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華錄 第三十五章 三千貫

趙盼兒果然轉身,難掩關心地問:“你怎麼瞭?”

顧千帆蹙著眉,悶哼一聲:“我的腳,前天在你那被夾傷瞭,剛才一用力就……”

不想趙盼兒卻冷笑道:“顧千帆,你連裝病都透著假,剛才我看見你瞭,你奔上橋來的時候,腿腳伶俐得很!”

顧千帆頓時尷尬至極。

趙盼兒的眼神冰冷中帶著幾分嘲諷:“我沒功夫也沒興致看你演戲,隻想跟你說正事。我總有個直覺,像官傢這樣能主動與北人休戰,創下這東京太平盛世的君王,不會一味心狠手辣。夫妻多年,他不可能對皇後的底細一無所知,如果他最終選擇相信我,那麼很可能,他在內心深處也想繼續信任自己的娘子。言盡於此。就此別過。”

見趙盼兒轉身欲離,顧千帆一咬牙拉住她,終於說出瞭他當初無論如何也無法開口的苦衷:“盼兒,請你聽我解釋……前陣子我的確遇到瞭一件對我沖擊很大的事,大到我對你難以啟齒……”

“放開我。”趙盼兒試圖掙開他。

顧千帆死也放,繼續說:“後來我又因為北使受傷而身不由己,所以才不知道望月樓的事情……”

趙盼兒積壓的怒氣終於爆發:“所以你就當瞭懦夫,你就逃避我!寧肯躲在車裡不出來,也不肯親口跟我說一句就此一刀兩斷!”

顧千帆胸口劇痛,眼中寫滿絕望:“我從來就沒想過和你分開!請你給我一次機會……”

趙盼兒不為所動,反問:“那你為什麼不把那件事坦坦蕩蕩地告訴我?你敢對天發誓,說這些日子以來,你從來都沒想過毀婚嗎?”

顧千帆張口結知,難以回答,他的確退縮過,現在的他,更不敢對盼兒說謊!

趙盼兒失望地摔開他,後退半步:“你不敢是吧?歐陽旭好歹還派瞭個下人,給瞭個理由呢。你連他都不如。這樣的男人,我趙盼兒不稀罕!”

池衙內此時終於擠瞭過來,他接口道,“對,咱們不稀罕!小木頭,你瓦子裡的英雄戲看多瞭吧?以為擺出一副淒淒慘慘‘我不得已’的樣子,就能打動小娘子?呸,我玩這一套的時候,你還在死讀書呢!”說著,他一把拉起趙盼兒,疾步上瞭橋:“走,本衙內請你喝酒去!”

顧千帆大急:“盼兒!”

他疾步追上,拉著趙盼兒不肯放開。

然而趙盼兒卻再一次揮開瞭他的手,低聲道:“你不去忙正事嗎?對瞭,你若是不想在官傢面前露餡,以後就別來永安樓和小院纏著我。”說完,她隨池衙內走下瞭橋。

看著她的背影,顧千帆心如刀割。彼時正是州橋夜色最盛之時,人流如織,滿城衣冠,顧千帆卻隻覺天地悠悠,孤寂之極。最終他隻能一咬牙,轉身離去。

而不遠處的池衙內一邊拉著趙盼兒下橋,一邊不停念叨著:“他轉身瞭,他上馬瞭,你千萬別回頭,對,就這樣,挺住瞭!”

一下橋,趙盼兒正要開口,池衙內卻主動放開瞭手。

“放心,我不是占你便宜,就是想幫你氣氣那塊死木頭!喏。”池衙內遞出一張手絹,“美人落淚不好看,哭紅瞭眼,明天那姓宋的琵琶精會奇怪的。”

“我沒哭。”趙盼兒不接。

“那你就拿著擋風。”池衙內固執地說。

趙盼兒順口道。“你是不是袖子裡永遠塞著一張手絹,看著哪位小娘子不開心,上去就說這句話?”

池衙內撓瞭撓頭,半真半假地說:“被你給看出來瞭,不過不是一張,是三張。萬一哭的小娘子多呢。”

趙盼兒果然被逗笑瞭。

池衙內看著趙盼兒,真摯地說道:“你還是笑起來好看。”

趙盼兒自顧自地向前走去:“少貧嘴瞭,走吧。”

池衙內傻裡傻氣地問:“去哪?”

趙盼兒回頭瞟瞭他一眼:“你不是說要請我喝酒嗎?”

“真的?”池衙內大喜過往,合十雙手喃喃,“月老爺爺,你終於顯靈瞭,下回我再給你燒更好的香!”

他追上已經走遠的趙盼兒:“我帶你去大相國寺的夜市吧!”

夜市人頭攢動,池衙內拉著趙盼兒,一會兒在捏泥人的攤位前模仿泥人做個怪樣,一會兒買來一串冰雪元子遞給趙盼兒。兩人又不約而同地在投壺攤位前停下瞭腳步,趙盼兒試著投瞭幾次,可惜都差瞭一點。出乎她意料的是,池衙內瀟灑的一個轉身花投,兩隻箭竟齊入壺中,引來瞭圍觀者雷鳴般的掌聲,趙盼兒也不吝贊美地給池衙內豎起瞭拇指。

“哈哈,沒想到吧,你骰子比我強,可我投壺比你強!”在一片贊譽聲中,大獲全勝的池衙內嘴咧到瞭耳朵根,隻覺得肚子也空瞭起來。

他和趙盼兒在一攤位前坐下,熟練地吩咐老板:“老板,水晶角兒、肺鱔魚包子、麻飲細粉各上一份,再把我存你這兒的酒都拿來!這幾日你太辛苦瞭,今晚好好松快松快,也嘗嘗咱們東京的小吃!”

趙盼兒被夜市的歡樂氣息感染,明顯開心瞭許多,笑著點頭同意。

她的笑容又讓池衙內心中一漾,他悄悄捂瞭一下胸口,殷勤地替趙盼兒倒瞭杯酒,神神秘秘地說:“別看這地方不怎麼樣,打小我就常來。這是陳年的瑤泉酒,我從八大王的別莊裡悄悄偷來的。”

“真的?”趙盼兒明顯不信。

池衙內撩起瞭袍子,指著小腿:“不信你瞧我腿上的傷!被王莊的狗咬的,現在還沒好呢!今個兒咱們不醉無歸!”

趙盼兒又噗嗤一聲笑瞭出來。一時間,兩人舉杯進食,談天說地,好不快活。

月色下,池衙內和趙盼兒都喝得臉色緋紅。後來更率性猜起瞭拳。兩人你來我往,不分勝負,到最後,趙盼兒池衙內各自都叫脫瞭力,笑倒在桌上。

“停,停!我透不過氣來瞭。”趙盼兒感覺自己好久沒這麼笑過瞭。

池衙內見機忙坐得更近瞭一點,他轉瞭個角度,讓小攤用來照明的火燭正好映入他眼中,然後深情地問:“盼兒,你開心嗎?”

趙盼兒不假思索:“開心。”

池衙內大喜,一隻手抬起,眼看就要自然地摟住趙盼兒的香肩。

然而趙盼兒卻機敏地避開瞭:“接下來,你是不是想說:那我一直這陪你這樣開心好不好?”

池衙內愕在當場,難道趙盼兒還會讀心術嗎?一道閃電從他頭頂閃過,雷聲漸響,夜市裡的行人們開始躲避。池衙內仍然呆若木雞。

趙盼兒掰著手指,一一羅列著:“第一,要請小娘子去便宜的吃食,這樣才新奇。第二,要說說自己冒險輕狂的事件,這樣才有趣。對瞭,說要緊話的時候,還要讓燭光正好映在自己眼裡,這樣會顯得特別真……謝謝你陪我喝酒,可我自小見慣風月,這些套路聽也聽濫瞭……”

池衙內尷尬不已:“早知道,我就不費這勁瞭。”

趙盼兒輕聲道:“可我還是要謝謝你,小池,你今天帶我上這兒來,我很開心。”

池衙內立刻心花怒放:“真的?”

趙盼兒真摯地:“真的。說起來,你真的是我命中的貴人,雖然我經常對你不太客氣,但我心裡明白,像你這樣爽快、大方、又信任人的東傢,打著燈籠也難找。能和你一起經營永安樓,是我的幸運。”

池衙內被誇得有些不好意思瞭:“我也沒你說得那麼好啦。”他突然覺得不對,警惕道:“你是不是要說可是瞭,打住,這個我有經驗,先誇人後可是,慘就一個字。”

趙盼兒揚瞭揚眉:“既然你都知道,那我也就不用說瞭。”

雨點啪地砸在瞭池衙內身上,他氣憤地:“為什麼?論錢,我比顧千帆多;論疼人,我比顧千帆細致;論長相,我也比他強不少;咱們還能玩到一起去,蹴鞠,賭錢,投壺,多難得啊。那塊木頭會什麼,連錢都不給你,讓女人在錢的事上為難,他還算個男人嗎?你都能瞧得上他,幹嘛瞧不上我啊?”

趙盼兒沉默不語,能把蹴鞠、賭錢、投壺這些當做優點枚舉的,也就隻有池衙內瞭。

在趙盼兒沉默的當兒,池衙內已經把邏輯圓瞭回來,他又恢復瞭自信,恍然大悟地說:“哦我懂瞭,是怕我像他一樣扔下你不管嗎?不會的,我這個人很長情的,要不是張好好砸瞭我的鳥,我會跟她一直好一下去的……啊呸呸呸,我不是說你是她的替代品,而是,哎呀,總之,咱們合夥做生意的,你就是我的財神娘娘,我對誰不起,也不能對錢不起啊!”

趙盼兒無奈地:“可我就是不喜歡你呀。”

池衙悲憤地:“為什麼啊?”

趙盼兒坦然地:“不為什麼,就像豆腐腦,你愛吃咸的,我愛吃甜的,沒有誰更好,隻是不是那個味道。”

池衙內騰地站瞭起來:“你這是狡辯!顧千帆陪你吃過豆腐腦嗎?”見趙盼兒說不出話來,他又激動地說:“瞧瞧,被我說中瞭吧。你愛吃甜我愛吃咸怎麼瞭,大不瞭兩碗一起買,不,四腕,我還能喝一碗,砸一碗!”

趙盼兒見他著急,反而笑得更燦爛瞭:“池衙內,你到底想清楚沒有?這些天你一直纏著我,到底是因為和顧千帆較勁,還是因為你一直想壓我一頭而不得?你是真的喜歡我?還是隻是想征服我?”

池衙內一時張口結舌。

趙盼兒站起身來:“下雨瞭,咱們回馬車吧。”

反應慢半拍的池衙內終於想出來反駁的話瞭,忙道:“你別打岔,我想清楚瞭,原因是什麼我不管,可現在我就是喜歡你!你想吃豆腐腦的時候,會去管到底是因為想傢、肚子餓,還是就是嘴饞嗎?”

趙盼兒笑瞭笑,掏出錢放在桌上,自己轉身離開瞭。

這是池衙內有生之年吃的第一頓由女人付錢的飯,他愣瞭一會兒才追上去:“等等!我這人信命,要不咱們打一回賭吧,一切交給老天!我要贏瞭,你就跟我好;你要贏瞭,我就答應你三件事,誰反悔誰是王八!”

趙盼兒一挑眉:“好啊,賭什麼?”

池衙內故作大度地說:“你來選,隻要馬上見分曉就行。”

趙盼兒四處張望瞭一圈,一指遠處的橋:“咱們就賭第二個在州橋上出現的人是男是女就好。”

正在此時,一個沒打傘的小童拿著隻竹蜻蜓,嬉笑著從橋上奔下。

池衙內故弄玄虛地掐指一算:“我選男的!後頭一定是跟他一起玩的小子!”

“那我就隻能選女的瞭。”趙盼兒眼中盛滿笑意。話音剛落,就有一位年輕婦人打著傘追上瞭小童。

池衙內瞬間苦臉,他抬頭看著愁雲慘淡的天空,不明白老天為什麼要跟他作對。

趙盼兒輕聲勸道:“雨已經不小瞭,可那孩子的頭發還是幹的,多半是有娘給他擋雨。衙內啊,你打賭,是看心情;可我打賭,是算機率。咱們倆的性子全然不同,又何必硬拗呢。”

“行,願賭服輸。”池衙內利落的態度讓趙盼兒一怔,倒是令她想起剛到東京時,池衙內和她和宋引章、孫三娘打賭輸瞭時,也是這樣頭也不回地帶人走開。

趙盼兒有些不習慣池衙內的突然沉默,擔心地問:“你沒事吧?”

池衙內心中鬱結,依舊嘴硬道:“沒事。賭場上輸贏常有的事,這一回輸瞭,下回再來嘛。反正日子還長著呢,我天天在你面前晃悠,沒準哪天你就想換個口味瞭呢?”

見趙盼兒欲言,池衙內知道她大概會說他做夢,忙裝出無所謂的樣子:“又或者,沒準哪天我也想換瞭呢?東京城可愛可親的小娘子這麼多,我池衙內不會在一棵樹上吊死的!這是這會兒你閑著我也閑著,沒事就鬥個嘴調個情唄,就當是忙完瞭消遣消遣就行。”

趙盼兒嘆瞭口氣:“衙內啊……”

池衙內沉下臉:“差不多就得瞭啊!這會兒我正傷心呢,強顏歡笑已經很不容易瞭。永安樓來個客人你還得客客氣氣陪著說話呢,敷衍一下自個東傢,有那麼難嗎?”

“行。”趙盼兒沒再勸他,“那麻煩你直接送我回桂花巷吧。”

池衙內的臉拉得更長瞭。

趙盼兒見狀,隻得隨手在街邊買瞭個磨喝樂給他。池衙內開心至極,不一會兒,雨停瞭,他的心也晴瞭。

池衙內見好就收:“咳,君子一言,駟馬難追,說吧,你要我做哪三件事?”

趙盼兒想瞭想道:“第一件,是回答我一個問題。你為什麼總叫顧千帆小木頭?你和他小時候是鄰居,他傢裡到底發生過什麼事,他爹又是誰?”

池衙內一怔,良久,他才道:“這事你可算問對人瞭。”

他絮絮地跟趙盼兒講起舊事來。趙盼兒一邊聽,一邊難掩詫異,“所以他的親娘,其實就是撫養他長大的姑姑?”

“顧千帆的爹娘應該是在外地偷偷成的親。他外公顧審言以前在禮部做大官,為人可古板瞭,我那會兒才四五歲大,扯路邊小丫頭頭發玩,都被他罵成是‘無德小兒’。”池衙內現在想起來,還猶自憤憤不平,“有一回,他外公發瞭好大的脾氣,我傢隔著墻都能聽見。沒多久,他娘大晚上就獨自帶著他進瞭京。原先我也以為他是他舅舅養在外頭的兒子,可後來有一天晚上,他爹追過來,在後門那敲瞭半宿的門,顧千帆和他娘在裡頭哭,他外公在一邊罵,要他爹滾,還說顧傢百年清名,絕不會有他這種又像蒼蠅又像狗的女婿。”

“蠅營狗茍,就是沒骨氣。”趙盼兒解釋道。

池衙內恍然:“總之他舅舅出來趕人,又說‘以後千帆姓顧不姓蕭’,被我聽見瞭,後來我和他打架老輸,氣急瞭才叫他小木頭。”

趙盼兒聞言一愣,顧千帆的爹竟然姓蕭?

她眼前浮現出楊府那夜,楊夫人怒斥顧千帆是‘豬狗不如、甘為閹黨爪牙的混賬’,還說他‘果然有其父必有其子’的畫面。往日那些令她不解的碎片終於拼湊在瞭一起,怪不得顧千帆說鄭青田有他的通天道,他也有一條攀雲梯;怪不得他從來不提他的爹;怪不得他說他有很多秘密,因為太復雜,暫時沒法全部告訴她。而顧千帆在畫舫上被帽妖襲擊,中劍受傷的那晚,她分明聽見有人喊那個緊張地抱著顧千帆的中年男子“蕭相公”。

一時間,趙盼兒仿佛被一道雷劈中瞭天靈蓋,她驀然掩住瞭口,隨即緊張地問:“這件事還有誰知道?”

池衙內回想瞭一會兒方道:“外地的不知道,京城的話……那條街上本來就隻住瞭三傢人,除瞭池傢和顧傢,還有一傢姓蘇的,有個女兒嫁去瞭錢塘楊傢……前些年,京城出過一場大疫,好多傢裡人都沒啦,連我爹娘也……”

趙盼兒松瞭口氣,又緊張地叮囑:“那你千萬別到處亂說。”

池衙內自負向來嘴緊:“要不是你問,人傢的私事,我幹嘛亂說啊……反正,攤上這種傢事的人,打小脾氣就古怪,你跟他掰瞭也好,免得以後傷心。哎,瞧,陪你說瞭這麼久,我這衣裳都淋壞瞭,這可是最好的孔雀羅……”

看著正拉著衣襟左看右看看的池衙內,趙盼兒突然想到瞭一件事情:“等等,我記得你說過,你還是東京綢緞行會的把頭?”

“是啊,怎麼瞭?”池衙內不解。

趙盼兒眼前一亮:“幫我一個忙好不好,就算是我第二個願望!”

池衙內忙支起耳朵細聽,趙盼兒向池衙內說瞭幾句,池衙內雖不解其意,但也忙不迭地應瞭下來。

桂花巷內道路狹窄,池衙內的馬車太寬駛不進巷裡,趙盼兒又堅持不讓池衙內下車送她,因此,兩人在巷口就道瞭別。

趙盼兒匆匆行到小院門口,卻忽覺小院門的蔓藤上突出現瞭幾朵小黃花。她知道這些小花一定是顧千帆一朵一朵地插在蔓藤上的,意思是希望能約她到茶坊碰面。但在輕輕撫過那些小黃花後,最終還是將它們全扯下,任它們隨雨水流走。

院中,一直心神不寧等趙盼兒歸傢的宋引章見她推門而入,忙快步迎瞭上前去:“顧千帆那邊,沒事吧?”

趙盼兒聞言身形一僵。

宋引章解釋道:“你和池衙內突然都走瞭,萬水閣有人鬧事,三娘姐在後廚走不開,招娣又做不瞭主,這才告訴我的。”見趙盼兒神情緊張,宋引章忙補上一句:“放心,都已經處理好瞭。”

“還好有你。”趙盼兒松瞭一口氣,“我那邊也處理好瞭。”

趙盼兒和宋引章不約而同地沉默瞭片刻,自兩人和好以來,她們便馬不停蹄地忙著開業的事,其實一直沒有機會獨處,也都默契地沒再提起宋引章離傢出走前的那場爭吵。

兩人並排在廊下走瞭一會兒,宋引章主動開口道:“姐姐,自打我回來,還沒跟你單獨說聲對不起。我這是第二回犯錯瞭。我嫉妒、我虛榮、我不聽你的勸,又把希望都寄托在瞭男人身上……”

趙盼兒忙拉起她的手:“別說瞭,姐姐都懂。這事也沒有什麼對和錯,隻是當時的選擇而已。”趙盼兒最初生氣也隻是氣引章往火坑裡跳完還不長記性,並不是真的就不想再認這個妹妹,那段日子裡,她其實一直暗中留意著沈府的消息,可惜當時沈如琢偽裝得太好瞭,連她也被騙瞭過去。

宋引章眼睛一酸,依戀地伏在瞭趙盼兒懷中。

趙盼兒輕撫著宋引章的頭發,安慰道:“你隻是不甘心一直身陷賤籍,所以才會沖動,才會賭,以前我總說你不懂世事人情,可我像你這麼大的時候,不是也被歐陽旭的山盟海誓騙瞭嗎?就算是到瞭現在,也沒好到哪兒去。”

宋引章胸中一痛,她一想到自己竟然為瞭周舍、沈如琢這兩個大騙子,傷害瞭全天下對自己最好的人,她就悔不當初。想到這裡,宋引章更咽著喚瞭一聲“姐姐”。

趙盼兒聲音也有些更咽,眼神中還帶瞭幾分驕傲:“可女人就是跟梅花一樣,要一次次受過風霜,才會傲立枝頭、一次次更出開更美的花來的啊。所以我們不用後悔前塵,隻看後事。瞧瞧現在的你,變得多能幹瞭啊,既有想法,又有擔當,千山閣和花月宴能做得這麼好,你的功勞占瞭七分。”

宋引章抹瞭把眼淚,瞪著濕漉漉的眼睛,發誓道:“我會一直這麼努力。姐姐,我以後永遠都——”

趙盼兒伸手按住宋引章的唇,不許她繼續:“記住,永遠別說永遠,因為以後,隻要我們願意,就會有一千種、一萬種不同的未來。”

宋引章為趙盼兒的堅定所感,鄭重地點瞭點頭,兩人手拉著手走進房中,彼此相視一笑,仿佛又回到瞭當年相依為命的時光。

這時,宋引章察覺趙盼兒的衣服還有些發潮,忙道:“怨我不好,拉著你一直說,都忘瞭你衣裳都還濕著呢。你趕緊換件衣裳。”

趙盼兒不甚在意地搖瞭搖頭,現在天熱瞭,就算淋點瞭雨也不至於生病。她懶懶地倚在榻上說:“都快幹瞭,懶得換瞭。今晚好累,遇到和知道瞭太多事,我現在需要好好想一想,把這堆亂絲理清楚。”

“那我給你煮壺紅糖薑水去去寒。”宋引章決定趁兩人獨處的這段光景好好地表現自己。

趙盼兒忍俊不禁:“你會煮嗎?”

宋引章的臉迅速地一紅:“別小看我,上回我還專門抄瞭個方子呢。”

趙盼兒笑著點頭,別的倒沒什麼,隻要她別把廚房給點著就成。

“到哪去瞭?”宋引章在書架上胡亂翻找著,“找到瞭!你等等啊。”

宋引章顧不上收拾被自己翻亂瞭的書架,拿著那張記瞭方子的素箋匆匆奔瞭出去,到瞭門口,還被自己的裙子絆瞭一下。片刻之後,之前幾本被宋引章翻得搖搖欲墜的書,噼裡啪啦地掉在瞭地上。

趙盼兒嘆瞭口氣,起身去揀,但她的動作卻在看到佛經裡掉落的庫帖上“三千貫”的字樣後凝住瞭。

直到葛招娣聞聲過來,趙盼兒仍保持著呆立的狀態。

“盼兒姐,你沒事吧?”葛招娣狐疑地看著地上散落的書籍。

趙盼兒搖搖頭,無力地坐瞭下去:“你和陳廉一直有聯系吧?能幫我找他來嗎?”

葛招娣略顯吃驚地張著嘴,但最終什麼也沒說,點瞭點頭,飛快地跑瞭出去。

陳廉得知趙盼兒找他,一刻不敢耽誤,立刻趕來。沒過多久,他就已經坐在桂花巷小院中,開始給趙盼兒答疑解惑瞭。

“所以,他說的因北使受傷而身不由己,不是北使受傷,而是他自己受瞭傷?”聽完瞭陳廉的講述,趙盼兒不由震驚地睜大瞭雙眼。

陳廉重重點頭,急促地說:“頭兒為瞭救那個殿下才撞上瞭山石,當時就暈過去瞭,昏迷瞭一天一夜,剛醒沒多久,知道你去皇城司找他的事,急得不得瞭,就冒夜一個人騎馬回京,後來在你傢巷口才突然吐血犯的病。”

趙盼兒的臉色又是一白。

陳廉忙道:“這事可不是我編的啊,那個殿下來皇城司看頭兒的時候親口跟孔午說的,他直誇頭兒是個有情有義的漢子,為瞭心愛的女人敢抗旨私自回京!”

趙盼兒捏緊手中的庫貼,顫聲問:“那他賣莊子替我籌錢,是什麼時候的事?”

時間過得有點久瞭,陳廉回憶瞭一會兒才答:“我和招娣吵架之前吧?就是他奉旨陪北使之後當天。”

事情的真相已經逐漸浮出水面,趙盼兒壓抑著那種快要窒息的感覺,略微平復瞭一會兒才繼續問:“那他為什麼那天寧肯躲在車中都不肯見我?”

“頭兒隻跟我說過,他不是不想見你,隻是不敢見你。”陳廉的語氣無比真誠,他是真的希望盼兒姐能和顧頭兒解開誤會,“但是盼兒姐,殺頭的事都沒見頭兒怕過。所以,他多半是有什麼天大的事情擔心你不能原諒他,所以才逃避瞭一回吧?畢竟,他為瞭見你,連抗旨的事都敢幹,連命都差點不要瞭!”

趙盼兒的手劇烈顫抖起來,能讓顧千帆如此懼怕,又如此諱莫如深的事,能是什麼?她心中突然有瞭一個讓人絕望的預感。

第二天,趙盼兒一直把自己關在永安樓的一個雅間裡,不知在研究些什麼,因此對雅間外發生的事一無所知。

自開業以來,永安樓的生意一日比一日火爆,孫三娘每到飯點都恨不得能生出三頭六臂。譬如這日,還是因為袁屯田來瞭,孫三娘才破天荒地離開瞭後廚。袁屯田從“半遮面”剛營業的時候就一直支持她們的生意,但第一次花月宴的名單是趙盼兒從給永安樓打出名氣的角度反復斟酌瞭很久才敲定的,沒邀請他來,她們心裡都挺過意不去。因此,得知袁屯田來瞭永安樓,孫三娘特意依著他的口味,給他做瞭一份糖醋魚羹,親自給端瞭過去。

送完瞭魚羹,孫三娘扶著有些酸痛的腰正準備回後廚,不知何時進來的杜長風卻伸出手給她捶起瞭腰。“累啦?我給你捶捶腰?”

孫三娘嚇瞭一跳,忙給他使瞭個眼色:“別瞎來,那麼多人看著呢。不是讓你在這兒跟我都註意一點嗎,你幹嘛又來找我?”

杜長風委屈巴巴地說:“我不是找你。找你肯定上後廚啊,我是有事找趙娘子。”

“剛才她拿著幾卷冊子急匆匆地走瞭,估計是找地方看去瞭吧。”想到趙盼兒,孫三娘皺瞭皺眉,趙盼兒從今兒一大早就不太對頭,估計是在為官傢微服來的事煩心。

“那我告訴你,你告訴她也成。”杜長風眨巴著眼睛,頗有幾分邀功的意思,“這些天我一直在文士圈裡推波助瀾,趙娘子想的那個文魁獎的事十之八九就快成啦!她說得對,永安樓以後要想一直保持這幾天打出的名氣,就得讓全東京的人天天談日日說,書生們寫瞭詩詞,歌伎們四處傳唱,可不就是最好的法子嗎?怎麼樣,我做得不錯吧?”

孫三娘伸出一根手指,輕輕地將他推遠:“等你真的把這事辦好瞭再邀功不遲。再說盼兒又不是讓你白幹。”

杜長風笑著湊上來,將頭搭在孫三娘的肩上:“沒有功勞,總有苦勞吧。”

孫三娘哄小孩似的拍瞭拍杜長風的後腦勺:“晚點給你做醋熘肝尖。”

杜長風這才心滿意足地放開瞭孫三娘。

這時,一小二左右開弓,托著兩個食盤上瞭樓,每盤上都有四五碟菜。孫三娘怕他把菜撒瞭,忙接過一個食盤:“我來,哪一桌的?”

還未等小二答話,樓下突然響起一聲尖叫,杜長風忙探頭出去,發現尖叫聲是一個衣衫襤褸的臟污少年發出的。而池衙內此時正扭著他的耳朵大聲斥責:“你吃瞭虎膽瞭?敢偷到本衙內酒樓裡來瞭?”

少年抓著包子,拼命往嘴裡塞,含糊不清地喊著:“我沒偷!你們不要的果子,我撿一個又怎麼瞭?”

池衙內看瞭眼桌上的“贓物”——一食盒精致的點心,猛地彈瞭他一個栗暴:“還敢犟嘴?這是不要的嗎?這是馬上要送出去的索喚!”

“放開我,我疼!”那少年一邊靈敏地躲閃,一邊瞅準機會踩瞭池衙內一腳。

池衙內疼得吱哇亂叫,松開抓著少年的手,抱著腳單腿跳:“哎呀!何四,快來幫忙!”

突然間,樓上響起一聲不可置信的怪叫,隻見孫三娘端著食盤,探出半個身子:“子方?”

傅子方揚起臉,不可思議地喊著:“娘?”

縱然傅子方眼下滿臉污垢、個子也長高瞭,孫三娘還是一眼認出瞭自己的兒子。她的手一松,食盤直接從二樓落下,一盤肉菜登時澆瞭也向上看的池衙內滿頭花。

池衙內被澆蒙瞭,不斷有肉順著他的腦袋往他臉上滑,他抹瞭把臉,正想搞清情況,孫三娘卻早就跌跌撞撞地跑瞭下來。

孫三娘一把抱住兒子,上上下下地查看著:“子方?真的是你,你怎上東京來瞭?”

傅子方也扔瞭點心,與孫三娘抱作一團:“娘,我好想你!”

樓下的池衙內掛著一頭的菜,呆在瞭當場,而在樓上探著腦袋的杜長風也露出瞭跟池衙內如出一轍的呆傻表情。

母子倆相認後,傅子方就開始抽泣著給孫三娘講起自己這半年來的遭遇。原來,那個繼母最開始對他還不錯,可很快就露出瞭真面目,俗話說,有瞭後娘就有瞭後爹,傅新貴慢慢也開始對他不管不問,在繼母的挑唆下,把他打發到手下一傢鋪子裡當學徒,那掌櫃的便在傅子方繼母的指使下對他各種折磨。

好巧不巧,當初高慧的乳娘得知歐陽旭與趙盼兒有舊情,便派瞭幾個傢丁去錢塘打探情況,這幾名傢丁問的人正是被折磨的離傢出走的傅子方,他也正是從他們口中得知母親不但活得好好的,還在繁華的東京安瞭傢。傅子方對那幾個有勇無謀的高傢傢丁連蒙帶騙,用一些半真半假的情報換來瞭盤纏,準備來東京尋母。可一路上又是被偷又是差點被拐子賣,最後他隻能一路討飯找到瞭永安樓。

“……就這樣,我的錢被騙光瞭,可我實在想見你,就一路討飯,足足走瞭兩個月才到東京。偏偏東京又那麼大,我找瞭好多茶坊,都說不認識你……娘,我好想你!”傅子方講完瞭自己的遭遇,抽抽搭搭地伏在瞭孫三娘懷中。

孫三娘想到他這一路上可能會遇到的危險就後怕得不得瞭,她撫著他的頭發安慰道:“不哭瞭不哭瞭。以後有娘在,娘不會再讓你吃苦瞭。”

傅子方卻哭得更大聲瞭:“娘,你以後永遠別離開我,好不好?我以前錯瞭,我以後一定聽你的好,好好讀書,好好上進,再也不跟你對著幹瞭!”

“好,好。”孫三娘流出瞭既心疼又欣慰的眼淚。

池衙內熱鬧看得差不多瞭,準備上樓去換衣服,路過杜長風,池衙內滿臉同情地拍瞭拍對方的肩:“杜兄,以後你的日子隻怕難囉,多努力啊。”

杜長風半是答話,半是自我鼓勵地說:“沒事,她有兒子的事,之前我就知道瞭。那孩子不是想上進嗎?我可是書院的先生啊。一日為師,終身為父!”

池衙內愣瞭愣,旋即豎起瞭大拇指:“高,實在是高,以後還得多向你請教!”說話間,又有幾根菜葉從池衙內的腦袋上掉瞭下來。

皇宮內殿中香霧繚繞,四處彌漫著龍涎香的氣息。皇帝倚在榻上,聽雷敬匯報《夜宴圖》的調查情況。

“這麼快就有結果瞭?不是在敷衍朕吧?”皇帝雙目微闔,他既希望真相能盡快水落石出,又有些害怕真相的逼近。

雷敬回道:“事涉朝廷社稷,臣哪敢不盡心?官傢容稟,赴江南暗察的人雖然還沒回來,但在東京做生意的錢塘人卻不少,臣已查問過好幾個去過趙氏茶坊的人。他們都說楊運判的確常去趙娘子那喝茶,也問她買過幾幅畫。此外,在京候闕的潤州知州吳銘,是楊運判的同鄉,他也說在楊傢見過那幅《夜宴圖》。”

皇帝大喜,一下子坐起瞭身:“他見過?趙盼兒果然說的是真話!”

“查得好,朕要重重地賞你!”皇帝站起身來。趙盼兒沒撒謊,那真《夜宴圖》竟然真的早就被燒光瞭,太好瞭!他喜不自勝走瞭兩步,又突然暴怒,“齊牧和歐陽旭這兩個混賬,攻訐皇後,簡直居心叵測!”

雷敬卻繼續道:“官傢息怒。以上畢竟隻是臣初步查證所得,並非最終定論。且齊中丞與歐陽校勘乃言官,風聞奏事本是職責所在。況且,就算那幅《夜宴圖》是偽作,也未必便是歐陽校勘仿制,畢竟楊傢原作已然毀於大火,臣以為,或許此案與已經自盡的鄭青田有所關聯。”

皇帝一怔,怒火漸熄,沉吟道:“鄭青田當初死得的確太快瞭些。”

見皇帝逐漸上套,雷敬煞有介事地繼續往下說:“是,臨死前還特意上書請罪,如今想起來,倒似是有意為人遮掩。若是這背後之人又炮制瞭假畫,挑起朝中爭鬥……官傢,莫忘瞭上回的帽妖案,最後蕭相公固然險遭毒手,齊中丞也被牽連離京養病。真兇雖已伏法,但所謂的幕後指使安國公雖已幽居,卻堅稱自己是冤枉的。”

皇帝沉默半晌,眸色變得幽深:“你覺得這幾案的幕後主使是另有其人?”

“是。且此人多半早有陰陽兩手準備。”雷敬突然跪瞭下去,滿臉沉痛地說,“恕臣大不敬,若官傢以《夜宴圖》為真,那麼聖人與太子必廢,蕭相公也必受牽連,陛下便隻能另擇宗室為嗣;若官傢以《夜宴圖》為偽,齊中丞固然有罪,聖人也多半因為令名有辱而見疑於官傢,到時就算升王得立太子,後黨、清流俱受打擊之下,您將來能選擇的輔政之臣,也必然出自宗室!”

皇帝向來相信雷敬這個和自己一起長大的內侍,他不自覺地握緊瞭扶手,明滅的燭光映在他的臉上,映得他的臉色晦暗不明:“朕的皇弟皇侄那麼多,看來,朕一日不立太子,這天下就一日不得安寧。”

“官傢聖明燭照。”雷敬恭敬地一拱手,繼續說道,“若說齊中丞有錯,也僅僅錯在再三被亂黨利用,此回又誤信瞭歐陽校勘而已。可那幕後亂黨雖是陰險至極,但唯獨算漏瞭一樣,那就是官傢與聖人多年的伉儷情深,相互信任。”

皇帝聽到最後這兩句,不禁微微點頭,他想瞭想,轉頭對內侍道:“告訴皇後,朕今天好些瞭,晚上想吃她做的豆粥。”

那內侍躬身去瞭,沒過多久,雷敬也退出瞭內殿,他原本寫滿恭敬的臉上露出瞭得意的笑容。他剛才的那番話,處處給自己留瞭餘地——官傢本就偏向皇後,他給出的答案永遠是官傢想聽的答案。而後黨的蕭欽言自然會在這件事上記他一功,官傢畢竟已經老瞭,聖人和他的獨子升王才是國朝的將來,日後若是聖人掌權,後黨的蕭欽言必會輔政佐治,屆時定然少不瞭他的好處。

可蕭欽言又怎會知道,雷敬也暗中約見瞭齊牧,並告訴齊牧,官傢是在他雷某人的勸說之下,才決議不會降罪於他。畢竟升王遲早會知道他並非皇後親生的事實,有朝一日若皇後與後黨垮臺,憑著他今日的投誠,清流這邊仍有他的一席之地,屆時總不會少瞭他一個太尉之名。

碼頭邊停著一艘小船,雷敬滿面春風地坐入艙中,見顧千帆正負手在甲板的一側看風景,他熱情地伸手招呼道:“沉舟!”

顧千帆轉身向雷敬一拱手:“都知。”

“成瞭!全成瞭!”雷敬的臉上笑出瞭無數褶子,“我按你的指點,分別向官傢、蕭相公和齊中丞交代,他們果然如你所料,都對我滿意之極!”

顧千帆提醒道:“不止他們,就連皇後,也會承您一份情。”

雷敬笑得愈發燦爛:“不錯,你出的主意,簡直四角俱全!呵,這樣就好瞭,無論以後朝中怎麼風雲變幻,我都能不動如山!這一回,全多虧瞭你啊。”

雷敬伸手去拍顧千帆的肩,顧千帆卻微微避開瞭一步:“不敢當。”

雷敬尷尬地收回手,可他眼下心情正好,哪會計較這等小事?他笑瞭笑:“以後你掌著皇城司,是蕭相公親信;我在精耕後省,又得官傢信任。咱們倆聯手,大有可為啊!你放心,我安排得妥妥的,這案子絕不會讓你傢趙盼兒受到任何連累。呵呵,倒是看齊牧那神色,歐陽旭很快就會遭殃瞭吧?”

遠處,小販的叫賣聲不斷傳來:“賣絹子吶,賣絹子吶,上好的湖絲絹子,二十文一塊……”

顧千帆聞聲望去,隻見有不少大娘少女圍在小販周圍,你爭我搶地挑選著各色絹子,也不知為什麼,他突然想起在華亭縣時,他與趙盼兒為瞭躲避追捕、假扮情侶,不得不買下珊瑚釵的事情。

想到這裡,顧千帆清冷的雙眸突然一黯。連接好幾晚,他都在小院外放瞭黃花,但盼兒一直未在茶坊出現。可就算她願意見他,他又該如何向她解釋兩人父輩之間的黨爭仇怨呢?

“賣絹子吶,賣絹子吶!”同樣的叫賣聲也在高鵠府邸附近的街巷中響起。

心煩意亂的歐陽旭進瞭高傢府門。

今天一早,歐陽旭便覺得眼皮亂跳、心底發慌,那幅《夜宴圖》明明鐵證如山,他想不通為何都過去好幾天瞭,朝裡卻一直沒有動靜。他想安慰自己,廢後茲事體大,齊中丞肯定還在和蕭欽言角力,可當他前去齊牧府上拜謁,卻也吃瞭個閉門羹。無奈之下,他隻能抱著僥幸心理,轉而來到高府。

走向高鵠書房時,歐陽旭不悅地察覺到,一路上,高鵠的小廝都用一種帶著同情的眼光看著他,他在心中默默地記下瞭這筆,準備日後再跟這沒眼力的下人算賬。

一看到歐陽旭,高鵠就劈頭蓋臉地問:“我問你,那幅《夜宴圖》到底是真是假?”

“自然是真的,事關重大,小婿哪敢做假?”歐陽旭嚇瞭一跳,語氣驚訝極瞭,顯然一點也不知道今日宮中發生瞭什麼。

高鵠忍著打人的沖動,怒喝道:“你還敢嘴硬!宮中賢妃傳來消息,說皇後業已復寵!這隻能說明一點,官傢已經查到實據,根本不相信你那番胡說八道!”

歐陽旭沖口而出:“不可能!那幅《夜宴圖》絕對是真的,否則皇城司和趙盼兒不會再三向我追討!”

高鵠敏銳地察覺瞭問題所在,不禁蹙眉:“趙盼兒?這又和她有什麼關系?”

見歐陽旭支支吾吾,試圖遮掩,高鵠不耐煩地說:“行瞭,你和她之間的破事,我早就知道得一清二楚!”

歐陽旭雖然尷尬,但一想到自己還有高慧的把柄,仍是有恃無恐。

“難道那幅畫的原主是她?”高鵠突然心生狐疑。

歐陽旭又是一滯。

高鵠本是隨口一問,看到歐陽旭的臉上青白變幻的反應後,氣得胡尖發抖,“那你為什麼要一再說這畫是你從西京得來的?欺君是多大的罪名,你明不明白?”

歐陽旭心中一緊,但仍然狡辯道:“這純粹是小婿無心之過……”

高鵠心煩意亂地在屋中踱著步,試圖從紛亂的線索中理出頭緒。突然,他停住腳步,扯出來一個瘆人的笑容:“呵,我想通瞭,顧千帆多半早就知道《夜宴圖》裡有古怪,所以才通過趙盼兒一直找你討要此畫。你恨趙盼兒逼你出京,發現畫中秘密之後,就以此投靠視後黨為死敵的齊牧,回到東京。本來鐵證在手,扳倒皇後之後,你就能青雲直上。可你偏偏想要報復他們,並且抹掉毀婚這道你仕途上遲早要發的暗疾,所以就自主作張編造瞭《夜宴圖》的來歷。妄想著官傢會治一個顧千帆隱瞞不報的罪名!可你當真以為皇城司和後黨是吃素的嗎?”

歐陽旭臉色一下變得慘白:“可那《夜宴圖》的確是真跡,皇後也確實做過女樂呀!”

高鵠無語地盯著歐陽旭:“街上有人行兇,開封府是信我的證詞,還是信一個地痞無賴的證詞?你可知道現在坊間都在傳官傢可能微服去過永安樓?萬一是真的,誰知道趙盼兒向官傢說過什麼?”

歐陽旭終於怕瞭,跪下哀求:“嶽父救我!”

然而高鵠翻臉無情,一腳踹開歐陽旭:“別再那麼叫我!我真是一再誤信瞭你!如今何止齊中丞,連我也要被你拖累!”

歐陽旭臉色一變:“難道您又想第二次毀婚?”說到這最壞的可能,歐陽旭反而不怕瞭,他站起身來,冷冷地開口:“我勸嶽父您最好冷靜一點,如今咱們是一條繩上的蚱螞。你要是見死不救,小婿手中那半條令愛的肚兜,可就要拿出來見見光瞭。”

“歐陽旭!”高鵠恨不能立刻殺瞭他。

而歐陽旭卻隻是淡淡一笑:“婚姻之事,結的無非是兩姓之好,我若是這回好不瞭,慧娘和高傢也一定好不瞭!”說完,他連對長輩的基本禮數都不顧,便拂袖而去。

高鵠氣得直發抖,一腳踢翻瞭書案。

見歐陽旭地出瞭高府,道童迎上前去,滿懷希望地問:“高觀察那邊可有消息?”

歐陽旭鐵色鐵青:“有消息,但不是好消息。總之天無絕人之路,大不瞭大傢一塊死!”

道童聞言打瞭個寒顫,他一直忍著歐陽旭的陰晴不定,擔驚受怕地跟在他身邊,可都是因為當初歐陽旭說能將他帶到東京過好日子啊!他怔瞭半晌,才追瞭上去,不想卻與一位大娘撞在瞭一起。

那大娘手中的絹帕一下子飛瞭出去。。

歐陽旭陡然見到地上的那張絹帕,心跳卻漏瞭一拍。

歐陽旭一把抓起那絹帕,隻見那絹帕約有兩尺見方上繡著花鳥圖案,旁邊小小綴有一個“慧”字。他不可置信地從袖中掏半截肚兜對比,兩者果真幾乎一模一樣。

歐陽旭大急,拉住大娘便厲聲道:“這東西哪來的?”

大娘嚇壞瞭,往遠處叫賣的小販一指:“就那裡啊,這兩日東京城裡到處都在賣這個,才幾十錢一條。”

歐陽旭拋下大娘,狂奔至那小販處,從他的攤上抓起一把絹帕,隻見那些絹帕有各種顏色,有的繡著“慧”字,有的繡著“妍”字,有的繡著“淑”字。

歐陽旭的手劇烈地顫抖起來,他突然扭轉頭,又向高傢奔去。

不明所以的道童被歐陽旭突然拋下,愣瞭半晌,隻得再一次跟瞭上去。

《夢華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