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鬧事

夏延也跑到瞭他們身邊扶住夏奶奶,夏奶奶哆嗦著,既憤怒又屈辱,她大聲說道:“小楊啊,做人要講良心啊!當年判決下來,你們要求一次性付清賠償。我們賣房賣車,該賠的錢一分不少全賠瞭,我們沒欠你的!你還這樣一而再,再而三地問我們要錢,我們也拿不出來啊!”

女人轉向圍觀的人喊道:“聽聽!大傢夥聽聽,這個人的兒子殺瞭我的老公,殺瞭我女兒的爹,賠瞭一筆錢就敢說不欠我們的瞭?我們傢老吳要是活到現在,能掙多少錢!能養我們娘倆一輩子!你們不把這一輩子補上,也敢說不欠我們的?”

夏延氣道:“你怎麼不說你之前還打我奶奶!你有本事去法院告我們,看法官要不要我們賠錢!”

“她養出那種兒子,她不要負責嗎!你還敢跟我吵,你爸當年要不是急著給你治病攢錢,哪能拉著我老公鉆瞭套,血本無歸還害死瞭我老公!我老公身上的血債也有你一份!都是你害的!”

夏延眼睛紅瞭,就想往前沖:“你胡說!你胡說!你閉嘴!”

聶清舟攔住夏延,隻覺得背上一陣撕扯劇痛,下一刻夏儀就把夏延拉瞭回去。

聶清舟冷聲說:“阿姨,你也是有女兒的人,怎麼能對孩子說這種話!”

“我怎麼不能!我老公都死瞭,我還有什麼好顧忌的!”女人插著腰,中氣十足道:“你們以為搬傢就能躲開我?你們走到哪裡,都躲不掉傢裡出瞭殺人犯的事!你們不管我們娘倆,我們就天天來找你們,我們就在這裡不走瞭!”

圍觀的人一層層地累簇擁上來,人頭攢動。目光或好奇或鄙夷,爭先恐後落在這個小小的雜貨鋪前,指點和議論的聲音嗡嗡地響成一片,如同海浪一般鋪天蓋地一重重拍過來。

夏奶奶和夏延被這海浪拍打得低下頭去躲閃,恥辱又羞赧。

但是夏儀不躲避。她瘦削的背脊挺得很直,站在她要保護的所有人之前,像是一面堅固的盾,什麼箭矢都戳不透她。她看著所有人,像是看著一出戲劇,看著一群激情表演的演員。

飛揚跋扈的女人隻和她那雙深黑的眼睛對視瞭一刻,就仿佛受到羞辱般怒道:“你瞪我幹什麼!你還敢瞪我!”

“阿姨,你不累嗎?你早就不傷心瞭,隻是為瞭錢而已。”夏儀望著她,淡淡地問:“為什麼要利用死人?”

女人愣瞭愣,張牙舞爪地沖上來:“你這個小丫頭片子說什麼!”

聶清舟立即上擋住女人,周圍的人見這架勢紛紛上來拉架。誰知道女人力氣奇大,奮力往前撲,一隻手直接在夏儀臉上留下瞭三道血印。

夏儀被勸架的人往後拉,人們紛紛說著“再怎麼樣也不能和孩子過不去啊!”“都還在上學呢!”

聶清舟的臉色冷下來,他一邊架住亂撲騰的女人,一邊小聲說:“你鬧什麼?夏傢賠你的錢你都花哪裡去瞭?那麼多錢,你不會拿去養別人瞭吧?”

那女人一蹦三尺高,轉而撲向聶清舟:“呸!小王八羔子!我撕爛你的嘴!”

在那一瞬間門聶清舟制約她的力氣突然松掉,女人沒剎住車往前狠狠一撲,聶清舟就順著她的動作往後倒去,狠狠撞到小賣部門口的貨架上。

貨架被他撞倒,架子上玻璃瓶裝的可樂雪碧紛紛掉落碎瞭一地,然後血肉之軀轟然落下。

四下裡一陣令人心驚的安靜,所有拉架的、勸架的人都愣在原地。夏儀睜大眼睛低頭看著地面,手還懸在半空。

而聶清舟倒在滿地碎玻璃碴上,鮮紅的血在晶瑩的玻璃碎片之間門蔓延開來,染紅他的衣服,再和地上狼藉的飲料合流,混成一灘駭然的暗色。

“救命啊!傷人瞭!”

“快快快,報警報警!”

“叫救護車!”

周圍的人亂做一團,夏儀兩步快走過去,在聶清舟的胳膊邊蹲下來。旁邊夏奶奶捂著嘴哭泣,夏延在打電話喊救護車,人聲鼎沸之中,她的腦海裡響起巨大的不和諧音,然後近似於莫紮特《安魂曲》的音樂響起,碾壓過一切聲響。

她低著眼睛,仿佛和剛剛跟女人說話那樣平靜,隻是伸出手的動作非常緩慢。

當那隻手抵達聶清舟的肩膀時,突然被另一手握住,潮濕又溫暖。

面色蒼白的男生眼睛微微睜開一條縫,小聲說道:“別看,別嚇著你。”

他的聲音很低,夏儀就俯下身去,貼近他聽著。

“她走瞭嗎?”他有氣無力地問。

夏儀點點頭。

剛剛那女人見勢不好,聽到有人說要報警,立刻就拽著女兒溜瞭。

“誰在這裡擺的玻璃瓶子,我都沒看到。技術不熟練,碰瓷碰大發瞭。”聶清舟低低地說。

夏儀愣瞭愣,聶清舟拍拍她的肩膀,吃力地笑道:“沒事,我沒事。”

聶清舟覺得,果然不要輕易嘗試自己不熟練的事情,比如碰瓷。

眾人推搡之間門他已經明顯感覺到自己背後的傷口撐不住,肯定是要裂瞭。鬧事的楊阿姨顯然不是善茬,今天過瞭還有明天,要想辦法把她唬住。

於是他激怒她,順勢沿著她的力量往後倒,尋思他這傷口一出血肯定會嚇到楊阿姨,他也算拿到瞭楊阿姨的把柄。

誰知道他斜後方還有個貨架?

誰記得貨架上還有玻璃瓶子?

他倒在玻璃碴子上,無數尖銳的東西插入後背,疼得他腦子一片空白,隻剩夏儀那句話——他很容易受傷。

——從我認識他開始,整個高中時期他常常受傷,一直往醫院跑,後來不用開口醫院的醫生護士就知道他的名字。

他想可不是麼,舊傷未愈又添新傷,再添新傷,再添新傷,跟疊buff似的。

聶清舟認命。

夏儀和夏奶奶跟著救護車一起到瞭醫院裡,縱使聶清舟萬般不願意,夏儀還是看見瞭他血肉模糊的後背。

他後背的衣服被劃開,露出大片尚有淤青的皮膚,上周受傷的縫線果然開瞭,加上玻璃劃的大大小小的傷口,慘不忍睹。醫生拿著小鑷子一點點把紮進他肉裡的那些玻璃片取下來,他側躺在病床上,蜷縮著。

醫生的鑷子每夾下一片玻璃,他就輕微地痙攣一下。他的拳頭捏得青筋畢露,頭半埋在枕頭裡,額頭上都是汗。

夏奶奶揪心地跟著他顫抖,一直抹著眼淚。而夏儀的臉上貼著紗佈,站在他床側,無聲地望著他。

聶清舟從枕頭裡微微抬起頭,露出一隻眼睛,那隻眼睛因為吃痛而瞇著,望向夏儀。

“夏儀……你去……給我買點零食吧……我想吃糖……你知道的那種……”

夏儀的眼眸很深,她看起來和平時差不多,隻是整個人異常緊繃,好像拉滿的弓弦,蓄滿瞭無處安放的力量。

“聶清舟。”她喊他的名字。

“我沒事……別看我瞭,這裡有……夏奶奶呢……你去吧。”

夏儀終於還是站起來,她輕聲說:“好。”

於是她轉過身去走出病房,沒有回頭看。醫院裡的人很多,零星有人在哭,她走過來來往往的人,染瞭血漬的帆佈鞋在無數皮鞋、高跟鞋、運動鞋之間門平穩地往前行進。

忽然之間門她開始奔跑——她穿過長廊,跑下樓梯,跑過醫院草地間門的石子路,就像考800米的時候一樣用盡力氣,好像一秒鐘也不能多等。

她去石子路盡頭的超市裡,買瞭她知道所有他喜歡的東西,糖、零食、還有咖啡。

她是如此迫不及待,好像這些並不是零食而是什麼靈丹妙藥,隻要吃瞭這些東西,聶清舟就不會再流血,也不會再疼。

那些玻璃碎片會自動從他的身上落下,傷口痊愈。

然後他會繼續像燈一樣亮著。

像那天解說陽光時,他的眼睛那樣亮著。

永遠健康、明媚。

視野裡的一切飛快地後退,裝滿零食的塑料袋嘶啦作響,聶清舟所在的那間門病房越來越近。就在夏儀的手扶上門框時,她聽到瞭一聲刺耳的痛呼。

“剛剛小姑娘在的時候忍著不喊,小姑娘走瞭終於不忍瞭。”房間門裡有人這麼說。

夏儀的腳步就此停住,她還在急促地喘氣,微微探出頭去。聶清舟的身體被醫生擋住瞭,有悶哼聲響起,然後醫生夾著一塊玻璃丟到托盤裡面,而那托盤已經放滿瞭染血的玻璃碎片。

夏奶奶抹著眼淚說:“小聶啊,小聶,對不起。”

夏儀靜默地望著他們,繼而後退瞭兩步,走到病房外的長椅上坐下。坐瞭一會兒,她又站起來走到護士站,低聲問:“能不能借我紙和筆?”

護士一看她還穿著校服,以為她是要寫作業,就翻瞭半天找瞭紙和筆給她。

夏儀接過紙筆走回長椅坐下,借她紙筆的護士好奇地張望,對同事說:“你看那個臉上有傷的小姑娘,剛剛跟救護車來的,一點兒也不害怕,好鎮定。還在寫作業呢。”

夏儀沒有聽到她的話。

她現在什麼聲音也聽不見。

她終於放出瞭腦海裡的海鷗,它們已經鬧瞭太久,此時旋律海浪般鋪天而來,淹沒她的頭頂,這些聲音席卷她的神經,搶過她的手,在紙上大肆塗抹。

那張紙被音符快速填滿,毫無縫隙,像是某種傾瀉。

“幸好是後背現在又是冬天,不會有太大的問題,但是創口面積太大瞭,要住院。”醫生這麼對夏奶奶說道。

夏奶奶抽噎道:“太好瞭,太好瞭。”

非常奇怪的,外界的聲音夏儀什麼都聽不見,卻唯獨聽到瞭這番對話。

在紙上瘋狂書寫的筆終於慢瞭下來,一筆一筆地往後延續,她抬頭看過去。病房的燈亮著,醫務人員們都穿著白色的衣服圍在病床前。

她的肩膀松弛下去,緊繃的弦放松瞭力量。

她想,他們真像是天使。

《神說有光時(當你有光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