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6章

他以為文成業打電話是為瞭……卻沒想到,他隻是給自己父親打電話。

“幹嗎給我打電話?”電話那頭的男人也同樣奇怪。

“我有件事要告訴你。”文成業說。

“什麼事要現在講?跟你說文成業,別在我面前耍你那些小心眼, 我是不可能同意讓你留在國內, 和你那幫狐朋狗友瞎混的。”

“這些都和你沒關系。”文成業握著手機, 瞇起鳳眼,仰著頭, 撐著洗手池,凝視鏡中的自己:“我以後想做什麼、要做什麼,和什麼人交朋友,是踢球還是進廠擰螺絲, 這些都和你沒有關系。”

“你再說一遍!?”文父厲聲呵道。

於是,文成業繼續說瞭下去:“還有,我的成績是假的,以前裝聽你話也是假的。我一直陽奉陰違, 考試抄答案作弊。給我答案的那個人就是媽媽的小男朋友, 我早知道他們搞在一起, 但沒告訴過你。”

這段話早已打瞭太久的腹稿,文成業說得非常清晰冷靜。

手機那頭,傳來猛砸東西的聲音。

但文成業直接掛斷電話,沒給父親再吼回來的機會,

頂燈明亮,外面的更衣室還在喧鬧。

洗手間裡再度安靜下來,污水沖撞管道,發出隆隆聲響。

付新書終於明白過來,其實文成業根本不是要打電話給什麼人告發他。

他隻是做出瞭自己的決定。

可付新書卻並沒有松口氣的感覺。

因為文成業打完這通電話後,他們已經完全不一樣瞭。

本來大傢都有罪行,互相保有秘密。

可文成業先行一步,他孤註一擲,向父親承認作弊,雖然要迎接暴風驟雨,可也徹底解脫。

而他呢?

他隻能困在原地,繼續被罪責擠壓內心。

“你是故意當我面打這個電話嗎?”他忍不住問文成業。

“你配嗎?”

“那為什麼以前不說,一定要現在賽前打,就因為老師離開前的話?”付新書踏出一步,心中有情緒在撕扯著他,“你確實解脫瞭,可你想讓我做什麼?要我賽前跟所有人承認,我曾經賭球下註?你有沒有想過,如果他們知道這件事,那就變成瞭我們整個隊伍的問題!我被停賽都是其次,你們都有可能因為我踢不瞭決賽!”

“明白,比賽永遠是最重要的。”

“不,你不明白。你作弊,那是你自己的事情,你隻要自己承認就可以瞭。可我呢,我的問題需要整個隊伍替我承擔。隻要幾個小時,等比賽結束,我怎樣承認都可以,但現在不行。”

“現在不行,那以前呢?”文成業不以為意地反問。

那瞬間,付新書完全愣住。

他一方面覺得這太可笑瞭,文成業自己長期作弊,隻是承認問題就可以站在道德制高點指責他。可另一方面,他又很清楚,自我開解理由越多,他就越顯得卑劣可笑。

污水沖撞管道,陰暗的、潮濕的、不見天日的。

骨子裡的貪婪讓他犯下錯誤;天性的懦弱讓他選擇撒謊;害怕承擔責任所以不斷逃避。

雖然大部分時間,他都在自由呼吸地上的新鮮空氣。可他自己清楚,他始終是來自地底的生物。

污水在他腳下肆意流淌,這才是他生活的地方。

“因為我是活在陰溝裡的老鼠嗎,所以我不敢說。”付新書這樣說。

“吱呀”“吱呀”。

細微的響聲,敲打在天靈蓋上。

付新書也不知道這裡為什麼就有那麼多的雜音。

他緩緩看向聲音來源,忽然發現洗手間裡,一扇原本關著的門開瞭。

頓時,他感到一陣毛骨悚然。

“誰?”文成業發聲問道。

沒有回應。

洗手間裡依舊非常安靜,或許是有風或者門板年久失修。付新書自我寬慰,然後想悄悄走過去檢查。

可就在這時,一雙腿邁出瞭廁所隔間。

球鞋、白色校褲。

再往上,是換瞭一半的球衣。

胸口“宏景八中”幾個字格外清晰鮮艷。

林鹿走下一級臺階,望著他。他的目光裡,再沒有以往的信任,反而滿是戒備。

“為什麼?”林鹿清脆而不解的聲音響起。

付新書下意識避開他的目光,卻在破碎的玻璃鏡中,看到自己扭曲的面容。他被分割成很多塊,並完全困住瞭。

經過丘陵是平原,遠處城市輪廓隱約可見。

出租車駛下高速,永川出口的方向一閃而逝。

手機通訊錄中號碼很多,林晚星看著那個名字,甚至沒有猶豫,就將電話打瞭過去。

她心跳還沒來得及加速,電話就被掛斷。

心電圖跌入谷底。

但下一瞬,手機振動,微信通話聲響起。

林晚星趕忙低頭。

【Winfred邀請你視頻通話……】

春風灌入,吹亂鬢發。

下高速後的迎賓大道兩旁栽瞭漫長的櫻花。

沉甸甸的花瓣壓滿枝頭。

林晚星按下接通鍵。

先是朦朧的預覽,隨後畫面才完全亮起。

青年目光明澈,眼中滿是驚喜。

他背靠更衣室裡木櫃,光線澄明如水。

多日不見,他確實瘦瞭,輪廓清俊,眉眼都都愈加深邃。

明明多日不見,還是她先逃跑,現在打電話還是因為別的事情,顯得很沒誠意。

可再見王法,好像也還是很自然。

一瞬間情緒湧動,林晚星有多話想說。

可她剛要開口,卻見王法伸出手指,輕輕豎在嘴唇上。

讓她不要說話。

緊接著,視頻攝像頭切換。

鏡頭中,付新書站在更衣室的頂燈下方,他輕輕閉著眼睛,顯得格外沉重。

永川恒大球場,客隊更衣室。

更衣室,是付新書從未感受過的死寂。

他以為刪記錄被發現是絕望,以為毆打被廢腿是絕望,以為球隊被解散是絕望。可那些絕望統統全部加來,都不如此時此刻。

他的隊友們像石化一樣,全部坐在換鞋凳上。

他們不敢相信剛才林鹿說的內容,目光中滿是懷疑和警惕,他們在等待他的解釋。

這不是他計劃中最好的時機,可事情永遠會向人最恐懼的方向滑坡。

付新書知道,自己逃不過瞭。

睜開眼睛,他緩緩開口。

從那個酒吧開始,他講述瞭自己因為貪婪犯錯、因為懦弱退縮、因害怕而不斷回避的全部故事。

“我最後悔的是兩件事。第一,我不應該為瞭錢下註。第二,那天在和禹州銀象比賽後,老師還在。她問起當年的故事,我應該說實話。但我還是因為膽怯,選擇撒謊,再次欺騙瞭你們。”

“我以前總告訴自己,這是我曾犯過的一個小錯,事情早就過去,隻要好好踢球,就能彌補一切。可當我每次這樣勸慰自己的時候,我又比誰都清楚,隻要我活在謊言中一天,它就永遠也不會過去。”

“決賽結束後,我會向足協和青超聯賽組委會自首,承認我曾有過賭球行為。但在此之前,我隻能請求你們忘記剛才聽到的內容。我非常非常對不起你們,所以讓我一個人承擔全部責任。”

付新書向所有人深深鞠瞭個躬,然後站直身子。

整個更衣室寂靜無聲,隊員們都完全沒從故事裡反應過來。故事裡的付新書,真是他們認識和信賴的隊長嗎?

他為瞭賺錢去下註,被打斷腿踢不瞭比賽,卻騙他們說是店傢冤枉他偷手機。就像他自己說的那樣,上次他們賽後打架,林晚星問起當年的事情,那幾乎是他說實話的最好機會瞭。

可他還是沒有。

禹州的冬日冷雨仿佛一下就落進瞭這間更衣室裡。混亂和不解困擾著他們,那天在醫院骨科門診的聊天,好像又斷斷續續重新回響在他們耳旁。

原來那個故事裡,文成業不僅指路,還眼睜睜看著隊友被毆打卻沒有阻止。

而付新書本人呢?

他們以前覺得付新書人好又努力,為人處事公正善良,所以都服他。

可現在,他們信任的基礎完全不存在瞭。

他們同情付新書的遭遇,換來的卻是付新書一直以來的欺騙。

秦敖覺得自己真是個大傻逼。

智會說:“原來,你和文成業都不是好人。”

過瞭一段時間,秦敖才不可思議地問:“你一個人,承擔全部責任?”

“這是我個人問題,和球隊無關。”付新書說。

“你什麼意思,跟我們沒關系?”

“冷靜點,聽我說。開賽前,我們簽過承諾書。上面很明確地寫瞭,如果選手有過賭球行為,會被取消競賽參賽資格。我看過足協網站上所有關於處罰的通告,如果是球員個人行為,球隊不知情,隻處罰球員個人。但如果是涉及到球隊知情不報或有包庇和隱瞞行為,會加大力度連球隊一起處罰。所以不管怎樣,不知道我的事對你們來說都是最好選擇。”

“明白瞭,讓我們裝聾作啞?”陳江河非常冷淡地說。

《狹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