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血染江水

郝仁敬一臉憂戚地站在齊江岸邊,看著滔滔江水,心中有些憤懣不平。他參加工作幾十年,一向任勞任怨,從沒有爭權奪利的念頭,遇見那些惹火燒身的事情都是小心避開,大傢背地裡叫他“好人精”,他也不以為忤。原來生態環境局一、二把手與市領導和企業打得火熱的時候,唯獨他潔身自好,寧可被排擠成邊緣人物,也不去趨炎附勢。沒想到一、二把手卷進腐敗窩案,一起落馬,他這個板凳最末的人竟然出來主持全局工作,有人說這是老天爺公平,不讓老實人吃虧。其實他是不願意出這個頭的,他自忖還有幾年就要回傢抱孫子瞭,最大的願望就是混個調研員平安退休,不想在仕途末期還要蹚渾水。上任後的郝仁敬兢兢業業,如履薄冰,每天都謹小慎微,沒想到這回居然因為垃圾場的“污泥搬遷”事件被行政記過一次。工作瞭半輩子,連批評教育都沒挨過,這次竟然被直接記過瞭。他不由得慨嘆,一百件事情做好瞭九十九件也沒用,一件做錯瞭就功虧一簣!

因為這件事,郝仁敬這幾天血壓飆升,牙疼得半張臉都腫瞭。早晨上班時,老伴還勸他,“歲數不小瞭,趕緊退位讓賢吧,再這麼折騰下去,不知道還會有什麼無妄之災砸你腦門上!已經晚節不保瞭,別再弄個身敗名裂。”郝仁敬沒有心情和老伴爭辯,捂著腮幫子急匆匆從傢裡出來,趕到齊江岸邊。

上次水樣檢測出瞭問題以後,郝仁敬心裡也窩著一股火,本來要重新組織專傢團隊進行檢測,結果被“污泥搬遷”的事給沖瞭。林寒江催促瞭他幾次,要抓緊時間重新檢測。郝仁敬一邊再次召集專傢團隊,一邊帶著環保檢測站的人親自采集水樣。他是一個愛鉆牛角尖的人,發誓要親自挖出這裡面的貓膩。

檢測站的一個年輕人駕駛著一輛小型沖鋒舟駛瞭過來,沖鋒舟離開水面,停在郝仁敬和周成功前方。年輕人的駕駛技術並不熟練,湧上來的江水把郝仁敬的鞋都打濕瞭。年輕抱歉地笑笑,說:“對不起瞭局長,這破玩意兒是我從別的單位借來的,還沒開熟練。”郝仁敬並不在意地撣撣褲子上的水,和周成功跨上沖鋒舟。

年輕人發起牢騷:“局長,和林副市長說說,撥點錢,我們檢測站也買一個這玩意兒。我們天天在江面上跑,沒有這傢夥真不行啊。”

郝仁敬“嗯”瞭一聲,並沒有搭腔,其實他心裡知道,現在局裡的經費已經一窮二白,欠瞭好多施工經費不說,連一些日常支出都已經左支右絀。這次組建第三方團隊,好多支出都是郝仁敬和周成功自掏腰包墊付的,財務人員幾次去市結算中心報銷,都空手而歸。郝仁敬今天早晨沒有去局裡而是直接趕到江邊,就是為瞭躲開那幾個催債的人。拿著自己的錢幹著公傢的事,還要被外面的人罵,當一個部門領導真的很難,郝仁敬一肚子的委屈就和眼前的滔滔江水一樣,綿綿不絕卻又無處訴說。

周成功知道郝仁敬的難處,這個時候和他提經費的事,簡直就是在他的傷口上撒鹽。他對年輕人說:“少點牢騷吧,趕緊去化工產業園和鋼鐵廠那一片轉轉。”沖鋒舟費力地喘息幾聲,沖開波浪向下遊駛去。

省城一傢抻面店,魏森點瞭一隻雞架和一碗面,吃瞭兩口覺得索然無味,又向老板要瞭半斤白酒,一口雞架一口酒,坐在角落的位置狼吞虎咽。正喝得暈乎乎,他突然覺得眼前一暗,一個人在他對面坐瞭下來。魏森睜大蒙矓的醉眼,發現對方就是那天在信訪局門口遇見的墨鏡女人,他趕緊抓過紙巾擦擦嘴,一臉諂媚地說:“美女,上次您讓我做的事情,我可是分毫不差地做瞭,您還滿意吧?”

女人冷笑不語,環顧一下店裡其他人,見並沒有人註意他倆,才從懷裡掏出一個信封,推到魏森面前,低聲說:“這是給你的報酬,還有下一步你要去做的事。把這封信寄到省紀委去。具體時間、步驟紙上寫得明明白白,別弄錯瞭!”

魏森伸手去接,見自己滿手油膩,趕緊在衣服上揩瞭幾下,才恭恭敬敬地接過信封。他從信封開口處仔細一瞅,至少是四五千塊錢的厚度,裡面還夾著另一個封口的信函。他眉開眼笑地說:“我辦事,您放心!有一絲一毫的差池,您把我這吃飯的傢夥摘瞭!”

女人冷笑道:“你吃飯的傢夥不值錢,我沒興趣摘。值錢的是那個人,你若辦砸瞭,便宜的是他!”

“我和姓林的……”魏森剛說一半,女人冷哼瞭一聲,他立刻壓低聲音,“我和他不共戴天,這輩子我都和他耗上瞭,有他沒我!”

看著魏森齜出來的黃牙,女人的笑容有些神秘莫測,不知道是厭惡還是鼓勵。她說:“你好好去做吧,我們做的事都是有理有據,犯法的事我們絕不會幹。下周的此時,我還在這裡等你的好消息。”

看著女人飄然而去的背影,魏森興奮得兩眼放光,既有報酬可拿,又能把他的心中死敵林寒江整垮搞臭,這個神秘女人簡直就是他救苦救難的活菩薩。他把瓶中剩餘的白酒一口幹瞭,一股辛辣勁兒湧上來,讓處處遭人白眼的他突然憑空生出一股豪氣,似乎天地盡在自己掌握之中。

江面無風,沖鋒舟像一尾大魚遊弋在淺水區,身後拖著長長的尾流,岸邊的草花正在含苞欲放,很快就會開滿坡岸。周成功嘆口氣說:“再過幾天,這坡岸上的花就會開得像一片十幾裡長的花毯子,要是能躺在這毯子上曬曬太陽,多舒服啊!”

“我們的任務是在這花毯子下邊找到骯臟的排污口,還要檢測它們排出的水質……”心情不太好的郝仁敬忍不住給周成功潑瞭點涼水,此刻在他的眼裡沒有鮮花,隻有那些散發著臭氣的排污口。

被領導吐槽的周成功隻能訕笑一聲自我解嘲,他知道郝仁敬最近正上火呢。他偷偷看瞭一眼郝仁敬,郝仁敬有些暈船,正臉色蒼白地坐在船尾。

對面江邊風馳電掣地駛過一艘快艇,上面坐著兩個花裡胡哨的年輕人,其中一個對著郝仁敬等人又是吹口哨又是做鬼臉。郝仁敬皺皺眉頭,不想招惹這些小混混,吩咐周成功他們往化工產業園附近去。周成功對這一帶的排污管道分佈情況很是熟悉,指揮著沖鋒舟向一個江灣駛去。岸邊的水面漂浮著一些白色垃圾,有快餐盒也有塑料袋,郝仁敬吩咐周成功:“明後天我們組織一個江面清污行動,把這些白色垃圾徹底清理一下。對瞭,你和林副市長上次說的凈土環保科技公司不是有這方面設備嘛,讓他們過來試試身手。”

“好咧!”周成功開心地答應一聲,林寒江給凈土公司融資成功以後,他們購置瞭幾個水上智能機器人,專門清除江面垃圾,就等著找機會大顯身手呢。

郝仁敬忍住胃中的翻湧,說:“是騾子是馬,遛完瞭才知道。不過說實話,他們的‘人工浮島’水體修復技術,我覺得很對路子,等齊江沿岸的排污口封死以後,趕緊讓他們把人工浮島建起來。”

一處排污管口附近漂著幾條肚皮朝天的死魚,郝仁敬指著死魚:“開到那裡去看看,什麼情況?”沖鋒舟停在死魚邊上,郝仁敬蹲在船尾用手機拍照,吩咐周成功:“老周,這處排污口做重點標記,好好查一查是誰傢的。毒死瞭這麼多魚,作孽啊!”

話沒說完,一陣波浪湧來,把沖鋒舟打瞭一個趔趄,郝仁敬差點被晃下水去。原來是那艘快艇貼著沖鋒舟快速駛過,差點把沖鋒舟晃翻。

周成功大怒,沖著快艇大喊:“怎麼開船的?我們在工作,離我們遠點玩去!”

兩個小青年沖著周成功一陣狂笑,嗚裡哇啦罵瞭幾句。周成功三人低頭查看死魚,沒想到那艘快艇又掉轉船頭向沖鋒舟沖來,不知道是操作失誤還是有意為之,快艇的右舷直接撞在他們沖鋒舟的尾部,小小的沖鋒舟在碩大的快艇面前不堪一擊,登時翻瞭過去,船上三個人全部落水。快艇又轉瞭一圈,載著小青年的狂笑聲呼嘯而去。郝仁敬不識水性,在水裡拼命掙紮,他剛剛浮出水面喘口氣,隻覺頭頂一陣劇痛襲來,原來傾覆的沖鋒舟槳葉正好打在他的頭上。

周成功和那個年輕人大聲喊叫著,拼命向郝仁敬遊來。噴湧而出的鮮血糊住瞭郝仁敬的雙眼,他看見漫天的血水海嘯般湧來。

“江裡的水怎麼都是血色的啊……”郝仁敬還沒有意識到血是從自己身上湧出來的,這是他說出的最後一句話,說完他就像一截木頭一樣直直地向水底沉瞭下去。

市政府會議室裡,正在參加政府常務會的林寒江騰地站瞭起來,他握著電話疾步走出門外,在會議室門口情緒失控地大喊:“有沒有生命危險?現在什麼情況?送往哪個醫院瞭?”

林寒江的聲音清晰地傳進瞭會議室,他的突然失控,吸引瞭會議室所有人的目光,包括李子平和劉耕野,大傢都疑惑不解地看著門口發瘋瞭一樣的林寒江。

情緒失控的林寒江回到室內,一把拽住李子平的衣袖,激動地問:“李市長,齊江市還有沒有共產黨?還是不是我們共產黨人在執政?”

李子平滿臉錯愕,不知道發生瞭什麼事情,隻能強作鎮靜地說:“寒江同志,你冷靜點兒,到底是怎麼瞭?”

其他人以為林寒江和李子平發生瞭爭執,紛紛過來勸阻。

林寒江又沖著副市長兼公安局局長趙馳喊:“趙局長,大白天的我們的工作人員被歹徒行兇襲擊,你們的幹警還在拖延磨蹭,非要說是意外事故!”

其他人隱隱約約有點明白瞭,看來是生態環境局的人執行公務時被人打傷瞭,所以分管生態環境的副市長林寒江情緒有些失控。在大傢的勸說下,林寒江稍稍冷靜下來,坐回瞭原位。

劉耕野從眼鏡上面看瞭林寒江一眼,輕嗤一聲:“不成熟!我們齊江市每年執行公務時因工受傷的人至少二三十個,沒見過哪個領導像你這麼沖動的。”

林寒江的怒火再度燃起,他把手中的本子和筆往桌子上一扔,說:“這次受傷的是生態環境局局長郝仁敬,他現在正在醫院搶救,生命垂危!”

其他領導聽到情況這麼嚴重,都被嚇瞭一跳。

林寒江對李子平說:“李市長,對不起瞭,我得馬上趕去醫院!這會我不開瞭!”說完他霍然起身,急匆匆奪門而去。

會議室裡的其他領導看著被狠狠摔上的房門,神情各異。第一次被人在政府常務會上摔門而去的李子平有些尷尬,自我解嘲地說:“這個林寒江啊,一個白面書生,脾氣卻賽過黑旋風……”

劉耕野冷笑一聲,說:“黑旋風是個直心腸,我們的林寒江同志可比李逵厲害多瞭,能狠得下心,也能收買人心。”

公安局局長趙馳現場打電話詢問案件過程,放下手機,他說:“我問過現場出警的民警瞭,應該是一次意外事故,雙方駕船技術都不過關,不小心撞上瞭。我已經讓他們趕緊取證處理瞭。我們的林副市長也太激動瞭,一張嘴就問‘齊江市還有沒有共產黨’,就好像齊江市現在是土匪窩一樣!”趙馳的話裡明顯對林寒江有些不滿。

聽趙馳這麼一說,李子平的尷尬緩解瞭不少,說:“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寒江同志還是年輕啊,沉不住氣。他趕去醫院也是對的,至少是代表我們市政府班子去看望受傷的郝局長。”他轉頭向趙馳:“趙局長,郝仁敬同志雖然還是主持工作,畢竟是我們的領導幹部在執行公務的過程中受傷瞭,對肇事者要依法依規嚴懲不貸!來,同志們,我們繼續開會……”

趙馳含糊地答應一聲,和旁邊的自然資源局長低聲嘀咕道:“既要依法依規,又要嚴懲不貸,自相矛盾等於沒說一樣。”

自然資源局長也低聲道:“李市長從來都是這樣,說話都是兩頭堵,他的真實意圖我們隻能去猜瞭。”兩個人竊竊而笑。

齊江醫院手術室外。

林寒江雙手環抱在胸前,靠在墻壁上,焦急地看著手術室的門。

周成功過來勸他:“林副市長,你都站瞭兩個小時瞭,找個地方坐一會兒吧。”

林寒江神情沮喪,搖搖頭道:“老郝的愛人和親屬都在那邊坐著呢,我沒臉見他的傢人,不知道怎麼說才好,還是在這裡站一會兒吧。”

周成功渾身濕漉漉,還沒來得及換衣服,也陪著林寒江站在那裡等。他把江上發生的事情詳細地向林寒江講述瞭一遍,最後說:“林副市長,我感覺那兩個小混混不是惡作劇,而是故意要撞翻我們的沖鋒舟!”

林寒江眼神裡閃過一絲精光,嚴肅地問周成功:“你確定?”

周成功使勁點一下頭,道:“我確定!千真萬確,他們就是要故意撞沉我們的。”

林寒江立刻掏出電話打給趙馳:“趙局長,請您重視這個案子,我有充分的理由相信這不是一起簡單的意外事故,很可能是蓄意為之!”

趙馳在電話那端故意裝糊塗:“老弟啊,你別著急,我們正在調查取證,江面上沒有監控,又沒有目擊證人,很難取證的……”

林寒江焦急起來:“趙局長,不能再延誤瞭,如果這兩個人逃跑瞭呢?那就更沒有證據瞭!”

林寒江的話有些惹惱瞭趙馳,他毫不客氣地?瞭回來:“對不起,寒江同志,你是副市長,我也是副市長兼公安局局長,你似乎無權指揮我辦案,我不能憑你一句話就隨便抓人!”

林寒江掛掉電話,面色蒼白,緊閉雙眼把頭靠在墻上。

周成功在旁邊把兩人的對話聽得清清楚楚,他很理解林寒江現在的心情,一個孤立無援、四面楚歌的人承受的壓力該有多大。

閉目沉思良久,林寒江又拿出手機,一邊打電話一邊向外面走去:“金波,我是林寒江,我有一件急事求你,請你務必幫忙……要是再這麼拖延,這兩個混混可能就要跑瞭……”

手術室的紅燈亮起,一個醫生走瞭出來,郝仁敬的愛人和親屬們一窩蜂地擁瞭上去,林寒江和周成功知趣地閃在一邊。醫生摘下口罩,說:“傷者的生命暫時保住瞭,但是目前還處於危險階段,我們已經盡瞭最大的努力。至於他能不能清醒過來,還要看他的恢復情況……”

郝仁敬的愛人是一個五十多歲的傢庭婦女,看著比郝仁敬還要老,她有些不敢相信,磕磕巴巴地問醫生:“你是說,老郝他、他再也醒不過來瞭?”

醫生苦笑著沒有說話。醫生的沉默證實瞭一個沉痛的事實,郝仁敬雖然暫時保住瞭性命,卻變成瞭一個“植物人”。

郝仁敬愛人的臉上皺紋裡浸滿瞭淚水,她伸手抓住林寒江的衣服,撕心裂肺地問:“領導啊,我們傢老郝早晨出門還是好好的,怎麼就變成瞭這樣?你們市政府就是讓人這樣幹活的?”她使勁搖晃著林寒江,林寒江一臉愧疚地站在那裡,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周成功和兩個親屬過來勸阻郝仁敬的愛人,她抓著林寒江的襯衫袖子死死不放,“嗤”的一聲,林寒江的半截袖子被她扯瞭下來。她歇斯底裡地大哭:“老郝隻剩三年就退休瞭,隻剩三年,他現在醒不過來瞭,你讓我怎麼活啊!……”

林寒江張口結舌:“老嫂子,我……”

周成功過來勸說她:“老嫂子,現在醫學這麼發達,沒準兒郝局長過幾天就醒瞭。”

郝仁敬的愛人攥著林寒江的半截衣袖,因為悲痛過度,突然就暈瞭過去,眾人一陣手忙腳亂,趕緊喊來醫生搶救。

林寒江在課堂上舌燦蓮花,在會場上口若懸河,但是面對此情此景,他的嘴巴似乎被灌進瞭鉛水,連安慰的話也不會說瞭。

林寒江看著昏迷不醒、插滿管子的郝仁敬被推進ICU病房,不由得痛愧交集。郝仁敬雖然膽小怕事,但從不糊弄工作。自從他到齊江市以後,這個不爭名不奪利的老好人一直是他最堅定的支持者。他知道郝仁敬因為背上處分的事心情不佳,一直想找機會安慰他,結果安慰的話還沒來得及說,他卻可能再也聽不到瞭。

郝仁敬的愛人醒瞭過來,坐在那裡抹眼淚,林寒江掏出一沓錢塞進她的手中。那是林寒江所有的現金。

林寒江搖搖晃晃地向外走去,外面陽光刺眼,春風和煦,可是他感到一陣透骨的寒氣,讓他瑟瑟發抖。

渾身濕漉漉的周成功追瞭出來,問他:“林副市長,水質檢測的事,我們還做不做?”

林寒江回頭看著周成功,那一瞬間,他看出瞭這個剛直不阿的老科長竟然也露出瞭一絲猶豫。林寒江相信周成功也能看出自己的軟弱和猶疑,所以才會追問他。林寒江知道自己的決定將影響整個工作組的進退,他不能在部下面前喪失信心。林寒江穩定住自己的情緒,慢慢說:“水質檢測照常進行,明天坐在沖鋒舟上的人,是我!”

公安局審訊室,駕駛快艇的那兩個小混混正分別被警察詢問。兩人似乎一點也不懼怕審問,依然是一副吊兒郎當的神態。

林寒江在醫院裡給金波打的那個電話,就是求金波幫忙,別讓那兩個小混混逃之夭夭,最好將他們先行拘留,帶到局裡審問幕後主使人。

一名警官厲聲問道:“快艇哪兒來的?”

小混混:“上遊的遊船碼頭借來的,沒事開著玩。”

警官:“你會開快艇嗎?”

“跟朋友學過,在江上開過幾次。這玩意兒簡單,比開車容易……”

“容易?你知道這次事故的嚴重後果嗎?齊江市生態環境局局長重傷,現在還沒醒過來!”

小混混聽瞭沒有一點驚慌,他晃晃腦袋:“那是意外事故,我們也不知道他是什麼局長啊!警察叔叔,你們可得秉公執法,不能因為他是局長就給我們妄加罪名吧?”

警官繼續問:“經沖鋒舟上的人證實,你們是故意撞上沖鋒舟的?是你們自己的主意,還是有人指使你們這麼做的?”

小混混蹦起來,手舞足蹈地大喊:“冤枉啊,冤枉啊!絕不是故意撞的,更沒有人指使我倆!我就是駕駛技術不熟練,轉彎時輕輕碰瞭一下。警察叔叔,你們可不能誣陷我,辦案要講證據的,他們說我故意撞的,證據在哪裡?他們有證人,我也有啊!你們這是官官相護、草菅人命啊!”

警官厲聲喝道:“你給我坐下,會的詞還挺多!不要張口閉口誣賴別人草菅人命,你的爛命值錢嗎?你這次無證駕駛,致人重傷,就等著吃牢飯吧!”

小混混挑釁地向警官伸出雙手,做出一個戴手銬的姿勢,說:“牢飯好吃啊,我出來以後還挺想念那裡的飯菜滋味呢。我現在吃瞭上頓沒有下頓,警察叔叔你把我送回去,我感謝你八輩子祖宗!你要是不把我送進去,我就得上你傢裡蹭吃蹭喝……”

詢問的警官被激怒瞭,把手裡的記錄本子使勁一摔,喝道:“你小子蹬鼻子上臉是不?自己是幾進宮瞭,心裡沒數嗎?”

小混混更加囂張,懶洋洋地往桌子上一趴,做出一個困極欲睡的樣子,說:“反正我是爛人一個,要錢沒有要命一條,我就是駕駛水平不熟練,意外傷人,你們能把我怎麼樣?我就吃住在這裡瞭,看你們能關我多久?”

隔壁審訊室裡另一個小混混更是無賴,警察剛問瞭幾句,他就往地上一躺,說警察言語威脅他瞭,他心臟有病受不瞭刺激,要出人命瞭。

審訊室外面,副局長金波透過鏡子一邊看著審訊情況,一邊瀏覽著手裡的小混混檔案。負責審訊的警察過來向他匯報:“金局,這兩個小混混的口供基本一致,看來他倆早就串通好瞭,很難問出個子午卯酉來。這兩個傢夥都是慣犯瞭,幾進幾出,一點都唬不住。”他指著審訊室裡的第一個小混混說,“這小子十幾歲就開始盜竊,打架傷人,後來還被強制戒毒,另一個是他的小馬仔,天天廝混在一起。三年前,張小志被記過下派的案子就是這兩人造成的。”

金波掩上檔案,冷笑一聲:“這種人渣就應該好好收拾收拾!”

那個警察向金波打聽:“金局,聽說張小志要調回來瞭?”

“沒錯,”金波點點頭,“張小志現在是環保英雄嘛,局黨委會已經研究過瞭,同意把他從鳳山縣調回來,也算給他沉冤昭雪瞭。”

警察問金波:“金局,這兩個渣滓怎麼辦?沒有證據隻能算過失傷人,我們也不能無限期關著他們。”

金波略一沉吟,說:“不急,不能便宜他倆瞭,好好敲打敲打他們,看看有沒有別的線索,這種人身上肯定劣跡斑斑。”

齊江江面,微波粼粼,兩岸聚集著不少工作人員和看熱鬧的群眾。江面上四艘沖鋒舟往來穿梭,林寒江站在第一艘沖鋒舟上面,右手上的繃帶慘白而醒目,他指揮著生態環境局的工作人員做排污口記錄,設立監測斷面,並采取水樣。駕駛沖鋒舟的還是那天的年輕人,他指著遠處的一處江面對林寒江說:“副市長,那裡就是郝局長落水的地方,要不要過去看看?”

林寒江面色凝重地點點頭:“好的,我們過去看看。”

這是他最得力的戰友倒下的地方,他無論如何都要去看一眼的。到齊江市赴任的幾個月時間,他的命運發生瞭巨大的變化,妻子車禍去世,身邊戰友倒下,自己也遭到黑衣人追殺,昨天夜裡,嚴重失眠的他甚至懷疑自己是“天煞孤星”,專克身邊人。

江水平靜如昔,絲毫看不出這裡曾經發生的一幕,當時染紅的江水也早已流逝無影,江水不僅沖刷自身的污痕,也洗刷去人心裡的痕跡。林寒江呆呆地看著江面,眼前幻現出郝仁敬在血水裡沉浮掙紮的鏡頭,心中慨嘆郝仁敬的血早已被齊江沖刷得無影無蹤,低調木訥還有些膽小油滑的“好人精”早晚也會被遺忘。江水無情,這個社會也是如此,我林寒江會在齊江留下什麼樣的一筆?是名留青史還是千夫所指,甚至身敗名裂?

在公安幹警的配合下,林寒江親自帶領環保聯合執法組,對沿江七傢企業和產業園進行生態環境檢查,並逐一提取水樣,當場標號密封。所有水樣分成兩份,一份送往齊江大學生態環境實驗室,由第三方團隊檢測水質;另一份直接送往市環保監測站,由省市環保監測站技術人員共同化驗,最後兩份化驗結果一起對照核驗。為瞭保險起見,林寒江親自向省生態環境檢測站請求技術支持,畢竟那是他曾經分管的部門,省生態環境檢測站立即派出兩名資深專傢趕來齊江市協助。

聯合執法隊進到沿江幾個廠區內檢查,不約而同地受到工廠保安的阻撓,執法工作進行不下去。幾個警察覺得事不關己,都回到車裡休息瞭。周成功過去請求他們協助,帶隊的警官說協調廠區檢查的事是你們生態環境局的事,我們不能貿然闖進去,否則會被舉報破壞營商環境。聯合執法隊員們有些束手無策,為難地看著林寒江。

林寒江虎下臉來,就在齊江市化工園區門前召開現場會議,鏗鏘有力地對聯合執法隊員和公安幹警宣佈道:“必須進所有廠區檢查,嚴格按照工作條例逐項檢查,一傢也不能放過!如果有阻撓檢查的行為,就視作妨礙公務執法!如果舉報我們破壞營商環境,所有責任由我林寒江來承擔。不管是廠區領導還是更高級別的人物說情,讓他來找我,今天我的辦公室就在齊江邊!同志們,如果我們今天有一絲一毫的縱容懈怠,有一言一行的軟弱妥協,就對不起血染齊江的郝仁敬!”聯合執法隊員齊聲答應,幾個配合執法的公安幹警也變得嚴肅起來,主動進入各自組別,幾個執法小組魚貫而去。

化工產業園區門口站著兩個保安,正在阻攔執法隊員進去。一個叼著煙卷的保安隊長一邊系扣子一邊從警衛室裡跑出來,問:“你們是哪個部門的?沒有廠領導的同意,誰也不能進去檢查。”

林寒江沖周成功努一下嘴,憋瞭一肚子氣的周成功上去拿掉保安隊長的香煙,扔在地上狠狠蹍熄,沉聲說:“化工重地,嚴禁煙火!你敢在這裡抽煙?”他向對方亮出一張執法檢查通知,“執法檢查通知已經發給你們園區瞭,你無權阻攔我們的執法檢查!”說罷,一群人跟著周成功走進瞭園區。

保安隊長氣急敗壞地問站崗的隊友:“他們是誰啊,這麼霸道?”

隊員低聲告訴他:“生態環境局的,聽說帶隊的領導就是那個‘獨釣寒江雪’!”

保安隊長的臉色立刻變瞭,趕緊抄起電話,不知道打給誰:“他們來瞭,他們來瞭!帶隊的就是那個林寒江,跟鬼子進村一樣……”

其實,林寒江並沒有進到園區裡面檢查,他在外邊等待李子平。市長李子平破天荒地第一次要來現場看望生態環境執法檢查工作,還要慰問一線工作人員。

沒有郝仁敬的血,是不可能請動市長大駕的,林寒江心知肚明。

李子平和公安局局長趙馳從車上下來,和林寒江熱情地打著招呼,李子平說:“寒江啊,你們生態環境局最近工作成效顯著,郝局長又因工受傷昏迷不醒,我剛去醫院看望他的傢人,順路趕過來看看奮戰在一線的同志們。”

林寒江有意無意地糾正李子平:“市長,不是‘你們生態環境局’,生態環境局是全體齊江人的,在市委、市政府領導下的工作部門,我一定向大傢轉達市長的關心。”

李子平略顯尷尬地笑一笑,他在路上本來設想瞭一個歡呼簇擁的場面,甚至都打好瞭講話的腹稿,沒想到迎接他的隻有一個話裡帶刺的林寒江,讓他心裡有點失望。這個林寒江上來就諷刺他把生態環境局當成外人,真是不懂規矩,桀驁不馴。

林寒江心裡惦記撞傷郝仁敬的案子進展情況,轉頭和趙馳說:“趙副市長,這次聯合執法感謝你們公安大力支持,有你們掠陣大夥兒執法時心裡有底,不怕他們阻撓瞭。”

趙馳本來是不想出動警力參與這種執法行動的,但是林寒江事前向廖宇正和李子平請示瞭,他也不好不表態支持。聽見林寒江這麼說,他也隻能敷衍道:“為齊江市的綠水藍天工作保駕護航,是我們義不容辭的責任,我們一定保障好生態環境執法檢查。雖然可能遭到一些企業破壞營商環境的投訴舉報,但是我們有這個擔當!”趙馳是一個很會在領導面前匯報的人,不知不覺之中就能把自己的困難和成績說出來,取得什麼樣的最終結果雖然不知道,但是向領導表態一定要鏗鏘有力。每次聽到趙馳的匯報,林寒江都深感自己不夠油滑伶俐,說的話總是讓領導皺眉頭。

林寒江借著趙馳的話題直接就問:“趙副市長,郝仁敬的案子進展怎麼樣?”

趙馳看瞭李子平一眼,說:“金波已經向我匯報瞭,我們組織力量審訊瞭肇事的兩個年輕人,目前來看基本可以斷定就是一場意外事故,是他們駕駛技術不熟練,操作失誤撞到瞭一起,郝局長實在是不走運……”

聽他這麼說,林寒江心裡的怒火“騰”一下又點燃瞭,他兩眼發紅,問李子平和趙馳:“說是駕駛水平不夠,你們信嗎?我的部下親口向我證實,他們先後兩次故意撞擊沖鋒舟,第一次不成,又來第二次!這不是意外事故,這明明就是謀殺!”

趙馳一臉苦笑,說:“林副市長,請你冷靜一下,現在是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現場又沒有監控視頻,讓我們很難做。我們是按照證據辦案,沒有證據的事我們絕不敢越雷池一步。謀殺這個罪名,我們可不能隨口就說啊。”

市長李子平在一邊陰沉著臉聽他倆爭辯,沒有吭聲。

趙馳又說:“林副市長,郝局長的事我們都很痛心。李市長在會議上專門交代我要依法依規嚴肅處理。”趙馳有意把“依法依規嚴肅處理”咬得很重,繼續說道,“但是我們辦案要講程序重證據,不能意氣用事,像您這次直接電話指令副局長金波拘留審訊嫌疑人,其實已經違規越界瞭,好在金波及時向局黨委班子匯報瞭。我們不能在程序上出現漏洞,授人口實。”趙馳的話相當於在李子平面前告瞭林寒江一狀,指責他越權插手公安局辦案工作,李子平和林寒江都聽出瞭他的話外之音。

李子平打圓場說:“寒江,你不要太激動,郝局長的事我已經安排衛健局和醫保中心,一定會妥善解決他就醫治療的問題。其他善後的事你也不要操心,畢竟是因公負傷,又是我們的老同志,不能讓他和傢人心寒,我已經責成辦公室和相關部門去辦理瞭。”

林寒江心裡正為郝仁敬後續的事上火,聽瞭李子平的話,多少有些寬心,他點點頭說:“謝謝市長安排得這麼周到,我會向老郝的傢人轉達的。”

李子平又道:“寒江,你要相信公安幹警,齊江市不是法外之地,天子犯法與庶民同罪。我們領導幹部更不是法外之民,做事情要依法依規,不能幹涉司法公正。”

林寒江默然不語,對李子平的委婉批評並不在意。他心裡在想著趙馳剛才轉述李子平的那句話“依法依規嚴肅處理”的含義,弄不懂最後會是怎麼樣的處理結果。

李子平又問:“寒江,現在的執法檢查工作怎麼樣瞭?有沒有遇到阻力?”

聽到“阻力”二字,林寒江心裡突然一亮,明白瞭李子平和趙馳過來,並不是看望慰問一線的同事們,醉翁之意不在酒,他們是另有目的而來。而這個“目的”很可能就是“求情”,求他林寒江高抬貴手網開一面。齊江沿岸的這些企業都是幾十年的老企業,深耕齊江,背後的關系盤根錯節深淺難測。自從生態環境局向社會公佈齊江水體治理方案以後,林寒江已經接到很多說情電話,市裡省裡不少領導都旁敲側擊地打過招呼。林寒江已經承受如此壓力,一市之長的李子平能置身事外?

林寒江微微沉吟一下,內心瞬間也有些猶疑,李子平和趙馳的來意已經不言而喻,他是順水推舟還是堅持己見?虛張聲勢見好就收的事情,林寒江也不是不會做,那樣做的好處顯而易見,至少他在齊江市不再是孤傢寡人,不會再處處被人掣肘。但是,如果自己那樣做瞭,對得起郝仁敬灑在齊江裡的鮮血嗎?對得起自己來齊江市的初衷嗎?對得起因他而車禍離世的愛妻嗎?

李子平和趙馳緊張地看著林寒江的表情,都在暗暗揣測他的內心變化。林寒江也看著他倆,目光在兩人臉上轉來轉去,突然,他哈哈一笑,說:“感謝李市長和趙副市長來看望慰問我們生態環境局的同志,現在雖小有阻力,但是我們有辦法克服,全局上下一定繼續努力工作,不辜負領導的期望。”

李子平的眼神有些期待,他知道林寒江已經猜到瞭自己隱而不說的含義。他期望著林寒江能識時務者為俊傑,哪怕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這個棘手的難題能有一個圓滿的解決辦法。但是他沒聽出林寒江剛才說出的“我們生態環境局”的意思,那是一種“道不同不相為謀”的宣示。

林寒江突然話鋒一轉,說:“我這人不太會說話,一張嘴就得罪人,但是我今天把醜話說在前面,如果兩位是來為某些企業說情的,我勸你們還是免開尊口。唱黑臉得罪人的事情還是由我林寒江去做吧,你們就不要牽扯其中瞭,話不出口還留有三分餘地,話一出口就是覆水難收,很可能傷瞭彼此的和氣。你們隻要不張口,還是我的好領導、好同事,剩下得罪人的事,就由我林寒江扛著吧。”林寒江就像一個武功高手,搶先出招,一步封住瞭對方出手的招式。

李子平沒想到林寒江如此決絕,心中瞬息萬變,不過他畢竟是官場老油條,面不改色,熱情地拍著林寒江的肩膀,說:“寒江啊,你想哪兒去瞭?我這次和老趙過來,就是代表市政府在態度和行動上給你最大的支持,讓你在工作中能扛住壓力,放開手腳,依法依規嚴肅處理,我們市政府和公安隊伍就是你防污治污最堅強的後盾。”

聽著李子平義正詞嚴的話,林寒江意味深長地笑笑。趙馳低著頭用腳尖去蹍地上的雜草,心裡不知道做何感想。

氣氛略微有些尷尬,李子平咳瞭一聲,問林寒江:“下一步工作你是怎麼安排的?”

林寒江說:“現在分瞭幾個小組,正在分頭對廠區的排污情況和水體污染進行采樣檢測,江上也按距離設立瞭幾個監測斷面,等檢測結果出來,一些不達標的企業必須關停搬遷,沿江的排污口必須關停。我們會借鑒宜昌市的做法,盡快建立沿江生態保護紅線……”

李子平顯然更關心不達標企業的關停搬遷問題,對生態保護紅線並不感興趣。他打斷林寒江的匯報,說:“寒江啊,沿江這些企業的工業產值占瞭全市的三分之二多,如果都關停瞭,齊江市的經濟指標可是一落千丈啊。齊江市現在是禍不單行,因為污染、腐敗的問題已淪為全國的笑柄,若經濟再出現大幅度滑坡,廖書記和我的壓力都很大,有些難以承受啊。”李子平這番話確實有感而發,說得情真意切。

林寒江長吐一口氣,望著遠處的如帶齊江,說:“這是壯士斷腕,勢在必行,希望市長能給我們勇氣和決心,不圖小利顧大局,不圖眼前顧長遠。”

李子平的目的沒有達到,氣氛有些尷尬,他沒有再說什麼,和趙馳不咸不淡地聊瞭幾句,就登車離開瞭。

林寒江看著遠去的汽車,苦笑著搖搖頭。他知道,自己以後的路一定更加難走,處處掣肘、重重障礙的狀況免不瞭,腳上的泡都是自己走的,咬牙承受吧。

《江流天地外(江河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