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華錄 第二十八章 前塵謎

孫三娘和葛母一齊站在池衙內那位於東京城最繁華的地段的私宅外。頭一回見到這麼豪華的宅子的葛母眼放金光,連門口的磚都忍不住摸上一摸,倘若孫三娘告訴她,這兒就是王母娘娘的寢宮,她也會信。

孫三娘從懷中掏出趙盼兒事先準備的信封,煞有介事地說:“瞧見沒有,這就是我們東傢的宅子。你拿著這封信進去,他肯定立馬把剩下的錢給你,沒準還能多賞你幾個呢。”

葛母搶過信,眼中露出瞭貪婪的光。

與此同時,池衙內正在府中跟呂五生著悶氣,呂五明顯是拿瞭張好好的好處,才特地過來向他匯報她的情況,至於呂五說的那些張好好生瞭病的話,他是一百個不信。

“生病?生病找大夫啊?找我有鬼用?”池衙內煩躁地打斷呂五,自那天跟張好好不歡而散,池衙內再也沒去找過她,他畢竟也是男人,張好好一而再再而三地傷害他的尊嚴,如果她不給他道歉服軟,他再上去冷臉貼熱屁股,豈不是讓全東京的人看笑話?

呂五知道池衙內還在乎張好好,忍不住勸道:“衙內,好好姐這就已經算是服軟瞭,您就著臺階就下吧!”

池衙內聽瞭氣得兩眼直翻,他實在想不通,這呂五明明是自己的人,怎麼向著張好好說話?他咬牙道:“男人的面子大過天,你懂不懂?懂不懂?她要不親自來求我、哭著跟我認錯,本衙內這輩子都不會理她!”

呂五偷偷在心裡翻瞭個白眼,面上卻隻得俯首稱是。

池衙內煩躁地扇瞭扇子:“那個趙盼兒呢?這麼熱的天,她那破茶坊沒有冰,是不是都快餿瞭?”

呂五知道趙盼兒已經解決瞭用冰問題,臉上的表情頓時變得十分古怪。

“哈哈!她想買冰,也得跪著來求我,要不然——”池衙內突然察覺呂五表情不對,不禁問道,“你那什麼表情?”

呂五艱難地擠出一句話:“回衙內,顧副使,他最近升官瞭,現在是正任的皇城使。”

“什麼?他又又又升官瞭?”池衙內的氣勢一下就弱瞭下來,仍嘴硬道,“那又怎麼瞭?”

呂五嘴角抽瞭抽:“皇城司手下有個司,叫冰井務。”

池衙內隻覺五雷轟頂,他安靜地站在原地,好半天才把手裡的扇子折成兩段,結果反倒因此撅疼瞭手。

這時,一手下匆匆而入,向疼得齜牙咧嘴的池衙內耳語說,趙盼兒派瞭個人過來。

池衙內正愁抓不著趙盼兒出氣,哪想到她還能自己送上門來。他立時笑逐顏開,殷切地說:“讓她進來!”

不一會兒,葛母被人帶瞭進來。她原本就被屋裡那富麗堂皇的佈置迷花瞭眼,一見池衙內那幫地痞手下,更是戰戰兢兢。

她顫巍巍地給池衙內遞瞭封信:“衙內萬安,趙娘子要我把這封信帶給你……”

池衙內撕開信一看,裡面卻是一張白紙。他當下就火瞭:“這是信?你消遣本衙內啊?把她給我打出去!”

葛母當即懵瞭,狗急跳墻地大喊:“我又不識字,哪知道裡面寫的是什麼!你得給我錢啊,五貫錢!不然我要告官,告官!”

池衙內一用勁,又把扇子再折瞭一次:“給我狠狠地打!讓她去告官!”

不等池衙內再說第三遍,眾手下立刻抄起傢夥,一擁而上。

大概過瞭一炷香的功夫,滿頭是血的葛母被扔出瞭大門。

隱蔽在遠處的一棵樹下的孫三娘一使眼色,一個路人便會意地走瞭過去扶起葛母:“哎呀,你怎麼得罪瞭池衙內啊,他可是個不講理的霸王!趕緊出城去吧,別再回來瞭,不然再讓他的手下見瞭,你的小命隻怕就保不住瞭!”

不遠處,葛招娣和趙盼兒不知何時也跟瞭過來。遠遠看著葛母滿目驚慌、跌跌撞撞地跑開的樣子,葛招娣捂著嘴,眼淚如斷瞭線的珍珠般落下。

孫三娘走到葛招娣身邊,心疼地看著她,同為女子,她真的很理解葛招娣現在的心情。

趙盼兒安撫地拍瞭拍葛招娣的手:“放心,池衙內的手下都挺有分寸,不會傷到人命。這一回不好好治治她,她還會像吸血蟲一樣纏著我們不放。”

葛招娣像被雷擊中瞭一般,急急否認:“我不是為她難過,我隻是——”葛招娣再也抑制不住被她壓抑瞭多年的委屈,投到孫三娘懷中更咽道,“為瞭給我那還不到八歲的弟弟攢彩禮,他們賣瞭我兩回,第一回賣到飯館裡當養娘,我自己掙錢贖瞭身。第二回,他又把我賣給一個五十歲的屠戶當續弦。我好不容易逃回傢,我弟弟還給那傢報信……所以我才會說我全傢都死絕瞭!她是我親娘啊,她也是女的,怎麼就這麼忍心人傢糟踐她女兒!”

“都過去瞭。”孫三娘拍著葛招娣的背,眼眶也蓄滿瞭淚水。

趙盼兒微紅著雙眼從袖中取出那張奴契,堅定地說:“拿著這個,以後她不會再纏著你瞭。”

葛招娣看著奴契,又不可置信地看著趙盼兒:“你把奴契給我?真的給我?”

趙盼兒眸光閃亮,既有涅而不淄的傲骨、也有閱盡千帆的底氣:“我也被賣過,我做過官奴。這賤籍的烙印,我花瞭整整十年才洗掉,又怎麼會讓我的姐妹再被烙上?”

葛招娣愣瞭半晌,用顫抖的手接過奴契,接著,放聲大哭起來。

趙盼兒走上前去,與孫三娘一起輕輕擁住葛招娣,她們彼此相扶,給予對方以溫暖。葛招娣突然覺得,今後無論發生什麼,她都不會害怕,因為她們永遠是彼此最堅強的後盾。

如此奔波瞭一天,趙盼兒、孫三娘葛招娣回到傢時已經到瞭晚上。趙盼兒原本想像三娘和招娣那樣早早回房休息,可她在床上躺瞭好一會兒,睡意反而越來越淡,索性便起身去灶房忙活瞭起來。

孫三娘被屋外的響動吵醒,想到傢裡放瞭五百貫錢,她一個鯉魚打挺便坐瞭起來。她執燈出去一看,見是趙盼兒抱著一隻瓷罐從灶房裡出來,這才松瞭口氣:“我聽到響動,還以為有賊呢!這麼晚瞭,你怎麼還不睡?”

趙盼兒晃瞭晃手中的瓷罐:“我剛去熬瞭一鍋酸梅漿。傢裡才放瞭五百貫而已,別那麼擔心。望月樓得買、茶坊明早的生意也還得繼續做呢。”

“那你早點睡。”孫三娘也覺得自己有點小題大做瞭,正好困勁兒上來,便打瞭個哈欠,回瞭房。

趙盼兒將瓷罐放進井中鎮著,又推開院門,看瞭看在月亮的清輝籠罩下空無一人的小巷。顧千帆曾與她約定,如果他想見她,就在藤蔓上放一朵黃色的花。相比幾個月前,院墻上的蔓藤已經愈發茂盛,然而夜色下的藤蔓卻是一片碧綠,

趙盼兒心中隱約的希望又一次落空,她輕輕嘆瞭口氣,關上院門、回到房中。這些天,她一直睡不好,不得已隻能再喝瞭一碗安眠的蟬蛻湯。不知過瞭多久,睡意才漸漸將她的思念壓倒。迷蒙之中,她似乎感到顧千帆的氣息縈繞在自己周圍,她想,這一定是因為他們太久沒見,以至於她出現瞭幻覺。她眷戀地感受著那熟悉的氣息,呼吸漸漸輕淺、眼皮愈發沉重,最終進入瞭夢鄉。

隨著趙盼兒的呼吸變得緩慢而均勻,角落處的一團黑影動瞭動,不知何時出現的顧千帆輕出現在窗邊,靜靜地註視著趙盼兒的睡顏。他的心中痛如刀攪,卻不敢近她一步。如果這是皇城司最酷烈的刑罰,他隻願能永生永世。

不知道過瞭多久,顧千帆方從懷中掏出大相國寺的三千貫庫帖和一朵黃花一起放在桌上,壓上瞭一隻瓷瓶。但片刻,他又將黃花取回,將庫帖寫著“平安如意”的那一面翻過來,重新壓好。

山雨欲來,顧千帆留戀地再看瞭一眼趙盼兒,替她合上瞭窗。

天邊劃過一道閃電,一陣明滅過後,窗邊已不見瞭顧千帆的身影,疾風陣陣,卷起沙石,趙盼兒的窗子也被吹開,瓷瓶和庫帖都掉落在瞭地上。

第二天一早,趙盼兒急急地去瞭半遮面看屋子有沒有被風吹壞。葛招娣和孫三娘主動留下來收拾也頗有些混亂的小院。

葛招娣收拾著趙盼兒屋中地上散落的紙片,一掃眼發現瞭庫帖,葛招娣識字不多,瞟瞭一眼正面小篆,隻覺猶如天書。還好那上面畫著佛像,她便回頭問孫三娘:“三娘姐,我在地上撿到張佛經,放哪兒啊?”

孫三娘隨意指瞭指書架道:“是引章的吧,盼兒平常也不看這些,放那吧。哎,今年天氣怎麼這怪,又熱,妖風又一陣一陣的!”

葛招娣也並未多想,隨手從書架拿下一本佛經,將庫貼往裡一夾,就又放瞭回去,隨後便跑過去幫起孫三娘的忙。

第二天一早,天就放晴瞭,孫三娘按照之前的約定,跟杜長風去店裡選衣服。杜長風原本長得不差,就是因為雞視眼總是抻脖子、瞇眼睛,看起來不太神氣。如今他眼睛也好瞭,又穿上瞭平整的新衣服,整個人都顯得煥然一新。

孫三娘固然對杜長風的新扮相很是滿意,可她清楚在買衣服的時候,是絕對不能當著老板的面誇人的。她皺著眉打量著試著新衣的杜長風,又上前替他整理瞭一下,挑剔地說瞭個“還行”。

孫三娘回身對老板語速極快地說:“這件,還有那兩件,都要瞭。剛才說是一千四百錢是吧?那我再加兩幅巾子,兩雙鞋,你一起便宜些,湊個整,算個一千五百好瞭。”

老板聽得目瞪口呆,開店這麼多年,碰上這麼會講價的還是頭一遭。孫三娘卻已經默認這筆生意已經談成,自顧自地去挑男鞋瞭。

杜長風將錢付給老板,偷偷滿足地樂道:“不好意思,她太會持傢瞭。”

老板隻能無奈地收下錢,把櫃臺上的一大摞衣物全都包瞭起來。

買完鞋子後,孫三娘和杜長風便一起步出瞭成衣店。走瞭老遠,孫三娘口中依舊念叨著:“人傢鋪子裡有冊子,以後你也不用上門去挑瞭,每逢時令,打發人過去一趟,從頭到腳自然有人給你配好瞭送來,省得麻煩。”

抱著一個大包裹的杜長風拼命搖頭:“不麻煩不麻煩——我的意思是,還是你幫我挑,我才放心。”

孫三娘覺得杜長風簡直是個愛撒嬌的小孩,無奈地扶額道:“以後酒樓開起來,我隻怕忙得腳不點地,哪有那個閑工夫。”

杜長風鬼使神差地停住腳步,直愣愣地看著孫三娘說:“我等你。”

孫三娘被杜長風這句沒頭沒腦的話說得愣住瞭。

杜長風又鼓起勇氣說道:“隻要你願意跟我出來,我什麼時候都願意等。”

孫三娘臉上紅暈頓起,轉頭就走:“不會說話就別學著人瞎說,省得人傢聽瞭誤會!”

杜長風忙追瞭上去,焦急地說:“我沒瞎說,我是真心這麼想的!”

孫三娘越走越快,很快把杜長風甩在瞭後連,她的臉色越來越紅,額上也見瞭汗水,她突然喃喃道:“嘿,他對你有意思,你跑什麼跑,你又沒什麼好心虛的!”

孫三娘想等一等杜長風,為瞭不表現得太過明顯,她停在賣冰雪水的小攤前要瞭碗涼水。

很快,杜長風便追瞭上來,他一邊用手裡扇子給孫三娘扇著風,一邊對小販道:“給我也來一碗。她要荔枝漿,我要豆兒水。”

孫三娘沒想到杜長風連她愛喝什麼都知道瞭,不由臉上一紅,可她突然又想到什麼,眉一皺,狐疑道:“你真沒娶過老婆?怎麼這些路子一套一套的這麼熟?”

杜長風身形一僵,眼神也有些不知道該往哪兒放。

孫三娘察覺杜長風的異樣,一時氣上心頭:“好哇,居然騙到我頭上來瞭!”

杜長風忙壓低聲音道:“我沒騙你,我隻是不知道算不算真沒娶過。我三十好幾瞭,又不是長得天殘地缺,要說沒人說過親,肯定你也不信。我其實有過一門親事,跟女方大定都過瞭,可惜過門之前半個月,她急病走瞭。別人都說我克妻,所以我才獨自一個人,蹉跎到現在……”

孫三娘先是替杜長風不忿,後來又同情地說:“沒事,人生誰沒幾個坎呢,我不也被休過嗎。大哥二哥麻子哥,大傢都差不多。”

杜長風眉開眼笑地說:“我也覺得我倆挺——挺像的。”

孫三娘看瞭出來杜長風原本的口型是“挺配的”,又急又羞,拿起攤主調好的荔枝漿猛喝,結果不慎嗆到瞭。

杜長風忙在一邊幫她拍背順氣。旁邊有婦人看瞭,忙指給自己丈夫看,意思讓學著點,杜長風忙拱手為禮。

“你在胡說什麼啊?”孫三娘好不容易緩瞭過來。

杜長風決定索性趁這個機會把話說開:“其實你的事,我都悄悄向招娣打聽過瞭。咱倆都不是小郎君小娘子,我的心思,我不信你不明白。不過你也別擔心,我不著急的,等你們把酒樓的事都置辦好瞭,咱們再慢慢分說也不遲。”

孫三娘漲紅瞭臉,啐道:“你就發夢吧你,誰跟你慢慢分說。”她喝完瞭荔枝漿,還沒來得及付錢,杜長風就搶先付瞭。

孫三娘氣結,也扔下幾枚銅錢,便快步離開。

杜長風忙又把她的錢收瞭起來,這才又往孫三娘那邊追去:“三娘你等等!”

孫三娘的步伐原本邁得很大,聽到杜長風的呼喊,她嘴角上揚,不留痕跡地放緩瞭腳步。

杜長風見孫三娘走慢瞭一些,心中大定,嘴角咧到瞭臉邊,抱著一堆衣服向前奔瞭過去,漸漸地,兩個影子重疊到瞭一起。

轉眼到瞭趙盼兒與望月樓老板約定好的交易之期,然而整整三天,顧千帆不僅音信全無,說好的錢更是未見蹤影。沒計奈何,趙盼兒隻得硬著頭皮帶著孫三娘和葛招娣去瞭望月樓請求老板寬限她們幾天。

望月樓老板看著又被改瞭一遭的契書,不滿道:“這契書改瞭又改,到底是什麼個意思?趙娘子,你要是沒錢就直說,別耽誤我時間!”

趙盼兒心中底氣不足,可為瞭做成買賣,她還是盡量沉著地說道:“挑貨人才是買貨人,契書上精細些,對咱們都好。”

然而對方也不是好糊弄的,當即表態道:“我之所以願意把酒樓拆半瞭賣你一個女的,就看中你爽快。你要做不到,這買賣咱們也就砸瞭。這樣吧,這契書要麼你現在簽,要麼就此作廢,我另找買傢去。”

趙盼兒咬牙表示:“我可以簽。但頭期那六百貫,得明天才能給你。”

望月樓老板也不想再花太多時間找買主,再等一日他還是等得起的,索性道:“行,明日辰時三刻,過時不候!”說著,便在契書上加瞭幾筆,隨後按上瞭手印。

不一會兒,趙盼兒等人便拿著新改的契書走出瞭望月樓。

看著蓋瞭雙方指印的契書,葛招娣猶自擔心:“你就這樣簽啦?可咱們現在手裡的錢,不是還差挺多嗎?”

趙盼兒卻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放心,我這就跑一趟皇城司,有千帆在,這點錢,應該沒問題的。”

孫三娘遲疑地說:“可萬一你見不著他……”

趙盼兒卻輕笑瞭一下,堅定地搖頭:“不可能。千帆又不是歐陽旭,怎麼會對我避而不見呢?”

趙盼兒讓孫三娘和葛招娣先回桂花巷小院,自己去南衙找顧千帆。孫三娘和葛招娣知道盼兒去瞭南衙肯定要跟顧千帆說一些體己話,便依著她的意思,先行離開瞭。

然而,待趙盼兒頂著烈日來到南衙,卻在門口被人攔瞭下來。把門的皇城司侍衛根本不相信趙盼兒認識顧使尊,且不提顧皇城根本不在東京,就算在,堂堂使尊是說見就能見的?

正在僵持之際,幸虧顧千帆的手下孔午認出她來,替她解瞭圍。

趙盼兒這才松瞭口氣,雖說她已經快和顧千帆成親瞭,可她真的不知道除瞭這裡,她還能去哪兒找他,不說別的,到現在她都不知道顧千帆的傢在哪兒,畢竟皇城司的事情太復雜,顧千帆不說,她抹不開臉主動打聽。

當趙盼兒求孔午代為通傳時,孔午卻告訴她,顧千帆陪著使臣出京上梁園那一帶狩獵納涼去瞭,這幾日隻怕都回不來,但他可以替她向顧千帆飛鴿傳信。

趙盼兒不好把自己需要錢的事情告訴孔午,隻能向孔午道瞭謝,便匆匆離開瞭。

回到桂花巷小院後,趙盼兒有些為難地將顧千帆外出公幹的事情講給孫三娘和葛招娣聽。

孫三娘聽完這話,不禁急得團團轉:“這到底怎麼回事?好端端的,顧千帆在搞什麼鬼啊?他該不會反悔瞭,這才故意不見你吧?”

趙盼兒有過被最親近之人背叛的經歷,當孔午告訴她顧千帆不在東京時,她的確有一瞬間的懷疑,可那份疑慮隻存在於瞬息之間,顧千帆的為人她最清楚,她應該信任他。她堅決地說:“絕對不會的!千帆他真是有公務一時回不來,我相信他!再說他一直都那麼支持我開酒樓,沒道理這個時候突然反悔!”

“我同意!”葛招娣也覺得顧千帆不是那種人,跟著分析道。“不然他幹嘛送那兩百貫來?要真反悔瞭,就該一分不給才對。”

“沒錯,所以咱們就再耐心一點,再多等等,他手下也是這麼說的,最多幾日,千帆肯定能把咱們需要的錢送過來!”說著,趙盼兒用力地點瞭點,既像是在安撫三娘,也像是在安撫自己。

然而孫三娘依舊眉頭緊鎖:“可咱們能等,望月樓那邊不能等啊!你忘啦,明天一大早咱們得湊夠六百貫交過去,否則人傢就不賣瞭!現在天都快黑瞭,咱們上哪找錢去?”

趙盼兒一咬牙,望月樓是她眼下最合適的選擇,無論如何她也不能錯過這個機會:“我還有些字畫,還有茶坊的地契,現在馬上去找一傢當鋪當掉,應該還能湊點錢出來。”

孫三娘聞言大急:“不行!那是咱們最後的老本瞭!萬一再出岔子,咱們連一點點的退路都沒有瞭!”

一語既出,屋內陷入瞭長久的沉默。

良久,趙盼兒抬起頭來,反問道:“可如果不去當鋪,咱們守著這個沒有引章和琵琶的茶坊,生意隻會越來越差。三娘,上一回決定賣掉錢塘所有的傢當留在東京的時候,我們又想過退路嗎?”

孫三娘心中一凜,她也知道,半遮面近來的生意大不如前,長此以往,她們隻會越虧越多。

趙盼兒的眼神變得無比堅毅:“抵押地契是很冒險,可是做生意,本來就得迎難而上。而且,我相信千帆,因為他從來都是一諾千金。上次他受傷,差點命都沒瞭,可就算他連路都走不瞭,還是不顧一切地來見我,為的就是不讓我擔心難過。所以這一次,他肯定是遇到瞭天大的難事,才會這麼多天不能和我見面。憑我對千帆的瞭解,隻要他收到消息,肯定會以最快的速度聯絡我的。所以現在我們隻要湊齊這六百貫的頭金,再用他送來的銀子贖當,這筆生意肯定就瞭成得瞭。三娘,難道你不想嘗嘗做望月樓東傢的滋味嗎?”

孫三娘明顯心動瞭,然而她還沒來得及發話,葛招娣突然插話道:“我想!不過我手裡頭隻有三十貫,能算我一份嗎?我沒想著當四東傢五東傢,當個小東傢就行!”

孫三娘一拍葛招娣的頭:“二東傢還沒發話,輪不到你!”

葛招娣誇張地揉瞭揉自己的腦袋,做出瞭個委屈的表情。

孫三娘終於下定瞭決心,看著趙盼兒,堅定地說:“我現在隻有一個問題,這麼晚瞭,還有當鋪開著嗎?”

趙盼兒看著兩位全力支持自己、相信自己的朋友,隻覺心中熱騰騰的。她眼中燃起異樣的火光,並在心中暗暗發誓,她一定要將這酒樓幹出一番天地!

到瞭這個時辰,東京的各傢商鋪都已經陸續關門,趙盼兒三人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傢尚未關門的當鋪。此時,趙盼兒正把半遮面的地契遞給當鋪掌櫃,葛招娣和孫三娘則在旁邊眼巴巴地瞧著。

當鋪掌櫃仔細看著地契,又不停地打算盤:“馬行街的地段倒還是不錯,這處宅子——”正說著,他的一個手下走過來,輕踩瞭掌櫃一腳。

掌櫃情知不對,但面上不動聲色,隻是繼續說道:“能值個不錯的價錢,不過現在天色不早,能不能收這樣的大貨,我還得去請示一下我們東傢。”言畢,他把地契還給趙盼兒:“還請稍候。”

掌櫃和那名手下一起走進一旁的隔間中,不知在談些什麼。

葛招娣擔心地看著隔間禁閉的門,問:“不會他們不肯收吧?”

趙盼兒卻很是篤定地搖著頭:“不會,當鋪開門,就是做生意的。東京這麼大,我們這一處小小的宅子算什麼?人傢來當的金銀珠寶更多呢。”

隔間中,手下和掌櫃附耳說瞭幾句,掌櫃臉色頓時一變。待他再走回來,臉上雖然帶著客套的笑容,但周身的氣場確是拒人於千裡之外:“不好意思,剛才我點瞭點,發現賬上的錢不夠瞭,所以您這份地契,我們收不瞭。”

趙盼兒尚未察覺掌櫃的異樣,便道:“那明天呢,我們可以明天一大早過來等——”

掌櫃搖著頭打斷趙盼兒:“明天也不行,明天正好小店盤存休店。您還是去別傢吧!”

孫三娘頓時急瞭:“可現這會兒別傢當鋪都關瞭啊!”

此情此景如此熟悉,趙盼兒不是傻子,能讓掌櫃翻臉比翻書還快的隻有一種可能。她直截瞭當地問:“掌櫃的,明人不說暗話,我隻問你一句,池衙內是不是也是你們東京典當行會的行頭?”

掌櫃一愣,尷尬地笑道:“小娘子是個聰明人,做生意嘛,講究的就是和氣生財,小人也不知道您怎麼得罪瞭池衙內。但是,小人肯定是不敢得罪他的。”

“那你就敢得罪我瞭?”趙盼兒語聲不高,掌櫃卻是一凜。

趙盼兒淡淡道:“您可別忘瞭,我們要當的這處茶坊裡頭,還有一個剛得瞭柯相親筆題字的琵琶宋娘子。您今晚上是可以不當給我們,可您就不怕哪天她跟哪位貴人相公隨意提上貴店兩句?”

掌櫃臉色一變,果然被趙盼兒糊弄過去瞭,他猶豫瞭一下,終道:“小娘子要是實在想當,也不是不可以。但活當的話,小店隻能出五十貫。”

葛招娣一聽,火氣一下就上來瞭:“才五十貫?你怎麼不去搶啊!”

趙盼兒按住葛招娣,深吸瞭一口氣道:“一百貫。活當的規矩向來都是以一個月為期的,我們隻需要七天。七天之內,要是我不來贖當,這處三百貫的地契就歸您。”

掌櫃在三百貫地契的誘惑和池衙內的怒火中權衡瞭一下,終是點瞭頭:“成交。”

趙盼兒臉上露出瞭如釋重負的笑容。

不一會兒,葛招娣和趙盼兒便一起抬著一隻錢箱走出瞭當鋪,不遠處,孫三娘正指導著小廝往車上裝箱子。

趙盼兒看出葛招娣似乎欲言又止,便問:“怎麼瞭?”

葛招娣有些沮喪地開口:“是不是……因為我娘那事才得罪瞭池衙內……”

若不是手中抬著箱子,趙盼兒很想摸摸葛招娣的頭,這小丫頭看似大大咧咧,其實心思重得很。“不關你的事。池衙內跟我梁子結得深瞭,我引你娘去他那,本來也隻是想惡心他來著。既有因必有果,今天這局面,責任全在我。算瞭,不說這些晦氣的,想想好的吧。咱們總算趕在天亮前拿到瞭錢。湊一湊,正好六百貫出頭,夠付望月樓的頭金瞭。”

葛招娣點瞭點頭,又疑惑地問:“可這一百貫怎麼會才這麼點啊?上次陳廉送來的那兩百貫,我看足足裝瞭六個箱子!”

趙盼兒耐心地解釋道:“當鋪給我們的祥符元寶是折十錢,一枚值十文,陳廉拿來的那些有折二錢,折五錢,隻值兩文和五文,所以肯定比這個多。”

葛招娣點點頭:“原來如此,我之前最多也就見過一文的銅錢,引章姐那會兒給我看那個飛錢,我都不認識,這錢怎麼能是紙做的呢!”

趙盼兒笑道:“錢的數量太大,不用紙做的,就太重瞭。也就是陳廉他們有一身武功,幾百斤的錢箱才能隨意搬上搬下,也不知道他這回臨時到京外公幹,能立個什麼大功回來。”

葛招娣想起瞭什麼,又低頭不語。

趙盼兒察覺葛招娣情緒低落,好奇地問:“怎麼不說話瞭,你平常和陳廉不是玩得挺好的嗎?”

“人傢是皇城司的大都頭,我隻是個茶坊裡的小丫頭,雖然都帶個頭字,可這中間差得遠瞭去瞭,哪敢跟他相提並論啊……”葛招娣自嘲地笑瞭笑,停頓瞭一下才道,“盼兒姐,不是每個人都像你這麼命好,能遇得到顧皇城的。”

趙盼兒略感詫異地看瞭葛招娣一眼,想瞭想終道:“遇到千帆,固然是我的幸運。可咱們的幸福,不能指望別人,終究還是得靠自己。”

葛招娣若有所悟,緩緩點瞭點頭。她抬頭看著天空中的彎月,陳廉若是知道她馬上就要做望月樓的東傢瞭,也一定會為她感到自豪的吧,可惜她之前一怒之下對他說出瞭那樣的話,他肯定不會原諒她。

次日一早,趙盼兒、孫三娘和葛招娣就帶著錢來到瞭望月樓,頭一回做這麼大的生意,保險起見,杜長風也被趙盼兒請來做中人。

孫三娘看著望月樓的小廝把錢搬下馬車,她突然覺得自己似乎忘瞭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壞瞭!”孫三娘把趙盼兒拉到一邊,低聲道,“我剛才想起來,今天這六百貫裡,是不是還有引章的錢?咱們挪用瞭她的錢,這不太好吧?”

想到引章,趙盼兒眼中閃過一絲難過,她飛速掩下心中波瀾:“沒事,我昨晚上就讓招娣去沈府送信給她瞭,她讓我們盡管用,說沒關系的。”

孫三娘這才放瞭心,轉頭對杜長風道:“趕緊上去啊,日頭那麼大,站在這兒幹曬,想把自個兒曬成肉幹啊?”

杜長風忙不迭地答應,跟著拾級而上。

趙盼兒見杜長風那受氣的樣子,有些不忍,上前招呼道:“今日就要多勞杜夫子瞭,請。”

杜長風早就摸清瞭孫三娘刀子嘴豆腐心的性格,笑道:“沒事,孫娘子也是為瞭我好。趙娘子請。”

趙盼兒和杜長風客氣地相視一笑,一同步入望月樓內。

進入望月樓後,趙盼兒和杜長風便進瞭內室與老板交涉,孫三娘和葛招娣則在走廊外等候。

趁著這個空當,孫三娘悄聲問葛招娣:“你昨晚還去沈傢瞭?怎麼沒跟我說?”

葛招娣嘆瞭口氣道:“盼兒姐不讓。”

孫三娘心中疑惑頓生:“為什麼?引章跟你說些什麼瞭?”

葛招娣壓低聲音道:“她把盼兒姐給她的信撕瞭,說這麼著急問她同不同意出錢,不過就是想逼她唄。好在現在反正也用不著這些臭錢,索性當作以前你們去華亭救她的謝禮好瞭。哦,還有,說她身子不好、得休養,就不去喝盼兒姐和顧姐夫的喜酒瞭。”

不出葛招娣所料,孫三娘聞言立刻火冒三丈:“她怎麼能這麼這樣!難道就因為她也喜歡顧——”孫三娘的話被葛招娣誇張擺手的手勢打斷,她意識到自己失言,看向趙盼兒的方向,確認她沒聽見自己剛才的話後,才放下心來。

雖說宋引章不懂事,寒瞭她們的心,但昔日姐妹情分畢竟還在,孫三娘猶豫瞭一下還是問道:“那你看她在沈傢怎麼樣,氣色還好嗎?”

提到這點,葛招娣也由衷地為宋引章感到高興,一邊比畫一邊說:“挺好的,衣裳是銷金的,釵子上的珍珠有這麼大,一大幫婆子養娘伺候著,上上下下都叫她娘子。”

孫三娘這才欣慰地松瞭口氣:“那就好,總算她這回沒遇到騙子。”

“其實我也是去瞭沈傢才隱約發現,她這回走也未必全因為顧姐夫的事,畢竟人傢眼裡可從來隻有盼兒姐一個。”葛招娣故意賣瞭個關子。

孫三娘的好奇心被勾瞭起來,趕緊追問:“那還有什麼?”

葛招娣神神秘秘地說:“嫉妒唄。你想想,她當年都能為那個什麼歐陽中個進士,就一門心思地要嫁周舍;如今盼兒姐都快當上誥命夫人啦,她當然也得趕緊跟上個沈如琢呀!”

孫三娘一時大為震撼:“就為這?”

葛招娣卻做出瞭一副看透一切的表情:“不然還能有什麼?盼兒姐沒猜到頭一層,但肯定猜到瞭這一層,要不然她幹嘛不讓我跟你說這事?”

孫三娘方待回答,就聽趙盼兒在房內招呼:“三娘,招娣,該你們瞭。”兩人忙停住話頭,一起走進屋內。

此時趙盼兒和望月樓老板已經各自在契書按上手印。輪到孫三娘按時,她在契書上發現瞭宋引章的名字,不禁一愣。

趙盼兒小聲解釋道:“茶坊是我們三個合夥,望月樓她既然出瞭本錢,也該有她的一份,隻不過由我暫時代簽。”

杜長風由衷地生出敬佩之情,朝趙盼兒一拱手:“趙娘子高義。”

孫三娘按完手印,又將契書讓給葛招娣。

葛招娣伸出顫抖的手,也按瞭一個,爾後喃喃道:“這不是在做夢吧,我居然也能當上酒樓東傢瞭……”

一旁的杜長風也按下自己的手印:“契書一式兩份,兩方各自收好。頭金六百貫的收條,趙娘子拿好。七日之後,再行交割六百貫,望月樓就正式易主!”

趙盼兒、孫三娘、葛招娣既激動又喜悅地看著對方,心裡懸瞭好幾天的石頭終於落瞭下來,她們終於能開酒樓瞭!

梁園。空中雁鳴,顧千帆彎弓發矢,雁如石急墜。

遠處契丹打扮的異族男子耶律宗政朗朗笑道:“顧皇城好箭法!”

顧千帆忙拱手道:“不如殿下多矣!”

正在此時,一匹駿馬從遠處奔來,馬上的皇城司侍衛朝顧千帆稟告道:“使尊萬安!司中孔指揮急信。”

耶律宗政極為知趣地一揚馬鞭,不知往哪裡去瞭。

顧千帆忙拆開信匆匆瀏覽,看到信上說趙盼兒似乎遇到事瞭,不禁大急:“孔午有沒有說趙氏遇到瞭什麼急事?”

那皇城司侍衛搖頭道:“沒有,不過事情應該沒那麼緊急,孔指揮說他放心不下,後來就特地派察子又去跟蹤瞭一回,趙娘子她們已和望月樓順利過完契書瞭,杜長風杜官人做的見證。離開望月樓的時候,他們幾個都是笑著的。”

顧千帆這才微松瞭一口氣:“那你去備好紙筆,等我這邊完事瞭,立刻就過來寫信。”

此時,耶律宗政拿著雁策馬奔來:“顧皇城,本王替你把射中的大雁撿來瞭!”

那名皇城司侍衛頗有眼力見兒地替顧千帆將死雁接瞭過來。

“多謝殿下。”顧千帆又是拱手一禮。

耶律宗政熱情地拍著顧千帆的肩膀,盡顯北方男兒的豪放本色:“有什麼好謝的,要謝,你就與我再好好地賽一回馬,上回輸你一個馬頭,本王可是大大的不服!”

顧千帆隻得無奈道:“敢不從命?”

山林中,雙馬並馳,你追我趕,不分先後。耶律宗政不停揮鞭,顧千帆則隻策馬縱騎。

顧千帆的雙眼雖然緊盯著前路,心中卻一直在思索。他下意識地覺得那封信沒有那麼簡單,盼兒一定是遇到瞭非常緊急的事情,才會破天荒地去皇城司找他。不是望月樓,那就是宋引章出事瞭,還是——還是她已經知道瞭?

就在此時,雙騎前方突然竄出一隻野雞,兩人的馬被驚,都人立起來,耶律宗政坐騎接著就是一陣狂奔。

顧千帆驟然醒轉:“殿下小心!”但等他控制住自己的驚馬,耶律宗政與馬早就跑得不見蹤影,顧千帆忙拍馬向來路奔去

耶律宗政呼救聲從不遠處的懸崖下傳來,顧千帆連忙趕去,探頭一看,隻見耶律宗政半懸空中,一隻手緊緊扣住石崖,而崖下是馬的屍首。

“殿下堅持住,一切有我!”顧千帆探身出去,一手抓住耶律宗政的腰帶,“你這樣是用不上勁的,把手給我!”

顧千帆朝耶律宗政伸出另一隻手,不想那耶律宗政驚恐之極,換手時竟一下子將原本抓緊的山崖石塊扒松,連帶著顧千帆也往下墜落!

千鈞一發之際,身在半空的顧千帆猛然發力,將耶律宗政拋瞭上去,自己卻用耶律宗政的腰帶為索,吊在瞭半空的一棵樹上。因用力過大,空中不能自主的他不斷搖擺,最終重重地撞上瞭一塊突出的石頭。

顧千帆被撞得眼前發黑,他隻覺自己的五臟六腑都錯瞭位,忍不住悶哼一聲。

好在此時,皇城司一眾手下已經尋來,有人拋下繩索。顧千帆一時間有些恍惚,時光仿佛又回到瞭他與趙盼兒一起亡命江南之時,那時他也是這般深處險境,她卻突然去而復返,伸手相救。隻是現在,他早已沒有握住她手的資格瞭。

手下見他怔忡,呼道:“使尊!”

顧千帆方如夢初醒,挽住繩索,借力,翻身躍上懸崖。

耶律宗政驚魂未定,感動上前:“好兄弟,今日要不是你,本王這條命就沒瞭!”

顧千帆方才撞得傷及臟器,不住咳嗽,抬手拭去瞭嘴角的血,方勉力答道:“殿下不必客氣,發生驚馬之事,本就是顧某失察。”

耶律宗政忙道:“不不不,這哪能怪你!那野兔明明是自己竄出來的!你就是我的救命恩人!以後就是我的兄弟!”

顧千帆勉強一笑,還沒來得及說什麼,隻覺一陣氣血上湧,隨後便被無邊的黑暗壓倒。

顧千帆在做夢,隔著重重迷霧,他隱約聽到瞭趙盼兒在焦急地呼喊著他的名字。那聲音由近及遠,捉摸不定。

“我在這兒!你到底出什麼事瞭?”顧千帆奮力想奔過去,“你等著,我這就回京找你!對不起,我不該離開你這麼久的!”

趙盼兒語聲越來越焦急:“千帆,你在哪兒,千帆、千帆!”

顧千帆急切地想要奔過去,卻無論如何都撥不開眼前的迷霧,焦急之下,他竟猛地睜開瞭雙眼。

“千帆!千帆你醒醒!”。呼喚顧千帆的名字的聲音由趙盼兒的溫柔嗓音轉變為瞭一個他覺得熟悉又陌生的男聲。長時間的昏迷,使顧千帆一時無法適應白日的光線,足足緩瞭一會兒,他才認出眼前的人居然是蕭欽言!

顧千帆猛然坐起,由於動作幅度過大,再一次牽動瞭傷勢,他不住地咳嗽起來:“這是哪兒,你怎麼會在這!”

蕭欽言忙將他按瞭回去,關切地說:“你醒瞭?咱們已經在雍丘瞭,北使出瞭這麼大的事情,官傢自然要派我親來查看。你放心,一切都安排好瞭,耶律宗政沒有大礙,也一個勁地向我感謝。官傢派你過來本來就是考察他的心性,有瞭這一回的前緣,我們心中也有數瞭。無論以後他是否正位大統,都算欠瞭你一份救命之恩,千帆,你立瞭大功啊。”

顧千帆聞言松瞭口氣,倘若耶律宗政真的在大宋境內出瞭什麼事,屆時的後果他就算萬死也不能挽回。心中緊繃的弦一放松下來,顧千帆便註意到蕭欽言眼下烏青,看起來十分憔悴。

蕭欽言又開口道:“倒是你,被山石撞到瞭肺腑,足足睡瞭兩天才醒。剛才大夫才給你灌瞭藥。”

“兩天瞭?”顧千帆完全忽略瞭蕭欽言的重點,隻知道他在趙盼兒可能遇到危險的情況下,整整兩天沒有與她聯系。

蕭欽言見顧千帆著急起身,臉色陰沉地將他按住:“你想幹什麼?”

顧千帆神情焦急:“我有急事,我要回——”

“憑你有什麼急事,你都給我好好躺著休息!難道我拼著這把老骨頭百裡奔波而來,是過來給你收屍的嗎?”蕭欽言壓抑著怒氣,打斷瞭顧千帆的話。

顧千帆聽出瞭蕭欽言言語中對他的關心,一時不禁愕然。

蕭欽言此時早已淚光盈然:“我沒期望你叫我一聲爹,可我也不想看到你像剛才一樣,生死未卜地躺在榻上,一動不動!我是對不起你娘,可你不能什麼都不聽我的,難道真要讓我中年喪子,你才覺得是為你娘報仇瞭?”

在蕭欽言懇切的言辭下,顧千帆隻得躺瞭回去。

蕭欽言給他攏好被子,難掩心疼地說:“真是人算不如天算,我以為走皇後的路子,給你安排一趟優差,能讓你好好散散心,養養傷,誰承想竟把你害成這樣。算瞭,就讓我這麼勾心鬥角、如履薄冰地把奸臣當下去吧,宦海起伏,波光雲詭,誰也沒法在首相的位置上做得長穩。等到數年之後我遠遷崖州,孤獨老死,你就可以等到命運對我的懲罰瞭。”

顧千帆聽不下去,皺眉道:“你別說瞭,我好好躺著就是。”

蕭欽言見顧千帆的妥協,還道他心中其實有自己這個爹,心中隱隱雀躍:“咱們父子倆,有多久沒有這麼平平靜靜地說話瞭?”

顧千帆感覺到瞭什麼,不禁譏諷一笑:“蕭相公,您如此關懷,我很是感激,可若您再想用懷柔之策來拉攏於我,卻實在是大可不必。那日在宮中,我就對您說過,我對於皇城使這個位置,並沒有您那麼看重。”

蕭欽言苦笑瞭一聲道:“我懂。你想謀求外放,和那趙盼兒雙宿雙飛是不是?我何時說過反對二字?其實,隻要你願意與我相認,我也不懼與你雙雙面聖,即便因為欺君而謝罪免官,也在所不辭。”

顧千帆心中微愕,可從“奸臣”蕭欽言口中說出來的話,又能有幾分真?

蕭欽言看出顧千帆並未對他卸下心防,神情中隱約流露出瞭幾絲痛楚:“你不相信?可這真的是我的肺腑之言。你呀,實在太敏感瞭,剛才我不過是父子天性有感而發,又哪裡有什麼拉攏之意?皇城司是天子親兵,你自然隻能做官傢的純臣,我若需要有人幫著幹臟活,自然會找雷敬,又怎麼會去打擾你呢?”他知道顧千帆眼下聽不下去這些話,便轉向更能讓兒子放下戒備的話題:“算瞭,不說這些瞭,說說你的婚事吧?你跟盼兒,準備何時過禮啊?”

顧千帆心中微痛,翻瞭個身,不願再看蕭欽言:“我現在不想說這些。”

蕭欽言知道他們父子間的嫌隙不是一時半刻能彌合的,眼下,讓顧千帆養好身體才是最重要的事情,便退讓道:“好好好,不說就不說,你先睡吧。人這一輩子,能遇上一個知心人並不容易。所以千帆,你一定要好好珍惜她,千萬不要像我,因為一念之差,就被萬丈紅塵迷花瞭眼,再也找不到來時路瞭。唉。”

見顧千帆半天沒有答話,蕭欽言以為他已經睡著瞭,臉上淡淡浮起一個志得意滿的微笑,伸手替顧千帆捏熄瞭蠟燭,輕輕地走出房外。

而顧千帆卻睜開眼睛、豎起耳朵,聽到蕭欽言的腳步聲慢慢走遠,便立刻忍著傷口的疼痛起身更衣。待他衣著嚴謹地走進耶律宗政房中時,臉上已經看不出絲毫倦怠。

耶律宗政沒想到顧千帆會來,先是一驚,見他看起來大致無恙,連忙驚喜地迎上前去:“顧兄弟!你怎麼起來瞭,你的傷勢如何瞭?”

身為一個對誰都很有距離感的人,顧千帆一時難以招架耶律宗政的熱情,隻能直切正題:“殿下要真拿我當兄弟,可否幫我一個忙?”

耶律宗政忙道:“你說!隻要本王能做到的,無有不從!”

顧千帆見耶律宗政如此反應,暗自松瞭口氣,他果然沒有看錯人:“我剛才收到急信,我心愛的女子在東京可能出瞭事,我放心不下,想飛馬回去看一眼。這裡離東京不算遠,她若無事,我最遲明日午後就來回來。還望殿下幫我拖住蕭相公,畢竟我擅離職守,乃是大罪。”

“連夜趕回去?你真是個重情之人!”耶律宗政沒想到顧千帆竟然如此癡情,他遲疑地說,“本王這邊倒是沒問題,可你的身體……”

“行武之人,些許小傷算得瞭什麼!”顧千帆此時已經感到傷處的疼痛愈發劇烈,但他卻強撐著不肯表露分毫。

耶律宗政不疑有他,大聲贊道:“果然英雄!你隻管去就是,就算一時趕不回來,本王也會說是托你悄悄去東京驛館跟我的姬妾報平安的。”

“多謝殿下!”顧千帆欣喜地朝耶律宗政一拱手,隨後便轉身步入夜色之中。

與此同時,遠在西京的歐陽旭,正就著昏暗的燈光,在他借住的那間勉強能夠遮風避雨的破宅子裡借酒澆愁。辛辣的酒水入腹,嗆得歐陽旭不住咳嗽,但嗆咳完瞭,他卻又繼續拿著酒壺猛灌。

道童忍不住勸道:“您別喝瞭好不好?再這樣下去會出事的!”

歐陽旭喝得兩腮酡紅,逞強道:“不會出事的,我今兒都見到抱一仙師瞭,我多高興啊,怎麼會出事呢,哈哈哈……就算人傢閑雲野鶴,不肯接受官傢的冊封,可我在西京低聲下氣瞭好幾個月,終於見到他瞭,難道不該好好慶祝一番嗎?”

道童還想著等歐陽旭回京,他也能跟著沾點光呢,聽他如此說,頓時急道:“那,以後該怎麼辦啊?仙師不接受冊封,您是不是就不能回京瞭?”

歐陽旭笑得愈發開心:“是啊,回不瞭東京,我就該老死在個破西京瞭,你覺得我該不該開心啊。”

道童見他一幅自棄的模樣,心中更急瞭:“那您得想想辦法啊!光借酒澆愁也不行啊!我聽人說,有個叫齊中丞的大官最近回鄉養病,他傢是西京望族,要不您去探個病,再走走門路?”

“齊牧?”歐陽旭想瞭想又狂笑起來,“他和柯政同是清流,又怎麼會看得起我這個風骨全無,有辱士大夫斯文的宮觀官?”

道童壓下不耐,好言勸道:“不去試試怎麼知道啊?您帶著禮物過去,再恭敬客氣點,說不定就有轉機瞭呢?”

歐陽旭又猛灌瞭一口酒:“禮?我身無長物,隻有兩袖窮酸氣,拿什麼送禮?他號稱回鄉養病,實際不過也是被蕭欽言鬥敗出京避禍,又能幫得上我什麼忙?”

道童聽不懂那些官場鬥爭,隻知道有希望總比沒希望好,他突然想起來上次柯老相公還的那箱禮品,連忙跑進瞭敞開門的房間,扒拉出一個箱子來亂翻:“您看,有硯臺,有龍鳳墨,還有兩幅畫,不是挺好嗎?”他展開其中一幅畫,瞇著眼睛辨認上面的字:“王靄?《夜宴圖》?”

歐陽旭一愣,往日和趙盼兒的對話突然浮現在眼前,他突地躥瞭起來,奔進屋內,劈手奪過那幅畫細看:“《夜宴圖》?真的是《夜宴圖》,沒想到兜兜轉轉,這幅圖又回來瞭!潑天大案?這幅圖裡到底有什麼古怪,為什麼趙盼兒一定要逼我還給她?為什麼?”

他顛來倒去地看,一會拆開畫軸,一會試圖試探畫卷有無夾層,但最終都一無所獲。失望的他再度跌坐於地上,把畫扔給瞭道童:“你幫我瞧瞧。”

道童害怕極瞭:“瞧、瞧什麼啊,我又不懂畫。”

歐陽旭冷冷道:“叫你看你就看。”

道童被隻得拿起畫卷胡亂湊近細看:“畫得挺真的,還有好多漂亮小娘子……咦,這裡有個王字,還有個張字……”

歐陽旭聞言一愣,忙湊近去看:“哪兒?”

道童指著畫上諸歌伎的衣紋:“你看,這兒,要斜著看,就跟我們道傢經常畫的符一樣。”

歐陽旭拿起油燈貼近細看,卻突然發現畫上諸伎的衣紋中藏有她們的名字,而其中執鼓的一位麗人邊上寫著“劉婉”兩字。

歐陽旭努力回想,他隱約覺得這個線索一定在這個名字上,可這個線索就如黑夜中遊走的鬼火,他怎麼抓都抓不住。

苦思冥想中,歐陽旭突然眼前一亮,他驚喜無比地哈哈大笑起來,一拍道童:“天無絕人之路!咱們能回東京瞭!”

油燈的火光將歐陽旭那雙原本漆黑無波的瞳仁映照得閃爍出瞭異樣的光芒,那道精光使得道童本能地打瞭個寒顫,但那短暫的畏縮之情,很快就因能回東京的喜悅一掃而凈。

《夢華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