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歌 第二十六章 生活在繼續

沈傢村的主路上,這天走來一個年輕男子,背著個大行李包。再怎麼風塵仆仆,也看得出他是個讀書人。沈傢村的人仔細辨認,認出那是沈磊。一時間大傢奔走相告,傳說中因為離婚出去當乞丐的曾經的天之驕子回村啦。什麼當乞丐?有人笑著斥道,明明覺得這個詞很帶勁,看別人幸災樂禍的模樣,又抱打不平。別亂嚼舌根,人傢是去流浪。流浪不就是乞丐?不是流浪,是隱居。你看他那模樣像乞丐嗎?好端端地跑去什麼終南山隱居,我看這人精神多少有點問題······他們議論著,沈磊從小到大在村莊裡獨一份的斯文安靜,此刻回憶起來,便多瞭幾分可疑。

父老鄉親議論著,沈磊神情淡定,一步一步向傢走去。大巴停在鎮上,他想反正也不遠,鎮上打車比較麻煩,索性走回去得瞭。他曾經從泰山走到終南山,如今這幾公裡路算什麼?至於被村裡人圍觀指點,他根本不在乎。從前他都不在乎,現在他大徹大悟,更不會在乎瞭。他向認識的人點頭,既不過分熱情矯飾,也不冷淡高傲以駁回他們探究的眼神。

大伯最先看見沈磊,飛奔過來,到跟前上下打量著他,捶著他的肩膀,激動道:“沈磊,大侄子啊,你怎麼回事啊?”

沈磊道:“我沒怎麼回事啊,就是回來看看我爸我媽。他們呢?”

大伯一指隔壁樓門口的蔬菜大棚,大叫著沈磊父親的名字:“傢慶,沈傢慶,你兒子回來啦。”

沈磊走進蔬菜大棚,父親母親已聞訊趕出來,撞瞭個正著。母親摟著沈磊大哭瞭起來,父親和大伯在一旁跟著抹淚。大傢坐下細談,沈磊把自己在終南山的日子大致描述一遍。三個長輩聽著,覺得此事雖然離奇,倒也不算什麼理解不瞭的事情。沈志國兄弟回村之後,把沈磊的事情添油加醋說瞭一番,大傢想象他不定怎麼個慘法,沒想到經他一說,終南山上的生活還挺寫意。這不,沈磊的好面色就是證據。

父親問接下來的打算,沈磊說沒打算,所以回傢待幾天,好好想一想。父親小心翼翼,如果你不想在北京瞭,想回傢發展也可以。咱們這兒也年年招公務員—他意識到公務員三個字對兒子是個刺傷,趕緊說,考教師編也可以。沈磊笑笑。他這個被除名的前公務員,餘生想再考任何公職,都不可能瞭。估計去上市的大企業打工,也會有點障礙。父親如果知道瞭,會不會非常傷心?

沈磊躺在二樓臥室的床上,望向窗外。關上大門,隻看這一角,這裡和終南山有點像,青山起伏,非常安靜,村道旁柳樹成排,暮春的柳條兒青青,撫慰心靈。但是,他還是喜歡北京,雖然北京給瞭他那麼大的打擊,可他不到三十二歲,未來還有無限的想象空間。而且北京足夠大,容得下各種各樣的生活方式,連躺屍也是在北京躺得舒心。父老鄉親們的指點雖不能引起他內心的波瀾,但太吵瞭,吵得他躺不好。更何況,他也不想一直躺屍下去。他隻想做廢人而已,可不想做死人。

回趟傢,是對自己流浪一年多的告別,某種意義上來說,也是對父母無言的道歉。他曾經以為流浪是對父母的報復,如今深覺想法幼稚。生活已經翻頁瞭,他現在不恨任何人,包括謝美藍。如今想起這個名字,他隻覺得那是曾經認識過的一個熟人,心中毫無波動,無悲無喜,甚至覺得有點無趣。恨也是需要感情的,他對她不再感興趣瞭,這就是最大的進步。他的心騰得幹幹凈凈,才好往裡裝新的東西。

他也不覺得逃離北京的日子是蹉跎從而悔恨。凡走過,必留下痕跡,沒有流浪和隱居,他也修不來今日寧靜的心境。不錯,從前他心境也一直寧和,但那是未經檢驗過的。如今檢驗過瞭,他證實,他就是能以這樣的心境度過餘生而無憾。他從頭到尾,都是對的。

陸總的死對老那打擊非常大。仿佛是收到某種暗示,暗示一切掙紮努力都毫無意義,老那徹底頹瞭,放棄繼續找客戶,每天早晨送完女兒後他徑直回傢,睡個回籠覺,醒來後已近中午。母親和沈琳在廚房忙碌,用大鍋燒熱水,焯豬蹄、雞爪、翅尖等肉食,拍蒜切薑洗蔥打蔥結,做著鹵制前的準備工作,繁雜勞累。世人慌慌張張,不過圖碎銀幾兩。老那從前是看不上這碎銀的,偏偏沈琳這碎銀幾兩,可護老少平安,這讓他倍加惆悵。惆悵使他頹廢,以至於不能夠進廚房幫忙,自顧自歪在沙發上看電視。吃完婆媳做的飯之後,他又回屋睡中午覺。晚飯他幾乎一粒米不吃,一瓶又一瓶地喝啤酒,喝得醉醺醺,倒頭便睡。

孩子的學習他也不管,從前他也不管,現在有時間瞭,也不知道從何管起。有一天他突然想管,卻管出一場大吵來。

事情是這樣的:他們搬到燕郊後,卓越在原小區報的芭蕾舞蹈班隻能停瞭。安頓下來以後,沈琳又想在這裡找個舞蹈班接著上,但卓越說不想學芭蕾瞭,因為壓腿太疼瞭。沈琳順著她的意思,說不學就不學瞭。有一天,吃完晚飯後卓越做著作業,聽著窗外傳來小區廣場舞的音樂,眼睛奕奕發亮,屁股在凳子上扭來扭去,叫道:“奶奶,我們一會兒去跳舞吧,還不知道燕郊的廣場舞水平怎麼樣呢。”

婆婆還沒說話,老那突然從沙發上暴跳起來,大吼道:“你個混賬東西,花錢叫你學跳舞,你說你吃不瞭苦,亂七八糟隨便跳的倒挺上心,沒出息的玩意兒。”

他從來沒有對孩子發過這麼大的脾氣,卓越嚇得大哭。沈琳剛收攤回來,正在廚房收拾,還沒來得及跑出去罵他,隻見婆婆揚手打瞭兒子一下,罵道:“你瘋瞭嗎?對孩子撒什麼氣?”

老那吼道:“就是你慣壞瞭她,你看看她,有一樣學精的嗎?扶不起的阿鬥,廢物點心一個。”

婆婆瞪著眼睛罵:“她爹就是廢物點心一個,一攤爛泥,倒要她成龍成鳳瞭?好意思嗎?”

自己老媽,最懂他的痛點在哪裡。老那吼瞭兩句,消瞭氣,心虛瞭起來。卓越得瞭助力,越發理直氣壯,扯著嗓子放聲號,哭聲快把屋頂掀翻瞭。兒子本來在墻角玩小火車,見姐姐哭得這麼厲害,嚇瞭一大跳,莫名其妙地也跟著號瞭起來。老那火又大瞭,剛想再吼,見沈琳站在廚房瞪著他,不由頹然倒在沙發上,偃旗息鼓。

沈琳心有不滿,卻不想說老那。她知道他意志垮瞭,隻不過是借題發揮,遷怒於女兒而已。男人就是這樣,他們號稱堅強,但韌性極差,一次重大的打擊之後,他們往往要調整很久才能緩過勁兒來。從前他養瞭她五年,在她找不到滿意工作時他總是說別著急,不想去就別去。現在她養他一陣子也是應該,她不是那種無擔當的人。

婆婆把兒子的自暴自棄看在眼裡,非常著急,待兒媳婦去擺攤之後,她在兒子耳畔嘮叨,你看看人傢沈琳,從前也是白領、小領導,大寫字樓裡上班的,她怎麼就能拉得下來臉去擺攤?你是個爺們兒,不能比她還不如吧?趕緊給我振作起來。

老那手中的遙控器按個不停,漫不經心地選著臺。被說急瞭,有氣無力地回:“你也想讓我拉下來臉去擺攤?我賣什麼?”

婆婆怒道:“你能賣什麼就賣什麼,想賣什麼賣什麼。工作室要沒生意,趁早關瞭,死瞭心,去跟沈志成學學裝修。實在不行,你去送外賣開滴滴。人生還有好幾十年要過呢,兒女還這麼小,真就打算在傢癱著讓老婆養瞭?而且聽說沒有?你們這代人要延遲退休,你猴年馬月能領到退休金都說不好。老瞭你怎麼辦?”

老那冷笑一聲。讓他去送外賣開滴滴?或者跟著沈志成手底下的一幫民工去鏟墻皮、和水泥、貼瓷磚、勾縫?不如讓他去死好瞭。他心中對沈琳怨氣滿滿,明明可以把房賣瞭,逃離北京,到外地過舒服的日子,卻要在這裡生不如死地撐著。

今天有雨,買菜的人少。下午六點,市場的顧客已寥寥無幾,沈琳的鹵貨還剩一半。做小生意就是這樣,貨賣空,心情就舒暢;貨滯銷,心裡就焦慮。好在沈琳經過一段時間的錘煉,心理承受力已經比較強瞭。賣不掉就自己吃,吃不完就扔掉再做新的,誰不在悲與喜、失落與振奮的交替中討生活?

這時她接到父母的電話,知道沈磊終於下山並且回到老傢,她高興極瞭,眼淚都快掉下來瞭。沈磊接過電話,問她在幹嘛。

“我在擺攤。”沈琳說,隨即把攝像頭轉到鹵貨小車上。沈磊感到非常意外,又笑贊:“姐,我覺得你的生意能成,你做的鹵貨就從來沒有失過手。”沈琳勸沈磊回北京。無論如何,他總歸是要回來的。沈磊說過幾天就回去,又聊瞭幾句,掛瞭電話。

沈琳收瞭手機,長出一口氣,這個電話讓她的壞心情一掃而空。看,生活兜兜轉轉,天無絕人之路。原以為自己身體不好,天就塌瞭,結果慢慢不也養好瞭嗎?自己做生意,小車前擺把凳子,有顧客來再起身服務,比給人當月嫂自在多瞭。

原以為失去經濟來源,全傢要喝西北風,結果現在每月能掙七八千塊錢,維持傢庭運轉足矣。

原以為弟弟一去不復返,從此自暴自棄,結果他還不是重返人間瞭?慢慢來,有點耐心,生活會給答案的。

沈琳心中燃起豪情,大聲吆喝:“新鮮鹵貨,幹凈美味,先嘗後買。”

七點,沈琳收攤,推著小車準備回傢。其實小車原本是可以放在菜市場過夜,市場的人說鎖上就行,這車又不值錢,不會特地有人偷。第一天收攤時她很聽話,把車停市場,第二天提著鹵貨來出攤時卻發現,車上的不幹膠被人摳掉瞭,面板上被人撒瞭泥,玻璃上也抹瞭泥,特別臟,害得她清理瞭半天。她跟管市場的人反映過,他含糊地說可能是小孩子搗蛋,她卻覺得賣涼拌菜、久久鴨或者是賣炸物的攤販嫌疑更大。作為一個新來者,她的生意太好瞭。人就一個肚子,吃得瞭鹵貨,吃其他東西的餘地就小瞭。她收到他們投射過來的嫉妒憎惡的眼神好幾次瞭。

沈琳走出市場,一直陰雲密佈的天空忽然電閃雷鳴,眼看小雨要變暴雨。沈琳趕緊推著車往小區的方向跑,跑瞭幾步,刮起瞭大風,她的連帽雨衣帽子被吹落。風越刮越大,小車被吹得搖搖欲倒。她拼命把著車把,努力不讓小車被風雨刮倒。

下午,老那提前去接孩子放學。車開出燕郊,進入京通快速路,開到瞭繁華的CBD地區。其實去接孩子不走這條路,不過老那出來得早,心情煩悶,便一路開到這裡散散心。就在一年前,集團還在這裡的五星級酒店柏悅開年會。他的部門操辦瞭這次年會,鋪瞭紅毯,要每個人都盛裝出席,男的西裝革履,女的曼妙禮服,像明星一樣走紅毯。一道一道大餐端上桌,杯觥交錯,談笑風生。抽獎活動引發一波波高潮,頭獎是一隻五萬塊錢的金豬,被薑山抽到瞭。他抽到瞭三等獎,最新款的蘋果手機。許多人抽到瞭安慰獎:一千塊錢的紅包······錢好像會源源不斷生出來,好日子好像會這樣永遠地持續下去。王總滿面春風,完全看不出半點遁世歸隱之心。秦玲玲和他不時交頭接耳,為臺上的節目或者某位員工的發言或激動或大笑,看上去十足恩愛夫妻,也看不出王總居然背地裡給小三兒開瞭個公司。

雨淅淅瀝瀝,天空陰鬱,又沒到開路燈的時候,整個CBD顯得黯淡昏沉,失去瞭軟紅十丈的光鮮亮麗。最近老那看到某條行業新聞,每一天集團今年營業額同比減少瞭百分之五十,裁員四分之一,被多傢供貨商追討貨款,前景不妙。這裡面固然有疫情導致的大環境不景氣,難道就沒有本身企業氣數已盡的原因?

老那心中不勝傷感。過去瞭,都過去瞭,幸福和成功都屬於過去,未來隻剩下絕望和失敗。他的餘生將蝸在燕郊那套破舊的兩居室內,靠啤酒和電視劇打發。

六點半,老那把女兒接回傢。七點,天色漸暗,雨突然大瞭起來。婆婆看著瓢潑大雨,不安道:“你去接你老婆回來吧,雨太大瞭。”

老那道:“她不會等雨小瞭再回來嗎?”

婆婆道:“七點市場關門,我怕她萬一走到半道正好趕上雨大瞭起來,她一個人推不動車。你就不擔心她的腰傷再犯嗎?”

老那一動不動。婆婆突然沖過來,狠狠打瞭他的背一下,老那吃痛,叫瞭一聲。

婆婆怒喝道:“丟死人瞭你!你爸要在這裡,也得和我一起揍你。快給我走。”

兒子在沙上蹦跳著,歡呼道:“揍爸爸,揍爸爸。”

在客廳一角寫作業的卓越大聲道:“爸,你快去接我媽。不然我可就去瞭。”

一傢子聯合起來對付他!他無可奈何起身,穿上雨衣,夾上傘,嘟囔瞭一句:“活受罪。”也不知道在說誰。

出瞭樓門,大風裹脅著雨撲來,老那差點沒站穩。他抹瞭把雨,罵罵咧咧地向市場方向走去。路上幾乎沒什麼人,小區到菜市場,不過十五分鐘的路程,但每走一步都很艱難。老那被雨打得眼睛睜不開,眼見這雨越下越大,簡直像世界末日一樣,他有點害怕,拐到路邊的公廁避雨。

站到公廁的公共洗手池邊,老那抹著臉上的雨水,這裡已經有一個人在躲雨。那人說:“看,前面那個女的,她的車是不是陷進水坑裡出不來瞭?”老那順著他說的方向看,天已完全暗下來瞭,借著路燈和周遭店鋪的燈光,他看到沈琳正掙紮在如瀑的雨中,試圖把貼著紅字“沈琳鹵貨,幹凈美味”的三輪車往前推,但車輪可能真的陷進坑裡瞭,紋絲不動。大雨如顆顆小石子,在風中怒吼著砸向沈琳,要把她粉碎並埋葬。她弓著背,顯得那樣弱小絕望。老那眼眶熱瞭起來,跟著勃然大怒,沖進雨裡,吼道:“你是不是傻?就不知道先避雨嗎?”

沈琳一路和風雨較勁,眼看已走瞭一半路瞭,車突然陷進水坑裡不動。暴雨把她打得眼睛澀疼,根本睜不開,心中隻有一個念頭:我要把車推回傢。正無助之際,突見丈夫出現,大喜過望。老那沖到她身邊,一把拉著她,剛要扭頭往公廁所跑,後面開來瞭一輛車,叭叭按著喇叭。車裡的人對著他們比畫,意思是讓他們趕緊把車推走,否則堵在路中間阻礙交通。

沒辦法,老那和沈琳回身推小車。兩夫妻齊聲喊一二三,暴雨淹沒瞭聲音,但兩人默契地配合上這個節奏,一使勁,車輪爬出水坑。沈琳的腰病很明顯又犯瞭,走路一瘸一拐,一手按著腰。但有瞭老那助陣,這沉如千斤的小車立刻變得輕盈多瞭。兩人把車推回小區樓下,沈琳剛想去鎖車,老那大叫著還鎖什麼車呀,拉著她跑進電梯廳。一進去,沈琳七魂方回瞭六魄,長出瞭一口氣。看著她發白的嘴唇,緊貼著臉的濕漉漉的頭發,老那慶幸自己可以借著雨水的名義大肆流眼淚。

他怒道:“那輛破車有那麼重要嗎?是不是擺攤擺得都降智瞭?你是不是親口說過,要永遠把身體健康放第一位?”

任是夏天,在雨中泡瞭半天,沈琳也凍得發抖,牙齒咯咯響,強笑著:“我忘瞭······我太傻瞭······老公,你來接我,你對我太好瞭·····.”

老那把她摟進懷裡,緊緊地箍住她。

老那終於決定把車賣掉,但去4S店寄售,時間太長,不知道什麼時候能賣出去,賣給二手車網,壓價太厲害又不劃算。如果能找到買主直接交易,再好不過瞭。他給沈志成打電話,說你在燕郊住瞭那麼多年,人脈比我廣,知不知道有誰要買二手好車的?我想把寶馬車賣瞭。

沈志成讓老那到他公司商談。公司?老那疑惑。沈志成說他上周剛註冊瞭個裝修公司,辦公地點就在隔壁的商住樓盤。老那找上門,見辦公室是個五十來平的Loft,進門的前臺墻壁上幾個金字“愛嘉裝修”。辦公室很新,還沒有員工。沈志成從掛著“總經理辦公室”銘牌的屋裡走出來,滿面春風,帶著老那參觀瞭樓上樓下。在會議室坐下,沈志成說:“我拿我的舊車跟你換吧,正好想換輛寶馬。”

沈志成說自己就喜歡好車,可惜買不起,所以一直買二手車過過癮。買瞭之後才發現,二手車最實惠。一輛新車自賣出去那天起就快速地貶值,哪怕沒開多少公裡也一樣。老那的車他知根知底,買他的車最放心。老那問他多少錢要,沈志成算著,他買的那輛二手國產低配奔馳開瞭八萬公裡,車齡六年,說起來是舊車,其實正處於性能最優的時候,各部件磨合得正好。他花瞭十二萬買的,開瞭一年,除瞭車頭左側有點蹭掉漆,右車門有點劃痕,其他的沒毛病。賣給老那八萬,不過分吧?老那的車開瞭一年瞭,行情一般折舊在15%~20%······沈志成嘴裡快速算著,手中拿著手機計算器,啪啪啪,屏幕上跳出一個數目,遞給老那看:他該付給老那三十萬。

老那說:“成交。”

老那要回去擬合同,沈志成說不用,拿出張A4紙,粗糙開裂的手緊捏著筆,寫瞭幾條約定:所售車輛手續齊全,真實有效,交易前無糾濟糾紛、交通違章、事故及刑事責任。自簽字交易之日起後的該車所有糾紛與原車主無關,等等。

沈志成的字歪歪扭扭,而所列條款卻又嚴謹周全。是啊,沒有這份見識,怎麼可能開公司?從前,他以為他們是懵懂、粗俗的半文盲,掙紮在社會的最底層,幹著白領們所不屑的體力活兒,永遠要仰望自己這些體面人,這真是天大的誤會。

沈志成寫完,老那讀過,沒有問題,復印一份,各自簽字,約好日子去過戶。都是京牌,過戶手續簡單。三天之後,車過戶。還沒出車管所,沈志成已把三十萬打到老那的銀行卡裡。

老那開著沈志成的二手奔馳,沈志成開著他的寶馬回到瞭燕郊。到得小區樓下,沈志成停好車,表情微有歉疚,好像平白無故奪走瞭老那的愛車一樣。老那卻發現這一路他沒有想象中的難過,到賬的三十萬抵消瞭一部分失落。

沈志成對老那道:“妹夫,如果願意的話,可以上我公司看看,搞不好有你能幹的活兒。”

一年前剛剛失業的時候,老那是多麼渴望能聽到這樣的話。而今這句話卻來自一個自己曾經輕視的人,這簡直讓他不知道該如何排佈表情瞭。見老那張著嘴沒出聲,沈志成以為他還沉浸在失業的失落中,拍拍他的肩膀,語重心長道:“我活瞭大半輩子,有過很多次快撐不下去的時候,可是都挺過來瞭。你記住,天無絕人之路,不要擔心。”老那給出瞭個比哭還難看的笑。

回到傢,老那赫然發現沈磊來瞭,一傢子正圍坐在客廳聊天。今天周六,女兒不用上學,摟著沈磊大叫舅舅,沈琳滿臉喜色。沈磊笑著叫瞭聲姐夫,看在他們那麼高興的分上,老那按住瞭想對他冷嘲熱諷的念頭。

大傢敘著離情,說著今後的打算。沈磊回京後,暫時住在一傢青旅,在找到房之前過渡幾天,同時在投簡歷找工作。沈琳問找什麼工作,沈磊也迷茫:“咨詢公司之類的吧,不過我被單位除名,大一點的公司估計沒戲瞭,人傢要做背景調查的。”

沈琳說起這件事就氣不打一處來,沈磊不告而別之後,她去找過他們科長,苦苦哀求說能不能幫他代辦離職手續,結果被拒絕瞭,回答是不符合規定。規定是死的,人是活的,可見沈磊讓他們有多失望。他這個“被單位除名”的污點將背一輩子:“沈磊,我把話放在這裡,你餘生都會對這件事後悔萬分。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失去什麼。”

沈磊心想,誰能把誰的未來說死呢?不過他不想起爭執,這一年來欠姐姐太多。沈琳說今天不出攤瞭,晚上把大傢都叫來,吃頓飯,給沈磊接風洗塵。沈志成兄弟都來,李曉悅、那雋兩口子也叫來。正好有一陣子沒聚瞭。沈琳說著,立刻就給沈志成打電話。

沈磊含糊笑道:“不用這麼興師動眾吧?”

沈琳說:“必須的。你不知道,沈志成哥倆兒回老傢把你說得簡直—離死就差一口氣瞭。我得讓他們看看,我弟弟好好地回來瞭,他隻是去外地散瞭散心。”

老那給那雋打電話,說沈磊回來瞭,沈琳張羅著給他接風洗塵,要他帶著李曉悅一塊兒來。

“沒問題。”那雋道。

晚上,小區的餐館,大傢陸續到齊。那雋和李曉悅最後到。推開包廂門走進來的一瞬間,李曉悅看到沈磊,臉色唰地變瞭,腳步遲滯瞭一下。兩人各自快速地移開眼睛。原本他們是不想避開的,避開得這樣急,任誰也會覺得不正常,可又承受不瞭對方的眼神。那雋泰然自若,喚道:“李曉悅,進來呀,坐。”

李曉悅頓瞭一下,走進來,坐到那雋身邊。那是沈琳特地給他們倆留的位置,正好坐到瞭沈磊與那雋中間。

沈磊微笑道:“曉悅,你好啊,有些日子沒見瞭。”李曉悅勉強道:“沈磊你好。”

那雋饒有興致地看著兩人。他們說著話,眼神卻閃爍不定,不太敢直接對視,表情很不自然。李曉悅感覺到那雋的審視,沉住氣,反被動為主動道:“你怎麼也沒說沈磊回來瞭呢?”

那雋揚眉道:“怕你不敢來呀。”

眾人正說笑著,聽這話大有深意,不由愣瞭,互視。沈氏兄弟一聽又有八卦,眼睛一亮。李曉悅心中暗暗叫苦,那雋以不想讓哥嫂和母親知道兩人分手為由,讓她一起來吃飯。李曉悅平素與老那夫妻關系那麼好,也常在一起吃飯,想想來一趟也沒什麼大不瞭,一口應承,沒想到這竟是鴻門宴。沈琳、老那隱約覺得不妙,難道三人在終南山發生過什麼?

席間一片安靜,那卓越、那子軒姐弟兩人湊著頭用ipad看動畫片,劇情帶出乒乓的聲響,更襯出這安靜的尷尬。幸好服務員及時推門上菜,打破這尷尬,菜一道道上,啤酒一瓶瓶打開,一杯杯斟滿,喝空,氣氛漸漸活躍瞭起來,大傢暫時把剛才那個疑點放過去。

沈志成兄弟倆問著沈磊在山上的日子,沈磊不得不把說過很多遍的話又大致說瞭一遍。看著他們若有所失的眼神,沈磊知道他們心裡的想法:原來他流浪隱居的日子也沒有那麼窮困潦倒。沈志成這些人倒不是心地險惡,而是有著人本能高估和低估他人的劣根性。如實接受事情本來的樸素面目,這樣不夠過癮。路人們最熱衷的事情,就是在平淡生活中尋找戲劇性。如果沒有,他們不介意親自編。

盤問完沈磊,他們又問那雋、李曉悅新房住得怎麼樣?裝修的質量可還行?沈志成熱情地挨個分發著新公司的名片,要大傢給介紹活兒,尤其那雋,多介紹幾個富人朋友,裝修一個大平層,頂裝修三套兩居室啦。說著說著,話題自然引向瞭李曉悅、那雋什麼時候結婚。裝修完好幾個月瞭,味兒也該晾完瞭,索性婚禮和喬遷新居雙喜合一,趕緊辦瞭吧。氣氛把兩人擠到瞭墻角,李曉悅後背都出汗瞭,非常懊惱自己被騙來吃這頓飯。那雋隻是一杯接一杯喝著酒,帶著淡淡的笑,似乎並不在意大傢的逼婚。也是,負心的是李曉悅,他擔心什麼?說不定他正是想悠悠之口,逼她給他一個交代。婆婆一直忙著給那子軒喂飯,沒有留意到席間氣氛的微妙,隨口問道:“卷卷,你爸問什麼時候和曉悅回老傢領證?”

那雋幹瞭一杯啤酒,放下杯子道:“問李曉悅啊,我隨時可以。”

所有人齊刷刷看著李曉悅,殷切的目光帶出逼迫感。李曉悅在窘迫中生出怒氣,同時還有一種釋然,他以為集合所有人的力量,就能脅迫她,這真是天大的誤會。他對她誤會至此,可見分手是對的。

李曉悅仰脖把一杯酒全喝瞭,放下杯子道:“我們已經分手瞭。”舉座震驚,沈磊目光炯炯地看著她。

李曉悅回望著他,這是今晚他們第一次公然地目光接觸:“很抱歉沈磊,今晚是你的主場,我搶戲瞭。”她笑瞭笑,拿起包起身走瞭。

婆婆要那雋趕緊追過去,那雋悶頭喝酒,一聲不吭。沈琳打圓場說年輕人鬧點別扭,分分合合很正常。別在氣頭上硬杠,等過幾天氣消瞭,再去調和,說不定效果會更好,要婆婆別擔心。

“你們倆到底發生什麼事瞭嘛?”婆婆根本沒把沈琳說的話聽進去,著急地問道。

那雋道:“這就要問沈磊瞭。”

大傢又一愣,沈磊表情平靜,道:“不好意思,我真的不知道。”

那雋喝道:“終南山一天一夜,你和李曉悅嘀嘀咕咕眉來眼去說個沒完沒瞭,敢說你們倆之間沒有發生點什麼?”

沈磊愕然:“你們倆遠道而來,是我的客人。我熱情招待,給你們做飯,帶你們爬山,這也有錯?再說到發生點什麼,全程你都在場,能發生什麼?”那雋怒視著沈磊。他的確沒有看到兩人有什麼逾矩之舉,隻是嗅到瞭一種氣息。他無比相信自己的直覺,直覺先於事情發生之前告訴他,沈磊、李曉悅之間必將天崩地裂,天雷勾地火。而最最可恨的是他們不落痕跡,這使所有指控淪為誣陷。

沈琳不安道:“那雋,你們之間是不是有什麼誤會?”

那雋道:“不是誤會,回來之後李曉悅就跟我提分手,而他在李曉悅去瞭之後也回到瞭北京,怎麼就這麼巧?”

沈磊喝瞭一口酒:“那雋,一個人想離開另一個人,原因絕不在外部,是你們倆之間出瞭問題。如果你不認識到這一點,以後無論和誰在一起,都不會幸福。”

那雋氣瘋瞭,他要淪落到聽一個廢柴講人生大道理?他吼道:“好,那你敢不敢發誓,這輩子永遠不會和李曉悅在一起,否則天打五雷轟死全傢。”婆婆喝道:“卷卷。”

沈琳非常不高興,心想你失戀瞭,怎麼還要拉著我姓沈的全傢躺槍?但見那雋臉紅脖子粗,眼睛都紅瞭,瞪著沈磊,卻又害怕事態擴大,暗暗期待沈磊發個誓,把他糊弄過去得瞭。

沈磊見眾人都看著他,這個可笑的誓竟是不得不發。他想起那雋在終南山那居高臨下的輕視,黑暗中對他的憐憫神情,不由起瞭逆反心理。他熱情招待那雋,怎麼在那雋看來是他這個失敗者在仰望和跪舔成功人士嗎?他早就討厭那雋半死不活中滿滿的優越感瞭,更早一點,他討厭那雋這種渾身物欲的奮鬥狂,他和他的前妻都是一類僵屍。

沈磊道:“我就不發這個誓,你又能把我怎麼樣?怎麼李曉悅和你談過戀愛,就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被你壟斷瞭她餘生的戀愛解釋權瞭?你他媽的以為你是誰呀?”

舉座皆驚,他們從未見過沈磊爆粗口。沈磊心裡冷笑,他們如果看到自己曾經怒罵科長、拳打路傑的一幕,就會對自己多尊敬一些。他斯文面對世界,並不代表他軟弱可欺。這個可惡的世界,為什麼總是給臉不要臉呢?那雋喝完杯中最後一口酒,站起身,一拳揮向瞭沈磊。沈磊早有防備,往後一躲,卻連人帶椅子倒地。沈琳大驚,去拉那雋,卻被他一揮手,帶得踉踉蹌蹌,差點摔倒。沈磊起身,一拳回敬在那雋臉上。兩個孩子嚇得哇哇哭,沈琳大喊著,要婆婆趕緊把孩子先帶回傢。兩人摔倒在地上,滾來滾去,沈志成兩兄弟加上老那才勉強把他們分開。起身以後,兩人都鼻青臉腫氣喘籲籲。這時有人敲門,是警察,服務員居然報警瞭。沈志國趕緊敬煙,寒暄,說沒事沒事,喝多瞭,為瞭搶買單打起來瞭。

警察問:“調解還是去所裡?”

沈琳連忙道:“不用調解,不用去所裡。我們都是自己人,沒事沒事。”警察看慣瞭這種小場面,瞪著兩個人,訓瞭一頓,走瞭。大傢訕訕地各自散去。沈琳看著沈氏兄弟,心裡叫苦。此時九點,最晚不超過十二點,沈傢村全村人就都能知道這樁小舅子和小叔子搶女朋友的奇聞,明天父母又要在電話裡捶胸頓足瞭。

沈琳要帶沈磊去醫院檢查,沈磊卻輕描淡寫說沒事,皮肉傷而已。反倒是那雋要小心瞭,他曾經一拳把謝美藍的奸夫路傑打暈。那雋身體剛剛養好,希望他不會半夜在床上口吐白沫抽搐起來。沈磊腫著眼睛,嘴唇破瞭一塊,還在滲著血。他擦著血,咧嘴一笑,帶出沈琳從沒見過的幾分猙獰,說沒想到此生居然有兩次為瞭女人打架的機會,從前他最討厭這種事瞭。

沈磊叫瞭車,兩人站在路邊等車,沈磊問她知不知道李曉悅和那雋分手,沈琳說不知道,他們本來都快結婚瞭:“他們的事不賴你,但我還是想知道,你和李曉悅是不是真的好上瞭?”

“沒有,什麼都沒發生。”沈磊道。

沈琳釋然,她相信弟弟的為人。她生氣道:“我回去要讓老那好好教訓一下那雋,太欺負人瞭,憑什麼捕風捉影啊?”

沈磊道:“但是她分手瞭,我非常高興。”

沈琳愣瞭,剛想再盤問下去,他叫的車來瞭。沈磊上瞭車,車往前開,他搖下車窗,向沈琳搖手,一邊大喊:“我太高興瞭。”

沈琳意識到瞭點什麼,撐不住也笑瞭。沈磊被愛情傷透瞭心,又被另一份愛的希望給治愈瞭,或許這才是他下山的理由。不管如何,隻要她的弟弟幸福起來,她才不管小叔子怎麼想呢。愛情大戰中守不住地盤,能怪誰呢?

《我不是廢柴(凡人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