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破疑

天下敝事至多,不可不革。

——宋神宗•趙頊

一、鄧府

趙不尤跟著門吏走進瞭鄧府。

這三世貴勛之傢,門庭果然深闊富盛,雖辦完喪事不足三月,庭中花木卻新翠鮮茂,簷宇繪飾雜間彩裝,繁麗奢耀,絲毫不見哀戚之氣。偶爾見仆婢在廊邊往來,也都衣飾精潔、步履輕暢。看來小主人當傢,讓這宅院煥出瞭新氣象。

趙不尤走進前廳,裡頭極高敞,一色烏木桌椅,背後一架唐宮仕女屏風,雍容典麗。兩壁掛滿書畫,盡是當世名傢手筆。一個年輕男子斜扭著坐在主椅上,穿瞭一身素服,渾身溢滿驕慢之氣。他原本生得白皙雅逸,臉卻泛出鐵青色,口鼻也微擰著。再看他腳邊,散落瞭一些碎紙。趙不尤一眼瞧出,正是那封信,不但外封、內封,連信箋都撕作幾片。

剛才行到街口,趙不尤先尋見一個小廝,給瞭他十文錢,叫他將這封信送到鄧府。他則騎馬在附近略繞瞭繞,這才來求見鄧雍進,如他所料,鄧雍進果然立即讓仆人喚他進來。

鄧雍進見到趙不尤,盡力將臉上怒色收住,隻微欠瞭欠身:“趙將軍,一向無緣相晤,怎麼今日忽踐鄙宅?”聲音仍隱隱有些氣顫。

“在下冒昧登門,是聽聞瞭一些事。雖是傳聞,不足為憑,卻恐怕會有玷鄧侍郎清譽,甚而損及貴府三世盛名。”

“哦?什麼事?哦!你快請坐!”鄧雍進頓時坐正身子,抬手相請。

“不必。隻幾句話。”

“趙將軍請講!”

“在下接到兩樁訟案,都是告同一人,那人名叫董謙——”

鄧雍進面皮一顫,忙迅即掩住驚慌。

“董謙扮作妖道,使邪術連殺兩人,之後逃逸不見——”

“此事與我何幹?”

“有人說鄧侍郎將董謙藏匿起來。”

“什麼人敢如此大膽?胡亂栽贓!”

“在下原也不信,但那傳說另有隱情——”

“什麼隱情?”

“說鄧侍郎熱孝之中,包占瞭董謙的未婚之妻。”

“胡說!胡說!”鄧雍進連拍扶手,臉頓時鐵青,口鼻又擰瞭起來。

“鄧侍郎息怒。在下一向聽聞鄧侍郎孝名遠播,豈能甘冒重罪,做出這等悖逆禮法、踏踐人倫、欺貧凌弱、強辱貞潔、玷污門庭、遺恨父祖、寡廉鮮恥、禽獸不如之事?”趙不尤將心中憤厭一氣道出。

鄧雍進則被這一串語雹砸得臉色青一霎、紅一霎,雖強行抑藏,不敢流露,手卻抖個不住。

半晌,他才低聲問:“這可如何是好?”

“此前,在下見過董謙,他對此事一毫不知。昨天,在下又特地去問過董謙那未婚妻——”

“哦?”鄧雍進又一顫。

“那小娘子也說並無此事。”

鄧雍進登時松瞭口氣。

“此事一定是懷恨之人嫁禍鄧侍郎,唯有尋見董謙,才能解鄧侍郎違禮、匿罪之嫌。”

“可我哪裡知道那董謙藏在何處?”

“鄧侍郎自然不知。在下四處找尋,也未能尋見。如今怕隻怕,董謙一旦落入鄧侍郎仇敵之手,自然會誘逼董謙編造供詞,將罪名強加給鄧侍郎,甚而會殺死董謙,將屍首或罪證設法藏匿於貴府,那時便再難洗脫這罪名瞭——”

鄧雍進低下頭,眼珠急轉。

趙不尤忙加力:“若是能搶先尋見董謙,他殺人之罪,鐵證昭昭。在下也絕不許他胡亂攀扯,即便他說受人指使,殺人之時,並無旁人在側,他堂堂一名進士,殺或不殺,豈不能自主?在下一紙訟狀,必得判他個死罪,好替那兩傢苦主申冤報仇!”

鄧雍進似乎得瞭救命符,頓時抬起眼,目光卻仍猶疑不定。

趙不尤放緩瞭語氣:“我聽得董謙似乎還卷入瞭另一樁事,那事更加重大——”

“哦?”鄧雍進目光一緊。

“鄧侍郎可聽過那清明梅船一事?”

“嗯⋯⋯我隻約略聽瞭一些,卻並不知詳情,也並不介意那些妖妄之語。”

“嗯,在下料定也是如此。不過,鄧侍郎仇敵若是將此罪也嫁禍於鄧侍郎,那便越加難洗難脫瞭。”

鄧雍進重又露出慌意。

“貴府三代,皆是國傢棟梁,鄧侍郎自幼受父祖訓教,應不會做出那等禍國害民之事——”

“那是自然!”鄧雍進聲量陡升,身子也頓時挺起,“我父祖一生皆傾心竭力、盡忠為國,我雖年輕,卻也知道臣子忠心、國傢大義,便是粉身碎骨,也願捐軀報效,甘心無悔!”

趙不尤雖有預料,卻也暗暗一驚,心下越發明瞭:“在下正是感於貴府三代之忠,今日才來告知此事,也一定盡力尋找董謙。我已查明,那梅船案主使乃是林靈素,林靈素已中毒身亡,也有確鑿證據,可證董謙是受林靈素驅遣。尋見董謙,梅船之亂才能結案,再不能容他有絲毫脫罪之隙、嫁禍之言,否則恐怕會繼續傷及無辜,更會傷及貴府忠孝清譽。”

“我也派人四處去尋,若是能尋見,立即將他交付給趙將軍⋯⋯”

趙不尤聽到這句,心中才終於松落。

二、宰相

馮賽清早出門,照著管桿兒所留地址,尋到瞭杜塢傢。

他沒有去敲門,隻在巷口瞅望。等瞭許久,才見那院門打開,一個十六七歲的後生走瞭出來,樣貌衣著和管桿兒所言相似。等那小廝走過來時,他出聲喚住。

“小哥,能否問一樁事?”

“啥事?”

“你可認得一個叫杜塢的人?”

“他是我傢主人,你要尋他?他已歿瞭。”

“我正是聽到這信兒,才來問一問。”

“你是來吊孝?主母在傢裡。”

“許久未見杜老兄,怕有些唐突。不知他這兩年以何為業?”

“他在王丞相府裡做賓幕。”

“王黼?”馮賽一驚。

“嗯。”

“杜兄歿瞭之後,王丞相可曾問過喪?”

“王丞相自然不會親自來,不過差人送來瞭奠禮,沉甸甸幾大箱子呢。”

“哦,多謝小哥。”

馮賽上瞭馬,心裡一陣驚亂。

杜塢竟是當今宰相王黼的幕客,他尋馮寶去做紫衣客,難道是王黼指使?王黼身為堂堂宰相,為何要做這等事?

與李邦彥相似,王黼也生得風姿俊美,一雙眼瞳金亮如琥珀。雖不好學問,卻才智敏捷、巧言善媚,又正逢當今官傢重興新學,十五年前考中進士,與當時宰相何執中之子共事,得其盛薦,由校書郎升遷至左司諫。當時蔡京被貶至杭州,官傢卻心中牽系,差內侍去杭州賜給蔡京一隻玉環。王黼探知此事,忙上書盛贊蔡京所行政事。蔡京復相後,驟升王黼為禦史中丞。

王黼見鄭居中與蔡京不和,又與鄭居中暗中結交,更極力巴附宮中得寵內侍梁師成,稱其為恩府先生,依仗這些權勢,他在京城公然奪人宅、搶人妾。前年終於逼蔡京致仕,四十歲升任宰相。數年之間,超升八階,大宋開國以來從未有過。

他登相位後,立即罷停蔡京所施方田法、三舍法、醫學、算學,淘汰吏人,減去遙郡官員俸祿,蠲除富戶科配⋯⋯四方翕然稱之為賢相。官傢先後連贈他宅第,賜名“得賢治定”,並為他題寫亭堂牌額。

然而,他隨即設立應奉局,自己兼任提領,宮中外府庫錢皆許他擅用。他廣搜四方水土珍異之物,名為填充宮殿及艮嶽園中,供官傢賞玩。其實,大半珍物盡都送入自傢宅中。他更公然賣官,京城遍傳歌謠:“三百貫,曰通判;五百索,直秘閣。”每到宮中,他與蔡攸一同扮歌舞伎人,討官傢歡喜。去年,方臘興亂,他卻一直壓住奏報,導致軍情延誤,讓方臘得以連占六郡。

大宋開國一百六十年,居相位者七十餘人,位執政者二百多人,賢愚清濁雖各個不同,卻從未出過這般貪瀆無節、諂媚自賤之宰相。

馮賽極詫異,不知王黼為何也插手梅船案、假造紫衣客。

但細細一想,梅船案牽涉如此深廣,王黼自然不會不知,不論緣由何在,他都不會坐視。隻是,他為何會尋見馮寶?馮寶不論去應天府匡推官傢,還是被李棄東、譚力從梅船劫持,絲毫不反抗,更不逃走,又是為何?

馮賽百般想不出其中緣由,正在思忖,卻見街邊一個餅攤邊兩人在爭吵,一個人買瞭餅,那攤主收瞭錢,說其中兩文是假錢。

聽到他們爭吵,馮賽頓時一驚,猛然想起那樁事:二月初,市易務發賣宮中舊蜀錦,他引薦瞭一個蜀地錦商全部包買下來。那錦商沒有現錢,隻有蜀地的交子,市易務又隻收銅錢,他便去谷傢銀鋪,尋見谷坤,用那些交子兌換瞭一萬貫銅錢,交付給瞭市易務。而谷坤那時正在傾銷假錢,難得有一萬貫生意,谷坤必定是在裡頭混瞭假錢。市易務收到錢,仔細數檢過,才會入庫,他們竟沒有發覺其中有假錢。

然而,此時看來,他們恐怕已經發覺,卻將此事壓住。向官中交納假錢,這是重罪,王黼恐怕正是以此來脅迫馮寶。

馮寶是為瞭幫我脫罪,才去扮紫衣客?

馮賽頓時驚住,這個弟弟自來瞭京城,沒一日安分,沒一事能辦得好。無論如何責罵,那雙耳朵都像是被油脂糊住瞭一般,一個字都聽不進。讓他嫌憎無比,卻又無可奈何。但此時想來,自己之所以始終容忍,未將他攆回傢鄉,不隻為兄弟之情,更多是看在馮寶那天性。他行事雖浮浪,心卻熱善,如管桿兒所言,他總要多給那賣甘豆湯老婦幾文錢,這等事,他自小便愛做,早已是順手常事。

至於對他這個二哥,馮寶面上雖違逆,心裡卻始終敬護。有回馮賽與一個漆器商交易,那漆器商性子有些粗傲,言語間對馮賽極無禮,馮寶在一旁聽不得,竟將一碗熱茶水猛澆到那人頭上⋯⋯這等事也不止一回兩回,後來馮賽與人交易,再不肯帶他去,因此之故,李棄東趁機才替瞭馮寶的位兒⋯⋯

聽瞭假錢之事,馮寶自然會護著我,替我去贖罪。

他竟一個字都不曾透露給我。馮賽心裡一陣翻湧,不知該如何是好,不由得恨罵瞭一句,眼中卻一熱,險些落下淚來。

必須趕在李棄東之前,尋見馮寶。可到哪裡去尋?

想到李棄東,再念及王黼,他心中忽然一顫,猛然發覺一事:李邦彥!

既然宰相都插手梅船案,李邦彥身為副相,恐怕也不會閑坐。大理寺放走李棄東,正是他下的令。他將那藏有機密文書的銅管遺落在顧盼兒房中,難道是有意為之?他已知曉李棄東是為西夏間諜效命?但他為何要將那機密泄露給西夏間諜?

馮賽一陣驚亂,忙在心裡連擊幾掌,停住思緒,長舒瞭幾口氣,定瞭定神,這才又細細思忖起來。

李邦彥若真是有意泄密,他將那銅管密信落在顧盼兒房中,李棄東卻未必能見到,除非——顧盼兒是西夏間諜。

三、心念

梁紅玉見明慧娘走進瞭那傢客店。

她忙環顧左右,見不遠處有個婦人在賣蔥。她一邊留意那客店門,一邊慢慢走到賣蔥婦那裡,見那筐子裡,好蔥齊整排在上頭,底下是些爛蔥。她便裝作窮寒圖省錢,將那些爛蔥全都買瞭下來,裝到自己籃子裡,提到另一處能望見那客店門的地方,仍舊靠墻坐下,裝作賣蔥。

這回好,過往的人看瞭她籃裡那些蔥,沒一個願買,她也便專意瞅著那客店。那客店並沒有樓,客房在院子裡,從這裡瞧不見明慧娘去瞭哪裡。她望瞭一陣,忽見一個力夫抓著條扁擔,大步走過街口,是梁興!梁興眼睛一直瞅著前面一個騎馬的男子,並沒有看到她。梁紅玉也沒敢出聲喚他,隻瞅著他大步走遠,隱沒於行人之間。她不由得笑瞭笑,這人凡事都這般專心專意,念一個人,怕也能念一世,思及此,她心底微有些酸澀,不由得嘆瞭口氣,心裡暗想,好景恐怕都得隔山望⋯⋯

她不願多想,便專心望著那客店門。可一直等到太陽落盡,天色暗下來,都沒瞧見動靜。她想,不能一直這麼坐著,便起身提起籃子,塌著肩,拖著腳步,朝那客店慢慢走去。

路過那客店門口時,她沒有停步,隻微微扭頭朝裡望瞭望,見店頭擺瞭幾張桌椅,有幾個客人坐在那裡吃酒,並沒見女子。後邊一扇門開著,露出裡面一片院子,種瞭兩棵樹,擺瞭些花盆,隻能瞧見東廂一排房子,其中一間門口站著個男子,再沒見其他人影。

梁紅玉不敢多看,繼續慢慢往前行去,走瞭一段,路邊有個水飲攤,那老婦正在收拾桌凳,準備收攤。梁紅玉那瓶薑蜜水早已喝完,在日頭下曬瞭半天,渴得慌,她便喚住那老婦,摸出三文錢,讓她盛瞭碗鹵梅水,坐下來邊喝邊偷瞅著那客店。才喝瞭半碗,忽見一個婦人身影,走出瞭那客店,明慧娘。

明慧娘往西頭走去,梁紅玉忙將剩下半碗水幾口喝盡,提起籃子跟瞭上去。明慧娘走得不緊不慢,從背後看,身形纖秀,步姿輕穩。梁紅玉不由得暗贊,這女子不但面容生得好,渾身上下都有美人韻,隻可惜跟瞭方賊魔教。梁紅玉混入摩尼教那些天,曾見過她丈夫盛力,一個悶樸樸的漢子,瞧不出絲毫特異。梁興卻說盛力武功極好,人也果決,寧願自盡,不肯被活擒。

剛才,明慧娘進店之前,梁紅玉看她那神情極冷漠,目光中更隱隱透出一股恨意,她恐怕是在恨梁興殺瞭她丈夫。梁紅玉望著明慧娘背影,不由得笑瞭笑,你們夫妻來到京城為非作歹,你丈夫去殺梁興,自傢本事不濟,沒殺成,被活捉,服毒自盡。你沒有絲毫自愧自悔,倒反過來去恨沒被你們害成的人?

然而,跟瞭一段路後,她又發覺,明慧娘的肩頭和雙手始終緊緊擰挺著,似乎不這般,便要立即倒下。那纖瘦身子在暮色裡,瞧著似一炷燃盡的香灰,裡頭早已沒有一絲活氣。她這灰心似乎並不隻為丈夫之死,比那更深、更透底,沒潰散,隻因心底那恨。

梁紅玉心中不由得生出些憐意,這女子恐怕遭遇過許多嚴酷,早已灰瞭心,遇見丈夫後,才得瞭些暖,命裡那炷香,才燃瞭起來,如今,香已燃盡,再續不上一星火。

人得有一分心念,才活得下去。明慧娘若真是報瞭仇、解瞭恨,恐怕便再無任何心念。梁紅玉想,千萬不能讓她殺瞭梁興。不過,旋即又想,若隻揣著這恨,活下去又有什麼意味?

她思忖半晌,不由得笑起來。你何必為她犯難?一人一命,自承自擔。她尋梁興,我尋方肥。各行各路,若是當面逢著,我不能叫她攔住,也不能叫她得手。

於是,她不再多想,繼續小心跟在後面。

明慧娘走進望春門,向南折去。這時天色已經濃黑,街邊店鋪亮起瞭燈籠。明慧娘沿著城墻邊的直道,行到一間小店鋪門前,那店鋪已經關門。梁紅玉見她停住瞭腳,忙躲到旁邊一傢食店立在門前的招牌後面,偷偷覷望。那小店門前有些暗,不遠處的燈籠光微微散過些光亮,隻能隱約瞧見明慧娘的身影。

明慧娘朝左右望瞭望,這才抬手敲門,敲得極輕,從這裡根本聽不到。半晌,門才開瞭,裡頭探出半個頭影。明慧娘又朝左右望瞭一道,這才走瞭進去。那門迅即關上瞭。

梁紅玉心中暗喜,明慧娘這般謹慎,那裡頭藏的即便不是方肥,也是摩尼教其他大頭領。她離開那招牌,走到那小店鋪附近,見對面城墻下有一株大樹,樹下極暗,她忙躲到瞭那暗影裡。

等瞭良久,都毫無動靜,卻別無他法,隻能繼續等著。她有些累,卻嫌那地下臟,不知堆瞭些什麼,不願坐下,便靠著樹身,略作歇息。又等瞭半晌,那門忽然開瞭,走出來一個黑影,她仔細一瞧,是明慧娘。明慧娘又左右望望,這才轉身離開,朝來路走去。那門也迅即又關上瞭。

等明慧娘走遠後,梁紅玉見左右無人,輕步走到那門前,透過門縫朝裡覷望,裡頭一片漆黑,隻有後邊隱約散出些燈燭光,卻聽不到人聲。她又朝房頂望瞭望,並不甚高,左邊墻下有一團黑影,她走過去一瞧,是個木桌,恐怕是白天擺貨物的,踩著這木桌便可輕易爬上房頂。

她將籃子放下,從籃子裡摸出一個佈卷兒,裡頭裹著一把短劍。她取出那劍,插在後腰衣帶上,正要爬上那桌子,忽聽到開門聲。她忙貼墻蹲下身子,見一個身影從門裡走出來,瞧著是個婦人,手裡端著個盆子,盆裡盛滿瞭水。那婦人端著那盆水,朝城墻根走去,是去潑倒污水。梁紅玉暗喜,忙疾步趕到門邊,輕輕溜瞭進去。借著後頭微弱燈光,她辨出屋中擺著些矮櫃,中間一條窄道,通往後邊一扇門,門半開著。身後響起潑水聲,她忙快步穿過那窄道,輕輕推開那扇門,外頭是個天井,一座四合小院,燈光是從北房窗戶裡透出。

她正要輕步走過去,頭頂忽然落下東西,蓋向她的頭頂,是繩網!她忙要躲開,那網卻已將她半身罩住,手臂已經伸展不開⋯⋯

四、隱情

黃瓢子回到傢裡,見阿菊低著頭,坐在廚房門邊小凳上擇菜。

他輕步走過去,見一把韭菜,隻擇瞭一小半,胡亂丟在腳邊,不似常日那般,一根根擺得齊整。再看阿菊,雙眼直直瞅著墻角,手裡捏著一根韭菜,一截一截掐著,得瞭癡癥一般。

他咳瞭一聲,阿菊才醒轉過來,回頭一瞧,忙站起身:“你去問出什麼瞭?”

“我沒尋見陳六,他回傢去瞭。我先回來吃飯,天黑瞭去他傢反倒好尋。”

“吃過飯,我和你一起去。”阿菊重又坐下,抓起韭菜躁躁地擇起來。

“孩兒們呢?”

“我嫌他們吵,讓他們到外頭耍去瞭。”

黃瓢子沒再言語,進到屋裡,倒瞭碗冷茶,一氣喝下,而後坐在椅子上,望著阿菊,心裡有些發悶。第二次去尋陳六時,他怕阿菊哭嚷,反倒問不出話,便叫阿菊回來煮飯。來回一個多時辰,她竟隻擇瞭那幾根韭菜。黃瓢子難得生惱,更難得生阿菊的氣,今天心裡卻真有些惱瞭。

他悶悶坐瞭一陣,見阿菊總算理好瞭那把韭菜,抓進廚房舀水去洗。常日裡阿菊手腳極輕,難得發出響動,今天廚房裡卻不時傳來摔瓢丟盆的刺耳聲響。他聽著,越發惱起來。阿菊太牽掛那個弟弟,不像姐姐,倒像娘一般。那個弟弟偏生又做出那等事。黃瓢子對人世並不敢多求,隻盼一傢人能安穩度日。如今,阿菊一亂,這個傢也跟著亂起來,這一向,連兩個孩兒都不敢大聲出氣。再這般下去,這個傢不知會落到何等地步。

黃瓢子萬般皆能忍,唯獨受不得這傢被攪亂,他再坐不住,見籃子裡有塊幹餅,便一把抓過,起身向外走去,經過廚房時,也沒跟阿菊講。臨出門,一眼瞅見墻邊那把刀,那刀是他常日抹泥拌漿用的泥刀,刀刃極鈍。他心裡一惱,過去抓起那刀,裝進背袋裡,幹嚼著那塊餅,氣悶悶出瞭院門。

他隻聽過陳六住在五丈河三裡橋邊,便一路趕到那裡,向人打問。他肚裡悶著氣,打問時,人傢也不願理他。連問瞭幾人,才有個老漢冷著臉給他指瞭指。他來到那座窄破小院前,透過那籬笆矮墻,一眼瞧見陳六吹著口哨,晃著腦袋從廚房裡走瞭出來,端著高聳聳、熱騰騰一盆燒肉。雖隔這麼遠,那肉香仍直飄過來。黃瓢子不由得咽瞭口唾沫,心裡越發惱恨,從袋裡抽出那把泥刀,大步走瞭過去,一把推開柴門:“陳六!”

陳六驚瞭一跳,扭頭見是他,慌忙賠出些笑:“黃大哥?”

黃瓢子走到近前,一把攥住他的衣領:“這回你若是再哄我,我先將你的手剁下來,再揪你去官府!”

“黃大哥,你莫焦躁。我才燒瞭肉,你還沒吃飯吧,先坐下來一起吃,我再慢慢跟你講——”

“吃你個驢囚囊!”黃瓢子一刀將那盆肉剁到瞭地上,肉塊滾得滿地,油湯也潑到瞭他們兩人腿腳上。

這是黃瓢子生平頭一回說狠話、做狠事,看著地上碎盆油湯和肉塊,他頓時無措。一個老漢拄著拐杖從門裡探出頭來,黃瓢子見老漢隻有一條腿,知道是陳六的爹,看那老漢一臉驚怕,他越發氣短。但隨即想到,你們父子在這裡大盆吃肉,卻叫我傢宅不寧,心頭怒又湧起,瞪著陳六喝道:“你若再不說實話,我一把火將你這破房燒瞭!”

“黃大哥,你千萬莫動氣。不是我要瞞你,是奮哥不叫我說。”

“他不叫你說?”

“外頭不好說話,你先進屋。”

黃瓢子見陳六望望左右鄰舍,神色有些緊張,便沒再動怒,氣恨恨走進瞭那屋子。屋裡極窄,隻擺瞭幾件破舊桌椅。陳六爹靠在門邊,眼裡仍滿是驚怕。

陳六進來關上瞭門:“黃大哥,到裡屋說話。”

黃瓢子跟著走進裡屋,裡面越發昏暗,隻有一張大炕、一個破櫃子。

“黃大哥,我便告訴你實情,但你千萬、千萬、千萬莫要泄露出去。”

“你說。”黃瓢子心裡隱隱怕起來。

“奮哥並沒逃走,他是去辦一樁要緊大事。”

“什麼大事?”

“奮哥不肯說。”

“你又哄我!”黃瓢子頓時吼起來。

“輕聲,輕聲!我真的沒瞞你。我最後一回見奮哥,其實是寒食前幾天。他提瞭個包袱,深夜來我傢,讓我送四封信給彩畫行那四傢。那時我哪裡曉得,這四封信竟會惹出那等禍事?我若知道,一定不會去送。不過,奮哥若是辦成那樁大事,這罪或許能免去。”

“到底什麼事?”

“我真的不曉得,奮哥真的沒告訴我!”

“你!”

“你聽我慢慢講。那天夜裡奮哥來時,我瞧著他似乎哪裡有些不對搭,看瞭半晌,才瞧出來,他兩耳耳垂戳瞭耳洞——”

“耳洞?”

“嗯!我忙問他咋回事,他先不肯說。我瞧著他神色不對,便逼著他說。他卻打開那包袱,裡頭竟是齊嶄嶄八錠銀鋌,驚得我和我爹險些瞪破瞭眼。他拿瞭兩錠給我,讓我和我爹好生花用,說剩下六錠,等清明過後,送去給你們。他又戳耳洞,又送大銀,我自然不肯接他的。他猶豫瞭半晌,才說他接瞭一樁大差事。”

“到底什麼差事?”黃瓢子急起來。

“我問瞭!他就是不肯說,隻說這事極重大,一毫都不能透露。我又問他,這差事是誰派給他的,他仍不肯說。我沒有親兄弟,隻有他這一個哥哥,我抓住他的胳膊,死活不肯讓他走。他實在沒法,才說是當年畫奴薦他去做書童的那個侍郎。我瞧著他似乎還在瞞我,便哭瞭起來。最後,他才說,那個侍郎是受瞭另一個人的指派。”

“啥人?”

“我不敢說⋯⋯”

“說!”

陳六隻得湊近他耳朵,說出瞭個名字,黃瓢子聽後,不由得打瞭個寒戰⋯⋯

五、討好

吳鹽兒心裡始終惴惴難安。

她雖耳目極廣,卻絲毫打問不出花奴、舞奴、琴奴是被何人召去,也不知琴奴如今人在何處。她想,下一個恐怕便是自己瞭。那三奴都推拒不得,自己自然也一樣。

好在這幾天滿京城的豪貴們都似在忙亂,並沒有人來香漱館訪她,隻有一個蜀地巨商,請她去蓮花樓遊耍瞭半日。她強打精神,才勉強應付過去,回來路上,在車中忍不住哭瞭起來。

從幼年被賣進這香漱館,她便時時在盡力小心應付,見人總是盡力笑,盡力瞅準人的喜好,盡力討人歡心,以免挨責挨打。在這京城妓行,若想出頭,必得有一兩樣絕藝,歌舞琴技她都苦練過,卻始終難出奇。媽媽無意中見她善烹飪,便重金請瞭京城名廚,輪流教她。詩書曲詞也沒有擱下,花瞭十餘年心血,才終於將她扶到如今這地位,成瞭饌奴。

她眼中日日所見,不過一個“欲”字,口欲、肉欲、耳欲、眼欲、利欲、權欲、歡欲、雅欲⋯⋯這些欲如同一張張嘴,她得備好各樣碗盞,盛滿各樣物事,那嘴欲哪樣,她便得舀出哪樣,小心喂進那嘴裡。既得療饑,又得合口,還不能填得過飽。她有時想,自己哪裡是饌奴,分明是喂奴。

她天生似乎便善喂人,而且發覺,所有欲裡頭,贊欲最要緊。人千欲萬欲,其實都在欲一個贊。你能見得到他的好,並贊出來,比給他千金更貴重。吳鹽兒自幼便在盡力尋這些好,並用最合意的法子贊出來。贊得準,自傢便能討到好。她不但廚藝精妙,贊藝更得人心,因此,她又覺著自己該叫贊奴。

討好這些人,她從來沒覺得有何不妥,隻是偶爾會累。直到那天陸青贈瞭她那句話,“無限繁花遍地尋,何如靜守一枝春?”她先還沒有領會,細細思量後才猛然發覺:這些年,自己無時無刻不在盡力討好所有人,可誰又討好過我?

她頓時驚住,不覺落下淚來,自己雖時時在笑,可何曾真正笑過幾回?又何曾盡興哭過?

眼淚流過後,她想,這便是我的命。即便我想改命,又去哪裡尋那一枝春?即便尋見,又哪有能耐守住?

不過,心裡雖這般哀嘆,人卻似乎與從前不一樣瞭。有些倦乏,雙眼卻似乎亮瞭許多,看清瞭許多從前未能覺察到的。譬如那天去蓮花樓見那巨商,她便沒再像從前一般,盡力去尋好討好,隻照禮數相待。把酒言談之間,見那巨商略有些口吃,便隨口贊瞭句,說那巨商嗓音沉雄,唱大江東去一定極好。那巨商聽瞭,極歡喜,吃醉後,竟真的唱瞭起來,說話也順暢瞭許多。道別時,額外又贈瞭兩匹上等蜀錦、五兩黃金。

這等好,尋得輕巧,贊得也輕巧,得的好,卻勝過以往那般用力。

她似乎才明白陸青那句話的深意,不是去哪裡尋一枝春,這枝春原在自己這裡。做人該先自珍自惜,莫輕賤瞭自傢。

這醒悟給瞭她許多氣力,正要發心改命,卻偏巧遇見三奴這禍事,將她的興致頓時打消。她正在房裡心煩,婢女又進來說,有客來瞭,媽媽喚她出去。她雖極不情願,卻也隻得勻瞭勻臉,換瞭身衫裙,出去見客。

那客以前見過,名叫張叔夜,年過五十,是前朝名臣子孫,年輕時曾戍守邊關,立下軍功,後來官至給事中,為門下省要職,主掌駁正政令違失。政令文書原本得先由相幹官員審看過,再填寫官名畫押,而後發佈。朝中官員庸惰,預先簽好官名、押字,有政事時,才填寫內文,喚作“空黃”,已成慣例。張叔夜屢次上書,革除瞭此弊,升任禮部侍郎,卻遭蔡京疑忌,放至外州。

張叔夜好酒好食,那幾年任京官時,常來香漱館。吳鹽兒見他性情爽直沉厚,從不為難人,心裡也生出些親近,如待叔伯一般。幾年未見,張叔夜鬢邊竟已泛白。吳鹽兒原本無甚情緒,見他陡然顯出老態,不由得憐惜,忙去盡心烹制瞭幾道他往常最愛的菜肴,鮮蹄子膾、炒白腰子、炙鵪子脯、石髓羹,又配瞭幾樣佐酒果子,開瞭一壇皇都春。

她陪著說瞭些閑話,吃瞭一些酒。張叔夜甚是開懷,吃得大醉,說在船上一個多月,跟著那些船工,日日隻能吃些粗食,連油葷都見不著,腸肚幾乎寡死。

她笑著問:“張大人不是在海州任知州,如何又去船上瞭?”

“自招安瞭宋江那夥人,又得瞭份差事,去護送那李師師。”

她聽瞭大驚,忙探問:“張大人見著師師瞭?”

“我倒是想見識見識汴京唱奴究竟生得如何天仙一般,卻一眼都未見著。登州上船時,她戴瞭帷帽,又是深夜,進到船艙裡,再沒出來。從登州到海州,又一路北上,清明才到瞭汴京。”

吳鹽兒聽瞭,更是驚得發根幾乎立起:“師師是一個人?”

“還有個人。”

“那是什麼人?”

“這個我說不得,你也聽不得。”

“師師去登州做什麼?”

“這個我仍說不得,你仍聽不得。”

“張大人可曾見過王倫?”

“船到汴京,他才上來。我叫他鉆進櫃子裡,鎖瞭起來。他是三槐王傢子孫,雖及不上先祖,倒也是個人才,人也忠善。我怕他遭遇不測,終究有些不忍心,趁著虹橋大亂,那船主和船工都去望看,便又偷偷開瞭鎖,讓他逃瞭。”

“師師去哪裡瞭?”

“船到上土橋,他們下瞭船,我也便交瞭差,再管不得那些⋯⋯”張叔夜說著竟醉倒過去。

《清明上河圖密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