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幽隱

人言其可信哉?

——宋仁宗•趙禎

一、鞋子

趙不棄驅馬來到第二甜水巷,去訪冷緗。

見朱閣和城郊那朱員外一傢相繼被滅口後,趙不棄對梅船案原本已失瞭興頭,剛才聽瞭堂兄講述,他頓時又來瞭興致。此案不但將汴京五絕全都卷入,每一支又都牽扯出無數隱情,更與遼、金、高麗、西夏、方臘相關。遍天下,上百年,也難遇一場這等大局。

及至聽堂兄說到朱閣,他立即將這差事攬瞭過來。太學那老吏恐怕並未認錯,從孫羊店疾步出來那人,應該正是六年前“摔死”的高麗人。當時那高麗人獨獨將臉摔得稀爛,恐怕是早已佈好的遮掩之術,那裡已預先放瞭一具身形衣著相似之屍首。那吹臺下樹木茂密,高麗人跳下樓後,迅即躲瞭起來。他腿有些跛,恐怕是當時摔壞的。

更要緊的是,朱閣恰好出現在孫羊店,恐怕也非偶然。他一定是探知瞭李泰和、金方要將耳朵和珠子轉交給那跛子,特地守在那裡。並非跛子撞瞭他的馬,而是他有意攔住跛子的去路。他那兩個仆役將那跛子踢打一頓,也隻是裝樣兒,目的恐怕在那耳朵和珠子。那跛子當時匆忙逃走,恐怕未察覺耳朵和珠子已被偷走,高麗使自然也未能得著。

不過,若真是如此,便有個齟齬之處:朱閣與丁旦是故友,趙不棄原本疑心,丁旦去做紫衣客,和朱閣有關。那時朱閣並不知何渙替瞭丁旦,他在爛柯寺用“變身術”劫走阿慈,送給瞭蔡行。何渙為尋阿慈,才誤殺瞭術士閻奇,由此被發配,途中被一個歸先生說服去做紫衣客。此事若真與朱閣有關,他何必繞一個圈兒,先造出個紫衣客,又回來奪耳朵和珠子?若是無關,他又是從何處得知耳朵和珠子的消息?又緣何去奪?奪瞭之後又交給瞭何人?

無論如何,此事都有趣得緊,值得再去細問。

到瞭朱閣那宅子前,他拴好馬,抬手叩門。開門的是個仆婦,趙不棄不等她開口,便高聲說:“武略郎趙不棄前來拜祭朱閣兄!”徑直走瞭進去。靈堂設在堂屋中,供桌上擺著朱閣牌位,插瞭兩炷香,一炷紅,一炷黑。趙不棄有些納悶,再一瞧,朱閣牌位旁,倒扣著一個小木牌,上頭插瞭幾根針。他頓時明白,那倒扣木牌上恐怕是朱閣那小妾的姓氏,那炷黑香也是燒給那小妾——冷緗在泄憤。

他不由得要笑出來,卻聽見旁邊簾子掀動,冷緗走瞭出來。一身縞素,面色如雪,滿眼哀冷,如同從冰窖裡走出的雪娘子。

趙不棄忙躬身一揖,冷緗隻微微還瞭個萬福,輕聲喚那仆婦點茶,而後請趙不棄坐下,她則坐到瞭對面椅子上,低著眼,並不作聲。趙不棄一時間也不知如何啟口,他難得這般語塞。

半晌,冷緗忽然問道:“不知趙官人府中有幾房?”

趙不棄毫無防備,未及細想,忙隨口應道:“一妻一妾。”

“哦?齊人之福。不知她們兩個可安樂?”

“姊妹一般。”趙不棄說罷,便覺不妥。

冷緗果然露出一絲嘲笑:“姊妹?即便穿鞋,我和我姐姐自小便不願穿一樣花色。我們的娘卻偏生不理會,總要裁成一樣鞋面,繡成一色花,說這才是姊妹。我和我姐姐便各自在那鞋面上補繡上自傢愛的花,不一樣瞭,我們兩個才都稱心。”

趙不棄不知該如何作答,隻得幹笑瞭一聲,對此事,心裡卻頭一回生出些愧疚。

冷緗抬起眼,望向門外那株李樹:“鞋從不嫌你這腳是肥是瘦,你穿瞭它,它便隻會跟你、隨你、護你、惜你。他卻是活人,不是鞋。你為他,連身子都可給人作踐,羞啊、辱啊,悲啊,苦啊,全都不顧。他反倒當你是破鞋子,丟到一旁,換另一雙。鞋子再破,也成雙成對,可人呢?”

冷緗眼裡忽然流下淚來,她卻仍呆望那李樹,並不去拭抹,任其滑落。

趙不棄越發無措,自己妻妾無論惱到何等地步,他總有法子逗哄得她們心軟回笑。冷緗傷冷到這般,即便全天下笑話齊堆到她心底,也恐怕瞬間成冰。

半晌,冷緗忽然回眼望向趙不棄,面頰淚痕未幹,卻微露出些澀笑:“你並不是來祭他,他死瞭,你恐怕反倒快意。我瞧得出來,你這快意裡,有幾分是替我不平。多謝趙官人。”

趙不棄聽瞭,既愕又訕。

“阿慈已如瞭願,得瞭狀元夫君。你今天來,自然不是為她。你是來問朱閣那些事?他已死瞭,也不必再隱瞞。你問吧——”

趙不棄知道無論慰或謝,都已多餘,便索性徑直發問:“他與紫衣客可有幹系?”

“我不知什麼紫衣客。”

“嗯⋯⋯術士閻奇可是他使去見的何渙?”

“是。”

“何渙被發配途中,可是他安排?”

“我隻知他與人謀劃,詳情並不清楚。”

“十幾天前,他可去孫羊店攔一個跛子?”

“嗯。他吩咐兩個仆役打倒那跛子,從他身上奪一個香袋。”

“他將那香袋拿去瞭哪裡?”

“我還要活命,這一條恕我不能答你。”

“好,不妨。最後再問一條,差他陷害何渙的,和命他奪那香袋的,是否同一人?”

“不是。不過⋯⋯那兩人是父子。”

“多謝!”

“不必。我要清靜,以後請莫要再來尋我。”

“遵命!”

二、祖宅

馮賽來到開寶寺後街。

這回打問趙棄東,年限短一些,又有個癱病的哥哥,隻問瞭兩個人,便問到瞭。馮賽來到那院小宅前,見院門雖關著,卻沒有鎖。他心頓時跳起來,趙棄東在裡頭?可自己並沒帶幫手,貿然進去,即便見到趙棄東,也不知該如何捉住他。自己隻在兒時與其他孩童輕微扭打過兩回,且全都落敗。何況,趙棄東恐怕並非單獨一人,若有幫手,便越加難辦。此時跑開去尋幫手,等趕回來,他怕是已經走瞭⋯⋯他正在急忖,身後響起個聲音,驚得他一顫。回頭一瞧,是個中年婦人。

“你莫望瞭,裡頭沒人。”

“可這院門並沒鎖。”

“這院門從沒鎖過。”

“哦?阿嫂是他鄰居?”

“嗯。已經兩個多月沒見人回來瞭。”

“他哥哥呢?”

“被人接走瞭。”

“何人接走的?”

“不認得,那已是前年的事瞭。有天那弟弟一早便出門去當差,雇的那個婦人又去買米瞭。來瞭一輛車,兩個漢子,把那癱病的哥哥抬出來,放到車上帶走瞭。我並沒聽見那哥哥叫嚷,他兄弟兩個平素又不願睬人,我便也沒理會。那弟弟回來,不見瞭哥哥,扯住那雇來的婦人,吼問瞭一通,又跑出去四處尋。尋瞭幾日也沒尋見,便攆走瞭那婦人,獨個兒守著這宅院,怕是擔心他哥哥回來,不論出去多久,從不鎖院門,倒也似乎沒招過賊⋯⋯”

馮賽又望向那院門,這才發覺門檻邊積瞭許多枯葉,裡頭也寂無聲息。他原想推門進去瞧瞧,卻又怕留下痕跡。一旦趙棄東回來,反倒驚動瞭他。

他忙謝過那婦人,轉身快步離開瞭那裡。到街口尋瞭傢小食店,心頭有事,吃不下油葷,便隻要瞭碗素棋子,邊吃邊望著那條巷子,暗暗尋思。

從青牛巷那老人處打問到的看,趙棄東和西夏並無牽連,隻是一對勤苦兄弟,安分度日,與人無涉。而且,聽來趙棄東也並非貪財慕貴之人,他哥哥若未病癱,他怕是仍一心沉於算學,從太學出來,也是差遣到太史局等清冷去處,得個清靜職任。他哥哥病癱後,他雖先後去瞭尚書府和市易務,卻也依舊安分清冷。他之變,應是哥哥被人劫走之後。他離開市易務,辭高就低,去瞭唐傢金銀鋪——唐傢金銀鋪?馮賽心裡忽一動——他哥哥曾言,唐傢金銀鋪原是他傢祖宅。能在那南門大街有這樣一所大宅,傢世自然不凡。他姓趙,難道是皇族?後來落魄瞭?他們兄弟是從湖南永州遷來,祖上難道是被貶謫去瞭那裡?

馮賽忙端起碗,將剩的棋子連湯喝盡,隨即抹凈嘴,起身付賬,快步出門,騎瞭馬望南門大街趕去。

到瞭唐傢金銀鋪,卻不見那店主人唐大郎,隻有一個老主管看著店,也認得,便走瞭過去:“江伯,一向可好?能否問一樁舊事?”

“啥事?又是來問那趙二郎?”那老主管見到他,面色微變。

“和他無關,是一樁舊事。您在這唐傢金銀鋪有多少年瞭?”

“我十七歲便來瞭,如今已經五十九,四十二年瞭。你問這個做什麼?”

“那時,唐傢還未來這南門大街吧?”

“嗯,起初是在外城封丘門那邊,隻是個小銀鋪,三十六年前才搬來這裡。”

“這裡原先是傢宅,還是店鋪?”

“是傢客店。”

“嗯⋯⋯多謝江伯。你店裡那銀剔子,我買一根。”

馮賽隨意揀瞭一根,付瞭一百二十文錢,隨即上馬趕到瞭開封府。

他先去附近一個書鋪,買瞭信紙信封,討筆墨寫瞭封信,將那根銀剔子夾在信中。封好後,繞到旁邊的公署院,拿瞭二十文給瞭那門子,請他將信遞給戶曹的林孔目。那林孔目專管房宅產籍註錄,馮賽有典買生意要查看產籍,常來這般求他。

他在衙門等候半晌,一個小吏走瞭出來,將一頁紙交給瞭他。馮賽道過謝,打開一看,上頭寫瞭一串房主姓名,唐傢金銀鋪轉賣過十來道。他一一掃過,到末尾時,才見一個姓趙的,房主為趙信,交易是在仁宗慶歷三年,距今已有七十八年。林孔目還在旁邊添瞭一行小字:此宅為禦賜。太宗淳化五年,賜予右千牛衛上將軍、宥罪侯趙保忠。

馮賽看瞭,隱約覺著似乎聽過趙保忠這名字,卻記不起來。他算瞭算,趙保忠得賜這宅子,距今已有一百二十七年,住瞭將近五十年,恐怕到其重孫時,傢境敗落,才典賣瞭這房宅。

要查這趙保忠來歷,恐怕得去尚書省吏部,馮賽和那吏部的書吏從未結交過,不由得犯起難來。思尋瞭一陣,他忽然想起一人,忙騎馬望潘樓街的桑傢瓦子趕去。

到瞭桑傢瓦子,他將馬寄放在外頭的馬棚裡,進到瓦子裡,穿過鬧嚷嚷人群,繞瞭七八座勾欄,走到角上一座小勾欄。那裡是講史場,欄裡頭坐瞭三四十個人,正在聽臺上一白衫男子講三國,並不是他要尋的人。他繞過木欄,到後頭一瞧,有個青衫老者正坐在棚子後小凳上吃茶歇息,正是他要尋的李慥。

李慥是這京城講史人中頭一位,肚裡不但裝滿周秦漢晉隋唐古史,連本朝百餘年間朝廷逸事也記瞭上千段,隨問隨答,流水應響一般,因此人都稱他“李活史”。

馮賽走過去,躬身一拜:“李大伯,在下想請問太宗年間一個人,他名叫趙保忠——”

“宥罪侯?”李慥翻瞭翻眼皮。

“正是!”馮賽大喜,“李大伯能否給我講講這人?”

“此人本不姓趙,原姓李,名喚李繼捧,乃是黨項人首領。太宗太平興國七年,率族人來汴京朝覲,願留京師。太宗皇帝大喜,賜白金千兩、帛千匹、錢百萬。其弟李繼遷卻出奔為患,朝廷屢屢發兵,卻始終難克。太宗用宰相趙普計,召見李繼捧,賜姓趙氏,更名保忠,授夏州刺史,命他去銀夏抗禦其弟。

“趙保忠與其弟多次對陣,隻小勝過一場。後遭李繼遷夜襲,單騎逃回,被押赴闕下待罪。太宗隻詰責幾句,釋之,封他為宥罪侯,賜第京師。其弟李繼遷則歸附於遼,借勢強大其族。其子德明踵繼其志,尤善權謀。其孫元昊,更是英武超群、志在王霸,一舉創立西夏,造西夏文字,設文武官制,自稱為帝。

“那趙保忠留於京師,再無他用,怏怏失意。真宗皇帝即位後,將他貶至永州,並詔監軍暗察。趙保忠不久便卒於永州,其有一孫在京,被錄為三班奉職,更無甚作為,其傢便由此衰沒⋯⋯”

三、遞信

梁興和梁紅玉一起步行進城。

梁紅玉又換瞭佈衫,扮作民婦。兩人快到戴樓門時,梁興一眼望見路邊茶棚下坐著一對年輕男女,正是昨天跟他的那對夫婦。那婦人低頭吃茶,鬢邊垂下一綹頭發,她伸手掠到耳側,那綹頭發卻旋即又垂瞭下來,她又去掠,如此重復瞭三四道,那綹頭發卻始終不肯帖服。看到這綹頭發,梁興忽然記起來,這婦人是那些遺失孩童的三百多父母中的一個。那天梁興在東郊糧倉臺子上對眾解案時,這婦人在底下人群裡,便是這般不住撩掠這一綹頭發,引得梁興不由得多看瞭兩眼。

梁興忙收回眼,輕聲告訴梁紅玉。兩人便裝作不知,一起走向那茶肆。那對夫婦迅即看到他們,也裝作不見,各自低頭吃茶。梁興走到那茶棚下,見男子身後有張桌子空著,便坐瞭過去。梁紅玉也跟著坐到側面,喚來夥計問過後,要瞭一碟春餅、兩碗粉羹。隨後故作小心,放輕聲問答起來——

“楚瀾今晚會來嗎?”

“他若不親自來,便不能交給他。”

“他人不來,卻差人送瞭錢來呢?”

“此人毫無信義,這事得當面說清才成。”

“也是。上回在蘆葦灣,他便沒有現身,反倒招來幾路人廝搶。若不是我存瞭心,將那人留在船上,送瞭個假的過去,如今便隻好白瞪眼。”

“這回不帶人,隻將地址給他,便不會有那些麻煩。隻是你定的那個會面之地可穩便?”

“那裡每夜幾百客人進出,最好避人,而且,我定的是西樓的閣子,那西樓頂層能俯望皇城禁中,一向禁人登眺。若不是憑我這名頭,哪裡進得去?我已訂好瞭西樓角上那閣間,說話最清凈。楚瀾是他傢熟客,進出都是由西邊那個小角門,熟門熟路,他也覺著安心。”

“唯願今晚他能來,交割瞭這樁麻煩,我們也便松脫無事瞭。”

“得瞭錢,你先去哪裡?”

“江南?”

“江南不是正在鬧亂?”

“那便先去蜀地,那裡號稱天府,想來極富庶。等江南平息瞭,再乘船經三峽南下?”

“好啊,我一直想去聽聽那兩岸猿聲——”

兩人一來一往正搭著話,夥計端瞭羹餅過來,他們忙止住瞭嘴。梁興看瞭一眼梁紅玉,梁紅玉也正巧望過來,那雙明凈杏眼裡含著偷笑,還有些心意相通的暢悅。梁興心底忽一顫,自鄧紅玉過世後,這是頭一回心顫,他有些慌,又怕被梁紅玉瞅破,忙笑著低頭避開,伸手抓起箸兒,去夾那春餅。

這時,身後凳子挪響,那對夫婦數瞭錢,丟在桌上,一起起身離開瞭。

梁紅玉偷笑:“一路已經傳到瞭。”

“是方肥那路。”梁興趁機收止心神。

“你如何知曉他們是方肥那頭的?”

“那日在東郊糧倉,我見過那婦人,她扮作丟瞭孩兒的娘,混在人群裡。”

“我也隱約聽到這個信兒,至少有幾十個摩尼教徒,假扮丟瞭孩兒的父母。一個暗中監管幾對夫妻——”

“難怪⋯⋯”

梁興雖救出瞭那三百多個孩童,卻始終詫異,方肥竟能如此嚴控住三百多對父母。他能想到的法子,唯有戰國商鞅所立的什伍連坐法。五傢為伍,十傢為什,彼此監視。一人違法,鄰人若不舉報,則五人連坐受罰。這時聽來,若每五傢有一個摩尼教徒,便能更嚴密威嚇、監控。哪怕少數人敢有違抗之心,也迅即會被友鄰制止、告發。

他心裡一寒,這等人若是得瞭勢、掌瞭權,天下恐怕都要這般如法施行。摩尼教徒如今已有數萬,若不制止,定會成倍增加。若這般分散安插在民間,再行什伍互監之制,那時便人人寒噤、戶戶危栗。

之前聽到方臘作亂,畢竟遠在江南,梁興其實並無多少憂慮,此時才感到切身之危。當今朝廷雖弊端重重,至少從未如此強挾嚴控於民。即便王安石,效法商鞅什伍之制,推出保甲法,初衷也隻在於訓練鄉民習武,聯手抗擊盜賊,以保地方安寧,而非對內轄制,叫百姓彼此監視、互糾互鬥。

梁興忙幾口吃完羹餅,從腰間解下錢袋,數瞭二十文錢放到桌上。梁紅玉見到,原本要爭,但話未出口,旋即止住,隻笑瞭笑,繼續吃起來。梁興心中甚是感慰,卻不敢再看她,望向一旁,等著梁紅玉吃罷,這才起身說:“走,去尋另一路人。”

兩人一起往內城走去,一路上卻都未發覺有人來跟。

行至龍津橋,梁紅玉望著橋下說:“楚瀾詐死逃開後,手下沒有幾個人。上回在蘆葦灣,他請瞭這橋下頭的安樂團逃軍,那團頭匡虎死在蘆葦灣,安樂團恐怕也散瞭,楚瀾就更沒幫手瞭。”

“他若識趣,便該離開汴京,遠遠逃走。他卻不肯服輸,極力尋找紫衣人,自然是想以紫衣人為質,與方肥交涉,討回自傢原先那權位。”

“他跟我說,是因不願傷及無辜,才與方肥成仇。”

“不願傷及無辜?”梁興頓時苦笑一聲,“那個蔣凈又有何辜?一心隻想報恩,卻被他夫妻拿來替死脫身。錢財隻會移人心智,權位卻能奪人天性。”

“這回叫他好生嘗一嘗無辜被陷的苦辣。”

兩人正說著,梁興忽然發覺橋頭邊有個漢子朝他們望過來,目光鬼祟。他忙避開眼,低聲說:“來瞭。隻是不知是哪一路。”

“那便再瞧瞧。”

兩人繼續前行,經過那漢子時,裝作不覺。那漢子果然偷偷跟在後頭。他們由朱雀門進瞭內城,另有一個漢子從旁邊走來,和那漢子對視一眼,那漢子隨即折向東邊一條巷子,這新來的漢子又繼續跟著他們。

快到州橋時,梁興猛然看見前頭一人騎著馬迎面而來,那人臉上橫豎幾道刀疤,正是那天跟瞭他往返東西城那個,那人也一眼發覺瞭梁興。梁興忙轉過頭,假意指向旁邊:“迎面騎馬那個是冷臉漢手下。”

梁紅玉也望向那邊,眼角卻趁機朝後斜瞟瞭一眼,笑著說:“後頭那漢子朝那人使瞭眼色,兩人是一路,正好引他們去州橋。”

兩人行至州橋,站到橋上,裝作等人,四處張望。那疤面漢果然撥轉馬,跟瞭過來,又轉到河邊,停在一株柳樹下。後頭跟的那漢子則走到橋欄外岸邊草坡上,坐下來歇息,眼睛不時朝這邊偷望。

梁興又望向橋對岸,有個年輕男子等在橋頭邊,穿瞭件深綠綢衫,手裡拿著柄綠絹扇子。正是和張俊商議好,派來照應的人,那人也發覺瞭他們兩個。梁紅玉照約好的,抽出絹帕,假意擦汗,卻不慎將帕子丟進瞭河中。那綠綢衫男子見到,立即走上橋來。

梁興和梁紅玉等他走近,和他一起下橋,走到橋欄邊那草坡旁的一棵柳樹下,又將事先演練的話,講給瞭那綠綢衫男子。雖壓低瞭聲音,坐在草坡下那漢子卻一直側耳偷聽,自然全都聽見。

那綠綢衫男子果然選得好,裝作猶猶豫豫,推托瞭幾道,最後才說:“上回蘆葦灣,你們用個假貨誑人,楚二官人恐怕未必肯再信你們。我把這信兒報給他,來不來,隻看他心中作何想瞭。”說罷,便轉身走瞭。

梁興和梁紅玉仍留在那裡,假意商討爭執瞭一陣,這才一起離開。

四、逃匿

黃瓢子和阿菊來尋張用,是為何奮。

張用勘破彩畫行那焦船案,背後主謀竟是阿菊的弟弟何奮。發生那樁命案第二天,何奮使小廝陳六送來一籃桃瓤酥,底下竟用黑佈包瞭三百兩銀鋌。

他們夫妻不敢將此事透露出去,那六錠銀子也藏在床底下,哪裡敢動?開封府發出海捕文書,他們兩個惴惴等瞭這些天,卻沒有何奮絲毫音信。阿菊天天哭,說她弟弟絕不會這般不告而別,即便逃走,也會設法偷偷報個平安。各路州官府也沒有捉住他,他恐怕已經送瞭命。黃瓢子受不得,便拉著她一起來求張用,看能否尋見何奮下落。

張用聽瞭,先問道:“他犯瞭命案,官府正在緝捕。你們尋他做什麼?”

阿菊頓時又哭起來:“他如今不知死活,叫人整日掛著腸子。即便活著,這般四處逃命,哪裡能片刻安心?若能尋見他,我一定勸他回來自首。他是為爹報仇,可做瞭之後又逃走,算個什麼?我爹在時,從來都做得出,便當得住,哪裡避逃過什麼。他若在地下知道,也難安生⋯⋯”

“你覺著何奮做得對?”

“這叫一報還一報,他並沒殺人,不過是引得那些人自傢殺自傢。可他不能逃,一逃便全錯瞭。”

張用笑著點點頭:“好。隻算掃帚,即便算對瞭,也是孤例。再加一個何奮,兩不相幹,若都能算準,才成通理。不過,我得先知道些底細,才好入手。你們在外路州可有親朋故人?”

黃瓢子和阿菊不知他說的掃帚是什麼,聽到問,才忙一起搖頭。

“你們可問過替何奮跑腿那小廝陳六?”

黃瓢子忙又搖頭。

“你們先去問問那陳六,何奮走之前可曾說過什麼?再去問問其他與何奮相熟之人。”

黃瓢子謝過張用,忙拽著阿菊一起去尋小廝陳六。

陳六一向在禦街一帶走動,替尚書省、開封府官吏遞送書信物件。他傢中隻有一個瘸腿老父,何奮因自己年幼喪父,便時常照應這父子兩個,因而與陳六極親近,兄弟一般。

他們兩個先到開封府周遭尋瞭一圈,並沒見陳六人影,便又向北到尚書省門前,阿菊一眼瞅見陳六從那衙門走瞭出來,穿著身藍綢新衣裳,忙喚瞭一聲。陳六卻似沒聽見,轉身走向另一邊。黃瓢子忙追瞭上去,連叫兩聲,陳六才停住腳,轉頭望過來時,臉色瞧著有些不情願。黃瓢子不由得嘆口氣,何奮做出那等事,陳六自然怕沾惹上禍患。

阿菊也趕過來:“陳六,我有件要緊事問你。”

“啥事?”

“那天阿奮讓你捎瞭那籃子桃瓤酥來,他可說瞭什麼?”

“他說有公差要去洛陽。”

“洛陽?他還說什麼沒有?”

“他說上司催得急,隻把籃子交給我,便走瞭。”

“他做那些事,你曉不曉得?”

“我哪裡曉得?”

“你穿的這新綢衣裳哪裡來的?”

“別人賞的。”

“哪個人賞的?”

“是⋯⋯奮哥。姐姐,我照實說吧,那天奮哥的確瞧著有些不對,我問他,他也不說。他給瞭我這件新綢衣,叫我好生伺候我爹。奮哥待我父子那等情誼,我們心裡咋能放得下?可又怕官府來問,絲毫不敢跟人說,隻有背地裡偷偷淌淚——”陳六說著,眼睛竟濕瞭,“我也不知他是不是真去瞭洛陽,也再沒見過他——”

“他是在哪裡給你這些東西的?”

“就在這街邊——”陳六忽然指向府門,“鄭孔目出來瞭,他和奮哥同在一司,常日裡最近密,你們可以去問問他。”

黃瓢子忙和阿菊趕瞭過去,走到近前,他卻有些畏懼。還是阿菊上前喚道:“鄭孔目!”

那鄭孔目回過頭打量瞭一眼,皺起眉問:“做什麼?”

“我是何奮的姐姐,我有些話勞問鄭孔目。”

鄭孔目眉頭皺得越緊瞭:“問什麼?”

阿菊張開口,卻頓在那裡。黃瓢子忙說:“鄭孔目知不知道何奮去瞭哪裡?”

“我豈會知道?他做下那等事,自然是逃匿瞭。”

“他做那事前,鄭孔目有沒有察覺什麼?”

“我若察覺,豈會袖手不問?”鄭孔目說罷,轉身就走。

阿菊忙追上去問:“鄭孔目,您最後一次見何奮是哪一天?”

鄭孔目並不停腳:“寒食前。清明假後頭一天,他便沒來,之後再沒見過。”

黃瓢子見阿菊仍纏住不放,鄭孔目眼看便要發作,忙上前拽住阿菊。望著鄭孔目氣惱惱走遠後,他見阿菊又要哭,自己也難過,隻得安慰道:“阿奮做那等事,自然不會讓人知曉。張作頭叫我們打問,我們能問到的隻有這些。咱們先去給張作頭回話,他那心思,神仙一般,或許能算出些什麼——”

阿菊抹掉淚水,跟著他一起又趕往張用傢。

到那裡時,已近傍晚,張用卻仍蹲在院裡,手裡拿著根樹枝,在那空地上畫滿瞭橫橫豎豎,不知是什麼。黃瓢子連喚瞭兩聲,張用都沒聽見。那個戴帷帽的阿念聽見出來,尖著嗓叫瞭幾聲,張用才抬起頭,看到他們,隻點點頭,道瞭聲:“說。”而後繼續在地下畫。

黃瓢子忙將問到的說瞭一遍,張用仍在畫,似乎沒聽見。黃瓢子正要再說,張用卻忽然停住手:“那個陳六在說謊。”

“啊?”

“清明過後,何奮便躲瞭起來,沒去工部應差。頭一天發生那焦船案,第二天他尋陳六捎東西給你們,自然會避開眼目,選個人少的所在,為何要去尚書省官衙前?另外,何奮自然不會單單隻送瞭桃瓤酥,裡頭還有銀子對不對?”

“那銀子我們一毫都沒動!今後也不會動,等尋見阿奮,我便將那些銀子捐到廟裡,或施舍給窮寒人去——”阿菊說著又湧出淚來,“我爹出事那年,我和阿奮被攆出傢門,沒處去,便去求黎百彩,黎百彩卻連門都沒讓進,隻拿瞭一塊碎銀給我們,阿奮那年才十二歲,他從我手裡搶過那塊銀子,砸到黎傢門上,說餓死也不受他施舍⋯⋯”

“嗯⋯⋯你們得瞭銀,那個陳六也絕不隻單單得瞭一件新綢衣。何奮既要逃命,哪裡有工夫去買新衣?他自然也給瞭陳六不少銀子,你們再去問他。這回莫再被他騙瞭。”張用說罷,又埋頭在地上畫起來。

黃瓢子愣在那裡。阿菊眼裡卻又湧出淚來,嘴唇抖瞭半晌,忽然轉身,飛快朝外奔去⋯⋯

五、詩奴

陸青將詩奴莊清素請到傢中。

詩奴下瞭車,緩步進門後,細細環視院中,又抬頭望望那棵梨樹,微露出些笑,輕嘆瞭一聲:“與我想的一般。”

陸青這院中從未進過女子,見詩奴一身素錦素羅衫裙,清雅素淡,自然極愛潔。這一向他四處奔走,沒有清掃房屋,房裡桌凳上都蒙瞭灰,便沒有請她進去。但站在院中又似乎有些不妥,一時間,竟微有些不知所措。

王小槐一直在旁邊瞅著,忽笑起來:“美人姐姐,陸先生被你弄得臉紅瞭。”

陸青聽瞭,臉頓時一熱,恐怕真的泛瞭紅。

詩奴卻隻微微一笑:“陸先生閱人無數,我這等粗顏陋質,哪裡能驚動得瞭他?”隨即望向陸青:“陸先生,莫要勞神,我隻問幾句話便走。”

陸青忙問:“舞奴果真自盡瞭?”

詩奴點點頭,隨即收起瞭笑:“陸先生那天見瞭她,說瞭什麼?”

“燈盡莫怨夜雲深,梅開試尋當年月。”

詩奴輕聲念瞭一遍,低眼細品半晌,頷首輕嘆:“難怪⋯⋯這一句,的確正中燕兒心懷。她時時怨東恨西,百難如意。隻有跟我在一處時,才能寧耐幾分。我也想勸她,可又勸無可勸。陷在這煙粉窟裡,燈滅、雲深、梅殘、月落,都不是自傢能做主,從來隻許笑,不許淚。她不服這命,卻又尋不見出路。唯有天天與人爭恨,與己鬥氣。幾天前,我們見過一面,那天她格外歡喜,講起許多幼年舊事。說那時她父母仍在,六歲那年冬天,她傢鄰居梅樹開瞭花。她想討一枝,鄰居卻不肯。夜裡,她偷偷到院裡,費瞭許多氣力,才將梯子挪到院墻邊,爬上去摘瞭一枝,溜回去插到瞭瓶裡。她說那天夜裡月亮格外明,那梅花也格外香,隔瞭這許多年,閉上眼,仍能嗅到那香氣⋯⋯今天我才知道,我們見面前一天,陸先生見瞭她⋯⋯”

陸青頓時有些愧疚,或許正是自己這句話,引動瞭舞奴輕生之念。

“陸先生萬萬莫要自責,相反,我倒要替燕兒道聲謝。我和她相識幾年,從沒見她那般笑過。她苦瞭這麼多年,是陸先生替她尋見瞭那顆藏瞭許久,都藏忘瞭的糖霜,讓她總算甜瞭一回⋯⋯”詩奴眼裡滾下淚來,忙抽出帕子拭去,“今早,我聽到死訊,忙趕到烏燕閣。她是昨天夜裡回去後,用汗巾懸梁⋯⋯”

“回去後?她去瞭哪裡?”

“我問瞭林媽媽,她不肯說。燕兒的屍身停在她房裡,我要進去瞧,林媽媽也不肯,我隻在門邊瞅瞭一眼,燕兒手腕上一圈瘀青,自縊絕不會留下這等傷,林媽媽一定是在遮掩什麼。我隻得先出來,拿瞭些錢,使人去烏燕閣,從燕兒身邊使女嘴裡問出瞭一句話。那使女也不知道燕兒去見瞭誰,前天她跟著車子去瞭南郊玉津園,那些人沒讓她進去,隻叫她第二天來接。昨天,她又趕到那裡,燕兒出來後,到瞭車上一直在哭,手臂上全是傷。那使女隻聽見她罵李師師——”

“李師師?”

“李師師已經失蹤兩三個月,不知燕兒為何罵她。我忙又叫人去清音館打問,唱奴似乎仍未回來。”

“什麼人來請的舞奴?”

“那使女也不曉得。不過,玉津園此時已經閉園,不是尋常人能進得去的。這京中高官巨富,燕兒也見過許多,那些人即便不看舞奴這名頭,也會自顧身份,極少有誰無禮相待,更不曾有誰凌虐於她。”

“舞奴死瞭,林媽媽都不肯透露,此人自然非同小可⋯⋯”

“我聽說陸先生也在尋李師師?”

陸青有些猶豫,沒有答言。

“陸先生是怕我口風不嚴,還是怕我受牽連?”

陸青越發難答,他抬眼望去,見詩奴眼中竟露出幾分女子少有之堅毅。他曾見過三首詩奴之作,一首清逸淡遠,一首峻拔高寒,另一首磊落闊大,絲毫不見小女兒情態,更無脂粉之氣。這一番言談間,已知這女子面上雖清淡自斂,內裡卻心地洞明、性情堅潔。

他知道信得過,但想到此事兇險,不願她受到波及。

詩奴卻繼續言道:“不查清楚燕兒死因,我便永難安心。這不隻是為她,也為我自己。所謂同命相憐、唇亡齒寒,已是這等污賤身世,若連死都不明不白,那便真是冤到底、哀到極。”

陸青見她眼中除去自傷自憐之外,更有一番堅毅難折之憤,便不再猶疑,將自己這邊所查之事,選緊要的說瞭出來。

詩奴聽後,低頭默思半晌,輕聲言道:“看來此事根由在那王倫身上。”

“清明那天,王倫上瞭那隻客船,船上有一男一女。”

“這對男女是什麼人?”

“目前並不知曉。”

“王倫上瞭那船後,還有個人跟著也進瞭船艙?”

“嗯,不知那是何人。”

“以王倫身份,絕難進得瞭玉津園。請燕兒的,難道是那兩人?燕兒罵李師師,李師師昨天恐怕也在玉津園。”

“眼下,不知王倫身在何處,也無處找尋李師師下落。隻有尋見他們兩人中的一個,才能解開其中隱情。”

“陸先生,能否請我兩個姐妹一起來商議?其中一個陸先生見過,饌奴吳鹽兒,她耳目消息最靈透。”

陸青略有些猶豫,吳鹽兒心地雖非不善,卻過於機巧,遊移難定。

“陸先生放心,鹽兒雖有些乖覺善變,但我們幾個同氣連枝,燕兒這一死,吳鹽兒也一定有同傷之情。”

“另一個呢?”

“書奴衛簪花。十二奴裡,簪花最安靜守分,常日裡難得聽到她出聲,隻愛執筆寫字臨帖。她心思也最敏細,我們見不到處,她卻常常能留意到。對她,陸先生更可放心,她從不沾惹是非,那張嘴比宮中玉函封得還緊。”

陸青從未與人共事,更何況是與這幾個女子,心中猶豫,但見詩奴那堅定殷切之意,隻得點瞭點頭。

《清明上河圖密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