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華錄 第二十三章 風骨名

蕭欽言見眾賓客已經到齊,便拍瞭拍手道:“官傢親自誇獎過的張娘子妙音,諸位可要一聽?”

在場官員多多少少都聽過張好好歌喉的盛名,蕭欽言這麼一問,更是沒人不敢不捧場,隻有柯政、齊牧等清流一派沒有作聲。

在一片叫好聲中,宋引章和張好好雙雙走入堂中。宋引章在錢塘時雖然也時常出入類似的場合,但就連錢王太妃的壽宴的排場都不及此間萬一,在眾人的註目之下,宋引章腿腳發軟、胃液翻滾,感覺之前那種瀕臨死亡的感覺又回來瞭,她開始下意識地在席間客人中搜尋著唯一的熟人。

顧千帆察覺到宋引章的視線,向她回以一個鼓勵的表情。

一股勇氣突然從宋引章胸中湧起,哪怕是為瞭證明顧副使上回對她琴藝的評價是錯的,她今天也一定要曲驚四座。她挺起瞭胸膛,隨著張好好行禮後坐下,便開始撥弦奏曲。張好好揚聲唱瞭起來:“翠萼凌晨綻,清香逐處飄……”

雷敬剛聽瞭一句,就笑著對身邊人道:“這是禦詩。”

官員們連忙鼓掌叫好,柯相卻疏眉頭一凝。

宋引章則撥弦開始瞭間奏,本來正閉目枯坐的柯相突然睜眼,身體前傾,側耳細聽。

這時,張好好又借著唱道:“霏霏含宿霧,灼灼艷朝陽……”

蕭謂無心欣賞歌曲,忙著盯著婢女們上菜,他為瞭像父親展示自己,猶豫瞭一下,親自捧瞭一盤到柯政面前,躬身道:“柯相公,這是傢父好不容易從西域弄來的駝峰。”

蕭謂的聲音與張好好的歌聲混雜在一起,被打擾瞭柯政不快地看瞭蕭謂一眼,意興闌珊地點瞭點頭,揮手讓蕭謂退下。

蕭謂心有不甘地問:“您不嘗一口?”

柯政不悅地提高聲音:“老夫平生不食民之脂膏,請衙內不要擾瞭老夫聽曲。”

一時間,周圍的賓客都看向瞭蕭謂這邊。在蕭欽言冰冷的目光下,蕭謂羞窘之極,隻能飛速退開。

在張好好唱完一曲後,蕭欽言渾若無事地問柯政:“柯公尚覺此曲入耳?”

柯政的目光落在瞭宋引章身上:“唱得不過爾爾,琵琶更好些。”

張好好頓時尷尬至極,臉上的笑容一下就掛不住瞭。宋引章卻眼前一亮,有些不敢置信地抬起瞭頭。

齊牧捋須對宋引章笑道:“柯公書法聞名世間,早年更是音律大傢,能得您一贊,委實不易。”

宋引章強忍激動,站起身來,盈盈拜道:“謝柯公謬贊。”

這時,忠叔湊在蕭欽言耳邊悄語瞭幾句。

蕭欽言眉眼一挑,看瞭一眼正不動聲色地坐在席下的顧千帆,笑道:“既如此,就請宋娘子再來一曲。”

張好好用盡瞭全部理智,才做到退到一邊,將場地讓給瞭宋引章。

宋引章正欲應聲,卻被蕭謂攔住瞭。

想到自己為壽宴忙得兩天兩夜沒合眼,到頭來卻被父親一通罵,可顧千帆什麼都沒做,卻能得到父親慈愛的目光,蕭謂妒恨不已地揚聲道:“光聽琵琶多悶啊,還得有個助興的才行!皇城司顧副使,聽說你劍法高明,何不與這位宋娘子效法前朝的公孫大娘和雷海青,為傢父舞劍賀壽,如此也是一段佳話?”

蕭謂話音既落,一時舉座皆驚,眾人雖不知道蕭謂與顧千帆到底有什麼過節,可不管怎麼說,當著半個朝廷的官員的面將堂堂皇城司副使比作樂人,實在是奇恥大辱。

蕭欽言難掩怒意,正要發作,不料一旁早就氣得身子發顫的宋引章卻搶先開瞭口:“不妥!”

她的眼中燃燒著憤怒,抱起琵琶侃侃而言:“孟子有雲,不以規矩不能成方圓。顧使尊昔日乃二甲進士,今時得官傢親賜服緋,若與我等伶人並論,豈不有辱斯文?況且前朝公孫大娘與雷海青,僅為唐明皇同場獻藝賀壽,縱然蕭相公福澤深厚,也還請蕭衙內慎言!”

宋引章不過弱質女伶,卻敢在大庭廣眾之下公然指著壽星的長子,蕭欽言和眾官臉色都是一變,柯政看著宋引章的眼神卻頗有贊賞。

蕭謂見狀大急,他惱羞成怒地指責宋引章道:“一派胡言!”

宋引章卻犯起倔來,不管不顧地說:“士大夫風骨,重逾千金。衙內出語不妥在先,妾身不過指出事實,何謂胡言?”

齊牧拊掌點頭,臉現笑意。蕭謂梗著脖字還要回擊,蕭欽言卻帶著怒意重重把酒杯往桌上一拍,廳內立時陷入一片寂靜之中。

顧千帆見勢不妙,起身護在宋引章之前,淡淡道:“多謝宋娘子。顧某的確不善舞樂。不過說起劍術,倒還確知一二。”隨後,顧千帆問忠叔:“不知今日可備有黃河鯉?”

忠叔忙不迭地應道:“有,有!”

顧千帆向蕭欽言躬身一禮:“昔日太祖曾以金齏玉膾賜趙普趙相公,顧某不才,願以此賀蕭相公眉壽!”

蕭謂先是一愕,在他看來,顧千帆這是變相地向他屈服瞭,他臉上的表情瞬間變得暢意至極:“好!”

魚被置於顧千帆面前的長案上,在薑水中凈過手的顧千帆運劍如飛,一片劍影飛過,瞬時間,大片魚肉就已被他剔下。顧千帆左掌往案上一拍,被切得薄如蟬翼的魚膾便彈入案上早已鋪好綠色香草葉的盤中。還沒等眾人回過神來,他又一劍挑起案上的金桔,凌空串於劍上,金黃的桔汁滴於玉碗之中,雅致之極。

這一串行雲流水的動作做完,顧千帆退到一邊,看花瞭眼的忠叔忙端著魚膾和橘汁碗,送到蕭欽言面前。

蕭欽言強掩情緒,取筷拈瞭一片,蘸橙汁而食,良久方道:“切破金橙佐膾齏,紫花碧葉薦芳樽!好,好,好!”

管傢又依次將魚膾送於安國公、柯政等貴客。高鵠雖然之前與顧千帆的幾次見面都不算愉快,可他也忍不住大贊“魚劍雙絕”。

齊牧和雷敬都頗有深意地觀察著顧千帆。在一片叫好聲中,顧千帆表情平靜地回瞭座位,根本不看面如土色的蕭謂,仿佛一切都沒有發生過。

柯政取過一片魚膾細品後,微微點瞭點頭,隨即,他揚聲道:“果如高觀察所言,宋娘子,老夫還等著聽你的第二曲呢。”

宋引章立刻抱琵琶走到堂中央:“謝相公青目,妾身此曲,名為《涼州》。”

她看瞭一眼座上的顧千帆,見對方輕輕頷首,更是信心倍增。隻見她信手一劃,一串樂聲便如珠落玉盤般響瞭起來,饒是蕭欽言,也不禁凝神細聽。

曲聲清越激昂,先如幽泉乍迸、後如鐵騎刀槍,凝神彈奏的宋引章似是用盡瞭全部的心力,越彈越是專註。宋引章的眼前浮現起她被周舍毆打的痛苦、跪在華亭縣衙以及剛才在烈日下站立的無奈,漸漸地她完全沉浸在瞭樂曲之中,她要像顧千帆所說的那樣,用琵琶當劍,狠狠地刺回去!

曲聲有如金石,閉目細聽的顧千帆,也不禁回想起瞭自己在皇城司出生入死的金戈鐵馬,在這一瞬間,曾經讓他深深為恥的鷹犬身份,似乎突然消散瞭。當初,他也曾以“十步殺一人,千裡不留行。事瞭拂衣去,深藏身與名”的遊俠自況,這些早已在不斷的血腥與利用中被磨鈍瞭英雄氣概,今夜卻似乎又要藏劍龍鳴瞭!

在連接奏出幾個華彩曲段後,宋引章以一輪如急雨般的撥弦結束瞭整隻樂曲,爾後輕輕喘氣。

整個正堂陷入瞭死一般的安靜,過瞭許久,柯政率先鼓掌。隨即,掌聲如雷。

宋引章陷入狂喜,對著眾人深深一福。她環顧四周,隻見賓客紛紛起立,角落裡的張好好,更是掩住瞭嘴,眼中又是含淚又是有所不甘。

柯政激動地站起身來:“宋娘子弱質盈盈,曲中卻有金戈風雷之意,一手琵琶絕技,果然能與前朝雷海青齊名!”他離座走到宋引章面前,撫摸著琵琶驚嘆道:“莫非是雷擊木?”

宋引章福身道:“正是,此琵琶名為‘孤月’。”

“好!”柯政吩咐侍立在旁的小廝,“拿筆來!老夫不才,願以兩字以謝宋娘子此曲!”

柯政已至少有十年沒給人題過字瞭,在場之人都激動萬分地看著柯政揮墨在宋引章的琵琶上寫下“風骨”兩字狂草。

柯政放下筆,意味深長地說:“適才宋娘子有一言,老夫深有同感。士大夫風骨,重逾千金,宋娘子器識,亦與此同!”

一時間,宋引章驚喜得難以自持,她抱著琵琶的手微微顫抖,張好好說她們說到底還是賤籍,可柯相公卻當著這麼多人的面誇她具有同士大夫一樣風骨,原來琵琶真的可以成為一把刺破別人的輕視的劍。

柯相的眼睛緊緊鎖住蕭欽言:“柯某忝為首相十餘載,明日便要出京他任,國朝的千斤重擔,如今就要托付給各位瞭!願列位臣工牢記這風骨二字,不諂,不媚,不驕,不奢。忽以奢迷幸佞為善,當以清貞直諫為法!”

眾人一時靜默,都不敢出聲,良久,還是剛才眼神已略微陰冷的蕭欽言微笑著起身道:“柯公此言大善,各位,請隨蕭某一起,以水酒一盞,折柳相送柯公!”

眾人忙紛紛舉杯,現場的氣氛為之一緩,“風骨”一事就算暫時翻瞭篇。忠叔忙拍瞭拍手,幾個雜耍藝人應聲奔進,耍起瞭套圈。

宋引章見此,忙退到一側,隨著婢女與早在廳側的張好好會合。

一見宋引章入內,教坊眾人立刻湧瞭上去。

“宋姐姐回來瞭!”

“宋姐姐,你這可算一戰成名瞭!”

面對教坊眾女們七嘴八舌的誇贊,宋引章有些害羞地擺擺手:“過獎瞭,我哪有那麼厲害?”

為首的女孩立刻說道:“你就別謙虛瞭,誇你有風骨的可是柯相啊!”

宋引章懵懵懂懂地問:“柯相又怎麼瞭?今天座上,不是有好幾位相公嗎?”

那女孩明顯驚呆瞭:“你居然不知道柯相?哎呀,怪我,居然忘啦宋姐姐剛從江南來。宋姐姐你有所不知,柯相三十載為相,當年還力主官傢親征漠北,是滿朝文武的文武肱骨!就算現在老瞭要外放榮養,他還是朝裡清流砥柱、士大夫的領袖,平常啊,那些個進士翰林,能得他老人傢多看一眼,都要高興得睡不著覺,沒想到,他老人傢今天居然給你題字瞭!您就等著吧,以後啊,不知道多少人得求著捧著聽你的曲子!”

另外一名女孩接過話茬:“沒錯!那些當官的都常說,得官傢一贊容易,得柯相公一語難!”這時,她突然感覺有人在拉她的袖子,眾人這才註意到角落邊一直對鏡整理的張好好,屋內一下子安靜下來。

張好好似乎毫不在意地說:“繼續啊,怎麼不說瞭?”

宋引章怕張好好不高興,忙走到她面前道:“好好姐,今天還好有你替我鎮著場子……”

張好好打斷她,強行擠出來瞭一個看起來過於燦爛的笑容:“咱們姐妹兩個,還說這些客氣的話幹嘛?以後,我還盼著跟你繼續合作呢。”

宋引章松瞭一口氣,連忙點頭應下,但她並沒註意到,張好好低低垂下的手,早已被她自己掐出瞭血痕。

半遮面窗外蟬聲四起,盡管太陽已經西斜,茶坊裡依然悶熱得很。孫三娘上完茶點回來,拿起搭在一旁的手絹抹起瞭汗:“這天氣怎麼熱得這麼快?”

葛招娣雖然也在忙裡忙外,可她顯然已經適應瞭東京的溫度,見怪不怪地說:“中原就是樣的,一過瞭四月,就艷陽高照。”

“難怪這兩天酸梅飲賣得還行。”說到這裡,孫三娘突然想起瞭什麼,便問趙盼兒,“對瞭盼兒,咱們是不是該買些冰來瞭?”

趙盼兒從一摞賬本中抬起頭來,天氣轉熱以後,茶坊生意比之前差瞭些,她雖知眼下是淡季,可心裡依然隱隱著急。“已經訂好瞭,後日就能送來。不單是茶飲裡得加冰,雅室裡也得放兩座冰山,要不然,彈琵琶聽琵琶的人擠一屋子,哪還有心思品茗賞雅?”她有些擔心地望窗外,“也不知道今兒引章在相府獻藝,可還順利?”

孫三娘大剌剌地安慰道:“你就別擔心瞭,顧千帆不是說他會替你看著嗎?相府又不是龍潭虎穴,還能吃瞭她不成?”

正說著,陳廉飛也似地跑瞭進來。

“盼兒姐,盼兒姐!”隻見他氣喘籲籲地撲在櫃臺上,上氣不接下氣地說,“頭兒讓我來傳個話,你趕快去接引章姐,要不然,她隻怕就回不來瞭!”

趙盼兒嚇得臉色一白:“出什麼事瞭?”

陳廉大喘瞭一口氣,滿臉喜色地說:“天大的好事!引章姐琵琶彈得好,被柯相誇瞭,還親筆給她題瞭字。這會兒蕭府門口都擠瞭好幾百聽到消息趕來的讀書人瞭,等待兒會壽宴散瞭,那還瞭得!”

孫三娘和葛招娣聞言頓時喜上眉梢,趙盼兒更是倏地站瞭起來:“三娘,你們看著店,我馬上就去看看!”說完便提裙奔出瞭門,登上瞭陳廉早已叫好的馬車。

“我也去接頭兒,咱們分頭走!”說著,陳廉也翻身上馬。他正欲離開,葛招娣卻追瞭出來。

“等等!”葛招娣將一個葫蘆扔給陳廉,“冰鎮酸梅飲,拿著路上邊跑邊喝!”

葛招娣見陳廉揚起眉毛,又略顯刻意地補充道:“是三娘姐要我拿給你的。”

陳廉接過葫蘆,咧嘴道:“我知道!謝啦!”說完瞭,就搖瞭搖葫蘆,拍馬而去。

陽光下,少年的笑容分外燦爛,葛招娣愣瞭愣,目送著陳廉離去。

大路上,疾馳中的馬車突然向右一歪,趙盼兒好不容易扶穩,探出頭問:“怎麼回事?”

車夫跳下車檢查,卻發現馬車硌到石子,車軸已經斷瞭。

趙盼兒正在焦急之時,忽有一輛路過馬車停瞭下來。高慧掀開車窗的簾子問:“趙娘子是不是有什麼急事?我送你。”

事出緊急,趙盼兒雖然覺得兩人的關系尷尬,但還是道瞭謝、登上瞭高慧的馬車。

高慧在車中向趙盼兒行瞭半個福禮:“乳娘的事,我還沒向你道歉呢,對不住啊。”

趙盼兒忙拉住高慧:“不必,那些不都是她私下做的嗎……”

高慧卻斬釘截鐵地說:“可她也是仗著我的名義!我必須得向你道歉!如果上一回不是你來找我,我都不知道原來她一直背著我做瞭那麼多的惡事,她還說都是為瞭我,為瞭我!可我最恨別人騙我,她難道不知道嗎?”

見高慧情緒激動,趙盼兒下意識地握住瞭她手輕輕安撫。

“不光是她,還有歐陽旭,你瞧!”高慧一邊繼續說著,一邊從袖中抽出一封書信塞給趙盼兒,“這是他寫給我的書信,字裡行間,都說著山盟海誓,說在他在西京怎麼的淒苦悲涼,難道他當真以為我是傻子,想騙我一輩子嗎?”

趙盼兒匆匆一看,眼眶不禁一酸:“這樣的信,他當初上京趕考途中,也給我寫過一些。”

高慧冷笑瞭幾聲:“爹說得對,他就是因為害怕你告發他的醜事,這才弄巧成拙,被趕去西京做瞭個道士官,現在又想著哄騙我悄悄跑去西京與他私奔,弄個木已成舟,逼我爹不得不捏著鼻子認瞭這門親事,再調他回京!你和我當初都瞎瞭眼,怎麼會喜歡上這麼一頭毒蛇?”

趙盼兒雖然早與歐陽旭恩斷義絕,卻總覺得自己當初認識的歐陽並不是現在的樣子,她不由唏噓道:“或許他以前並不是,隻是被這東京的繁華迷花瞭眼,陰差陽錯,這才變成如今這種面目可憎的樣子。”

“管他什麼原因,我知道,膽敢欺瞞我的人,就得付出代價!”高慧銀牙咬碎,奪過書信,將其撕成粉碎,撒在窗外。

不一會兒,高傢的馬車就行到瞭蕭府附近,然而蕭府後門外人頭攢動,全是慕名而來的文士。趙盼兒所乘的馬車被擠在人群之外,根本駛不進去。

趙盼兒與高慧道別後,急急下瞭馬車,卻難以分開緊堵著後門的人群,隻得踮起腳朝門縫裡張望。不久,蕭府大門打開一條縫,守在府外的文士們隱約看到一個身形綽約的女子走出來,紛紛激動地喊道:“宋娘子出來瞭!”然而,站在前面的文士定睛一看,卻見走出來的原來是張好好,他頓時失望至極,甚至毫不掩飾地抱怨:“怎麼是她!”

張好好面色一沉,不快地走下臺階,分開堵在門口的眾人。

人群中,有人沒眼力地問:“張娘子,宋娘子什麼時候出來?”

張好好沒好氣地大聲答道:“不知道!”說罷,便快步上登瞭來接自己的馬車。

不一會兒,又有幾個女子從後門走出,眾文人湧動爭先,把趙盼兒又擠在瞭外面。

門內,幾個歌伎擁著宋引章擠在門縫邊,透著那一道小小的縫隙看著外面湧動的文人們。

宋引章看著一眼望不到盡頭的人群,心中驚慌不已:“這麼多人,我怎麼回得去啊?”

“跟我來。”顧千帆的聲音從身後響起。

“顧副使!”宋引章驚喜回首,果然看到瞭顧千帆。

宋引章忙跟著顧千帆走到瞭一個不常用的小門旁。

顧千帆停下腳步道:“這裡是西側門,從這邊出去,人會少些。我已經讓人通知你姐姐,馬車在外面會等著你。”

宋引章見顧千帆要走,鼓起勇氣道:“顧副使!剛才,謝謝你。”

顧千帆聞言,也客客氣氣地答謝瞭一句:“我也要謝你在眾人面前維護我。隻是以後,不管是為瞭誰,那種得罪人的話,都一定不要再說瞭。”

“嗯!”宋引章又是感動又是羞怯地點瞭點頭。

顧千帆催促道:“趕緊回去吧,過一陣子,我再去茶坊看你們。”

宋引章心中洋溢起瞭難以言喻的幸福,她輕輕地“嗯”瞭一聲,聽話地從忠叔打開小門走瞭出去。

顧千帆轉而問向忠叔:“宴席什麼時候會散?”

忠叔躬身答道:“大約就這小半個時辰瞭。”

顧千帆看瞭看日漸西沉的天色,語氣淡淡地說:“請轉告蕭相公,就說我先告辭瞭。”

忠叔深知倘若顧千帆此時離開,必會掃瞭蕭相公的興,他急忙阻止道:“顧副使請留步!我傢相公剛才特意吩咐,說適才壽宴上多虧你從中沖折,旋切魚膾免瞭尷尬,待會兒散席,還想請你留下小酌呢。”

顧千帆卻隻是譏諷一笑:“不必瞭,還是請先忙著教訓兒子的正事吧。”

忠叔面露尷尬,不敢再攔阻。

顧千帆想到什麼,又補充道:“對瞭,剛才那位宋引章,隻是盼兒的閨中密友,我不過是受盼兒所托,才對她關照一二。所以,請蕭相公多省省功夫,不必再派人去探查她的底細瞭。”

忠叔沒想到顧千帆連這件事都料中瞭,隻得應瞭下來,任由顧千帆毫不留戀地大步離開。

早先離開的張好好很快就回到瞭雙喜樓,一下馬車,就怒氣沖沖地朝畫舫的方向走去。

張好好的侍女掐好時間,站在甲板上等候,見張好好上船,連忙迎上:“好好姐回來瞭?今天怎麼樣,想必又是滿堂彩瞭吧?”

“閉嘴!”張好好沒好氣地甩開侍女進瞭船艙,卻見池衙內正一邊哼著小曲兒,一邊拿著小木棍逗鳥。

張好好掩著耳朵走進來,不耐煩地說:“行瞭,唱什麼唱,真難聽!”

池衙內雖然早習慣瞭張好好的驕縱,但她今日的脾氣顯然又上瞭一層樓,他驚訝地問:“唷,這是怎麼瞭,今天受瞭什麼氣,怎麼沖著我來發瞭?”

張好好負氣坐在榻上,不肯說話。

池衙內想瞭想,試探地問道:“今兒在蕭傢演砸瞭?”

張好好氣得一拍榻沿:“你才演砸瞭呢!我張好好什麼時候演砸過!”

“沒演砸,那你沖我發什麼火啊?”池衙內絞盡腦汁,又想瞭想道,“路上又遇到哪個不長眼的小痞子瞭?跟我說,我去教訓他!”

張好好張嘴欲言,半晌卻泄瞭氣:“得瞭吧,你得罪得起嗎?”

池衙內聽瞭隻覺不快,終究是忍瞭下來,好言哄勸道:“得罪不起,咱們就想點快活的事唄。來,看看這隻鷯哥兒,我花瞭三十貫才買的,唱起曲子來,和你一樣好聽。”

張好好一下子火從心頭起,瞪大瞭眼:“你拿我當鷯哥兒?”她劈手奪下池衙內手中的鳥籠,轉身就往窗外扔去。

一見張好好扔鳥,池衙內急瞭:“你瘋瞭吧?”

池衙內怒瞪著張好好,可張好好卻肆無忌憚地回瞪回去。池衙內差點氣背過氣,他跑到甲板上,縱身一跳。畫舫上的一眾婢女小廝瞠目結舌地奔到欄桿前,向水中望去。

池衙內在河中奮力地遊著,撈起落水的鳥籠,好在鳥沒事,依然撲棱著翅膀,他大松瞭一口氣,捧著鳥遊瞭回去。幾名手下忙將池衙內拉瞭上來。

池衙內衣濕盡濕,不開心地看著張好好:“你沖我發什麼脾氣?這可是我好不容易才買到的玉嘴,三十貫錢呢!”

張好好氣得渾身發抖,不敢置信地問:“你就為瞭三十貫錢吼我?”

池衙內感覺自己和那玉嘴在張好好心中都是一樣的地位,他心寒地說:“除瞭錢,那還是條命!我為瞭哄你開心好不容易買來的,你就這麼不珍惜?”

張好好素來是被池衙內供著的,她怎會想到池衙內非但不哄她,還來質問她。她立刻拉下臉道:“誰稀罕一隻破鳥瞭?我明明跟你說隻想要對蛐蛐,你就拿這個來糊弄我,還有臉說?”

池衙內臉色一下變瞭:“蛐蛐跑瞭,我弄隻更好更貴的鳥,怎麼叫糊弄你?你有沒有良心?”

張好好不甘示弱地跺瞭跺腳:“沒良心的是你!蕭府外頭那麼多人,蘇十三娘、周小小她們都有人來接,你呢,有空在這兒逗鳥玩,就沒想著來接我!”

池衙內無端背上一口大鍋,頓時覺得又好氣又好笑:“你別胡攪蠻纏啊,明明是以前你嫌棄我是個生意人,說聽你唱曲兒的都是什麼些鬼文人雅客,才不許我接,隻讓我派手下去的!”

張好好不知該如何反駁,但還是紅著臉嘴硬道:“我不管,反正,你今天就是沒接我,就是讓我丟瞭臉!哼,還什麼蛐蛐跑瞭,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是被人傢當瞭冤大頭,臊得厲害才沒敢拿給我!”

池衙內被觸到痛處,也惱瞭起來:“誰冤大頭瞭?誰臊瞭?你今兒沒吃錯藥吧?!自個兒演砸瞭,沖我發邪火!”

張好好又一拍榻沿:“老娘沒演砸!”

池衙內怒不擇言地說道:“你也知道自個兒老瞭啊!沒演砸,啊,我懂瞭,那就是使盡渾身解數,結果還是被別人比下去瞭唄?哎,不會就是宋引章吧?被我說中瞭吧!哈!我早就跟你說過別跟那三個喪門星來往,你偏不聽!”

張好好被池衙內直接擊中命門,險些流出淚來,可她愣是咬唇強行把淚忍瞭回去。

見張好好咬唇難以反駁,池衙內越發得瞭意:“你也是蠢,前陣子人傢都捧著你,你就真當自己是仙女兒下凡,黃鶯兒轉世啦?三兩天才練一回嗓子,那姓宋的傻丫頭天份比你高,長得又比你好看,還比你用功……”

張好好瞬間爆發瞭,她拿起手邊的東西向池衙內砸去:“有本事你再說一次!”

池衙內積壓依舊的憋屈,都在此刻發泄出來:“說瞭又怎麼的!論才論貌論年紀,你都比不過那個宋引章!”

張好好一個耳光打瞭過去:“早知道你今天這樣對我,當初我就不該聽瞭你的甜言蜜語跟瞭你!”

“你再說一次。”池衙內的語氣冷靜得可怕:

張好好有些害怕,但仍然梗著脖子說:“說就說,難道我怕你不成!我,張好好,後悔跟瞭你!聽清楚瞭嗎?”

池衙內點點頭,表情似笑似哭:“行,原本跟你好,就圖個你情我願。你現在厭瞭,那我走就是。”

“馬上給老子靠岸!”池衙內對手下大吼,看也不看張好好一眼,扭頭就走。

張好好素來把池衙內當成打不還手、罵不還口的出氣筒,沒想到他這次竟然真的敢走,她一時沒反應過來愕在當地,半晌氣惱地往他背影砸瞭一個杯子。

臨上岸前,池衙內回頭看瞭畫舫最後一眼,見張好好根本沒有在窗邊挽留的跡象,便就此拂袖而去。

另一邊,宋引章正抱著琵琶焦急地向巷口張望,突然,一幫文人遠遠出現,齊齊喊著她的名字,潮水般地向宋引章湧來。

宋引章害怕地轉頭就跑。這時,碼頭邊一艘小船上的船夫朝她招瞭招手。宋引章不疑有他,想當然地認為這一定是趙盼兒來接她的船,連忙提起裙子逃也似的上瞭船。追趕不及的文士們隻能遺憾地看著小船駛離岸邊。

船上,宋引章坐下好一會兒後仍心有餘悸地撫著胸口。

沈如琢背著手悄聲走到宋引章身後,附身在她耳邊道:“喝口茶,定定神?”

宋引章被嚇瞭一跳,慌亂地問:“怎麼是你?盼兒姐呢?”

沈如琢站直身子,笑吟吟地說:“我是收到教坊使報信,才趕著來英雄救美的,哪知道趙娘子在何處?”

宋引章掀簾往外看去,隻見岸上趙盼兒正四處張望,她急急跑出艙外,朝船夫大喊:“快停船,放我下去!”

沈如琢攔住宋引章,將她按回椅子上,自己則坐在她對面。他蹙眉看著宋引章說:“你確信要現在下去?我保證,你隻要落到那幫文士手裡,三個時辰之內肯定回不瞭傢。到時候弄得狼狽不堪,就不怕墮瞭柯相贈給你的‘風骨’兩字美名?”

宋引章明顯猶豫瞭,將懷中緊抱著的琵琶放瞭下去。

“我好心送你回傢,你倒嫌棄我。”沈如琢拉過宋引章的手,撫上自己心口,“你摸摸,我的心好痛。”

宋引章忙摔開他的手,羞憤地說:“你莊重些。”

沈如琢面色微沉,往車壁上一倚:“喲,前天還跟著我把酒共飲,今兒一朝成名,就要我莊重瞭?宋娘子真是無情。”

宋引章忙搖頭:“我、我不是那個意思,我隻是剛才被嚇怕瞭。”

沈如琢又重新靠近宋引章,貓捉耗子似的戲弄道:“那你並不是想疏遠我?”

宋引章一下被沈如琢身上的氣息包裹,她有些瑟縮,連忙點頭:“當然。”

沈如琢的嘴角帶上瞭勢在必得的笑容:“那好,不過你傷瞭我的心,得賠罪。”

宋引章愣瞭愣:“你想怎麼賠?要不我也給你彈支曲子吧?就是剛才柯相誇的那一首。”

沈如琢伸手按住瞭宋引章要去拿琵琶的手。

宋引章有些意外:“你不想聽?”

沈如琢的神情突然變得極為認真,他灼灼地凝視著宋引章的雙眼:“不,我想聽,但我想以後長長久久,隨時隨地的聽。”

宋引章固然遲鈍,但也聽出瞭沈如琢的言外之意,不由得心下愕然。

沈如琢反手握緊宋引章的手,佯做深情地說:“引章,有句話,我藏在心裡很久瞭。我從來沒有見過你這般楚楚可憐,才華橫溢的小娘子。你是珍珠玉璧,不該墮於泥淖市井之中,往後,讓我來照顧你,呵護你,好不好?”

宋引章震驚地看著沈如琢,原來她之前覺得沈如琢待她好並不是自作多情,她不確定自己對沈如琢是什麼樣的態度,可沈如琢此前那句“就連脫籍,也不是什麼難事”又實在對她有著致命的吸引,但顧副使也多次施救於她,難道他也對她有意?

沈如琢見宋引章不語,表情有些受傷:“怎麼,你不願意?”

宋引章慢慢地抽出手,點頭又搖頭,她深吸瞭一口氣道:“不,不是。我現在腦子亂得很,能容我想一想,過些日子回答你嗎?”

而沈如琢非但不氣餒,反而信心十足地說:“當然。我都等瞭你這麼久瞭,又何必急於一時?不過我相信,你終究還是會答應我的。”

宋引章不知道沈如琢為何敢如此篤定,一臉迷茫地問:“為什麼?”

沈如琢的表情突然變得有些古怪,仿佛宋引章問瞭什麼愚蠢的問題:“因為你已經名揚東京瞭啊?柯相親口誇過的有士大風風骨的宋娘子,怎麼能為瞭幾百文茶錢,在茶坊裡對著一幫酸腐文人賣唱?”

宋引章想到那樣的畫面,不禁渾身一震。

沈如琢用那雙天生含情的桃花目定定地凝視著宋引章:“而吾,願造玉樓,將卿藏之。”

宋引章的心猛烈地跳動起來,為瞭掩飾自己的慌亂,她連忙垂眸,卻發覺兩人的手雖然分開,但指尖仍然挨得極近,她連忙把目光移向別處。

宴席散後,蕭欽言正在大門外與一眾賓客道別。眾人言笑晏晏,雖然說出口的每一句話都無比虛偽,但經過多年的官場浸淫,在這樣的場合下,大傢反而覺得更加得心應手。

蕭欽言笑著對柯政拱瞭拱手:“柯公,請恕蕭某不遠送瞭,此後山長水遠,您可要務必珍重。畢竟是上瞭年紀的人瞭,千萬別一不小心著瞭風寒,讓官傢和我們擔心啊。”

柯政連基本的客套都不屑,冷傲地說:“放心,老夫生平未做虧心事,上不懼鬼神,下不懼病疾。等到官傢清醒過來,不再為奸臣所媚,早日遠妖後、立太子,老夫自然還要回京效力。”

蕭欽言臉上笑容不變:“哦,如此,那就恭候瞭。”

柯政冷哼一聲,轉身上瞭馬車。

跟隨在柯政身後的齊牧也朝蕭欽言一拱手:“明早朝會過後,蕭相公就要正式正位首相,到時還請多多指教。”

蕭欽言忙擺手道:“不敢。柯公走後,齊公就是朝中清流領袖。蕭某隻盼著您少找些麻煩,就感激不盡瞭。要不然,大傢同朝為臣,我睡不好,齊公也肯定夜夜難眠,你說呢?”

齊牧一怔,隨即放聲幹笑。蕭欽言附和地笑瞭起,兩人笑完,各自皮笑肉不笑地一拱手分開。

齊牧一進車廂,卻發現顧千帆竟然坐在車內。他先是一愕,旋即笑道:“我說剛才怎麼找不到你,原來你竟在此處。”

顧千帆朝齊牧躬身一禮:“越顯眼的地方就越安全,蕭府人多眼雜,自然是這裡最好。現在您可以跟我說說那帽妖犯人的事瞭嗎?您為何要授意殿前司的人將他帶走?”

齊牧早知道顧千帆會問,隻是平靜地答道:“因為他身後的主使,是安國公。”

顧千帆面色瞬間一凝,當初太祖駕崩,民間謠傳,太祖本欲傳位於親子楚王,而非皇弟太宗,而這安國公便是楚王之孫。

齊牧見顧千帆表情凝重,便知道他理解瞭自己的意思。他語重心長地說道:“你也相信坊間那些物議,覺得帽妖是沖著蕭欽言去的?錯,那是安國公的一石二鳥之計,官傢這一年禦體欠安,又遲遲未立太子,難免就有人起瞭他心。得位不正,妖孽作亂,便是現成的理由。我不讓你繼續審那人犯,並非是想殿前司的人搶功,是為瞭保護你。畢竟古來奪嫡之事,牽涉進去的官員有幾個能善瞭?”

顧千帆眸光一閃,但依舊恭敬回道:“多謝您回護之意。”

見顧千帆如此,齊牧終於面露欣慰:“回頭我再派人來一次,至於那個人犯——”

顧千帆識趣地在齊牧拉長尾音的同時接道:“我會對外說他熬刑不過,已經嚼舌身亡。”

齊牧滿意地點點頭:“很好。總之帽妖案這事,你這邊就到此為止吧。其餘的,自有殿前司的人去處置。”

“是。”顧千帆遲疑片刻,深吸瞭一口氣道,“但是小侄還想有一事不解。上回我送上雷敬的罪狀,您說很快就會奏請官傢處置於他。可如今已經過瞭這麼久瞭,小侄卻依然沒有聽到朝中有任何的動靜,甚至,聽您令行事的殿前司的人還和雷敬有金錢往來……”

“你在懷疑我?”齊牧面色一沉,眼神瞬間變得無比陰冷。

盡管顧千帆一直恭敬地半低著頭,但他還是感受到瞭齊牧威壓的氣場,他忙道:“小侄不敢。”

齊牧有些不耐地說道:“老夫早就說過,成大事者不拘小節,你偏要扯著和雷敬的私下恩怨不放!好,老夫就索性跟你交個底,清流一派決定暫時不與雷敬為敵,而是與他合作,畢竟官傢對他頗為信任,幾次流露出要將他調作入內侍省主官之意。若山陵突崩,皇後把握宮中,我們清流必須要在裡面有個內應。”

顧千帆不禁脫口而出:“可是若是這樣,清流行事又和蕭欽言有何區別?”

齊牧大怒,一拍車轅道:“你放肆!”

顧千帆的眼中一瞬間現出極為受傷的神情。

齊牧趕緊放柔瞭語氣道:“想要合縱連橫,就得有所舍棄,你為官多年,這道理你不會不懂。你以為我想與奸宦同流?不過是為瞭社稷著想,不得已而為之!正如你今天不也為瞭保護那位宋娘子,而給蕭欽言那廝獻魚膾嗎?皇城司是天子耳目,你卻當場討好於他,難道不怕被視為奸臣一黨?老夫知道你是好心助人,剛才可曾說過你一個字?”

顧千帆素來將齊牧看作自己的父輩,見齊牧如此,有些歉疚地解釋道:“小侄剛才行事不周,那宋娘子是我未過門娘子的親戚……”

齊牧不想聽顧千帆的解釋,打斷他道:“好瞭,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難處。當初我特意招攬你,就是看中瞭顧傢三代的清明風骨,皇城司司職重要,蕭欽言此人老奸巨猾,以後必然會借著今天日之事和你套交情。你自己心裡要有一桿秤,萬不可心存僥幸,受他蠱惑,真把他當成瞭一個和藹可親的長輩。”

顧千帆立刻正色道:“是。”

齊牧想瞭想,又道:“不過,他若與你交接,你倒是可以去去。他回京不久,必然要在臣中羅織勢力,如果你能探聽到一些他們後黨與皇後謀逆的秘辛,更是再好不過。”

顧千帆心情復雜地頷首:“千帆自當盡力。”

齊牧剛滿意地點瞭點頭,可他又突然想起什麼,皺眉道:“你說那宋氏是你未婚妻的親戚?官宦人傢的小娘子,怎會和教坊的樂伎扯上關系?”

顧千帆一愣,齊牧顯然是想當然地把他要成親的對象當成瞭官宦之後,他忙解釋道:“趙氏是清白良民,目前在馬行街那邊以經營茶肆為生。”

“什麼?她是個商婦!”齊牧神色大震,似乎是聽到瞭什麼不堪入耳的事情。

顧千帆沒想到齊牧的反應會如此之大,他有些錯愕地說:“趙氏於下官有救命之恩,下官也從不把官民之別放在眼中。若是您為難,覺得替我向商婦提親有損您的清名……”

齊牧有些不耐地擺瞭擺手:“行瞭,老夫不過是想考慮周詳得一點,你怎麼就一口一個下官瞭?不過千帆,你還記得你當初的願望是什麼嗎?”

顧千帆不假思索地答:“小侄想升上五品為母親請封誥命。”

齊牧別有深意地看著顧千帆道:“那之後呢?如果你很快就願望達成,未來幾十年宦海生涯,你想做什麼?”

顧千帆一時間竟然被問住瞭。

齊牧嘆息道:“連你自己都忘瞭吧?那會兒你跟我說過,其實你並不喜歡舞刀弄劍的生涯,到那時,你想重新轉回文官,尋一清要之職,好好整理顧氏百年以來的文集。”

顧千帆點點頭,恍然道:“對,那正是小侄一生所向。”

齊牧負手看著顧千帆,慢悠悠地開口道:“可你若娶趙氏為妻,此生就絕無可能做成清要文官。”

齊牧將顧千帆的表情變化盡收眼底,他搖著頭解釋道:“你初為文官時資歷尚淺,不清楚個中的門道。朝中的確並未有律令禁止官商為婚,但是這樣做的,隻有世人眼中不知禮儀的武官。你若由武轉文,五品已是高職,妻室若曾為當壚女,言官是絕對不會放過你的。到那時,一個婚宦失類的惡名背上,別說官職,你連你娘的誥命都保不住。千帆,你真的想好瞭嗎?”

顧千帆的眼眸瞬間收縮,車外下起瞭淅淅瀝瀝小雨,方才還燦若正午的天光瞬間陰沉下來,顧千帆的心情也同這天色一齊暗淡瞭下去。

顧千帆在一條僻靜無人的小路上下瞭車。此時,一直遠遠驅車跟隨在後的陳廉忙駕車趕來,然而顧千帆註視著齊牧馬車消失的方向,久久沒有動作。

陳廉小心觀察著顧千帆的臉色,擔心地問:“有什麼不對嗎?”

顧千帆沒有回答,上車後,若無其事地吩咐道:“晚一點,報個暴亡上去,就說帽妖案的那個嫌犯,已咬舌自盡。把人交給來要他的人。”

“是。”陳廉大松瞭一口氣,縱身上馬驅車前行,“帽妖案鬧這麼大,殿前司是官傢親軍,這麼大的燙手山芋,自然是早點丟出去的好。”半天沒聽到顧千帆回答,陳廉小聲問:“我又多嘴瞭?”

“沒有,我隻是在想一些事情。”顧千帆閉目靠在車上,腦海中不斷回響起齊牧的話,他的手緊緊地扣住瞭車壁,手臂青筋虯起,心中陷入瞭天人交戰。

突然,他腦海中靈光一閃:“停車!”

“怎麼瞭?”陳廉嚇瞭一跳,趕緊勒馬急停。

顧千帆盡力捕捉著那一點靈感,良久,他突然慘然笑道:“為什麼連我都還沒來得及審問那個人犯,可他卻能早早查清帽妖身後的主使,就是安國公?”

陳廉驚異地問:“誰?”

“剛才我和見面的人。”顧千帆臉上堆出一個苦笑。

陳廉不假思索地說:“那,他多半就是帽妖案真正始作俑者瞭唄。”

天邊一道閃電亮起,雨珠一下變得密集而猛烈。

《夢華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