分。

他也已經明白,他娘為何會忍心拋下他。這世上之人,大多被一些物事死死困住,終生都掙不出來。他娘則是被一個“凈”字困死。他娘極愛幹凈,見不得一點兒污跡,傢中備得最多的是各樣帕子,不但擦嘴、拭臉、揩手、抹腳各有帕子,擦門、擦窗、擦柱、擦桌、擦凳、擦櫃、擦鏡、擦鍋、擦碗、擦盞……都各歸其類,所有帕子用過後,都立即得洗凈,絲毫不容污亂。而相比於這些器物之凈,他娘視名節之凈,則更勝過性命。名節不似器物,一旦受污,永生都難擦拭幹凈。殺他娘的,不隻是那些惡人,更是他娘這憎污之心。

明白這些後,陸青再不怨恨娘,反倒生出幾分哀憐。這哀憐不但能讓他娘魂靈得安,也讓他自傢得以松釋。

十年前,那相士帶他到瞭汴京,又見瞭許多貴戚重臣、富商名儒,他眼力越發通透精準。沒過兩年,那相士病故,陸青便承繼其業、自立門戶。幾年間,便在這京城立起“相絕”的名頭。

他原本住在城中,尋他之人,日日候滿在門前。他卻越來越倦於這營生,隻得不斷提高相費。一般卦師,相看一回,至多三五十文錢。他起初便是三百文,後來升為五百文,求相之人卻仍增不減。他又升至一貫、三貫、五貫,每日仍應接不暇。他索性加到一百兩銀子,這才略略清靜瞭些。他的名頭卻由此越發神異,來相看的,盡是尊貴巨富之人。這等人,大多自視極高,名為請教,實則極少能聽進逆耳之言。

人求他是為算命,可這命哪裡算得來?即便能算準,某人某日註定被某片瓦砸死,你讓那人躲過此災,此人命便改瞭。他命一改,自然會波及身邊之人,這些人之命相應都會改,由近及遠,世上所有人之命,都將因這一片瓦而改。這些人反過來,又會波及最早那人,那人命運也將再度改變……這隻是一人一瓦。再多一些,其所波及不知將會繁雜紛亂到何等地步。

陸青這相學,並非算命,而是察人。由人之形,觀人之神,查人之心,判斷此人天性涼溫、器量寬窄、心境明暗、稟賦厚薄、氣質清濁、智識高低、心思粗細……從而得知此人行事高低、功業大小、處世難易、遭際順逆等。如同相馬,隻能判定馬力之健弱、快慢、長短,哪裡能斷言這馬命之好壞、壽之短長?

若想改命,唯一之法,是改變自傢心性。但所謂本性難移,若非大智大勇之人,哪能輕易改得瞭自傢性情稟賦?即便陸青明白指出其心中癥結,絕大多數人也依然故我。心性不改,自然行事不改;行事不改,哪裡能改得瞭命?

因而陸青越發厭倦,他原本就無心浸染這人世,又不願違心敷衍。

有回,他偶然進城去到孝嚴寺,遇見瞭寺中住持瞭因禪師。閑談間,竟與瞭因禪師有些舊緣。瞭因禪師原本在拱州出傢,陸青的祖父則是那州裡富商。瞭因禪師見睢水上下幾十裡地隻有兩座舊木橋,便立志化緣,修造十座木橋。他尋到瞭陸青祖父,陸青祖父為人豪俠仗義,在外行商許多年,正打算賣掉田產,回江南傢鄉,便一力承擔下這樁善舉,賣瞭帝丘那片田,將四千貫錢全部拿來資助修橋。

瞭因禪師與如今汴京作絕張用的祖父相熟,便從京城請瞭張老作頭來督造橋梁。沒想到才開工幾日,便惹出一樁官司。陸青祖父因一向瞧不慣草藥楊傢欺壓窮苦佃農,便將那塊田賣瞭兩道。頭道錢捐給瞭因禪師,二道賣給瞭草藥楊傢,錢則自傢卷走逃離。瞭因禪師到處尋不見陸青祖父,心中不安,便去皇閣村草藥楊傢,打算商議一個妥當法子。快行至楊傢時,見一個孩童從院裡跑出來,轉到側墻根下,把一樣東西壓到一塊石頭下面,隨即跑回瞭院子。

瞭因禪師有些好奇,走過去搬開石頭一看,竟是陸青祖父那第二道田契。瞭因禪師猶豫半晌,怕善橋造不成,終沒能克制私心,便揣起瞭那張田契,緊忙離開。

那十座橋順利造好,瞭因禪師卻心懷愧疚,便離開襄邑,做瞭個行腳僧,四處遊方行善。多年前,他身體漸衰,才來到汴京,在這孝嚴寺做瞭住持。

前年,瞭因禪師圓寂,讓徒弟轉交給陸青一包東西。陸青打開一看,裡頭是幾本冊子和一封書信,均是瞭因禪師手跡。陸青先讀瞭那信,瞭因禪師囑托他尋機設法勸解救拔宮中太傅楊戩。陸青讀後,不由得詫異而笑。然而,等他讀完那幾本冊子,卻再笑不出來。

瞭因禪師負疚於自己當年所為,那心病始終橫梗於心,後來無意間得知,草藥楊傢因被騙買那塊田,傢道敗落,次子楊戩入宮做瞭內侍。他推測年齡,那張田契正是楊戩藏到院墻外石頭下的。

瞭因禪師深知因果,得知這消息後,越發驚懼愧慚。他見佛經中雖反復言及因果,卻未有哪一部細述過因果變化。他便回到襄邑縣皇閣村,從頭細細追尋那假田契在楊戩身上所造因果。他尋訪到楊傢鄰人故舊,拜問過楊戩姊姊,又一一尋見瞭幾位宮中老內侍,前後耗費數年工夫,細細寫下楊戩這五十年生平所為。

楊戩兄弟三人,他排在中間,自幼便被父母輕視。因那假田契,傢敗之後,他父親將他賣入宮中。到瞭宮裡,楊戩被分到禦藥院,任清掃之職。他沉默少言,隻和一個叫姚辛的小黃門常在一處。姚辛在廚房做雜活兒,每日飯時,由姚辛給眾人舀飯。另有一個小黃門名叫朱瓚,性情強橫,又會巴附上司,時常借勢欺辱他們這些瘦弱者。

楊戩十二歲那年,同班的一個小黃門因識得文字,被邇英閣墨監選去做小墨侍。朱瓚見那個小黃門升進,氣恨不過,從禦藥院裡偷瞭些藥,強逼姚辛第二天給那小黃門投到飯碗裡。那小黃門吃瞭那飯,肚子頓時燒痛起來,一眼瞅見姚辛神色不對,便知自己被下瞭毒,正巧旁邊案子上有把剁肉刀,他便抓起刀去砍姚辛。姚辛被砍死前,大聲說出朱瓚,那小黃門又去砍傷瞭朱瓚。那墨監見小黃門被毒死,出瞭院門,正巧聽見楊戩在角落裡背誦《孝經》,便將楊戩帶去做瞭墨侍。

朱瓚被砍成重傷,因年紀小,未被處斬,攆逐到瑤華宮清掃茅廁。那瑤華宮在皇城外,是貶逐後妃之地,如今哲宗皇帝的孟皇後仍廢居在那裡。瞭因禪師尋到朱瓚,從朱瓚口中得知,當年朱瓚偷的是巴豆,想讓那小黃門腹瀉,捉弄他一回,並未想毒死他。不知為何,姚辛竟換作瞭半夏。半夏能令人變啞,重者致死。可姚辛隻在廚房做雜活兒,從未去過禦藥院,更偷不到毒藥。此外,那天飯前,姚辛本在剁肉,楊戩過去幫他,姚辛便去做其他活計。肉剁好後,送進瞭廚房,刀卻留在瞭木案上。

瞭因禪師在冊子上記道:楊戩生於草藥之傢,自幼識得各般藥材。入宮又於禦藥院當差,極易盜得半夏。姚辛與楊戩交好,下藥之事,楊戩事先知否?留刀於案,誦《孝經》於院外,巧合乎?十二歲少年,能有此心機?

楊戩到瞭邇英閣做墨侍,三年後,那墨監自盡身亡。楊戩替瞭他的職任,升作墨監。

瞭因禪師尋到那墨監宮中一位老友。那老內侍已經年過七十,在宮外延慶觀中寄居養老。說起當年墨監之死,那老內侍講起一件舊事。當年神宗皇帝病重,立繼之事爭議不決。神宗同母弟吳王趙顥素有才學威望,諸位重臣皆欲推舉他繼承皇位。趙顥也屢次進宮探視神宗病情,高太後覺察其用心,下令禁止趙顥進宮。趙顥為打探內情,便設法買通瞭那墨監,為其傳遞消息。那墨監出入不便,便尋見這老友,替他傳信。兩人商議好,墨監將密信藏在花園假山石洞內,洞口插一片竹葉為號。他這好友傳遞瞭許多次,然而最後一次去時,洞口雖插瞭竹葉,卻不見有信。接著,那墨監便自盡身亡。

瞭因禪師在其後記道:墨監自盡,應緣於密信,定有人竊取威逼於他。此人可是楊戩?

楊戩升任墨監後,神宗皇帝旋即駕崩,哲宗繼位。哲宗那時年僅九歲,被皇祖母高太後嚴教,日日在邇英閣聽館閣大臣講書。他因厭煩走神,打碎瞭一隻禦硯。楊戩當時正在一旁侍立,哲宗皇帝便將錯歸罪於他,楊戩因此被罰逐到南班凈司。楊戩患有哮癥,每日傾倒搬運糞水,其苦可知。

凈司分為南、北二班,但都住在西華門內角上一座院落中。北班一向輕視南班,二班之間時有沖突。兩年後,北班凈司發生一樁禍事。北班因屬內苑,多是皇帝後妃寢院,馬桶傾倒過後,得用凈水沖洗一道。禍事便出在這凈水上。運送糞水,三人分作一撥,兩人推車,一人傾倒。那時正是冬天,天亮得晚,北班凈司其中一撥,用水沖過馬桶,各院宮女提進去後發覺手有些癢痛,就著燈光一瞧,馬桶盡都被染紅。此事自然非同小可,內府立即率人到凈司院子裡查辦。那三人全都跪地喊冤,班頭說一定是南班之人嫁禍。南班人立即被盡數叫來盤問,其中獨缺瞭一個小黃門,名叫鄧六。最後在後院井中找見其屍首,被斷定為畏罪自殺。北班人雖免瞭罪,卻被逐出皇宮,發配到牢城營。南班之人,細選瞭一些轉入內苑,楊戩便在其中。

瞭因禪師尋到楊戩當年凈司的一個夥伴,已年過六旬,出宮回鄉。他和楊戩、鄧六同在一撥。禍事發生前一晚,他記得鄧六和楊戩半夜先後都出去凈手。第二天內府來追查時,鄧六和楊戩皆不見人,後來楊戩出現於屋角。

瞭因禪師記瞭一句疑問:莫非又是楊戩所為?

楊戩去瞭內苑,因送糞水到後苑花圃,遇見一位老花匠。老花匠見他懂得用糞施肥,便請求圃監將楊戩轉撥到花圃,做瞭他的徒弟。

幾年後,花圃又發生一樁禍事。那老花匠年年為高太後壽誕培植一株綠牡丹,那年到瞭太後壽日,圃監清早先查看過那綠牡丹,等太後身邊內侍來搬取時,卻發覺那株牡丹竟被人割斷。花匠一時慌怒,去責問圃監,兩人爭執起來。圃監憤惱至極,將花匠一把推倒,撞死在瞭石階上。圃監因此被判徒刑,發配至陜西。幸而楊戩學種瞭一株綠牡丹,因此被升拔為圃監。

瞭因禪師不憚路途遙遠,去陜西尋見瞭那圃監。圃監說:自己當年的確有些嫉妒那花匠得高太後恩寵,因此時時有意為難,但絕無膽量去割太後牡丹。他那日氣惱,是由於另一樁事。那時高太後垂簾聽政,重用舊黨司馬光,貶瞭新法派宰相蔡確。蔡確出自安州,遊覽車蓋亭,寫下十首絕句。舊黨之人捏造其詩深懷怨怒、詆毀太後。蔡確因此又被貶往嶺南,不久便患病身亡。那圃監是安州人,車蓋亭是安州最負盛名之景,因魏文帝“西北有浮雲,亭亭如車蓋”詩句得名,相傳李白常在此下棋。他將蔡確那十首詩抄在一頁紙上,夾在一本佛經裡,無人時偷偷吟詠一回,以解思鄉之苦。那天,他到處尋不見那張詩紙,卻發現那本佛經上留瞭個泥手印。他頓時想到那花匠常日用手扒泥,難得洗手。正在那時,花匠奔進來責問牡丹被割之事,兩怒交集,他才失手打死瞭花匠。事後,他才想起來,那花匠一字都不識。

瞭因在其後寫道:兩人相爭,楊戩得利……

楊戩自任瞭圃監後,著意留意宮中各位後妃喜好,時常送去各人最愛之花,因而深得哲宗孟皇後歡喜。紹聖三年,孟皇後幼女夭折,其養母近侍為解其悲痛,請瞭尼姑進宮作法祈福。當時有位劉婕妤深得哲宗皇帝寵愛,便借此稱孟皇後行巫蠱邪術。宮中興起大獄,皇後宮女內侍盡都被掠謗逼供,楊戩也牽連其間。隨後,孟皇後被廢,貶囚瑤華宮,劉婕妤則冊立為皇後。

瞭因尋訪當年皇後內侍,其中一個說,楊戩起先並未牽連進來,是受劉婕妤指使,誣告孟皇後。

不久,哲宗皇帝病崩。哲宗次弟為端王趙佶,此前時常尋機親附神宗皇後向太後,卻因入宮不便,便說動楊戩為其內應,借獻花之機,屢進美言。哲宗駕崩,向太後不顧大臣異議,立端王為帝,是為當今官傢。楊戩也由此登上青雲,時年二十八歲。

次年,楊戩頭一回歸傢。他父親傢道不及當年,三代人仍同居共爨,屋宅有些窄擠。楊戩出錢置買瞭一座大莊宅,讓父親兄弟搬進去。幾個月後,那宅院不慎著瞭火災,一傢數口盡都命喪火中。楊戩姊姊於數年前也已病故。至此,楊戩在這世間再無親人。

此後之事,陸青大致都聽聞過,便回頭又讀瞭一遍那封書信。瞭因禪師托他尋機勸解楊戩,令其改過向善,以消解多年因果。陸青不由得搖頭笑嘆,僅看楊戩成年之前那幾樁行徑,其用心之毒、機謀之深、手段之高,已是人間罕見。近二十年來,又一路高升,位極人臣,歷練自然越發深厚熟滑,哪裡是一番言語便能勸解得瞭的?瞭因禪師在世時,自然苦心勸解過多次,這如同舀來幾瓢水,妄圖澆熔一塊鐵。

陸青便將此事丟到一邊,更怕再有此等閑事來擾。多一事,便多一樁因果,便會牽連出許多煩惱。若欲解因果,莫如少生事。於是,他索性躲到西郊,向一傢農戶買下這座小院,關起門來睡覺、觀樹。

去年初冬,天氣乍寒,細雪飄飛,正是睡覺好時節。陸青正在擁被酣睡,卻被一陣敲門聲吵醒。一聽那敲門聲,他便知是故友王倫。王倫是三槐王傢的子孫,幼年隨族遷居襄邑縣皇閣村。但王倫受不得拘束,喜好四處遊蕩。陸青與他偶然相識,愛他性情通脫灑落,便結為好友。他們已經兩三年未見。

自鎖院閉戶以來,先還不時有人敲門,陸青從不應聲,半年多後便漸漸少瞭。陸青躺在那裡,原本也不願理睬,但聽那敲門聲比往昔低促一些,似乎藏瞭些小心。王倫素日極浪蕩揮灑,恐怕是遇瞭事。陸青隻得起身穿衣,出去開瞭門。見王倫站在暮色中,身形消瘦,面容暗悴,衣帽須眉上全是雪。一看那神情,陸青便知自己沒有聽錯。王倫目光原本極熱,時時透著些玩世不羈之嬉笑,隻在底處潛藏瞭一層壯志難酬之憤鬱。然而那天,陸青一眼之下,便發覺王倫眼中那熱與喜盡都不見,憤鬱翻騰上來,更混疊出八九層暗影。王倫面上雖是重見故友之慰,其下則依次藏著警覺、怕、慌、愧、疚、傷、悲、憤、恨……

陸青沒有開言,隻示意王倫進來,王倫迅即抬腿走瞭進來,陸青發覺他在避逃什麼。陸青仍沒有開口,隨手關起門。王倫快步走進瞭堂屋,腳步也比往日促急。陸青去廚房生起爐火,煎瞭一壺茶,端到堂屋,王倫坐在那張農傢粗木方桌邊,望著桌面,有些失神。陸青斟瞭一杯茶,王倫卻不喝,抬眼望向他,壓低聲氣說:“這兩年,我一直在做一樁事——刺殺楊戩。”

陸青雖有些驚,仍未開口,隻靜靜聽他講述。

原來王倫這兩年聚結瞭一夥人,一同合謀刺殺楊戩。去年清明,有個山東漢子,名叫武松,扮作頭陀混到孝嚴寺裡,準備趁楊戩去祭拜時行刺,卻被皇城使竇監察覺。混戰中,武松一隻手臂被砍斷,人也被侍衛捉住,死在瞭囚牢中。此後,王倫一夥人又數度行刺,均未得手,反倒接連損折瞭幾條好漢性命。

王倫不願再這般蠻幹,枉損朋友性命。他與汴京念奴十二嬌中的棋奴相熟,棋奴傢鄉親人也有幾傢被括瞭田。棋奴得知王倫所為,也願效力,王倫由此想到瞭一個主意:燭殺。

楊戩說動官傢微服行幸,私會唱奴李師師。每回官傢去李師師院中,楊戩也必定跟隨護侍。上個月,王倫與棋奴四處使力,終於打探到官傢臨幸日期。那天恰好是李師師生日,棋奴便邀瞭其他幾奴提前一天,前去給李師師賀壽。棋奴趁人不備,溜進給楊戩預備的宿房,拿出一支備好的蠟燭,調換瞭桌上那支。這支蠟燭由王倫托人特制,蠟中溶瞭毒藥。

第二天夜裡,王倫和幾個朋友聚在李師師行院附近一傢客店,察看動靜。然而,次日清早,官傢和楊戩安然回宮。王倫忙去打探,從李師師館中一個使女口中得知,楊戩那夜進房後,點起瞭蠟燭,但旋即便吹滅瞭。

幾天前,皇城使拘捕瞭棋奴。不久,棋奴被縊殺。王倫和那幾個朋友也被人追蹤,王倫費瞭許多氣力,才得以逃脫。

王倫面色沉鬱,長嘆瞭一聲:“楊戩那奸賊,不知是如何發覺瞭那蠟燭有毒。”

陸青想起瞭因禪師所記:“楊戩自幼患有哮癥,於氣味極警覺。”

王倫一聽,一拳猛捶向桌子,幾乎將茶盞震落:“嗐!是我害瞭棋奴!”

“你們為何要行刺楊戩?”

“括田令。”

“括田令?”

“這幾年,楊戩推行‘括田令’,在山東、河北等地,強將民田括為公田。田乃衣食之本,喪瞭田,便是喪瞭命。我們三槐王傢也有幾傢田被括去。你可聽聞梁山泊宋江三十六人?他們原是靠水而生,那片湖蕩卻被括為官湖,失瞭生計,才起而造反。我也曾勸動幾位朝臣,上書奏諫,怎奈官傢全不理會,反倒升賜楊戩為太傅。這‘括田令’若是再推行下去,造反的便不是三十六人,恐怕會是三千六、三萬六、三十六萬。再加之江南花石綱逼得方臘作亂,這大宋江山如何得保?楊戩不除,天下難安。我今日來,便是想求你謀劃一個好主意。”

“殺瞭楊戩,還有張戩、王戩……”

“一頭狼吃人,難道也說,殺瞭這頭,還有許多,便不去殺?你我一介匹夫,這天下事或許照管不到許多,但眼見這個奸賊禍害蒼生,豈能坐視?”

陸青不由得想起瞭因禪師那封信,瞭因怕他相拒,又知他好凈,在信末寫瞭一句:“豈因秋風吹復落,便任枯葉滿階庭?”此語與王倫所言,同出一理。陸青心中不由得一動,但旋即想到,這人世原本便是無終無瞭煩惱之境,以一樁煩惱除滅另一樁煩惱,隻會生出更多煩惱,哪裡會有窮盡?於是,他仍默不作聲。

王倫鄭聲說:“我知你好清靜,若不是實在無法,絕不會前來攪擾你。我雖不會相學,卻知你面上雖冷,心底卻熱,否則我也不會與你為朋。我不能久留,你好生思謀思謀,三天後,我來討回話。”

王倫說著便起身出去,這時天已昏黑,雪下得更密瞭。陸青送王倫出瞭院門,看著他孤身冒雪匆匆遠去,心裡忽有些不忍。靜望半晌,不見王倫身影後,才回身關上瞭院門。回到屋裡,已無睡意,他便點起一盞燈籠,掛在院中那株梨樹上,裹著被子,坐在簷下,看雪飛揚飄灑,落滿枯枝。

這一坐,便是一夜。天亮雪晴後,他才有些困意,便回到床上去睡,睡瞭整整兩天。下床出門一瞧,滿院鋪滿厚雪。他沒有去踩那雪,順著屋簷,走到廚房煮瞭一碗素面,吃過後,便又坐到簷下,看滿樹瓊枝,等候王倫。

一直等到深夜,王倫都沒有來。天凈無雲,月光映得白雪瑩亮,他便繼續坐在那裡,看月下雪樹。一看又是一夜,四下寂靜,唯有枝上積雪偶或簌簌落下。天亮後,他煮瞭些麥飯,吃過又去睡。這一回,隻睡瞭一天,深夜便已醒來。他又坐到簷下,看雪,看樹,等候王倫。

然而,一直等到年底,王倫都沒有來。院中那白雪,也一個腳印都沒踩出。他不知自己為何要等,即便王倫來,也隻是告訴他,自己無意染指行刺之事,隻願靜居獨院,直至老死。

想到老死,他不由得環視小院,到處白雪覆蓋,院外四鄰雖偶有人聲,這裡卻空寂寧靜,正如自己之心。浮生一夢,生本空寂。死去,實為歸去,如雪融化,消去眼前這暫寄幻象。

他又抬眼望向那棵梨樹,自己死後,這梨樹仍會逢春而發,開花結果,自生自長。細看那些雪裹枯枝,他心裡竟生出些暖意,如對故友。

活到如今,他並沒有什麼朋友,王倫是最近的一個。王倫人雖浪蕩,卻從不食言。他未來,怕是已經遭遇不測。念及此,陸青忽覺心裡似乎有根細絲,迅即斷開,飄飛而逝。這是他與人間僅有之牽系,王倫不來,這牽系便也消失。他心裡一陣悵然,又望瞭一眼那棵雪中梨樹,隨即起身,又回房去睡瞭。

進到正月,他已忘瞭王倫,每日照舊看樹、睡覺。

正月十五那天傍晚,他剛睡醒,外面忽然傳來敲門聲。王倫?但隨即便發覺,這敲聲篤實許多,應是其他人。他略一猶疑,還是踩著院中的雪,出去開瞭門。是個中年男子,從未見過。一眼之下,陸青便已大致看清此人性情氣質:目光穩重溫實,眼中卻隱隱有些偏狹不平之氣,在傢中應是長子,後被幼弟奪寵;笑容平和,嘴角卻藏瞭些謹慎猶疑——看人時,先審視一眼,接著又確證一道,而後才安心收回——應是早年經歷平順,中年之後至少遇過兩次大波折;脖頸微向前伸,頭又略向後挺,鼻翼微縮,鼻孔又微張,恐怕是傢中妻子性情驕橫,傢室又勝過他,常年在傢忍氣俯順,心中卻又盡力持守夫綱……

那人望著陸青開口詢問:“請問,您可是陸先生?”

陸青點瞭點頭。那人從懷裡取出一封書信:“我與王倫是舊識,已有幾年未見他。幾天前,我在山東兗州一傢客店前碰著王倫,他托我給陸先生捎來這封信。我正要跟他攀談,他卻匆匆便走瞭,似乎有何急事——”

陸青等那人告辭,關起院門,打開瞭那封信。裡頭隻有一張畫,畫得極粗陋:一條河,一座彎橋,一頭羊從城門中出來,一輪日頭將升至半空,旁邊隻寫瞭“清明”二字。看那兩個字,果然是王倫筆跡。

陸青不解其意,又仔細端詳那畫,尋思許久,忽然明白此畫是在暗示:那頭羊是楊戩,清明近午,楊戩要出東水門,過虹橋。

陸青不知王倫為何能預知楊戩行程,不過,王倫寄信過來,自然是望他能行刺楊戩。陸青不由得笑嘆瞭一聲,至少王倫仍在人世。嘆過之後,他又感慨自己,先為王倫不測而悵,現又為王倫在世而笑,看來畢竟未能真的看破生死得喪。

正在這時,眼前一樣東西飛轉飄搖,落到他腳邊雪上,是一小片枯葉。院中那株梨樹葉子早已落盡,這是從院墻外一棵槐樹上飄落進來的。他俯身撿瞭起來,葉子雖已枯褐,葉柄附近卻仍殘留瞭些黃綠生意。他凝視片刻,心中似有所悟,卻又一時想不明白,便回去重又坐到簷下,望著雪上自己來回踩的腳印,默默出神。

一直坐到清晨,他正要起身進房睡覺,院門忽又敲響,隨即傳來一個孩童的喚聲:“陸先生!”

陸青一聽便認出來,是王小槐。兩年前,他曾隨王倫去過皇閣村,王倫特地牽瞭王小槐讓他相看。他一見王小槐,便知此童日後必定會攪擾得世人不寧、眾難安生。尤其那聲氣,聽著雖稚嫩,卻有幾分天然驕冷,絕非一般嬌寵孩童之氣,而是緣於過人天資、絕頂聰穎。時隔兩年,王小槐聲音勁利瞭一些,那驕冷也隨之更盛,其間更夾雜瞭些怨憤之氣。

陸青過去打開門一看,晨曦中,一個中年微胖的男子,帶著個孩童。那孩童果然是王小槐。陸青看那中年男子,應是富傢落魄子弟,神色間混雜驕氣忿意與愁苦灰心,目光既不屑又饞羨、既落寞又不甘,更有些機巧與油滑。好在心地還算純良。而王小槐,雖仍瘦小,卻長高瞭一截,目光則比兩年前沉暗銳利瞭許多,驕冷傲橫之外,更聚瞭一股急恨躁憤之氣,再加孩童之無遮無掩、不思不疑,望過來時,利刃寒鋒一般,直刺人心。

王小槐一見陸青便說:“陸先生,你得幫我。”

陸青讓他們進到屋中,坐到桌邊。王小槐臉色發青,小鼻頭不斷翕張:“陸先生,你得幫我找出害死我爹的兇手。我爹不是病死的,是被人謀害的!”

陸青聽瞭一愣,王豪竟已過世。王小槐接下來所言,讓他更是驚詫:“昨天夜裡,我死瞭八回——”

王小槐口齒極清利,一氣講瞭起來。原來,王豪去年春天病故,王小槐卻始終疑心他父親是被人害死的,發誓要查出兇手,因而四處生事,有意激怒所有可疑之人,從自傢親族到同村、鄰村、鄉裡、縣裡,甚而拱州和應天府。

與他同來的那中年男子是他舅舅,原是汴京大香料商之子,卻已落魄。王小槐許瞭這個舅舅三千貫錢,召集瞭一班人,商議出一個辦法。害死他父親的人,必定是貪他傢產,自然也會設法殺他。於是,王小槐故意答應讓拱州知府舉薦到禦前,並四處放言,正月十五要去京城,半夜會坐一頂轎子出東水門、過虹橋。

昨天夜裡,他們照計行事,半夜用一頂轎子抬到拱州知府京中宅子門前,偷偷接瞭王小槐出來。王小槐躲到門邊暗處,換瞭一個替身上瞭那轎子,往東水門外抬去。王小槐和舅舅一路尾隨監看。那頂轎子竟連遭七次暗殺,最後被燒毀在虹橋頂上,屍首也被燒焦,扔進瞭河裡。

陸青聽瞭,心底生寒,忙問:“還有一次呢?”

“在那宅子裡,他們在水裡下瞭毒。我早就知道,一口都沒喝。”

“那替身是誰?”

“是一隻猴子。他們都叫我王猴兒。舅父認得瓦肆裡一個耍猴的,有隻猴子身量和我差不多,正巧得瞭重病,我便買來替我。我先以為隻有一個人來殺我,結果一共來瞭八撥人,我仍沒查出是誰害死瞭我爹。陸先生,你得幫我去相看,究竟是誰殺瞭我爹!你要錢,一萬兩銀子我都給你!”王小槐說著,眼裡便滾出淚來。

陸青對這孩童原本並無多少好感,但聽他昨夜接連被人謀害八回,再看到他眼中淚珠,頓時想起自己幼年,心中不禁惻然。自己當年能撒手放懷,王小槐卻決不肯甘休。這仇意先害的便是他,仇中激仇,隻會讓他一生難寧,甚而活不到成年。

迅即,陸青又想到瞭因禪師、王倫以及那片落進院中的槐葉,他低頭默想半晌,而後輕聲說:“好。”

《清明上河圖密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