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反駁

頓瞭頓,聶清舟心有餘悸地補充道:“你離欄桿遠點,往我這裡站站,我恐高。”

夏儀回頭看瞭一眼高到人胸口的結實欄桿,再看向聶清舟,對方立刻露出以假亂真的恐懼神色。

她似乎相信瞭他,腳步松動,走到聶清舟面前,接過他手上的糖。

“謝謝。”說完她就又想走回欄桿那邊,聶清舟急忙道:“……哎哎哎,你別回去!我……我看到有人站在高處就代替性恐高……那什麼,你知不知道高地效應?”

夏儀皺起眉頭,搖搖頭。

聶清舟在自己心裡熬瞭一遍這鍋雞湯,試著給夏儀灌一口。

“我以前站在高的地方,就會有往下跳的沖動,小時候還以為自己哪根筋搭錯瞭想不開。後來我才知道有種‘高地效應’心理現象,是因為求生意志太強瞭,大腦過度保護,讓我想立刻回到地面,結果產生瞭錯誤判斷。”

“我站在高處的時候,產生瞭想要跳下去的想法,那不是因為不想活瞭,是因為太想活瞭。”

他認真而誠懇地看著夏儀,夏儀也認真地看著他,片刻之後她合上英語閱讀訓練題,說道:“說完瞭嗎?”

“說完瞭。”

“還有五分鐘上課。”夏儀從他的身邊走過去。

聶清舟想,他這鍋雞湯,可能熬得不太成功。

這個周四註定是不太平的一天,中午聶清舟一口氣跑上七樓鬧瞭個烏龍,晚上又出瞭新的幺蛾子。

當時他正做著英語閱讀題,文本是喬佈斯最有名的演講“stayhungry,stayfoolish。”

好學若渴,謙卑若愚。這曾是聶清舟最喜歡的翻譯。

對於這個時間的人們來說,喬佈斯在幾天前剛剛去世,滿世界都在惋惜喬佈斯的離世。好像一個人死去瞭,關於他的一切就突然被賦予瞭特殊意味。

而對於來自十年後的聶清舟來說,喬佈斯早已消失在遙遠的過去,少有人再提。蘋果和其他手機一樣攝像頭一個賽一個的多,沒瞭耳機孔,價格一度奢飾品化,他也早就不再用蘋果。

即使他現在回到瞭這個過去,渺小平凡的他也不能讓名人免於一死,災禍免於發生。

煙癮又在隱隱發作,折騰著聶清舟無法集中註意力。他轉過身去在包裡掏零食,邊掏邊試圖思考,用他未來的經驗,除瞭幫助夏儀之外他還能做什麼?

他早就不記得高考試卷瞭,不過以他的學習能力,就算不知道□□他也不擔心自己考不好。因為自小傢境優渥的原因,他對於金錢也沒有很強的興趣,因此也不太關心財富機會。

他是個沒有夢想,也沒有什麼野心的人,生活最大的意義就是保持優秀和體面,為此終日碌碌。

想到這裡聶清舟苦笑一聲,發現零食吃光瞭之後,他不禁又嘆瞭一口氣,餘光裡卻瞥見高娟梅雄赳赳氣昂昂地走進瞭教室。

教導主任來瞭,準沒好事。

聶清舟拉好書包轉過身去,卻見高娟梅徑直走到他面前,冷冷道:“剛剛你在幹什麼?”

聶清舟愣住瞭:“我在……發呆。”

“扯什麼謊,拿出來。”高娟梅向他伸出瞭手。

聶清舟腦子轉瞭轉,總算明白過來瞭。剛剛他背對著走廊,高娟梅檢查晚自習走過來,看他的姿勢還以為他在玩手機。

“我沒什麼好拿的。”聶清舟攤開手,坦然道:“我沒在玩什麼。”

高娟梅挑著眉,滿臉不以為然:“我跟你說啊聶清舟,你別在我面前耍滑頭,自己主動把東西拿出來,別逼我搜。”

聶清舟平時偶爾會把手機帶到學校來,但是今天碰巧沒帶。高娟梅就是翻個底朝天,也不可能從他這裡翻出什麼違規物品來。

“那您搜吧,我真的沒帶手機。”聶清舟站起身來,把包遞給高娟梅。

高娟梅冷哼一聲,也沒看他的書包,彎下腰來仔細地翻瞭他的抽屜,再查瞭他的口袋,越查臉色越差,最後才翻聶清舟的書包。他東西放得很整齊,很快就都查幹凈瞭,高娟梅自然是一無所獲。

全班的目光都集中在高娟梅身上,她臉色一陣青白,一時下不來臺。她放下書包嚴厲道:“行啊你挺能藏,這次先饒過你一次。晚自習不好好學習發什麼呆,作業都寫完瞭嗎?這麼浪費時間,還有空吹牛,給優秀的同學起外號?你要是不好好學習,就給我滾回傢去,別自習瞭。”

聶清舟看著高娟梅撂在書桌上的書包,被弄亂的抽屜,還有她疾聲厲色的樣子,不禁笑瞭一聲。

高娟梅仿佛是抓到瞭他的尾巴一樣,大聲道:“你笑什麼?說出來讓大傢聽聽啊。”

聶清舟望著高娟梅,那攪得他心煩意亂的煙癮不斷湧上來,打斷他的思緒,削弱他的好脾氣,這十幾天來他受到的無視和輕蔑在腦海中打轉。

他以近乎溫和的語氣說:“真的要說嗎?”

“你說啊。”

“我在想,高主任您扯瞭這麼多借口,罵我這麼多句,不就是不想承認自己看錯瞭嗎?您最該做的,難道不是向我道歉嗎?”

高娟梅睜圓瞭眼睛,她氣道:“你說什麼!”

聶清舟笑起來,他說:“還是您覺得,我這不學無術的麻煩精,配不上您高貴的道歉嗎,高主任?”

實驗班晚自習的課一結束,一班班主任就喊班長聞鐘和新任學習委員夏儀去瞭辦公室,要交代他們購買教輔的事宜。剛剛走進高一年級組辦公室,夏儀就聽見瞭高娟梅的怒吼,她轉頭看過去,有些意外地看到瞭聶清舟。

他站在十三班班主任李老師面前,微微低著頭,右手握著左手腕背在身後,脖子上的筋脈跳動,似乎在忍耐什麼。

一班班主任也有些詫異,朝那邊望瞭幾眼,一看到是聶清舟就露出瞭意料之中的表情。她招呼她的愛徒夏儀和聞鐘到她座位前面說話,夏儀一邊聽著老師講買教輔的事,漆黑的眼珠時不時抬起,目光滑到老師身後的聶清舟身上。

從高娟梅和李老師的對話中,她大概清楚發生瞭什麼事情,高娟梅面色青白地叫李老師好好管教聶清舟,又扯起十三班的紀律問題,幾番起承轉合越扯越嚴重。

李老師都聽得淌汗瞭,息事寧人道:“高老師,你不是也沒找到什麼違規物品嘛,他就是一時生氣多說瞭兩句,你跟他較什麼真呢?聶清舟,你跟高老師道個歉,這事兒就算過去瞭。”

聶清舟咬著唇,他輕笑瞭一聲,並不說話。

他的右手手指不斷摩挲著左手的手腕,整個人身上有種隱藏不住的焦躁情緒。

這種狀態夏儀在十一長假裡見過很多次,他應該是煙癮犯瞭,忍得很難受。

“聶清舟,你想什麼呢,說話啊!”李老師催促道。

聶清舟抬起眼睛看向李老師,他的眼裡不斷翻湧著焦躁煩悶,但是焦躁上又蓋著一層冰川。

“李老師,我在反省。”他慢慢地說。

高娟梅面色稍霽,仿佛獲得瞭勝利,她抱著胳膊說:“說說看,你都反省什麼瞭?”

聶清舟望向高娟梅,他直起後背,微笑著說:“我在反省,我是不是做過屠夫。”

高娟梅皺起眉頭,她覺得不太對,但是已經來不及瞭。

聶清舟隻是稍一停頓,就繼續說下去:“我是不是也曾自詡優秀、聰明、出類拔萃,剝奪弱勢者做人的權利,把他們變成牲畜,再用偏見做屠刀大肆砍殺。我是不是也曾知道錯砍瞭人,卻覺得不要緊,反正他們在我心裡就是牲畜,血濺在我身上,他們都要誠惶誠恐地幫我舔掉。我是不是做過這種卑劣到令人作嘔的屠夫?”

“我還在想,明明是我被冤枉,被侮辱,為什麼要我道歉?為什麼沒人關心我計不計較。”

“我反省瞭,我想通瞭,原來我在諸位老師眼裡,就是牲畜。牲畜沒有尊嚴,被冤枉是情有可原的,膽敢反抗更是面目可憎。所以我理所應該,要給高貴的屠夫老爺道歉。”

整個教師辦公室鴉雀無聲,就連一班班主任都忍不住回過頭看向聶清舟。

他的手在身後緊緊攥著拳頭,輕微顫抖著,像是被什麼逼到瞭絕路。

可能是煙癮,也可能是連綿不斷積攢下來的憤怒。

當聶清舟離開的時候,李老師捏瞭一把汗,拿著小電風扇邊吹邊心有餘悸道:“我的媽,高主任就夠恐怖瞭,聶清舟怎麼也這麼嚇人。我從前怎麼沒發現他這麼能說?”

隔壁座位上,十三班的語文老師張自華抽著煙,丟瞭一本筆記本過來:“你看看,他這周寫的周記,完全不像這個歲數能寫出來的東西,真是犀利、精彩。”

李老師拿過周記,看瞭一會兒就開始感嘆,邊感嘆邊疑惑道:“這是他自己寫的嗎?就聶清舟的水平?他是不是抄的啊。”

“你聽他剛剛說的那些話,我覺得他完全可以寫出來。”張自華拿著煙,在煙灰缸裡彈瞭彈說道:“退一萬步說,就算他是抄的,那也能說明他開始在乎他的成績瞭。既然他有變好的心,那做老師的就該拉他一把。”

聶清舟從教室辦公室走出來之後,晚自習已經結束瞭,學校裡該走的學生都已經回傢,空空蕩蕩,萬籟俱寂。他抬起頭望瞭一眼天空,無星無月,黑得仿佛一塊剛剛擦完的黑板。

聶清舟深深地吸瞭一口氣,然後仿佛帶著鬱結的情緒一起吐出來一般嘆息,揉著狂跳的太陽穴去推自行車。

當他推著自行車走出校門後,不期然在校門外的路燈下看見瞭夏儀。

夏儀和之前一樣戴著耳機,耳機線消失在書包口袋中。她低頭扶著車把,短發被風吹亂,像是裹著風的薔薇花,她腳在地面上一下一下打著拍子,輕輕在哼唱著模糊的旋律,仿佛有一個屬於自己的世界。

他仿佛看見瞭許多年之後演唱會上的她,隻站在聚光燈下的方寸之地,開口歌唱的時候卻像擁有整片海洋的海鷗,有無限自由。

“夏儀!”

聶清舟推著車子走近她,喊瞭三聲之後夏儀才轉過頭來。她那雙漆黑的眼眸動瞭動,然後從口袋裡摸瞭一下,把東西丟給他。

那東西閃著光,在路燈光輝下劃出一道弧線,被聶清舟抓在手裡。他疑惑地松開手,發現是一根粉紅色的棒棒糖,應該是他中午給夏儀的那幾支之一。

“你在這裡等我,是為瞭給我這個?”聶清舟驚訝道。

夏儀沒說話,她看瞭聶清舟一眼就轉過身騎上自行車,腳一蹬留下個白色的背影。聶清舟剝瞭糖紙把糖塞進嘴裡,含糊道:“等等我啊!”

糖的甜味在嘴裡化開,常川夜晚潮濕的海風吹來,靈魂瞬間飄到半空。

糾纏聶清舟一晚上的焦躁終於漸漸平息,他快騎一段追上夏儀,看著她目不斜視騎車的正經模樣,就真心實意地笑瞭出來。

此刻仿佛那些鬱結的東西也變得輕松起來,變成隨時可以拿出來說的事情。

“要是以前我遇到今天這種情況,可能會很難過。”聶清舟感慨道。

如果他此時是十六歲的他,心智尚且脆弱不成熟,肯定會被高娟梅的態度所傷害,他剛剛的憤怒大半是為瞭十六歲的“聶清舟”而憤怒。

如果是那個孩子在這裡,肯定會大受刺激,他難以想象“聶清舟”會做出什麼事來。

從前他的眼睛永遠隻追著更優秀的人。他覺得學習不好的學生可能是天生不愛學習,或者懶,或者笨,或者怕苦怕累,所以才成績不好。

他從沒有體會過他們的境地,不知道他們生活在怎樣一個惡性循環的環境中,他太傲慢瞭。

“這是變形記嗎?”聶清舟喃喃自語道。

夏儀看瞭他一眼,黑色眼眸裡的他一閃而過,她說道:“煙癮下去瞭?”

都開始胡言亂語瞭。

聶清舟愣瞭愣然後笑起來。他的心情變得很好,點頭說道:“嗯,多虧你的糖。今天謝謝你瞭。”

“是你的糖。”夏儀陳述事實。

“不僅僅是糖,還有……我突然發現,從我們認識的第一天,你就沒有用那種眼光看過我。”

聶清舟扶著車把,悠悠道:“就是高老師,李老師看我的那種眼神,你從來沒有這麼看我。謝謝你。”

夏儀沉默瞭片刻,別過頭去。一路上路燈的光線在她身上明明暗暗,她像是一顆閃爍的星星。

她總是不親密,也不輕蔑,對所有人都一視同仁。

聶清舟想,他真是非常幸運,在夏儀舉世聞名之前就遇見瞭她。

夏儀是這個世界上,最心軟的可愛姑娘。雖然她不愛說話,也不愛笑,但是這並不會減少她的可愛半分。

《神說有光時(當你有光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