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華錄 第十八章 綠羅裙

與顧千帆分開後,趙盼兒思來想去,認為從茶坊開瞭快一個月高傢才來找麻煩這一點上看,高慧就未必真的是壞人。射人先射馬,擒賊先擒王,與其等著他們左一個蝦兵右一個蟹將地找麻煩,不如直接對上正主。她之前有意無意地從袁屯田、濁石先生那兒打探過高鵠的事情,得知高鵠喜歡附庸風雅、在到處搜尋南唐徐熙的畫作,她當時留瞭個心眼,尋著機會便用自己收藏的幾幅畫跟一位藏傢換來瞭徐熙的《鶴竹圖》以備不時之需。而眼下就是要用到這幅畫的時候瞭,思及此處,趙盼兒從櫃中翻出一卷畫軸,跟孫三娘和宋引章說瞭一聲,就匆匆離開瞭茶坊。

集雅齋書坊雅閣內,一身便服的高鵠正在書架邊翻閱著書籍。書坊掌櫃走進來稟告道:“官人,您吩咐要找的徐熙的畫作有信瞭。有個小娘子過來賣他的《鶴竹圖》,可要傳她進來一見?”

高鵠接過畫軸,展開看瞭看便點頭道:“嗯。傳吧。”

不一會兒,腳步聲響起,高鵠知道是賣畫的人來瞭。他頭也不回,繼續翻著書頁:“你想賣多少錢?”

趙盼兒恭敬地說道:“分文不取。妾身鬥膽獻畫,隻想在高觀察面前稍做陳情。”

高鵠一怔,轉身看著趙盼兒,他沒想到她竟然是個容貌較好的小娘子,眼中難掩驚艷。

趙盼兒福瞭福身道:“錢塘趙盼兒,曾與歐陽旭有婚姻之約,今日得見觀察尊顏,不勝榮幸。”

高鵠眼中的驚怒一閃而過:“你和歐陽旭訂過親?”

趙盼兒不卑不亢地答道:“正是,三年之前,他落榜流落錢塘,是妾身在雪中救瞭他,供他讀書深造,上京重考。他曾許我鳳冠霞帔,不想待他功成名就,妾身卻被秋扇見捐,而他,卻要做貴府女公子的東床快婿。”

高鵠知道趙盼兒不會在這件事上騙自己,他看著手中的《鶴竹圖》,沉聲問:“你是如何找到這兒來的?”

趙盼兒也不隱瞞,她來到這兒,就是為瞭與高鵠相互坦誠:“打從歐陽旭離京的那一天開始,妾身就知道必與您有一緣之面,所以早就做瞭準備。”

高鵠危險地瞇起瞭眼睛,指節輕輕敲響桌子,語氣似有不滿:“你膽子倒不小。”

趙盼兒卻毫無懼色地回敬道:“妾身行事,無一有違律法,無一不可對人言,自然也無所畏懼。倒是高觀察,隻怕已是麻煩不小。”

高鵠本以為趙盼兒能找到這兒來,定是有幾分聰明的,可她竟然不自量力地以為民能與官鬥,他根本不把趙盼兒的威脅放在心上,淡漠地說:“歐陽旭負你,關我何事?他這樣的見異思遷之徒,和高氏早無關聯。你想告也好,想鬧也好,自便。”

趙盼兒心下一驚,高鵠卻已往閣外走去。趙盼兒忙道:“若是高傢與歐陽旭也已斷瞭婚約,為何令媛的乳母卻要下毒手害我?”

高鵠的腳步頓時滯住,眉頭也漸漸擰起。

趙盼兒見此話奏效,繼續說道:“因嫉生恨,訛詐構陷,交通官衙,欲毀我名譽,卷我入官非。高觀察,難道這就是貴府的傢風?”

“你到底在說什麼?”高鵠慢慢轉過身來,似乎要從趙盼兒臉上找到一絲撒謊的痕跡。

趙盼兒向高鵠呈上一紙:“妾身在馬行街開有一間茶坊,今日有人上門鬧事,被我識破。切結書上的那位背後女主使,就是貴府乳母江氏。”

高鵠匆匆讀過,臉色微沉:“一無實據,二無人證,光憑著著一份捕風捉影的切結書,就想陷害我高氏?來人啊!”

候命在外的幾個侍衛聞言立刻按刀沖向雅閣。

趙盼兒卻毫不驚懼,輕聲道:“我一未對外宣揚,二無敲詐勒索,談何陷害?此事是真是假,觀察一查便知。我趙盼兒對天發誓,自從知道歐陽旭的真面目,我便與他已無瓜葛,此番前來,更絕無與貴府作對之意!之所以奉上這份切結書,也不過想提醒一下高觀察,您的掌上明珠自是大傢閨秀,但若是有膽大包天的下人自作主張呢?對您這樣有宣麻拜相之志的外戚重臣而言,清譽兩字應該重於泰山吧?”

高鵠的眼神中已經帶瞭殺意:“你在威脅我?”他將手中的切結書撕為兩半,那神情似乎在暗示,他若是想私下處置瞭趙盼兒,也跟碾死一隻螞蟻一樣容易。

趙盼兒依舊平心靜氣地說:“妾身不敢,妾身鬥但前來求見,隻是想請觀察高抬貴手,約束下人,放我一條生路而已。對瞭,您撕掉的切結書隻是抄本。正本在開封府衙外的我姐姐手中,如果兩個時辰之內我沒能平安回去,她便會馬上遞狀鳴冤。”

高鵠臉上的肅殺之色漸漸散去,他重新審視地看瞭趙盼兒半晌,揮手讓侍衛們退下。他看瞭看案上的畫,問:“你用哪兩幅畫,換的這幅《鶴竹圖》?”

趙盼兒沒想到高鵠會突然轉移話題,一怔之後照實答道:“黃居寀的《錦鳩圖》,還有關仝的《山溪圖》。”

高鵠深深地看著趙盼兒,他已經開始對這個牙尖嘴利的趙娘子產生瞭興趣:“你說自己是做小生意的,那為何會有這些名傢畫作?”

趙盼兒知道高鵠不會再為難她瞭,便落落大方地答:“汪倫一介村人,尤能慕李太白之詩作。妾身雖事貨賈,自然也可有丹青之好。”

高鵠又打量瞭趙盼兒幾眼,輕笑瞭一聲:“長得不錯,說話行事也頗有些道理。歐陽旭到底是犯瞭什麼糊塗,居然棄你而去?”

趙盼兒眼中閃過一絲酸楚:“因為妾身曾身屬賤籍。”

高鵠聞言一愕,沉默瞭一會方道:“當日我曾問過歐陽旭可有婚約,他的回答是並無。我高氏從不行巧取豪奪之事,自然也不會和你一介弱女子計較。”

趙盼兒第一次從情敵的父親口中證實瞭歐陽旭的背叛,心中隱隱一痛,可那疼痛也隻是短暫的一瞬,隻能代表她人生中的一小段挫折。她深深福下身:“多謝觀察。妾身多有打擾,告辭。”

高鵠看著她優美的脖頸和背影,眼中突然一閃,快步追上:“等等,你說歐陽旭翻臉無情,難道他為難過你?”

趙盼兒有些詫異,但仍道:“他曾經買通廂吏,污我勒索,想將我趕出東京。”

高鵠向趙盼兒走近瞭一步,低頭看著趙盼兒的螓首蛾眉,難掩欣賞地問:“但你終究還是留瞭下來,還開瞭一間茶坊,難道你不怕他以後對你再有為難?”

趙盼兒不解高鵠的意圖,卻依然答道:“妾身也不是沒有這個擔心。”

高鵠眼神中多瞭幾分深意:“既然擔心,何不入瞭我的府中?我可以讓歐陽旭一輩子也回不瞭京城。你這樣聰慧的女子,不該在外頭拋頭露面,販茶為生,值得金屋藏之。”

趙盼兒大驚,不可置信地後退一步。小院中守衛的侍衛也驚懼回頭。

這時,一個如玉石般清冷的聲音突然響起:“高觀察所言差矣。”趙盼兒眼前一花,顧千帆已經閃身出現,他伸手一拉,將趙盼兒藏在瞭自己的身後。

高鵠驚怒地握緊瞭拳:“你是何人?竟敢偷聽?”

顧千帆並不回頭,隻是舉出獅頭金牌。陽光照射在那獅頭之上,炫目至極。

高鵠周身的氣焰消瞭不少,有些驚訝地看著顧千帆:“皇城司?”

顧千帆走向趙盼兒:“觀察放心,剛才我隻是在院內等候,並未聽到您的秘辛。隻是拙荊不過一無知婦人,如何當得上聰慧兩字?”

“拙荊?”高鵠聞言看向趙盼兒,愕然道,“你不是剛和歐陽旭恩斷義絕嗎?怎麼這麼快又搭上瞭另一個?”

趙盼兒也不可置信地看著顧千帆。

顧千帆臉上帶著淡淡的譏諷:“比不得觀察榜下捉婿的速度快”。

高鵠臉色一沉,正要發怒。顧千帆卻拱手道:“皇城司副使顧千帆,見過高觀察。”

高鵠渾身一凜,他早就對皇城司的‘活閻羅’有所耳聞:“你就是顧千帆?”

“正是。”顧千帆早預料到瞭高鵠的反應,也習慣瞭別人得知他的身份後那種復雜的眼神。

顧千帆和高鵠的眼神在激烈地交鋒。趙盼兒有些擔心,顧千帆卻在背後緊緊地握住瞭她的手。趙盼兒初時還想掙開,後來卻被他輕輕拍瞭一記,便不再敢動彈。

高鵠自是不知兩人在背後的這場官司,他率先錯開瞭目光,笑瞭笑:“趙娘子好福氣。”

顧千帆也躬身一禮:“多謝觀察,以後有什麼用得著下官的地方,請盡管吩咐。”

高鵠眸光一閃,如一個知心長輩一般笑言道:“顧副使客氣瞭。等顧副使大婚之日,高某定會來討杯喜酒喝。”

顧千帆點瞭點頭,皮笑肉不笑地答:“榮幸之至。”

高鵠意味深長地看著趙盼兒道:“江氏再不會找你的麻煩,歐陽旭此生也定難返東京,趙娘子,這份新婚賀儀,你可還滿意?”

趙盼兒聽出瞭高鵠的意思,她隨即深情地看向顧千帆,柔聲道:“我傢官人滿意,妾身自然就滿意。”

高鵠看著眼前這對站在一起格外般配的俊男靚女,氣不打一處來,輕哼瞭一聲,轉身進瞭雅閣。顧千帆則順勢拉著趙盼兒離開。

一出書坊,趙盼兒就想扔開顧千帆的手,她還跟顧千帆置著氣,若不是剛才迫於形勢,她才不會任他做出那些親昵之舉。顧千帆看向一旁的馬車,低聲提醒:“高傢的。”

趙盼兒頓時停下動作,不得不繼續與顧千帆假裝濃情蜜意。

顧千帆心下滿意,面上卻沒有表露分毫,一直牽著趙盼兒的手拐過瞭街口。轉過彎,趙盼兒立刻就甩開瞭顧千帆的手。

顧千帆做出一副心痛的表情:“剛才還一口一個官人,現在用完轉頭就不想理人。你還真會占便宜”。

趙盼兒沒想到顧千帆會這樣顛倒黑白,不由面露惱意:“你——”

顧千帆趕緊柔聲哄道:“跟我放狠話,說什麼不用你管。結果呢,要不是我多留瞭一份心跟瞭過來,歐陽旭就差點多瞭個便宜丈母娘。”

趙盼兒又氣又羞,但又確實說不過顧千帆,隻能認栽道:“我隻是一時失察,才沒想到這個,濁石先生他們都說這個姓高的官聲正直,誰知道……”

顧千帆的面色有些不善,他剛才看到高鵠用那種眼神看著趙盼兒,他著實是氣壞瞭:“對我們皇城司的人來說,一時失察的結果很可能就是死。一聽到女婿做瞭宮觀官就要馬上退婚的老匹夫,你還覺得他正直?趙盼兒,每回一跟我鬧別扭,你就總會做這些讓我提心吊膽的事兒。就算高鵠沒對你起色心,他也可以直接讓人把你綁起來丟到汴河裡,上次於中全沒淹死你,顧趙氏,你就那麼想當水鬼?”

趙盼兒臉色終於白瞭,半晌,她回過味來:“你胡說我什麼?”

顧千帆目光灼灼,烙在趙盼兒臉上:“顧趙氏,我說過要娶你,你也答應瞭,你當然是顧趙氏。”

趙盼兒避開他的目光,幹巴巴地說:“我不會嫁為妾室。”

“納妾需要用到娶字嗎?我說要三書六禮,自然是想娶你做我的正頭娘子!”顧千帆簡直不知道趙盼兒都在胡思亂想什麼,他繞到趙盼兒面前,逼著她看著自己,“我一直弄不清楚你為什麼突然跟我鬧別扭,剛才陳廉提醒之後,才突然想通瞭,在酒樓那會兒,你是不是聽見我跟別人說的話瞭?”

趙盼兒點頭,大方地認下:“是,你說隻是和我逢場作戲,還感謝他為你安排名門婚事。”

顧千帆急瞭,他慌忙解釋道:“那是雷敬!我的頂頭上司,收瞭鄭青田二十萬貫錢就想殺瞭我滅口的皇城司使!我跟他能說什麼真心話?一會兒跟我說什麼縱被棄,不能休,一會兒聽到什麼風吹草動,就開始懷疑,趙盼兒,你的膽子根本就沒有你說的那麼大!被一個男人傷害過,就一點信任也不肯給別人!就算心裡有氣,也不敢明白地問我,隻會在那轉彎抹角的生悶氣。你呀,一直擔心別人小瞧瞭你,所以努著勁的要在東京落地生根,但其實,最小瞧你的,就是你自己!”

趙盼兒眉心緊皺,她不覺得這一切都是自己的問題,隻是連跟她相戀三年的歐陽旭都接受不瞭她的出身,顧千帆就一定能嗎?

“是,我是自卑,我是不敢相信你。那是因為我要的不是嘴上一時情濃,而是一生一世。你的許諾和求婚,確實讓我開心幸福。可是一冷靜下來,我就會想到現實。一個皇城司副使,怎麼可能會娶一個賤籍從良的女人?就算你一時情動瞭,以後難道真的不會後悔嗎?”

“無論我說什麼,你都不信是吧?”顧千帆丟給趙盼兒一個錦囊,“這裡頭有三張房契,四把鑰匙,我為官十年,所有的積蓄都在裡頭。你一時想不清楚沒關系,回去慢慢想,我等得起。”說完,顧千帆轉身便走。

手中的錦囊宛有千斤重,趙盼兒震驚之至,喜悅而酸楚的淚水瞬間盈滿瞭她的眼,她連忙朝顧千帆追去:“哎!你等等!”

顧千帆的腳步卻越走越快,趙盼兒眼見追不上,突然“哎呦”一聲,裝著扭傷腳的樣子靠在瞭路邊的大樹上。

顧千帆的耳朵微微一動,唇間也勾起一笑,轉過身來:“要裝也裝得真一點。”

趙盼兒站直身子,狡黠地笑道:“真假無所謂,隻要對你管用就行。”

顧千帆走到趙盼兒身邊,做洗耳恭聽狀:“繼續,終於有點像我以前認識的那個趙盼兒瞭。”

趙盼兒深吸瞭一口氣,最終鼓起勇氣問:“我隻問一次,你是真心的?你真的願意對我明媒正娶?”

“打從你在白沙鎮陪我喝酒那一刻起,我就喜歡上瞭你。在暗牢確定你無事的那一瞬間,我就想娶你為妻。你不是心心念念想當進士娘子嗎?當年我也是二甲進士,嫁給我,不吃虧。”顧千帆的眼神無比認真,這些話仿佛早就刻在瞭他的心裡。

趙盼兒仍是不敢相信:“那你的仕途怎麼辦?你的官聲不要瞭?”

顧千帆反問:“我以前的名聲就很好嗎?要不然你隨便找一個人問問,皇城司的酷吏和教坊裡的歌伎,哪個更讓人討厭些?”

他自嘲的神色映入趙盼兒眼中,一時竟讓趙盼兒格外心痛,遲疑瞭一下之後,她緩緩伸出手,主動牽住瞭顧千帆。

顧千帆的目光緊鎖著趙盼兒:“想好瞭,這一次,是你主動的。”

趙盼兒語氣堅定,她與顧千帆經歷瞭這麼多,相比世俗的眼光,她更願意相信顧千帆的話:“若君不負我,我必不負君!我可以不再問蕭傢的事,但我確實太不瞭解你瞭。你可以調動手下,將我的一言一行查得清清楚楚。而我,隻能被動地等著你出現。為什麼你一個進士,會進瞭皇城司?顧千帆,除瞭你的名字和你的武功,我對你幾乎一無所知。”

顧千帆沉默半晌,終道:“以前是以前,以後,我自會慢慢講給你聽。”

兩人沿著河岸,慢慢行走,顧千帆給趙盼兒講瞭母親和離歸傢、不得入顧氏祖墳的舊事,又解釋瞭隻有他盡快升上五品、替母親追封誥命,母親才能享受官祭的舊事,而皇城司作為天子親兵隻要敢拼命就升得快,所以他毅然投身皇城司的原委,唯獨隱去瞭自己的父親就是蕭欽言的事實。

趙盼兒以為顧千帆的父親已經去世瞭,她想到他這些年一個人承擔著這麼沉重的事,不由握緊瞭顧千帆的手:“過些天,可以帶我去拜見她老人傢嗎?”見顧千帆不答,趙盼兒忐忑問道:“怎麼,不方便?”

顧千帆搖頭,唇邊終於又勾起一抹微笑:“剛才還說跟我不可能,現在就要著急醜媳婦見公婆瞭?”

一聽此句,趙盼兒豎起柳眉:“你說誰醜?!”

顧千帆心知不妙,忙求饒:“我錯瞭,我醜,我醜好吧。”

突然聽得後面“咳咳”兩聲。

兩人回頭,隻見陳廉正跟在兩人身後,趙盼兒連忙抽出自己的手。

陳廉小心地避開顧千帆殺人的目光,苦著臉道:“我真的不是每回都想來打擾你們的!宮中有旨,官傢召顧頭兒入宮問話。”

顧千帆又恢復冷面狀態,點頭道:“知道瞭,我這就去。”

陳廉嘿嘿一樂,往趙盼兒身邊湊去:“盼兒姐,我傢頭兒沒生病吧?平常耳力那麼好,十丈之內我都不敢悄悄說他的壞話,可現在,被我跟瞭老遠都沒發覺。”

顧千帆不等陳廉說完,出手便要制住他。陳廉早有準備,迅速往趙盼兒身後一躲:“盼兒姐救命!”

趙盼兒臉色緋紅,擋在兩人中間:“行啦,別鬧瞭。我該回茶坊瞭。”

顧千帆拉住趙盼兒的手,仍是戀戀不舍,可礙於陳廉在次,他忍住瞭想要一親芳澤的沖動,最終道:“晚上別走,等我送你回傢。”

“好。”趙盼兒略微羞澀地抽開手,緊握著那隻代表著顧千帆真心與信任的錦囊,轉身快步離開。此時的她,翠綠的裙子飛舞瞭起來,臉上的笑意也越來越濃,輕盈得一如剛從賤籍脫身十六歲那年。

不遠處傳來瞭花販的叫賣聲:“賣花嘍!買瞭這朵石榴花,必定嫁得有情郎!”

趙盼兒握緊瞭手中那隻錦囊,想起瞭顧千帆。她轉身走向花販,片刻之後,趙盼兒的發間已經多瞭一朵火紅的石榴花。

她不知道的是,此時正回答著皇帝問話的顧千帆,此時也不由自主地走神。他的眼光不由自主地落在石板中的一叢小草上,那小草的顏色,正與趙盼兒離去時身穿的翠綠裙子極為近似——記得綠蘿裙,處處憐芳草。

戴著石榴花趙盼兒在店裡忙得不可開交,臉上笑容不斷。孫三娘見趙盼兒在一天之內就忽悲忽喜地變瞭好幾次,一看就是剛陷入情網的樣子,忍不住故意問道:“這麼開心,高傢的事解決瞭?”

“告訴你一個秘密。”趙盼兒點點頭,她嘴角抑制不住地上揚。

孫三娘大感興趣,立刻湊近去聽。

趙盼兒悄聲道:“我剛剛知道,歐陽旭和高傢娘子的婚事也沒戲瞭。”

孫三娘眼睛一亮,大為解氣地說:“真的?太好瞭,真是天理循環,惡有惡報!”

這時,有客人拿起桌上的小鈴鐺喚人。趙盼兒精神一振,搶在前面說:“我去吧!”

看著趙盼兒輕盈的背影,孫三娘笑得如狐貍般狡黠:“嘿嘿,單為瞭歐陽旭倒瞭黴,就能這麼高興?隻怕是跟顧千帆又和好瞭吧!”

與此同時的高府院內,江氏傷痕累累被綁在樹上,已經是奄奄一息。

“沒死就繼續。”高鵠冷冷地吩咐道。

手持皮鞭的男仆正要再動手,高慧的聲音突然從院外響起:“住手!”

高鵠有些驚訝:“慧兒?你不是進宮去瞭嗎?”

高慧卻徑直奔向江氏:“奶娘!”然而高慧搖瞭搖江氏,江氏卻依舊紋絲不動。高慧憤怒地地看著高鵠:“爹,奶娘服侍我這麼久,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她犯瞭什麼錯,你要下這麼狠的手?”

高鵠一皺眉,看向跟在高慧身後進院的春桃,春桃膽寒地搖頭,表示自己什麼也沒說。高鵠板起臉道:“她對我不敬,犯瞭傢規,我身為傢主,自然要教訓她。慧兒,你最好馬上回你的房裡去,別礙著爹整理內務。否則,你多求一句情,我就多打她一記板子。”

高慧氣紅瞭眼,擋在江氏身前:“我不走,我也不求情!你要打就打吧,連我也一起打!”

高鵠就這麼一個女兒,平心而論,高慧是他從小嬌養大的,可以說是要星星有星星要月亮有月亮,可如今她為瞭這樣一個不值當的男人,屢次違逆自己。想到這裡,高鵠不由得氣從心來:“高慧!”

高慧昂起瞭頭,破罐子破摔地大喊:“你經常不在府裡,從小是奶娘一手照顧我長大,你要是把她打死瞭,我也不想活瞭!”

高鵠正要發火,醒來的江氏卻抓住瞭高慧的手,虛弱地說:“姑娘……你別和主人頂嘴,老奴是貪瞭府裡的錢財,該打……主人,老奴罪有應得,隻求您給老奴留個體面,別讓姑娘知道趙傢的那些破事,污瞭姑娘的耳朵……”言罷,她再度暈倒。

高鵠聞言一震,他不得不承認,江氏雖然做瞭不可原諒的醜事,可她對高慧向來是一片真心。

高慧大驚失色地看著江氏身上的血,放聲大哭:“奶娘!奶娘你別死!”

高鵠眼神復雜地看著江氏,最終搖頭道:“去找個郎中來。”他看向夕陽血染的天空,長嘆瞭一聲。

夕陽下,趙盼兒正神色復雜看著面前的鼻青臉腫的“少年”——這“少年”正是上午訛詐茶坊的小姑娘。趙盼兒嘆瞭口氣,問:“不是讓你去買傷藥瞭嗎?怎麼又弄得一身是傷?你大哥呢?”

那“少年”義憤填膺地說:“他不是我大哥,隻是我同鄉!他騙瞭我,我就揍瞭他。”

趙盼兒有些意外地打量著她:“你一個小姑娘,力氣還挺大。”

孫三娘和宋引章則是一臉驚訝:“小姑娘?”

“少年”傲然抬起頭,倔強地說:“女的就不能打人瞭?我打斷瞭他一根肋骨呢!”

孫三娘樂瞭:“嗬,跟我小時候挺像嘛。”

“好厲害,那你現在找我們,又想幹嗎?”趙盼兒也跟孫三娘想到一塊兒去瞭,想不到這姑娘小小年紀,還頗好打抱不平。

“少年”踮起腳,望向賓客散去後還未來得及收拾的茶坊:“你們不是要招跑堂的嗎?這活我能幹!我不要工錢,隻要管飯就行。我葛招娣從小恩怨分明,雖然今天是被人騙瞭才害瞭你們,但不管怎麼說,我都有責任!可是我沒錢,所以隻能用這個法子賠你們。我在傢鄉的鎮上當過跑堂,這店裡的事,我都會幹。”

孫三娘有些意動地看向趙盼兒:“咱們店裡,確實需要添些人。”

想到之前的事,宋引章仍有疑慮:“那也不能用她啊,萬一哪天她真往哪杯茶裡下瞭毒怎麼辦?”

葛招娣急忙豎起手指發誓:“我不會的,我可以跟你們簽奴契!要是我再起壞心,要打要殺,你們隨意!”

宋引章生怕趙盼兒心軟,勸阻道:“別上她的當,今兒上午,她演得比現在還好呢!”

“我現在沒演,我是真心的!”葛招娣漲紅瞭臉,她要是知道半遮面是無辜的,她也不會來訛錢啊。

趙盼兒卻嘆瞭口氣道:“你過來,把手伸出來。”趙盼兒看著葛招娣滿是傷口的手問:“除瞭揍人,這些傷是在哪受的?”

葛招娣用袖子遮住手,不甚在意地答:“卸貨場,我一個人能扛四十斤的貨。”

趙盼兒點點頭,又問:“你說你叫葛招娣,那你還有個弟弟?”

葛招娣身形一頓,似乎有些排斥這個問題,她眼光一閃,否認道:“沒有,我傢的人都死光瞭!”

趙盼兒愣瞭愣,帶瞭幾分同情:“你一個人來的東京?”

葛招娣目光倔強,狠心撒謊道:“沒錯,傢遭瞭災,哪兒有活做,我就上哪去。東京的工錢高,我就來瞭。除瞭自個兒能養活自個兒,我還攢瞭不少錢呢。”

趙盼兒這一通問下來,已經發現瞭破綻:“那你既然攢瞭錢,為什麼又沒錢賠我們呢?”

葛招娣發現說錯瞭話,猛然間張大瞭嘴,啞口無言,好半天,才低頭小聲道:“我本來是還有點錢,可我打瞭人,得賠藥錢,因為這事,碼頭也不讓我幹活瞭……我做事勤快,會打算盤,吃得又少,還有把柄抓在你們手裡頭,雇我不比別人強?今天的事鬧得這麼大,把我放在店裡,一是能顯得你們寬宏大量,二也能讓想害你們的那個人有個顧忌,一舉兩得麼這不是?”

聽到瞭葛招娣的這些難言之隱,宋引章和孫三娘看向葛招娣的目光變溫和瞭不少。這時,趙盼兒心中已經有瞭決定,她開口問瞭最後一個問題:“你這麼機靈,那到外頭隨便找一個活兒肯定也不難,為什麼一定要到我們這兒來?”

葛招娣看著趙盼兒,眼神澄澈無比:“因為你給我錢讓我買藥,你還說姑娘傢手上不能留疤。我出來幹活,就怕被人欺負,所以一直扮成小子。那些人,有看出來的,有沒看出來的,可除瞭你,沒有一個人跟我說要愛惜自個兒。而且你們三位主人傢,一個彈琵琶彈得好,生意不愁;一個力氣大,潑皮不怕;一個又那麼聰明,連我的底細都能識破。跟著你們,肯定能賺錢!哎呀,別囉嗦瞭,到底雇不雇,給句準話!”

趙盼兒聽瞭有些心酸,跟孫三娘、宋引章交換瞭眼神後,說道:“成,那就先來試試工。”

葛招娣立刻轉身就去收拾茶碗桌椅,風卷殘雲之間,就將一厚摞的茶碗端到瞭後廚。

孫三娘看瞭忍不住誇贊:“麻利!”

宋引章也點頭:“有趣!”

趙盼兒托腮道:“劃算。”

趙盼兒、孫三娘、宋引章三人對視一眼,都笑瞭起來。

傷痕累累的江氏趴在床上昏睡,嘴裡還喃喃不休:“是老奴活該……姑娘,別讓姑娘知道!”

高慧難過地抹掉眼淚,吩咐道:“好好服侍,一到時辰,馬上扶奶娘起來喝藥!”說著,她含怒沖出房間。

高慧在走廊裡快步疾行。春桃在一邊看到,忙追上來撲通一聲往地上一跪:“姑娘等等,等等!您千萬不能再去找老爺瞭,要是再惹老爺生氣,奴婢娘的命就真保不住瞭!”高慧卻停下腳步,怒氣沖沖地說:“我不會去找我爹,我找的就是你!說,我爹為什麼要打奶娘?別跟我說什麼奶娘貪瞭錢,她管著我房裡的銀錢十幾年,一分一毫都沒少過。我爹已經好久沒發過這麼大的火瞭,要是不是氣到極點,他絕對不會隨意對傢中的老仆用這麼重的刑!”

春桃很是為難,若老爺知道她對姑娘說出實情,她恐怕也要落得跟母親一樣的下場。

高慧見春桃不說,硬下心腸威脅道:“你以為隻有我爹會抽鞭子?”

“奴婢不敢!”春桃嚇壞瞭,忙低聲道,“奴婢的娘,好像去找過一個女人的麻煩……那個人,之前跟歐陽官人定過親。”

“什麼?”高慧如遇雷擊,頹然地後退幾步,無力地靠在瞭墻上,“定過親,歐陽他定過親?”

茶坊早已打烊,趙盼兒卻仍不緊不慢地打著算盤,不時往賬本上寫一筆,瞄一眼外面已近西斜的日頭。

孫三娘向趙盼兒走來,催促道:“你怎麼還沒盤完賬啊,快點,還得去給招娣買衣裳呢,咱們總不能讓她穿成這樣跑堂吧。”

“快不瞭,我弄錯瞭一筆賬,得重新來。”趙盼兒為瞭等顧千帆來接她,一直不斷拖延時間,她又找借口說,“算瞭,你們倆帶她去買吧,我算完這個才能回去。”

宋引章愣瞭愣,不解地問:“帶回去慢慢算不就行瞭?”

孫三娘也正要說什麼,葛招娣卻恍然大悟地一拍前額,她一拉孫三娘袖子,使瞭個眼色:“我餓瞭。”

孫三娘一怔,再看趙盼兒著急的樣子,驀然間回過味來,忙大聲道:“哎呀,小姑娘長個子,就是餓得快。咱們先走吧,我也餓瞭,讓盼兒在這慢慢算吧,人少還清凈點。”說罷,把宋引章也拉走瞭。

趁宋引章先上馬車,孫三娘悄聲問葛招娣:“你剛才拉我走,是不是知道點什麼?”

葛招娣小嘴一撇,一臉高深莫測地小聲說:“我今天剛來,能知道什麼?不過,趙娘子剛才想支走咱們那個樣子,就跟我表姐想偷偷摸摸地去會情郎的時候一模一樣。”

孫三娘眼神一亮,一摸葛招娣的頭:“機靈鬼,今晚肉管夠!”

天色漸暗,趙盼兒正就著油燈的光線執筆在白紙上畫著一幅簡單的圖畫。她畫得很專心,連顧千帆何時來到自己身邊都全然未覺。顧千帆一挑眉,索性走到她左邊,沒想到趙盼兒卻正好拿起油燈,轉身向右,去看墻上的一幅畫著亭臺樓閣的圖畫。

被忽略的顧千帆有些失落,索性走到趙盼兒身邊,在她耳側問:“在看什麼?”

趙盼兒被嚇瞭一跳,手上的油燈失手跌落。隻在瞬息之間,顧千帆就一手抓住瞭油燈,一手攬住瞭趙盼兒的腰。

趙盼兒的驚訝慢慢退去,她笑瞭起來:“咱們這樣子,還挺像在跳綠腰舞。”

顧千帆有些不舍地松開掌心的溫香軟玉:“你倒是遇險不驚。”

“今天我什麼大風大浪都見過瞭,膽子早就嚇大瞭。”趙盼兒伸手替顧千帆整理瞭一下鬢邊的散發。

顧千帆突然握著趙盼兒的下巴吻瞭上去,這一吻很快,在放開趙盼兒的那一剎那,他又道:“剛才在宮裡我又想起一些事,隻敢親完瞭,趁你意亂神迷才敢交代,要不以後被你發現瞭,又會生我的氣。”

趙盼兒撫著漲紅的臉問:“什麼事?”

顧千帆垂下雙眸,沉聲道:“其實我也定過親。”

趙盼兒驚訝地睜大瞭眼。

《夢華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