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鋼琴

聶清舟醒過來的時候,再次聞到瞭濃鬱的消毒水味道,白晃晃的天花板在他的頭頂懸浮著,世界遙遠而模糊。他吃力地揉揉眼睛,不死心地問旁邊的護士道:“你好,請問今天是什麼日子?”

“2號,10月2號。”

“2011年?”

“是啊。”

聶清舟閉上眼睛片刻,便一邊吸氣一邊從病床上爬起來,隻覺得自己身上哪裡都疼,就沒一塊好肉。他安慰自己要是挨瞭這麼一頓毒打就回去瞭,那豈不是更虧。

憑借著“聶清舟”豐富的打架經驗,他知道自己昨天晚上受的傷隻是看著嚇人,其實都是些皮肉傷,養養就好。誰知他昨天夜裡發起燒來,早上實在撐不住,想下樓買藥的時候又昏昏沉沉地踩瞭個空直接滾到樓下,肩膀順道被拉瞭一道大口子。

聶清舟看著自己肩膀上的紗佈和繃帶,試探著抬起胳膊,然後立刻疼得吸瞭一口氣。護士立刻提醒他道:“你這傷口縫針瞭,別亂動。”

這真是流年不利,舊傷未愈又添新傷。

醫生說他其他的傷都沒什麼大礙,開些藥膏塗塗就行。他身上的燒也已經退下來,拿瞭藥就可以回去瞭。

“年輕人身體好,恢復得就是快。看你脾氣挺好的,怎麼打架這麼兇?以後可別打架瞭,看看這成什麼樣子。”

醫生語重心長地勸告,聶清舟和氣地笑著點頭,心想他這不就是為瞭不打架才挨打的麼?

正在此時聶清舟的腦海裡閃過一句話。

——他很容易受傷。

他仔細回憶瞭一下,發現這是十年後夏儀用以描述聶清舟的話。當時她坐在沙發上和其他嘉賓聊天,不遠處的聶清舟正背著身倒咖啡,聽見她這麼說後回過頭來,似乎無奈又似乎感慨地笑瞭笑。

她說——從我認識他開始,整個高中時期他常常受傷,一直往醫院跑,後來不用開口醫院的醫生護士就知道他的名字。

聶清舟的臉上風雲變幻,心中百轉千回,他僵硬地送走瞭醫生,然後回味著夏儀話裡的“整個高中時期”。

現在才剛剛高一開學一個月,他就挨瞭一耳光、被群毆、踩空樓梯縫針,這居然不是結束,而是他多舛命運的開始嗎?

十年後的夏儀就不能詳細說說他都是為什麼受的傷,好讓他有個心理準備嗎?

他嘆息一聲,轉頭問護士道:“請問,送我來的那個女孩在哪裡?”

“她剛剛給你交瞭費,應該在一樓藥房等著拿藥吧。”

聶清舟慢慢地,一瘸一拐地走出瞭病房,沿著昏暗的長廊往前走。有那麼一瞬間他覺得他突發變故的人生,就像這條漫長的昏暗的長廊,喧囂嘈雜人來人往,他來不及思考就不得不往前走。

突然從走廊盡頭微光裡傳來鋼琴的聲音,輕柔而緩慢,仿佛蝴蝶從光裡飛出一般翩然落進聶清舟的耳朵裡。

他愣瞭愣,曲子的速度在逐漸加快,一開始隻是一兩隻蝴蝶,而後仿佛一大片蝴蝶遮天蔽日地穿過他的身體,將他的靈魂架在半空之中。

他加快速度走向走廊盡頭,最後竟然忍著滿身疼痛,以別扭的姿勢奔跑起來。在走廊盡頭轉一個彎,視線便豁然開朗,他看見醫院寬闊的大堂裡,灰白色的鋼制座椅之後放著一架棕色的鋼琴。

夏儀坐在鋼琴之前,她穿著他昨天看見過的那件樸素的灰色衛衣,袖子挽到肘部。她的十指仿佛十個精靈,在鋼琴間輕快地跳躍著,鋼琴踏板在她的腳下起起伏伏,陽光穿過醫院頂部大塊的玻璃窗戶,灑在她的頭發、臉側、和跑動的指尖上。

她低眸看著鋼琴,神情專註,陽光照得她的皮膚雪白,眼睫一片金燦燦,而她漆黑的眼睛仿佛濃黑的墨,一點兒也不透光,兀自黑著。

那些蝴蝶一樣的音符就從她的指尖流瀉而下,時而強烈時而柔弱,錯綜復雜,輕易地捏著他的呼吸。

身邊似乎有人在說:“我靠,這麼幹凈的斷奏……”

聶清舟不懂鋼琴,實際上他對音樂也一竅不通。但是在她的某個停頓時,他的心跳好像也忽然停止,然後隨著她指尖在鋼琴上重重落下落入一片漫無邊際的花林之中。陽光如同河流一樣從藍而透明的天空中流下,溫暖而強烈的風裹著粉白色花瓣,在綠葉之間乘著陽光紛紛揚揚地落下。

花瓣落在地上卻發出實質的聲響,如同滿樹玉珠,錯落地墜在地上,彈起再落下,每一顆的聲音都分明得仿佛心跳。

她在花海之中,漩渦之心,她的手仿佛自有意志般在鋼琴上飛快地移動。花瓣從地上飛起來,由破碎重新聚攏,慢慢地消失於透明的空氣中。

像水消失在水中。

花瓣消失在花林之中。

也不知過瞭多久,夏儀收回瞭手,陽光裡塵埃紛紛,她看起來遙遠得仿佛隻是片刻造訪人間。

在那個瞬間聶清舟如夢初醒,才發現自己被純粹的美麗所震撼,呼吸急促,眼睛已經濕瞭。

在這個時候他才重新聽見瞭他身邊那些人的對話。

“我的媽,她這手指的獨立性簡直是開掛,你剛剛聽到那段跑動瞭嗎?她的強弱處理色彩表現也太強瞭!”

“她經常來彈的,每周都有個三四次呢。有時候可以跟她點曲子,這個曲子我點的,很難嗎?”

“這是流行曲,不怎麼難,我練練肯定能彈。但是簡單的曲子也能看出差別來啊,郎朗和我彈致愛麗絲能一樣嗎?和她比我就是個無情的敲琴鍵機器。真想聽她彈肖邦,革命啊冬風啊來一套。”

聶清舟轉頭看過去,旁邊是一男一女兩個穿著志願者衣服的人。對音樂術語一無所知的他默默地走近兩步,偷偷聽他們說話。

穿著志願者紅馬甲的男生應該是新來的,看著夏儀分外新奇,他指指她的方向說:“你別說你沒感覺到這是個大神。”

紮瞭個馬尾辮的女生偏過頭去,思索道:“我又不彈鋼琴……不過聽她彈鋼琴感覺被揪著走。哦對瞭,這鋼琴之前好久沒有動過,第一次見她的時候,她問我借瞭工具調鋼琴,全是靠耳朵聽調好的。”

對面的男生的嘴張成o型,感嘆道:“我靠,她不用音準儀就調鋼琴?她有絕對音感啊。”

她確實是有的。

聶清舟想起來在某個采訪裡,記者讓夏儀把最有自信的事情排個序,夏儀想瞭想便回答——第一作曲,第二鋼琴,第三唱歌。

她是無可非議的天才,隻是此時此刻無人知曉。

他正專心聽他們解說,突然從另一邊傳來冷冷的女聲,不高不低地喊他:“聶清舟。”

聶清舟一個激靈,轉過頭去便看見瞭不知何時,已經站在他身側的夏儀。

她右手的袖子已經放瞭下來,長長地沒過手腕,遮蓋住修長白皙的手指。仿佛這一瞬間連同那個在鋼琴面前熠熠生輝的夏儀,也被一起隱藏起來一樣。

她將一個塑料袋丟給聶清舟。揚起手的剎那,那白皙修長的手指劃過陽光,指甲圓潤而整齊,是一雙適合彈鋼琴的手。

聶清舟愣瞭愣,就接住瞭夏儀丟過來的袋子,低頭一看正是他需要外服內用的藥。他正打算說謝謝,便聽到他身後那個男志願者興奮的聲音。

“美女,你哪個音樂學院的啊?”

夏儀看向那個男生,沉默瞭一下說道:“我上高中。”

女生一捅那男生,小聲道:“我就說她挺小的吧,你還不信。”

男生眼睛睜得更大,他說:“高中生啊,這麼小,天才啊。你是跟哪個老師學的音樂啊?”

夏儀的眸光微動,有什麼東西很快地從她眼睛裡劃過去,如蜻蜓點水倏忽不見。

“已經不學瞭。”

她這樣說著,不等那個男生反應就轉過身去往前走。那背影和那天學校後門外竹林裡的十分相像,隻是沒瞭警惕隻剩冷淡,還是像一隻遠離人群的貓。

聶清舟跟上去,她的步子很快,他從側面看見她的嘴唇緊緊抿著。走出醫院大門後,他終於停下腳步喊住她。

“夏儀。”

她回過頭來看他,因為迎著太陽而皺起眉頭。

聶清舟拎著藥,說道:“還沒說謝謝,謝謝你送我來,也謝謝你不告訴我姑姑。遣哥那邊的規矩,要退出就得挨打,這事兒我沒法和她解釋。而且我剛剛跟她約定好好學習,不想這個時候出亂子。”

他說得非常詳細,詳細得有點過頭。夏儀低下眼睫,說道:“不用謝,也不用跟我說這些。”

聶清舟卻接著問:“所以,你不是已經把我姑姑的號碼刪瞭嗎?那你剛剛怎麼給她打電話呢?”

夏儀的神情有片刻僵硬,然後仿佛沒聽見這句話一樣邁著步子往前走瞭。

聶清舟其實也能猜個七七八八,要不是夏儀有過目不忘的本事,就是她後來撤銷瞭刪除操作,把號碼復原。

她拒絕他不久之後就猶豫瞭。雖然她和他並不相熟,甚至可以說是陌生人。

他不禁笑起來,幾步跟上夏儀,岔開話題道:“剛剛那首鋼琴曲,你能告訴我叫什麼名字嗎?”

因為走近瞭,他的陰影覆蓋在她的身上,夏儀臉側的陽光就此消失。她皺著的眉頭舒展開來,終於回答道:“好像是flowerdance”

“好像?你今天第一次彈?”

“嗯。”

太厲害瞭吧。聶清舟在心裡忍不住感嘆。

那精靈般的旋律和夏儀在陽光中彈琴的畫面,在他的腦海裡縈繞不去。

——那個時候,幸福的命運向他呈現瞭一朵叫做玫瑰的花。

他被一首曲子感動,如同猝然看見一朵美麗的花,後知後覺地意識到這是人們口中的玫瑰。

聶清舟發現他總是隔著玻璃看夏儀的。這是第一次,他拿走瞭那名為“天才大明星夏儀”的玻璃,把這個十六歲的夏儀放在眼前。

他想,從現在開始他就是這個十六歲姑娘的粉絲瞭。

《神說有光時(當你有光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