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歌 第一章 投瞭一千份簡歷,二胎媽媽找不到工作

米白的紗簾半遮半掩,晨光暖暖地透過那上面隱隱的、大朵的浮雕玫瑰。沈琳盤腿坐在厚實的赫色牛皮沙發上,披著軟滑的淡紫色真絲睡袍,面前的茶幾上是一杯剛剛煮好的曼特寧咖啡,在陽光中裊裊飄香。懷裡即將滿周歲的二寶那子軒正在熟睡。窗臺上一溜開得正艷的橙色玫瑰是點睛之筆,客廳采光本就好,加上這些花兒顯得更加堂皇富足。這種玫瑰名叫“果汁泡泡”,是近年來的盆栽新寵。

客廳隨便哪個角度,都能拍出歲月靜好的“人生贏傢”感,能發在朋友圈裡。沈琳佈置傢裡的環境,“發朋友圈裡會不會好看”是第一要義,她永遠以第三者的視角審視傢裡各個角度的景觀。現在的人不串門兒瞭,朋友圈就是賽道,大傢都鉚足瞭勁兒各種上下翻飛,試圖在幸福大戰中脫穎而出。剛當全職主婦的頭幾年,她發朋友圈尤為起勁。倒不是說發得頻繁,而是說發的每一條都要精心策劃。比如前同事發瞭正在加班的照片,她會掌握著火候,半小時後發一張自己剛烤出爐的蛋糕照片,蛋糕配紅茶,以顯示傢庭生活的愜意。那些照片果然收獲一片羨慕嫉妒恨,大傢紛紛表示也想回歸傢庭當主婦,還是沈琳嫁得好啊。她脫離職場的心虛由此稍稍被填補瞭一點。此刻,沈琳打算拍一張抱娃的照片,繼續笑傲朋友圈。北京好多在職場打拼的女人,三十七八歲瞭還嫁不出,生育期即將結束的倒計時鐘嘀嘀響如定時炸彈。而三十九歲的她居然有兩個孩子,且產後身材復健得也很好,美顏相機拍出來的臉蛋光滑,想想都該笑出聲來不是嗎?大女兒那卓越已經十歲瞭,懷裡的兒子那子軒白白嫩嫩,已能看出眉目遺傳瞭她和老公那偉的端正清秀。一兒一女,湊在一起便是個“好”字。她有老公養,有一百平方米的三室一廳房子住,傢裡她說瞭算,存款都在她名下,玫瑰淡淡的香,哪裡不完美呢?

她應該就是人生贏傢,必需的!這就立刻發一條朋友圈。

沈琳拿起手機,調整瞭若幹次角度,拍瞭一張自己抱娃的照片,修好圖,編輯好文字,剛要發朋友圈,欲望卻突然消失瞭,頹然放下手機。喝母乳的兒子越來越胖,四肢跟藕節一樣,抱在懷裡沉甸甸、熱乎乎的。可是那並未帶來豐收的充實感,卻像個燙手的難題,讓她後背驚出一層薄汗。

去年沈琳不慎懷上子軒時,人人都催她抓住青春的尾巴,生下來。生二胎天經地義,人就是財富,未來孩子越多的傢庭越富有,雲雲。其中尤以婆婆慫恿得最積極,說打胎是造孽的行為,打胎傷身體。可孩子生下來之後婆婆卻一臉愁苦,說自己有腰病,大孫女就是自己帶的,現在沈琳在傢歇著,為什麼自己不能帶?老那說因為沈琳打算出瞭月子就去找工作上班。婆婆又問為什麼她娘傢媽不能來帶?沈琳當時陰道撕裂的傷口還在一跳一跳地痛,生大女兒時側切的是左邊,這回還沒等切右邊,子軒就猝不及防地湧出來,如泥石流般,把左邊已愈合十年的舊傷撕開,痛到令她生出毀滅一切的欲望。這欲望到出院時仍未消退,所以聽到婆婆這話時她勃然大怒,冷笑說我媽可以來帶,但兒子就得跟我姓沈。否則憑什麼我大出血,我撕裂,我們帶,還跟你們姓?姓那的出顆精子就當便宜爸爸瞭?婆婆大驚失色,沒想到沈琳潑辣到擊穿底線的地步。一個女人傢,居然想爭男丁的冠姓權?她的腰病不治而愈,留下來幫沈琳帶孩子。

此刻,抱著兒子,沈琳意識到,那毀滅一切的欲望裡,包括毀滅自己。晨陽微微,生下兒子的過程如夢一場。夢醒瞭,沈琳像是突然發現自己赤身裸體行走在人群中那樣目瞪口呆:她,一個沒有一分錢收入的全職主婦,脫離職場五年,怎麼居然敢生二胎?

這些年,沈琳總是有出去工作的想法,為此也在不停地投簡歷。五年前她在一傢五十人左右的公司當人力兼行政總監。公司不大,事兒卻多,員工個個是刁民,老板每天的表情不像上班,像上墳。這份稅後兩萬的月薪,讓她忙到晨昏顛倒、焦慮失眠、掉頭發,漸生去意。正好女兒五歲要幼小銜接,在學前教育機構上學,離傢遠,早晚接送不方便,剛找的保姆又不穩定,半個月就提離職。當時丈夫老那剛提瞭副總,漲瞭工資,工作更忙。沈琳於是辭職回到傢,想著休息幾個月,等新保姆完全上瞭道、女兒上瞭小學之後便去上班。

離職那一年沈琳已經三十四歲瞭。雖然三十四歲的女人離職意味著什麼,她很清楚,但她破釜沉舟,賭氣地想,未必全天下三十四歲的女人就不配離職,未必天下人就都吃定瞭中年女人別無選擇,我偏要率性一個給你看看。她之所以有底氣,是因為她篤定自己不會歇太久,最多兩三個月,最多半年。

然而,這一歇,就是五年。她像是中途下瞭車的乘客,本隻是下來活動活動僵硬的筋骨,呼吸一下新鮮空氣,沒想到隻能眼睜睜地看著時代的車子絕塵而去。

婆婆從沈琳懷裡接過孩子,沈琳喝著咖啡。婆婆皺眉說怕奶串味兒,母乳期間還是別喝這種有怪味兒的東西瞭,喝粥吧。沈琳頭也不抬,說從今天起,子軒徹底斷奶瞭,因為她要去找工作。婆婆臉色一滯,想抗議,卻又不敢。這兒媳婦有多厲害,她早已領教。沈琳把咖啡一飲而盡,吃瞭雞蛋,已沒有肚子喝粥,化瞭妝,匆匆出瞭門。今天她有一個面試,這是她五年來投的第一千份簡歷,也是她二胎後的第一次面試。

五年瞭,沈琳定期求職。為瞭避免重復投簡歷,她把所有投過的公司資料都拷下來放在一個文檔裡,這樣下次投簡歷時,隻需要“查找”,就可以查到這公司她是否投過。每次她至少要投三十份簡歷,崗位既有人力也有行政。約見面試的雖然逐年遞減,也不是沒有,可這些工作總有這樣那樣的問題,不是離傢遠,就是工資低。當然,它們最大的共同問題,就是加班時間太多瞭,幾乎沒有一份工作是可以準點下班的。她是個媽媽,不可以再沒日沒夜地在公司熬著。

因為找工作並不是必須立刻解決的問題,頭一年,沈琳慢悠悠地找著。不過隨著離開職場的時間越來越久,歲數越來越大,面試漸漸少瞭。投十份簡歷,能有一個約面試的就不錯瞭。而這一個,又往往條件非常不理想。老那叫她別著急,再找必須找稱心如意的,否則幹兩天還是要辭掉,沒意思。有時沈琳倒在沙發上愜意地刷著手機時,也會突然心神一凜,一身冷汗。那些社交媒體上關於全職主婦手心朝上管丈夫要錢最終被拋棄的新聞隔三岔五出現,寫主婦下崗的電視劇《我的前半生》轟動一時。女人們聚會時都會互相叮囑,一定要有工作啊,一定不能讓丈夫養。沒工作這件事,就像截掉雙腿的人,坐在輪椅裡漸漸習慣,忘記自己殘疾這件事。但有一天突然一低頭,看見下肢處空蕩蕩,就會痛不欲生。沈琳跳起來,火速打開電腦繼續投簡歷。

而每每求職失敗回傢的路上,沈琳又會開導自己:老那是個好老公,工資每個月都主動上交,並不需要她手心朝上管他要;傢裡還有一百五十萬元存款在她的銀行卡裡;有五十萬元股票在老那賬上,他有一搭沒一搭地炒著;雙方老人雖然都在農村,但身體硬朗,不需要他們付出太多;公婆有退休金,雖然隻有一點點,也已夠用。某種意義上婆婆就是他們的帶薪保姆,這話不好聽,卻是他們夫妻倆占瞭天大便宜的事實;房是多年前買的,如今一個月隻需要還八千。老那的公積金有四千塊錢,一個月隻需要還四千,而他工資稅後有三萬五,年底還有豐厚的獎金—她有這麼多退路,怕什麼呢?並且她也一直在努力地求職呀。但是這些工作不理想,能怪她嗎?不能。所以,事情是這個樣子的:她沈琳,是求職未遂、暫時在傢休息的職場精英,高跟鞋在地上擊打出鏗鏘節奏走路生風的前人力總監,絕對不是電視劇裡那種柔弱無依被丈夫和社會雙雙拋棄的全職主婦。她一定會去上班,她遲早會去上班,不是今年就是明年。你看,她這不就要去面試瞭嗎?

車老那上班開走瞭,沈琳去坐地鐵。她心裡很充實:要去面試瞭。

太久沒有擠過早高峰的地鐵,站在蜿蜒曲折、被鐵柵欄隔成數排的長長的人龍外面,沈琳倒吸瞭一口涼氣。本想扭頭去打車,可是看看幾十米外的馬路,長長的車流一眼望不到頭,幾乎紋絲不動。沈琳嘆瞭口氣,排到瞭人龍的末端。

灰色的天空下,人群靜默地、一隻腳一隻腳地往前挪動,每張臉都認命。黑洞洞的地鐵口就在不遠處,張著大嘴,準備把這一群打工人吞下。“這是最好的祭品,賴瞭他們,貪婪的世界才運轉有序,不至於混亂。”沈琳思潮起伏。自不遠處的公交車站又走來一群打工人,迅速排到瞭隊伍後面。沈琳看著前方烏壓壓的人頭哀嘆,輪到她走進地鐵至少十五分鐘。這時一股尖銳的尿意自膀胱隱約升起,生完女兒之後她就落下瞭這尿頻的毛病,生完二胎兒子後更嚴重瞭。她不該喝咖啡,咖啡本就利尿。沒辦法,這十個月哺乳期她幾乎沒睡過一次完整覺。沒有咖啡,她根本沒有精力趕這長長的路,打不起精神去應對面試。

沈琳暗暗叫苦,強忍著。然而咖啡的尿意來得如此猛烈,她很快就感覺膀胱迅速充盈,下腹墜漲,尖銳變成瞭帶鈍感的沉重潮汐般的沖擊。不遠處有寫字樓,裡面應該有廁所,但此刻走不劃算。她並緊雙腿,拼命忍著。忍著忍著,她渾身燥熱,胳肢窩出瞭汗,手心也潮濕起來。

她倉皇地往前擠:“不好意思,讓我先進去可以嗎?我想上廁所。”人群騷動起來,前面的人嚷瞭起來:“什麼素質?排隊不知道嗎?”

她高聲:“我特別想上廁所,真的憋不住瞭,不好意思,大傢通融一下。”

沈琳奮力地往前闖著,可這是初冬,大傢已經穿上瞭羽絨服,她擠著很滯重,不免發著狠,結果胳膊甩到瞭一個女人的臉,打到她的鼻子。那女人痛得捂住鼻子,尖叫瞭一聲:“你打我幹嘛?”

腹部的尿意已經變成沉甸甸的隱痛,沈琳打瞭個冷戰,渾身驚出雞皮疙瘩,雙腿發抖,心跳加快。這該死的失去彈性的膀胱,這日漸老化的器官。她不管不顧地往前擠,帶著哭腔:“對不起瞭,讓我先進去吧,我特別難受。”

人群怒吼:“排隊,排隊!”不知是誰往前一推搡,女人和沈琳跌出隊伍,摔倒在地鐵口。女人起身,抓住沈琳的長發使勁一拔,沈琳“嗷”地叫瞭一聲。這一拔,像是松開瞭閘門一樣,那泡長長的尿傾瀉而出,帶著熱氣,澆濕瞭沈琳的秋褲、保暖褲,迅速在駝色西褲洇出兩長道尿印,滴滴灌進皮鞋裡。沈琳有種放棄抵抗的釋然,癱倒在地上。女人見狀,氣消瞭一半,站起身拍拍土走開,一邊自言自語:“真倒黴。”

人們從沈琳身邊匆匆經過,連嘲笑都沒興趣。沈琳的頭發被揪散瞭,濕漉漉的褲子裹在腿上,很快變得冰冷。這些年,她每天早上睡到七點醒來。粥是頭天晚上定上時的,起來煎個蛋烤個面包片就可以瞭。老那和女兒吃完早飯,開車把她順路捎到學校再去上班。沈琳慢悠悠地聽著爵士樂,在晨光中給自己磨咖啡豆,煮咖啡。去年生瞭子軒,雖然起夜哺乳辛苦,但白天婆婆會把孩子接過去,她可以補覺。所以,這種仿佛在戰場上貼身肉搏的感覺已經太生疏瞭。她坐在地上,羞恥硬硬地貼在臉上,久久不能下去。

沈琳的面試遲到瞭兩個小時,她一直等到地鐵附近的商場開門,買瞭新褲子和鞋子換上。她向小胡—現在已經是胡總瞭—解釋說是車壞在瞭半道,她不得不等著救援車來把它拖走。胡總叫胡海莉,八年前是她手下的人力專員,此時已經是這傢文化公司的人力總監瞭。這份面試是她提供的。胡海莉表示理解,誰能沒有意外呢?沈琳面試的崗位是人力經理,直屬上司就是她。胡海莉說,這個崗位稅後隻有八千塊錢的工資,不知沈琳同不同意。沈琳愣住瞭,她當初來面試時,也向同行打聽過現如今部門經理級別的市場價,基本上都在稅後一萬五以上。五年前她的月薪就有兩萬,這五年通貨膨脹多嚴重,豬肉都漲價瞭。她能接受找不到大公司或總監頭銜工作的現實,甚至連在往日下屬的手底下討生活她也認瞭,但錢怎麼也不能太少哇。

胡海莉解釋說這個崗位雖掛著經理的頭銜,但實質就是人力專員,所以寫的是“人力經理”而不是“人力部經理”。她們公司人性化管理,在頭銜方面一向比較大方。至於為什麼招聘啟事上寫有管理職能,是因為公司會定期進實習生,人力專員當然可以管實習生。至於薪資,啟事上寫著面議。沈琳五年沒上班瞭,替她向老總爭取更高的工資,實在沒有由頭。其實八千塊錢的稅後月薪,稅前公司要開到一萬塊錢左右,也不少瞭。公司交的五險一金都比較高。

胡海莉說:“最近大環境不景氣,好多公司都倒閉瞭,還活著的不是裁員就是降薪。我們公司能撐著,而且還在招人,已經非常不容易瞭。”

沈琳強笑道:“可是我看咱們在這麼好的樓裡辦公,實力應該也挺強的,不差錢啊。”

胡海莉道:“你看這寫字樓挺豪華是吧?今年辦公室空置率百分之三十,物業主動給我們降瞭租。”

胡海莉端起咖啡喝瞭一口,大紅指甲穩穩地搭在細陶咖啡杯上。畫瞭眼線塗瞭眼影的眼睛顯得特別大,炯炯地看著沈琳。見她沉默,又加瞭一句:“而且說實話,沈姐,您的歲數······”她沒有往下說,但沈琳聽懂她的省略,她想說其實沈琳根本沒有任何議價空間。幾乎沒有一傢公司願意雇用一個脫離職場五年、生瞭二胎、年近四十的傢庭主婦。

沈琳記起八年前那個剛從學校畢業,她親手招進公司的小胡,眼神羞怯,說話細聲細語,連進她辦公室敲門都小心翼翼。八年瞭,自己成瞭要她庇護才能找到工作的廢柴,而她已成長為雷厲風行的職場人。

“那你為什麼會篩出我的簡歷呢?”沈琳漫天投簡歷時,無意中投到胡海莉公司,結果簡歷被她一眼認出來。

胡海莉道:“我知道你特別想找工作。咱們倆畢竟共過事,當初處得還是很好的。”沈琳想,自己從未在朋友圈泄露過任何急於找工作的痕跡啊。不過又立刻意識到,掩飾得再好,憑她沖著這樣的職位投簡歷,任誰都能嗅出那份焦灼。

會議室又是一片沉默。八千塊錢的機會,算不算機會,抵不抵得過晨昏顛倒和早高峰那恐怖的地鐵人流?三十九歲的“專員”,是幸事還是侮辱?也許加上五險一金,不算差······沈琳腦中正快速盤算著,突然手機響瞭,是婆婆,聲音焦急,說子軒突然發燒到三十九度,要她趕緊回傢。沈琳想起早上懷裡子軒那熱乎乎的體息,恍然,趕緊起身說回去考慮一下。胡海莉表示理解。

把沈琳送到電梯間,兩人等電梯,看著沈琳心神不寧的模樣,胡海莉說道:“二胎媽媽,不容易啊。”電梯來瞭,沈琳走進電梯間,與胡海莉微笑作別。雖正是午飯高峰期,電梯卻沒有該有的擁擠。沒錯,經濟不景氣。找不到好工作,不能怪她。沈琳心裡松瞭一口氣,對自己有瞭交代。

回到傢,兒子的體溫已經降下來瞭。沈琳匆匆扒拉幾口剩飯,爬上床,摟著兒子睡瞭個長長的午覺。半天的奔波曲折已讓安逸瞭多年的她元氣大傷,這一覺足足睡到下午四點。她睡得很不好,心裡走鋼絲一樣驚惶,睡不透,醒不來。

四點,沈琳哈欠連天地起床幹傢務。她走瞭半天,傢裡又臟又亂,地一天沒擦,衣服沒洗,子軒的上衣領口有半圈黃黃的奶漬。婆婆光帶孩子已忙不過來,不能苛求她。沈琳拖著地,心中感到安慰:看,傢裡沒個主婦就是不行。不是她不去上班,是傢裡離不瞭她。

做完傢務,開始準備做晚飯。沈琳做得一手好菜,尤其鹵貨更是絕活兒:雞爪、牛腱子、鵪鶉蛋、豬下水、各種豆制品鹵得鮮香入味,傢人都非常愛吃。她在廚房忙碌著,做飯總是能帶給她好心情,可能是覺得自己有價值吧?但往往在燉鍋坐上水,手撐在灶臺一角等著水開,凝視著跳躍的火苗時,她的好心情便會一掃而空,變成低落和煩躁:難道餘生真的走不出這廚房嗎?

有首歌唱道:“是誰來自山川湖海,卻囿於晝夜、廚房與愛。”沈琳也曾暢想過山川湖海,也曾與波瀾壯闊一步之遙。當年第二份工作她曾有去上海當分公司總經理的機會,可是就在那個時候她認識瞭老那。最終,對溫馨傢庭的向往壓倒瞭對總經理的欲望。他們一起買瞭房,很快有瞭孩子。如果當初她去瞭上海,也許她現在是個叱吒風雲的職場精英,富有而孤獨,午夜獨處時為因為一心奔事業沒有結婚生育而黯然神傷。

世人總是說對於女人而言傢庭最重要,經營好一個傢庭特別有價值。其實呢?把飯菜做得噴香,房間打掃得一塵不染,老公孩子的衣物及時清洗,熨燙得平整挺括,這一切根本沒有價值。再能幹的全職主婦,在世人眼裡也沒有一個在公司的電腦前磨洋工、蹭空調、蹭網、假裝加班的職場混子有用。不然,為什麼社會口頭頌揚全職主婦而實際上卻歧視她們?為什麼我們的國傢沒有離婚贍養制度?而且,當社會要哄女人當全職主婦時就諂媚地稱她們為“全職太太”,其實沒保姆沒司機沒園丁,算什麼“太太”?

傢裡一日三餐有人打理,飯菜可口,屋內整潔,老人孩子有人照顧,這種生活極其珍貴。普通工薪階層想擁有它,大概率是女性做出犧牲。傢,某種程度上來講,就是囚禁女性的金碧輝煌的牢籠,可悲的是,往往這牢籠由女性心甘情願參與打造而成。愛情與婚育於女人而言,是成全還是毀滅?得失誰知?

恩格斯說過:女性解放的第一個先決條件就是一切女性重新回到公共的事業中去。這道理沈琳早懂,當初看到恩格斯這句話時,她激動地把它發到瞭微博,發表瞭很長一篇感慨,可她最終還是做出瞭相反的選擇。就像她一早知道沒有收入不能生二胎,可她還是鬼使神差地生瞭二胎。道理是道理,人生是人生。恩格斯他老人傢是站在全人類解放的高度談這個問題,她是站在某個具體歷史階段個人命運的立場上做瞭抉擇。人總是要成為歷史進程中的“炮灰”的,尤其是女性。

沈琳正在胡思亂想,電話突然響瞭,是老那。他神神秘秘地讓她下樓,說有驚喜。沈琳心想神經病,老夫老妻瞭,能有什麼驚喜?而且有驚喜直接帶回傢就是瞭。她下樓,見夕陽下一輛高大威猛的寶馬X3閃閃發光,老那靠在車身上對著她微笑。

“喲,那偉,換寶馬瞭?”路過的熟人打著招呼。

老那點頭致意,手一揚,不經意露出手腕上不容忽視的歐米茄表,對方目光中的敬意又重瞭幾分。過往貴重的行頭他也多次披掛在身,但沒有寶馬加持,誰又知道它的分量?他總不好跟別人特地強調牌子。他身上的阿瑪尼風衣和愛馬仕皮帶是A貨,是沈琳費心淘到的,墨藍色的歐米茄表可是貨真價實在專櫃買的,花瞭五萬多呢!沈琳包裝傢人和自己的原則是虛虛實實,這樣性價比最高。就像她的LV包是假的,但手上的大鉆戒是真的。舉手投足間鉆石閃爍著耀眼光芒,誰會懷疑她背的名牌包是假的?

老那看著大傢傾慕的眼光,頓時覺得寶馬買晚瞭。他是每一天醫美集團的副總,主管市場營銷部,就該這樣不緊不慢地從寶馬車上走下來,阿瑪尼風衣飄散占龍香水氣息。而不該開著電動車窗按鈕壞瞭三個、雨刷器不噴水、一年一驗的古董帕薩特。良將輔明主,寶馬配英雄。誰給譯的這名字?BMW譯成寶馬,真是人才。

老那正在走神,沈琳尖叫一聲,揮舞著雙手向他撲過來:“你個王八蛋,居然背著我換車!”

老那這幾年最大的心願就是換輛好車,遊說沈琳好久瞭,她堅決不松口。沈琳也虛榮,但是那種要惠而不要費的虛榮。一輛五十萬塊錢的寶馬,幾年折舊,錢就折沒瞭。這麼昂貴的虛榮,不是他們這種半吊子中產階層傢庭負擔得起的。故沈琳一看到這嶄新的寶馬,腦中嗡的一聲,浮現出他們窮困潦倒的種種景象。下午睡覺時她半夢半醒地想,找不到工作不要緊,他們傢還有存款,這個錢就是他們的膽,可老那把她的膽嚇破瞭。她不是什麼“全職太太”,而老那率先當上瞭山寨版“先生”過幹癮。

這輛車老那先斬後奏,理虧在先。故他對沈琳的張牙舞爪隻是四處躲避,不敢還手。他被她撓是應該的,可是他管不瞭那麼多瞭。二十多歲的小夥子,暫時的清貧尚可托詞奮鬥中,他這四十歲的人,除瞭體面別無選擇。體面的人,就該有一輛體面的車。奔馳、寶馬,最好是寶馬。寶馬並沒有A貨可賣,這不是他的錯,他已經在最經濟實惠的范圍內奢華瞭。再說瞭,50萬的X3算什麼奢華?照公司老板王睿智的760Li差遠瞭嘛。

沈琳追著老那打,要把這一天的不痛快統統發泄出來。兩人繞著車跑,沈琳罵老那:“你個打卡狗,裝什麼大尾巴狼,你也配開50萬的寶馬?”老那生氣,抓住她的手,回瞭句:“我是副總,不用打卡。”

“副個屁總!王睿智給你個棒槌你當個針。副總副總的,屁大點公司,是個人就是副總,笑死人瞭。”沈琳冷笑道,奮力掙紮,騰出手來,狠狠撓瞭一下老那的手臂。他疼得松手,轉身就逃。沈琳這兩年來越來越神經質,搞不好她真的會撓花他的臉。他瞅瞭個空當,上瞭車,關瞭車門。眼見小區下班回傢的人越來越多,沈琳不好再鬧,隻好憤憤地轉身回瞭傢。

一會兒,老那回傢。怕母親看出兩人吵架,他把沈琳拉到臥室,好聲好氣,連哄帶求,反復勸:“那50萬股票這麼多年半死不活,越炒越抽巴,不如賣掉換個好車。人生能有幾年好活?要活在當下及時行樂。能花才能掙。這車你不也能開嗎?你就不希望享受嗎?”

沈琳情緒漸漸由氣憤轉為低落。夫妻倆都人到中年,傢裡就那麼一點存款,上有老下有小,用錢的地方那麼多,她還一直找不到工作,這個傢簡直是淒風苦海裡一艘即將傾覆的小船!她眼圈紅瞭,為自己。錢都是老那掙的,他要換輛車也不過分,自己又有什麼理由攔著?

老那摟住她:“放心吧,我又不是一般的打工仔。我跟著睿智創業十五年,怎麼也算元老瞭。再說他還讓我擔任分公司的法人代表,證明他有多信任我。隻要公司不倒,我永遠不會失業。現在公司發展勢頭那麼好,我那800萬期權說不定很快能兌現呢,這點錢算什麼?”

沈琳的悲傷漸減。

“我著急換車,也是為瞭周末回老傢這一趟。你想啊,到時開著寶馬回去,咱爸咱媽多有面子。誰不得豎大拇指,說老沈傢倆孩子都有出息。”老那循循善誘。周六他們要回河北沈琳老傢辦兒子的周歲宴,同時舉行沈傢四層小樓正式裝修完畢的慶祝宴。房子早就蓋完,這些年沈琳姐弟陸續寄錢回去,重新裝修,采買傢具、傢電,直至最近全部工程才宣告結束。

“我準備拉著曉悅那孩子回去一起幫著辦酒宴,我們是專業幹活動的,保管辦得體體面面、漂漂亮亮的。”曉悅是李曉悅,老那的下屬,是他的弟弟那雋的女朋友。去年那雋把她推薦到他手底下上班,職位是活動經理。

沈琳父母一生最引以為傲的就是一兒一女都在北京紮根瞭,尤其是名校研究生畢業的沈磊還考上瞭某部委的公務員,有瞭北京戶口,簡直是給祖宗長臉。沈琳想象著屆時風光的一幕,心情漸漸平復。

她跟老那說起那份八千塊錢的工作,老那果斷說拒瞭,這點錢不值得我老婆奔波。她說可是這樣你太累瞭,我不忍心經濟壓力全在你身上。老那拍拍胸脯:“老公養老婆,天經地義。放心吧,你老公完全養得起你們。”夫妻倆抱在一起,她心頭的空虛焦慮消失瞭,取而代之的是寧靜和甜蜜。

沈琳給胡海莉發微信,說自己不適合這份工作。胡海莉立刻回說那太遺憾瞭,有機會再說。沈琳回想起今天電梯門關上的那一瞬間胡海莉的眼神,忽然意識到,其實那一刻兩人就已明白,她不會接受這份工作,而胡海莉也不會聘用她。

沈琳做飯,老那去學校把女兒接回傢。一傢人其樂融融地坐在燈下吃飯,桌上有蒸魚、煎牛排、尖椒小炒肉、大拌菜,還有一盆油亮噴香的各色鹵貨。沈琳和老那照例喝進口黑啤,子軒坐在嬰兒餐椅上,看著那卓越啃雞爪,著急得咿咿呀呀,也想嘗一嘗。卓越把雞爪遞到弟弟嘴邊,子軒咬瞭一口,什麼也沒咬到,口水卻絲絲流瞭下來。大傢哄然大笑。微醺的沈琳想,

是,她快四十歲瞭,投瞭一千份簡歷卻找不到合意的工作,那又怎麼樣?她有一個溫暖富足的傢,有兒子,有女兒,有老公堅定厚實的胸膛可依靠,怕什麼?

從沈琳蒙蒙的醉眼中看出去,窗外萬傢燈火,璀璨如星。想到樓下就停著那輛氣派的寶馬X3,想象明天傢鄉的父老鄉親看到他們開著這輛車回傢的那一幕,沈琳高興極瞭。

《我不是廢柴(凡人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