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囚困

奸邪無狀,若為內患,深可懼也。

——宋太宗•趙光義

一、壁聽

趙不尤走到彭影兒傢,門關著。

他抬手敲門,許久都沒人應聲。圍在武傢門口的一個老婦走過來說:“一連幾日,他傢都沒人進出。他傢大嫂氣性大,俺們也不敢多嘴閑問。”

趙不尤聽瞭,試著推瞭推,門竟沒有閂,應手而開。他輕步走瞭進去,見堂屋裡一片空寂,桌椅上蒙瞭層薄塵,果然有幾日沒住過人瞭。他又喚瞭兩聲,仍沒人答言。

他四處看瞭看,除瞭正墻中間那座神龕櫃子比尋常人傢的高大一些,並不見任何異常。他又走進後面三間臥房,都不見人影。兩個小間當是彭嘴兒和彭針兒住,被褥都被卷走,隻剩床板,屋中也收拾一凈。最大那間,自然是彭影兒夫妻的臥房。床上堆瞭幾床被褥,小山一般。床邊的箱櫃門都開著,裡頭物件大都取空,隻剩一些不值錢的舊衣粗物。

隻有背靠堂屋正墻的那個大櫃子門關著,他打開櫃門,裡頭也是空的,背板裂開瞭一道縫。再一細看,不是裂縫,而是活板。他伸手一推,那塊活板竟門扇一般打開,露出一個幽暗方洞。看方位,正是前面那個神龕的下頭一截,裡面有一架木梯。

趙不尤朝底下喚瞭兩聲,沒有任何聲息。他回頭見墻邊小桌上有隻陶燈盞,盞裡還殘剩瞭些油,旁邊有火石、火鐮。便拿起來擊火點著瞭油燈,擎起燈盞,扶著櫃門,踩住梯子,慢慢走下那間暗室。剛下到地面,拿燈一照,便一眼瞅見墻角一張小床上坐著人。趙不尤雖有戒備,猛一看到,心中仍一驚。

那人背靠著墻,頭發披散,臉向墻角斜垂,身子一動不動。趙不尤小心走近,拿燈照過去,渾身不禁一寒:那人正是彭影兒,但雙眼深凹,顴骨尖聳,面色灰白,身體枯瘦得像是血肉脂油被人抽幹瞭一般,顯然是渴餓而死。

趙不尤不忍細看,目光避開之際,忽見彭影兒衣服前襟鼓出一坨。他小心伸手,揭開那衣襟,裡頭竟揣瞭一隻銅鈴,和冰庫老吏、武翹的一模一樣。

趙不尤心頓時一沉,看來彭影兒的死因正合自己預料,但又並非隻與梅船有關。他正要轉身,卻見彭影兒身側墻面上畫瞭個圖,是個手掌,卻有六根指頭。看那筆畫,是用木棍新畫的,不知是何意味?他怔立半晌,油燈忽然滅瞭,一陣陰寒之氣頓時襲來。他不由得又朝小床望去,黑暗中卻再看不清彭影兒身影,如同一團枯墨溶於夜池。

趙不尤不由得深嘆一聲,頂上卻傳來輕微腳步聲。他忙轉身摸尋到梯子,攀瞭上去。才探出頭,卻見一張瘦皺老臉伸進櫃子裡,正在朝裡覷望,是鄰居那個老婦。老婦被驚瞭一下,吔嘍一聲,險些栽倒。趙不尤鉆出櫃子,那老婦一手扶床,一手捂著胸脯,仍在驚喘。

趙不尤等她稍稍平復瞭,才問:“婆婆住在彭傢隔壁?”

“是嘍!”

“他傢從哪天起便沒瞭動靜?”

“哪天?七天?八天?記不清瞭,反正有些天瞭。先是彭大不見進出,接著彭二又送瞭命。他傢大嫂再容不下彭三,一頓好罵,攆走瞭他。他傢大嫂常日裡鬥雞似的,大呵小罵,兩片子利嘴從沒歇停過。俺在隔壁都聽得剮心,虧得三兄弟能忍得下。三兄弟走瞭,這邊白天總算清靜瞭,可夜裡又不清靜起來。俺的床和她的床隻隔這堵墻,夜裡先是大門二門吱扭響,接著是床板床腿嘎吱叫。再下來,俺就沒臉說瞭。蛤蟆跳進泥塘裡,咕嘰咕嘰;母豬捆上屠宰凳,嘔呀嘔呀⋯⋯原先彭大在時,夜裡雖也有動靜,可從沒這般大陣仗,竟還咚咚咚地敲戰鼓⋯⋯”

趙不尤聽她說得不堪,忙打斷:“她真是招瞭外人來?”

“可不是。這婦人原先就沒有好名節,嫁瞭彭大,才收瞭幾年心。可野雀哪裡關得住?癡心終究一場空。過瞭兩天,這房裡便沒瞭人聲,隻聽著悶咚咚,像是捶打鋪蓋一般。響一陣,停一陣。又過瞭兩天,連這聲響也沒瞭。那婦人一定是跟著浪床漢逃瞭。”

“這之後,再沒聽見響動?”

“大概三天前,夜裡似乎窸窸窣窣瞭一陣,恐怕是老鼠。”

趙不尤聽後,卻頓時明白瞭前後原委——

曹氏趁彭影兒藏在暗室中,攆走瞭彭針兒,並關死瞭暗室門,不再給丈夫送飯食,更趁夜與其他男子私通。這臥室裡有何動靜,暗室底下聽得十分清楚。老婦聽到的“戰鼓聲”,恐怕是彭影兒憤怒拍打暗室門板的聲響。曹氏怕隔壁聽到,便用被褥衣物填滿櫃子。如此,暗室門板的拍打聲便成瞭“悶咚咚,像是捶打鋪蓋一般”。

隨後,曹氏攜帶傢中錢物,與人私奔,留下彭影兒活活餓死在暗室裡。

至於最後老鼠窸窸窣窣聲,則應是梅船幕後殺人者。他四處搜尋彭影兒下落,必定一直監視這房舍,卻始終不見彭影兒蹤跡。曹氏私奔後,裡頭沒瞭動靜,他便趁夜進來。其他箱櫃都空著,唯有這個大櫃子填滿被褥。他便全都抱出來,丟到床上,隨即發覺瞭裡頭的暗室。

等他下到暗室,彭影兒已經餓死,不必再殺。他便將銅鈴塞進彭影兒懷中,隨後離開⋯⋯

二、名姓

馮賽走進瞭唐傢金銀鋪。

這時天色已暗,鋪子外頭高掛一排紅紗金線彩繡的燈籠,裡面二三十支鶴形銅燭臺,皆比人高,上頭燃著手臂粗紅燭。三面墻均是高大檀木櫃子,櫃子前各一張長桌臺,臺上覆有富貴百花錦繡,擺列瞭大大小小的螺鈿漆盒,盒中則是各色花冠、珠翠、金銀釵釧,映著燭光,熠熠耀眼。

鋪子裡有兩個經紀,正笑著分別侍候兩個客人。另有一個四十來歲黑緞幞頭、藍錦褙子的男子背著手,四下到處走看,是店主人的長子,熟人都喚他唐大郎,如今掌管這金銀鋪。馮賽一進門,他便一眼瞧見,卻迅即轉過身,裝作查看一頂金絲鑲翠花冠。

馮賽笑著走過去,叉手致禮:“唐大哥。”

“哦?馮二哥?”唐大郎回過頭,故作訝異,扯出幾絲笑,抬手勉強回禮,眼中露出輕忽戒備之色。

馮賽裝作不覺:“許多時日不見,唐大哥一向可好?”

“哪有什麼好?不過是討些剩漿水吃罷瞭。”

“唐大哥素來善藏拙。”

“說笑瞭。馮二哥今天來可有事?若沒有,你隨意瞧瞧,我得把這花冠盛裝好,李副宰相新納瞭個會彈箏的姬妾,要瞭這頂花冠。明早就得差人送過去。”

馮賽見他懶於應付,知道自己已被打入瞭敗落戶名冊,便笑著說:“說到花冠,前回鄭樞密嫁女辦妝奩那樁事,虧得唐大哥替我費瞭心思,我才在鄭樞密面前得瞭聲好。尤其那頂花冠,他傢養娘說,樞密夫人母女兩個都愛得瞭不得。鄭樞密第四個女兒眼瞧著又到瞭論嫁的年紀,這陣子我被些瑣事纏住,唐大哥恐怕也聽聞瞭。還好如今總算能大致瞭賬,重新回來做些正經事。往後還望唐大哥繼續看顧,到時節說不得又得煩勞唐大哥。”

唐大郎聽瞭,頓時改色:“哦?那般塌天的麻煩,竟被你化解瞭?”

“如今隻剩一些小頭尾,得跟大理寺解釋明白。我今天來,便是跟唐大哥先通個情,以免大理寺差人來問時,唐大哥沒防備。”

“哦?大理寺尋我做什麼?”

“事關柳二郎,他原先在你這裡做過經紀?”馮賽並非全然唬他,等這樁案子查明時,大理寺勢必會查問李棄東的身世來由。

“你說的是你那小舅子趙二郎?”

“趙二郎?他原先姓趙?”馮賽一驚。

“嗯。他來我這裡時還姓趙,後來跟你那妾室認瞭親後,才改回瞭柳姓。”

馮賽越發驚異,李棄東究竟姓什麼?三個姓難道都是假的?他忙問:“他來,是誰引介的?”

“他自傢尋來的。我看他在市易務做過兩年書吏,雖隻是個書手,不在前頭幹辦,隻在後頭查抄賬簿,卻精通書算,便雇瞭他。他在店裡前後雖不到一年,待客接物上,卻比許多年久的老經紀更輕熟⋯⋯”

市易務?馮賽面上不動色,心裡卻大為震驚。難怪此人熟知各般錢貨行情,市易務是神宗年間王安石變法時所設,掌管估測衡平物價、收買滯銷貨物、賒銷積存糧絹,以及向商人借貸官錢。那百萬官貸正是從市易務貸出。

“他在我這裡,從未生過事、行過歹,每回賣瞭金銀首飾,錢數都記得清清楚楚⋯⋯”

“他為何離開這裡?”

“不正是為你的緣故?”

“為我?”

“唐傢金銀鋪在汴京雖也算喚得出個名號,但畢竟隻賣首飾冠戴,路子窄,哪裡及得上你牙絕寬門大路?”

馮賽卻暗想,李棄東先在市易務,已精通瞭諸般商貨行情,他若從那時便已有騙取百萬官貸的圖謀,便該直接設法來接近我,何必又轉而到這唐傢金銀鋪,耗費近一年時間?他來這裡,是為瞭借金銀首飾買賣,先結識顧盼兒、柳碧拂?應該不是。那時,他還不知柳碧拂身世,更不知我與柳碧拂竟有當年那茶引舊怨。那麼,他究竟是何時起瞭謀騙百萬官貸的圖謀?

“不過,此人的確有些難測——”唐大郎繼續說,“他面上瞧著溫善,時常帶著笑,說話也和聲和氣,從沒見他與人爭執動氣。不過,無事時,他卻不願跟人廝混到一處,常常獨自在一旁讀書。和他閑談,他似乎始終存著戒備,不願深談,更不願提及自傢舊事。問他,也隻是笑一笑⋯⋯”

馮賽不禁輕嘆一聲,自己也與此人相處一年。回想起來,待人處事上,此人穩妥謹細,時時讓人覺著周到熨帖,但的確從不曾與他深談過一回半回。這些年,馮賽經見瞭無數深藏不露之人,但多少都能窺覺一些跡象,從沒有一個人能像此人一般,如此溫善和靜,叫人從無防備。

“對瞭,此人真是你親舅子?”唐大郎眼中露笑,轉而生出窺私之趣。

馮賽竟不知該如何應對,隻能苦笑著嘆嘆氣。

“大理寺的人來,我也隻能說出這些,其他的,我便真的一無所知。”

“是,唐大哥照實說便是。攪擾你瞭——”

馮賽告辭出來,雖說此行問到瞭一些消息,他卻越發迷惑,甚而連李棄東的真實姓名也全然不知瞭⋯⋯

三、跟隨

明慧娘一直守在紅繡院西墻外。

看到一個女子身影從墻頭輕輕跳下,而後沿著墻邊暗影迅即離開。她立即認出,是梁紅玉,忙輕步跟瞭上去。

昨天,她坐在廂車裡跟蹤梁興,途中梁興和兩個潑皮一起進瞭任店。她等瞭一會兒,覺著不對,忙下車追進那店裡,卻尋不見梁興,隻有那兩個潑皮坐在樓上一間閣子裡,正在大口吞吃滿桌肴饌。她進去一問,那兩人說今天才認得那位豪闊朋友。明慧娘頓時明白中瞭計,羞惱無比,險些抓起桌上碟子扣向那兩人。

她出來憤憤尋瞭一轉兒,哪裡還有梁興的影兒。隻得百般懊惱,回去見宰相方肥。方肥扮作江南客商,剛又換瞭住處,城郊一傢低等客棧,院角臨街的一間客房。那客房窗外商販喧嚷、車馬雜沓,最好避人眼目。

明慧娘叫車夫將車停到那客房窗邊,並沒有掀開窗簾,隻在車內輕輕搖瞭搖一隻小銀鈴。那客房窗戶開瞭一道窄縫,方肥在裡頭咳嗽瞭一聲。明慧娘忙輕聲謝罪:“愚妹無能,跟丟瞭梁興。”摩尼教中,人人不分高低,彼此隻以兄弟姊妹相稱。

“莫要自責——”方肥語調始終溫煦和緩,“梁興暫可不去理會,我剛收到密信,紫衣人藏在城南紅繡院裡。焦智已經去安排人手,今晚去那裡搜尋。”

“我也去。”

“呵呵,焦智勸我莫要告訴你,我卻知道你閑不得,已替你安排瞭差事。你扮作販婦,去紅繡院墻外望風。紅繡院後街有傢燠肉面館,店主杜十六是我教弟兄,一旦有緩急,你立即去報信給他。”

明慧娘領命,立即趕回城裡寄住的一傢客店,那店主也是教友。她請那教友尋來一套破舊衣衫,用灰將臉抹臟,頭上包瞭塊舊帕子,提瞭個陶瓶,扮作夜市賣茶水的婦人。裝扮好後,從後門出去,步行趕往城南。

走在路上,她不由得又念起丈夫盛力——

自從撿到那個小木雕後,她又接連在桌下發現小佈卷兒,裡頭仍是小木雕像,雕的全都是她。前後一共六個,雕瞭六種笑容:竊笑、淺笑、羞笑、莞爾笑、俏笑、大笑。

每種笑,她都沒有過。獨自在臥房時,她將六個雕像排在桌上,總是看不夠。心裡時悲時喜,搖蕩不盡。

再上山去漆園時,她便時時留意盛力。然而,盛力每回來交漆結賬時,總是低著頭不瞧她,偶爾目光相遇,也迅即躲開。

自小在妓館裡,那些男子見瞭她,目光從來都像爪子一般,恨不得立時將她剝光。嫁到這漆園後,那些漆工見瞭她,雖不敢鬥膽直視,卻也時常在一旁偷覷。這兩樣目光,她都極厭惡,從來都裝作不見。久而久之,男子的目光便化作周遭物件,她在其間漠然通行,隻求莫要觸碰。

生平頭一回,她想看清男子的目光。盛力越躲,她便越想捉住,卻始終捉不住。這令她竟有些焦惱,連身旁的使女都發覺她這異常,盛力雙眼卻始終藏躲著。

直到有一天,盛力結完瞭賬,又將一串錢掉到地上,又俯身去撿。明慧娘心裡一顫,隨即,一樣物件滾到她腳邊。低頭一瞧,又是一個小佈卷兒。她忽而生出一陣氣惱,定住雙眼,等著盛力起身。盛力撿起錢,直起瞭身子,目光雖仍有一些怯,躲瞭一躲,卻終於還是望向瞭她。她也總算看清楚瞭那雙眼——

眼睛不大,眼角還微有些下垂,目光裡積滿多年艱辛之苦,卻極穩實,更含著些溫熱。她從那雙眼裡看到一片深潭,潭裡是不見底的愛慕。

隻一瞬,盛力便又低下瞭眼,略一猶疑,轉身走出瞭棚子。他目光收回之際,明慧娘看到其間流露出一些餘緒。愣瞭半晌,她才回味過來,那是惜別與不舍。

她頓時怔在那裡,另一個工頭進來結賬,使女在一旁連喚瞭兩聲,她才醒轉,心卻沉墜墜的,有些煩亂。她盡力抑住亂緒,記完賬,支開使女,忙從腳邊撿起那個佈卷,取出裡頭的小雕像,手都有些微顫。一眼看到那雕像的面容,她又頓時呆住:那女子仍在笑,眼瞼下卻掛著淚珠。

第二天,她便聽說,盛力辭工瞭。她聽到後,心裡一空,雙手在袖子裡不由得伸瞭伸。當年,她爹將她賣到妓館時,她也這般空抓過。隻是,那時她想抓的,是爹的衣角。而這一回,她卻不知該抓何物。

再將那七個小木雕排到桌上時,她心頭空茫茫,不知該如何是好。覺著那七個女子才是活人,自己則隻是個孤魂虛影。無情無緒、無著無落瞭許多天,她才漸漸緩轉,卻始終不明白為何會這般,像是得瞭一場怪病癡癥。

就在那前後,她聽到些風聲,有個叫方臘的人在鄰鄉幫源生事,聚集瞭許多摩尼教教徒,殺死瞭前去強行征漆的花石綱官員,又攆走瞭那漆園園主,將漆園中所有財物均分給瞭眾教徒。接著又攻占瞭幾個大漆園。那些教徒都尊稱方臘為“聖公”。

明慧娘這邊的漆園也被花石綱侵壓已久,每年近一半的漆被強征上貢,園主隻能壓低漆工工價,以補一些損失。漆工們自然怨憤不已,卻又別無生路,隻能挨忍。方臘的消息傳過來後,園主們個個驚怕,漆工們卻都歡噪起來。

明慧娘一向不關心這些身外是非,那園主卻聽聞方臘教徒強搶富室女子,不敢再讓她上山。若是以往,明慧娘自然樂得清靜。那些天,她心裡始終有一絲難寧,再坐不住、靜不下,卻又無處可去。

有天夜裡,她煩亂難眠,輾轉許久,剛要入睡之際,忽聽到床邊窗欞輕輕叩響。那時已經入秋,她以為是風吹落葉。那叩聲停瞭片刻,忽又響起,那節律絕非風吹。她不由得坐起身,輕問:“誰?”

“我。”一個男子低聲應道。

明慧娘頓時一顫,是盛力。她原本不記得盛力的聲音,何況壓低放輕瞭許多,不知為何,她竟立時認瞭出來。

“我是盛力。我已跟隨聖公,投身明教聖業。過兩天便要來這裡鏟除諸惡、解救窮困。到那時,你恐怕要受些驚擾,眾人面前,我也不好幫你。隻能今夜救你,你可願跟我走?”

明慧娘先有些驚疑,但窗外那語聲,秋陽厚土一般暖實。自幼年起,她便從沒安心過一天。這語聲卻頭一回讓她覺到安穩。

她想都沒想,便輕聲應道:“我跟你走,你稍等我一等。”她立即起身,穿好衣裙鞋子,從箱子裡取出一個佈袋,袋裡是那七個小木雕。她將佈袋系在腰間,過去打開窗,翻身爬瞭出去。盛力在窗外忙伸手來扶,卻又猶豫瞭一下。這猶豫讓她心頭一暖,越發安心,自己伸出手,抓住瞭盛力的手。那手掌裡滿是粗繭,卻厚實有力,小心握住她的手,將她扶下窗後,迅即便收瞭回去。隨後在前頭帶路,輕步走到院墻邊,墻上垂下一副繩梯。她毫不猶豫,攀著繩梯,翻過瞭墻頭。

摩尼教信奉光明,那天夜色雖然濃黑,她卻頭一回覺得,人世如此光亮。跳到地上後,不由自主笑瞭起來,比那七個小木雕笑得更歡欣⋯⋯

四、內奸

夜空之中,隻有一鉤微月、幾點淡星,庭院中一片幽黑死寂。

那小樓前廳裡有張木榻,張用便躺在那榻上,雖有些困乏,卻睜著眼睡不著。他便在心中試著推演這院中那一連串兇殺。

十六巧已亡失筆巧和玉巧兩個,其餘十四人連同另一個不知名姓的女子,被囚困在這裡,更有性命之危,驚怒慌怕,必定亂作一團,得有人站出來領頭才成。十四人中,硯巧毛重威性情沉著果斷,重義氣,說話聲氣又洪亮,最能服眾,恐怕自然而然便是眾人的首領。

此外醫巧趙金鏃性子直硬,車巧韓車子身體壯、脾性躁,又稱韓爆仗,兩人一向與硯巧毛重威脾性相投,常在一處吃酒,還曾與一夥潑皮惡鬥過。三人湊到一處,自然不肯屈服於銀器章。其他人有瞭他們三個,也多少能得些慰傍。

三人首先要做的,便是捉出內奸,替筆巧和玉巧報仇。尋內奸,最易想到的是銀巧方德田。銀器章來京城後,頭一個拜訪的便是銀巧。銀器章素性豪爽,舍得銀錢,曾請銀巧及行首、行商在皇城東華門外的豐樂樓大宴三日。那豐樂樓名冠京城,五座高樓,以飛橋欄檻明暗相通,能容納五百人共食,連當今官傢都曾在此密會李師師。銀器章做足排場、給足顏面,借此迅即在京城銀行立穩瞭腳跟。

不過,銀巧為人極木訥少言,一生隻與銀藝為伴。這些年雖與銀器章相交甚密,卻都是銀器章一頭熱,他難得邀約一兩回。

十三巧大多與銀巧並不相熟,頭一個自然要質問銀巧。銀巧那等木訥人,從未經歷這等境地,眾人越逼問,自然越驚慌,哪裡辯解得清?眾人又都心神焦亂,自然將銀巧慌亂視作心虛。這人間,最難阻之憤便是公憤。眾人同憤,鬼神難擋。

這一連串兇殺中,隻有一樁發生於庭院之中——池角。

那池角上被按進水裡的,恐怕便是銀巧。十四巧中,唯有他小指蓄瞭長甲。掙紮之即,那指甲斷落在池邊。銀巧是被毛重威當眾處決。

銀巧死後,憤意暫消,眾人靜心細想,才會發覺錯殺瞭人。但這等境況之下,恐怕不會有人坦言此疑。暗疚隻會激出遷怒,內奸更會設法嫁禍。眾人發覺其他疑處,開始尋找銀巧的幫手。

眾人之中,與銀巧相交甚密的,唯有雕巧林鬼手。林鬼手精於木雕,常與銀巧共研雕藝。隻是此人好慕虛榮,見朝中高官,紫袍佩金魚、緋袍佩銀魚,他也照那樣式,雕瞭一隻木魚,系在衣帶上。他那隻木魚掉落在左邊第三間房的被子中。

雕巧是被人悶死在床上。那間房最凌亂,桌椅掀倒,床柱歪斜,床帳扯落。看那情形,行兇者並非一人,至少有三五個幫手。恐怕也是毛重威主使,當眾處決。

銀巧和雕巧一死,猜忌隻會愈演愈烈。與這兩人有過交情,或跟銀器章接近之人,自然更加危懼。

後門邊有塊大石頭,上頭沾有血跡和兩根白發。眾人之中,酒巧班老漿年紀最長,隻有他是滿頭白發,且極細軟,有些發黃。與那石頭上白發正相吻合。此外,雕巧好飲,常去班老漿那裡嘗酒。銀器章傢中每年釀新酒,也總是從班老漿那裡重金偷買宮中酒曲。因此,班老漿與雕巧、銀器章皆有親密過往。班老漿又生性膽小,自然怕眾人怒火延至己身。他恐怕是跑到後門邊,去向送飯之人求救,卻被人用石頭砸死。

那石頭不小,其他諸巧都是精細工藝,隻有韓車子身強力壯,才會用這大石頭做兇器。他性子躁,見班老漿偷跑向後門邊,自然認定班老漿才是那內奸,一時憤起,再不細想。

班老漿死後,最怕者便是那真正內奸。他遲早會被察覺,又不敢向銀器章告密求助,一旦暴露,結局便如班老漿。為求自保,他必須下手,先除掉眾人首領毛重威及左右臂膀韓車子和趙金鏃。

眾人被鎖起來時,自然都曾被搜身,隻有內奸身上能暗藏匕首。有兩間房床上有血跡,屋主應該是被匕首所殺。其中一間墻角有一堆痰跡,韓車子有這個癖好,愛朝墻角遠遠吐痰,射彈一般。那間房自然是韓車子所住,他被褥上血跡浸瞭幾大片。另一間房裡則極整潔,毛重威平素最好潔,穿衣用物從來都極端整。張用為學制硯手藝,曾和他吃過幾回茶,桌上滴一點水,他都立即用帕子拭凈,那帕子也疊得方方正正。那另一間房應該是他住,床上血跡隻有一片——

張用想到此,忽然停住,那奸細即便有匕首,如何能接連潛入兩間房去殺人?他立即跳下床,摸黑走進那兩間房去查看,如他所料,那兩間房的後窗插銷槽被鑿壞,都插不死。他打開窗戶,探出頭,朝下細看。天雖然黑,卻仍能瞧出,窗根的草叢被人踩踏過。

這便是瞭,那奸細自然是趁毛重威、韓車子和眾人在廳中議事,溜進這兩間房,用刀尖將窗扇插銷槽戳壞。而後,半夜潛入房中,先後將兩人刺死。

張用忙又走到趙金鏃那間房,到窗邊一瞧,插銷槽也被戳壞。趙金鏃也在那內奸預謀之中。隻是,他殺韓車子時,恐怕未能一刀致命,又連戳瞭幾刀,因而那被褥上留瞭幾大片血跡。韓車子臨死前必定大聲喊叫,驚醒瞭眾人,那內奸慌忙跳窗逃走,沒有機會再去殺趙金鏃。

從筆巧、玉巧翻墻逃走,到硯巧、車巧被殺,恐怕隻在兩夜之間,七人接連送命。

趙金鏃雖免於一死,見毛重威和韓車子為鋤奸,反被內奸殺害,他自然既怒且懼。一邊小心提防,一邊急尋內奸。然而此時所剩十人,個個自危,人人都似內奸,哪裡能判斷得清?

趙金鏃孤身一人,已如困獸一般。他是醫者,凡有青草之地,便能尋見毒草。張用在這後院草叢中,見墻邊有一叢貓眼草被揪得隻剩根莖。貓眼草葉分雙瓣,中有兩顆小卷苞,可以入藥,治咳喘水腫。但又俗稱爛疤眼,食用過量,能致人頭暈、嘔吐、躁狂,重者昏厥致死。趙金鏃為保己命,神志盡失,在四個可疑之人飯食中下毒。四巧同時送命,其中是否有那內奸,不得而知。

這後院中除趙金鏃,便隻剩樓下三巧和樓上兩位女子。

一間房中,有人被衣帶勒死;另一間房中,發生過鬥殺。又有兩人被殺。張用已經無法推斷死者為誰,隻知幾人都已發狂,不殺人,便被殺。

最後隻剩二男二女,兩個女子恐怕一直躲在樓上。樓梯有搏鬥痕跡,估計是其中一男要沖上樓去,另一男奮力阻止。結局如何,難以推斷。是否有人幸存,亦無從得知。

這院落如今隻餘死寂幽寒⋯⋯

五、饌奴

陸青到香漱館時,吳鹽兒正要出門。

吳鹽兒名號饌奴,極擅烹飪,貴勛豪富之傢日日爭著延請她,去府院宴席上調羹弄肴。陸青從未見過她,她卻認得陸青。忙叫車子在門外等著,將陸青請到館中一間安靜偏廳裡,親自奉上一盞香釅胡桃茶。

她身量不高,腰肢纖巧。瑩白一張小臉,水彎眉,月牙眼,丹唇時時含笑。頭上斜綰墮馬髻,戴瞭一頂翡翠鑲嵌銀花冠。穿瞭件薔薇纏枝繡翠羅衫、細綾碧抹胸、銀線玄鳥紋藍羅裙。綠雀一般,伶俐輕俏。

“月影叫陸先生來問我?這個琴奴隻好亂戳點人,那雙眼趙州錐子似的,嘴又並州剪刀一般。她瞧不上花奴,但凡見瞭面,總要辣辣割刺幾句,花奴哪裡鬥得過她,見瞭她便躲。舞奴黑燕子最愛陰地裡捉弄人,到她跟前,手腳被捉妖索縛住瞭一般,十回有八九回反倒被她絆倒。這兩個都是掐尖兒的,且隻能白叫她耍弄。我們這些嘴頭稍慢些的,沒一個沒被她顛轉過。十二奴裡頭,隻有三個人在她跟前能得清靜。頭一個是死瞭的劍奴,劍奴從不跟她鬥嘴,隻需攥住她的臂膊,輕輕一擰,她便得告饒。第二個是畫奴,何掃雪從不跟她動氣,隻輕輕巧巧一句話,便能叫她啞住。她是冰,畫奴是雪,冰再硬再利,一陣小雪,便掩得沒瞭影兒。第三個便是師師姐姐。何掃雪隻是掩住她,師師姐姐卻是三月春風,隻柔柔淡淡笑一笑,便叫她化成水兒⋯⋯”

吳鹽兒一開口,便似停不住,一對細細尖尖的蔥指也上下翻飛、左比右畫,演雜劇一般,煞是動人。

陸青連見三奴,各有其哀,這時看饌奴如此聲色靈妙、心思活泛,不由得替她慶幸。不過,他也瞧出,吳鹽兒面雖嬉笑,眼卻不時在探察他,且並非有意,而是積年養成這察言觀色、投人所好之習。這習性底下,藏瞭一顆怯怯求安、機敏求生之心。

饌奴迅即察覺,目光隱隱一顫,卻旋即閃過,仍笑著繼續:“人雖把我排進十二奴,可我自傢心裡明白,其他十一個,個個都是才女。京城仕宦豪傢的女兒我也見過不少,論性情品貌才學,能及得上她們的,真真尋不出幾個來。我卻隻是個廚娘,這輩子隻好在油葷煙熏裡打轉。琴奴還給我起個綽號叫‘油探子’,笑我到處打探人傢私情。我雖時常穿府過院,可也曉得輕重,爐灶邊即便聽到些長短,也隨手吞肚、轉身便忘,哪裡敢亂傳亂語。她讓陸先生來我這裡打問師師姐姐的事兒,我這心裡的確時時記掛著師師姐姐。十二奴裡,這頭魁地位,師師姐姐不是白占的,不說那容貌歌藝世間少有,便是那溫柔性情,我便沒見過第二個。真真如雪梨水兒一般,冬月潤肺,夏月清心,柔柔淡淡、清清涼涼、細細暖暖,叫人百般說不出那好來。可去年她生日那天出瞭棋奴那禍事後,其他姐妹全都不敢再去清音館,我哪裡還有膽兒去靠近那院門?何況師師姐姐那院中這兩年接的不是尋常恩客,每回都是楊太傅跟隨。那楊太傅於飲食上最不講究,我也便從沒機會接近。因此,一絲半縷都沒聽聞過——”

陸青見她說瞭這一大篇,全是為避嫌遠禍,卻因心中有求,不肯絲毫得罪於人。言語神色之間,顯然藏瞭些內情。便溫聲道:“你莫要擔心,我隻是為朋友才來登門求問。你恐怕也知我習性,便是尋常話語,我也從不願跟人多言,何況此事涉及隱秘。”

吳鹽兒略略一怔,隨即笑道:“我哪裡會信不過陸先生?我是真不知道什麼。”

“風聞他人的閑談也好。”

吳鹽兒笑著低下頭,尋思片刻,才又抬起眼:“好,我便說一個聽來的消息。從何人口中、何處聽來,我已經記不得瞭——”

“好,是我從街上偶然聽得。”

“今年正月底,有人在登州見到瞭師師姐姐。”

陸青心中暗驚,正月底,王倫也去瞭登州。

吳鹽兒又迅即覺察,忙補瞭句:“這話是真是假,我更不清楚。”

“好。多謝!”

“陸先生,難得撞到這良機,能否請陸先生替我相一相,我這命到底如何?”

“在下不算命。”

“我知道,隻要陸先生替我斷一斷。”

陸青沉思片刻,輕聲道出一句:“無限繁花遍地尋,何如靜守一枝春?”

吳鹽兒聽瞭,斜望窗外,細味瞭半晌,似有所悟,眼含感激,斂容道謝:“多謝陸先生,鹽兒記住瞭。”

陸青微微點頭,起身告辭。

吳鹽兒送他出門時,忽又說:“還有一件事——陸先生那朋友王倫,我曾見過。那是去年臘月初,我被一位官員邀去吹臺宴聚賞梅,席間還有兩位客人,其中一個便是王倫。”

“那官員是⋯⋯?”

“那官員姓李,是上屆新中進士,待瞭兩年缺,去年才得瞭個太常寺齋郎的小官職。不過,他父親是拱州知府。”

“哦?還有一位客人呢?”

“那客人姓莫,和王倫同鄉。我聽王倫喚他叫‘莫褲子’。”

“莫褲子?”陸青又一驚,“他們席間可曾說瞭什麼?”

“我一直在後廚,端菜上去時,他們立即改瞭話題,隻說些朝中閑話、詩詞筆墨。不過,我在後面聽到個名字,他們提瞭幾回——”

“什麼名字?”

“王小槐。”

“王小槐?”

《清明上河圖密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