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期末

聶清舟在期末考試前一周回到瞭班上,不期然受到瞭熱烈的歡迎。

黑板上掛著彩帶氣球,上面大筆寫著工整的“歡迎聶清舟歸班!”,他桌子上更是堆著小山似的零食。聶清舟單肩背著書包,愣在門口。張宇坤一看見他,就做手勢:“1、2、3!”

“歡迎回班!”同學們歡呼著,平時活躍的人吹著口哨,文靜的就小聲跟著說,看起來是早有安排。

這一聲出來,其他班的同學都紛紛從窗戶裡探出頭來,看十三班發生瞭什麼事。

聶清舟有點沒反應過來,他下意識環顧四周快速地進行判斷——沒有粉白氣球,沒有love橫幅,沒有禮花筒,看起來是個正常的歡迎儀式。

他松瞭一口氣笑道:“謝謝……謝謝……”

然後張宇坤就笑著奔過來拿過他的書包,把他推到瞭他單人單座的位置上。聶清舟望向對面的一班,那裡有許多人在張望,夏儀似乎也在看著這邊,隔得太遠看不清她臉上的表情。

聶清舟莫名覺得不好意思,張宇坤大驚小怪道:“哎呦怎麼回事,舟哥你感動得都臉紅瞭。”

“……”

“你也不用太感動,這些零食其實是元旦晚會班裡剩下來的,正好都給你。”

聶清舟揉揉眉心,看來彩帶和氣球也是元旦剩的。

這盛大的歡迎儀式當然是張宇坤和賴寧架著班長,去找班主任老李要求的,並得到瞭這天早讀的擁有者——語文老師張自華的支持。

張宇坤理直氣壯,他說這班上誰沒借過舟哥的筆記本或錯題本看?能有哪個大學霸像舟哥這麼慷慨?慷慨的大學霸要回來瞭,要給他像傢人一般的溫暖。

於是聶清舟就見證瞭這頗有氣勢的歡迎儀式。

就在幾個月前,他還是這個班上的問題學生,大部分同學都對他敬而遠之,如今這待遇卻天翻地覆,倒讓他有點不適應。即便在他自己的高中時代,他也沒有受到過這種待遇。

聶清舟把桌子上的零食都收進抽屜裡,看著語文課代表走到黑板前擦去粉筆字,慶祝活動十分短暫,早讀掐點開始,他又重新投入高中日常瞭。

高中的生活被填塞得滿滿當當,所有行動精確到分鐘,這是聶清舟在步入社會後再也沒有過的體會。

按理說高中這樣的日子仿佛是機械地重復,每日如同西西弗斯推石頭一般上上下下。但是現在他回憶起來時,卻覺得高中是人生最漫長的時間,之後的日子過得飛快,仿佛一股腦地翻過去厚厚一沓子日歷,八年如同一日。

在高中時期的他雖然沒有工作後那些日報,月報和下一季度目標,但卻比任何時候都目標清晰,並且確信無疑自己走在一條正確的路上,隻要努力往前走就能走到正確的終點。那時他相信自己能成為任何人,能做任何事情,仿佛是生物書上說的全能幹細胞一樣,急待分化為世界的任何一部分。

可是那時他還沒有想好要分化為什麼,他隻是對這可能性抱有極大的期待,而不是真的有什麼理想。

於是他稀裡糊塗地選瞭專業,畢業進瞭一傢國企。就這樣分化成瞭一個肺葉細胞或口腔上皮細胞——在來不及掙紮的時候失去瞭可能性。

他大概就要這樣作為這個細胞,日復一日地工作下去,任時間流逝消磨所有的可能性。小時候大人們常說生活不易,咬牙堅持堅持,高考完瞭就好,又說工作瞭就好,結婚瞭就好,有孩子瞭就好,孩子長大瞭就好。

於是他發覺,如果不清楚自己在這個世界上想要如何生活,生活是永遠不會好起來的。

所有的貪心不足,究其根本,都是在於根本不知道自己想要什麼。於是一生直到墳墓都在咬著牙,胡亂地去抓人們口中的“好東西”,心裡想著——是不是這就是我想要的東西呢?

聶清舟漫無目的地想著,撐著下巴轉頭望向對面教室的夏儀,她正低著頭看書。

他有時候很羨慕夏儀的堅決,她總是無視他人的目光,步履堅定。

所有的流言都有其時效性,再轟動的話題不出一個月就會淡出人們的視野。

聶清舟回到學校的時候,關於夏儀的話題已經被期末考試緊張的氛圍所掩蓋,若有若無的敵視也被龐大的隊伍抵禦在外。

他們占著食堂的一整個四人桌,還搬瞭個板凳坐第五個人。夏儀旁邊分別坐著聶清舟和鄭佩琪,張宇坤和賴寧坐在對面,在人聲鼎沸的食堂裡他們自成一派,聊得有聲有色。

“上次物理隨堂測驗我考瞭80分!我拿回去給我媽,她開心壞瞭,說期末我能進步一百名的話,就獎勵我500!”賴寧興奮地說著,激動之情溢於言表。

聶清舟坐在他對面,他穿瞭黑紅格子襯衫,外面套著黑色毛衣,然後就是厚厚的冬季校服。即便穿得這樣層層疊疊,他看起來仍然瀟灑而慵懶。

聶清舟手肘撐著桌子,垂著筷子笑道:“我覺得你可以再跟她加個碼。進步兩百名,獎勵1000塊,然後請我們吃個飯怎麼樣?”

賴寧有點不可置信,猶豫道:“兩百名啊,也太難瞭吧……”

“上次你做的那份卷子我看瞭,這周我再幫你拎一遍重點,兩百名還是保守估計,我認真研究過排名的。”說完聶清舟望向正埋頭幹飯的張宇坤,道:“你也可以給傢裡立個目標,我覺得你能進步一百五左右,拿到獎勵請吃飯啊。”

張宇坤一聽就鬱悶瞭:“我這個月都沒打籃球,也沒打遊戲,學得可賣力瞭,怎麼進步還比賴寧少啊?”

“那是因為賴寧上次考得太差瞭!你成績本來就比賴寧好,成績越好進步越難,所以這是你們要獎勵最好的時候,以後就隻能慢慢進步瞭。”聶清舟語重心長。

鄭佩琪在旁邊扒拉著飯,越聽他們聊臉色越愁苦,她說:“吃飯的時候能不能別老提考試,好傷胃口。”

張宇坤奇道:“哎呦,好學生還愁考試呢?”

“怎麼不愁,退步瞭我爸要罵我的。”鄭佩琪搖著腦袋,她腦袋後的藍色蝴蝶結跟兩個耳朵似的擺來擺去,她轉頭看向夏儀,說道:“夏儀,今天數學最後一題,我沒聽明白老師講的,你回去給我講一遍吧。”

夏儀的筷子頓瞭頓,她說:“好。”

聶清舟就笑起來,他碰碰夏儀的手肘,這麼冷的天氣裡她還是會把袖子挽起來,那一截皮膚暴露在空氣裡,看著怪冷的。夏儀回頭看向聶清舟,聶清舟不再談考試,而是說:“奶奶最近生意是不是不太好?”

夏儀點點頭,之前楊鳳來鬧多少還是有影響的。

“你讓奶奶放心,店裡生意的事情,我們來想辦法。”聶清舟往後一靠,抱著胳膊道:“等期末之後很快就要春節,各傢都會買年貨,要不要奶奶趁著這個機會也搞個優惠活動?我們去進點好的煙酒,然後稍微打個折,把客流量帶起來。大傢都有從眾心理,顧客多瞭自然就忘瞭之前的風波。”

張宇坤一聽就來勁兒瞭,眉飛色舞道:“哎哎哎,這事兒你們可得讓我加入啊,我傢就是開餐館的,我知道哪裡的煙酒好,絕對幫你們砍到跳樓價!”

“我傢有電動三輪車!我可以開出來一起拉貨!”賴寧也躍躍欲試。

夏儀剛想說什麼,張宇坤就提前說:“夏老師,你給我和賴寧講瞭那麼多題,咱也算朋友瞭不是?千萬別拒絕我們啊。”

聶清舟看向夏儀。她略微沉默瞭一下,點點頭:“那好,謝謝。”

“客氣!嫂……呸,儀姐太客氣瞭!”

鄭佩琪看看張宇坤再看看賴寧,急忙說道:“我呢?我能做什麼?”

“你一個女孩子就別幹這些粗活兒瞭,到時候去夏儀傢的店捧捧場就好。”張宇坤擺擺手。

鄭佩琪鼓起臉頰,似乎覺得自己被排除在瞭團隊活動之外,有點不開心。聶清舟見瞭就拿起手邊的塑料袋,遞給夏儀。

“同學慶祝我回班準備瞭點零食,我吃不完,你們拿回去吃吧。”

“你不是喜歡吃零食嗎?”夏儀沒有接。

聶清舟小聲說:“我自己留瞭一部分,夠吃瞭,你們分瞭吧。”

夏儀這才接過塑料袋,拿給鄭佩琪,鄭佩琪看瞭看小聲哇瞭一下,袋子裡薯片、糖、甚至辣條應有盡有。鄭佩琪說:“夏儀,你喜歡吃什麼?”

夏儀看瞭看,從裡面拿出五支棒棒糖。

“棒棒糖?我喜歡荔枝味兒的真知棒。你喜歡什麼味道啊?”鄭佩琪也拿瞭兩支出來。

夏儀舉起那支棕色的棒棒糖:“阿爾卑斯,可樂味。”

說罷她把手裡那支草莓味棒棒糖遞給聶清舟,聶清舟接過她手裡的棒棒糖,滿含笑意地低頭對夏儀小聲說什麼,夏儀就點點頭,嘴唇輕輕地彎瞭彎。

鄭佩琪總覺得夏儀在聶清舟面前不太一樣,整個人都松下來瞭,剛剛聶清舟碰夏儀的胳膊,夏儀也沒有躲避。他們之間仿佛有獨特的磁場,但是又不像是談戀愛。

鄭佩琪羨慕地想,她什麼時候能和夏儀這麼親近啊?

聶清舟缺瞭半個月的課,但是晚自習找他問題目的人還是排起長隊,張宇坤甚至幫他做瞭輔導號,一堂晚自習隻放五個號——當然張宇坤和賴寧有什麼問題,都是可以插隊去問的。

夏儀晚自習上著課,偶爾瞥一眼對面,經常能看見聶清舟的座位前站著人,他坐在椅子上一邊吃零食一邊搖晃著椅子,時而低頭看題目,時而抬頭對旁邊的人說話,手在空中比劃著,極富耐心。

就像是個坐堂的老中醫,面對掛瞭專傢號來看病的病人。

夏儀看瞭一小會兒,好像這樣持續運轉的腦子就得到瞭片刻松懈,然後再轉過頭繼續聽老師上課。

如果聶清舟來上課的話,應該會是更好的老師吧。

夏儀突然這樣想。

缺瞭半個月的課沒有影響聶清舟的學習能力和進度,但是影響瞭他的控分能力。

他又一不小心考瞭年級第一。

放榜的時候所有人鬧哄哄地擠在公示欄下面,這一次聶清舟已經能堂而皇之地站在夏儀身邊瞭,他們五個人心情各異地等待著,在寒冷的風裡呼出白氣,活像五個炭火上燒水的水壺。

隨著榜單貼好,他們紛紛燒開瞭水,吱吱叫起來。

“我靠!舟哥又是第一!夏儀第二!大鵝才第三,哈哈哈哈,人高材生還比不過我們半個月沒上課的舟哥呢!”張宇坤一嗓子喊出來。

聶清舟和夏儀並沒有露出喜出望外的表情,他們不約而同地看向人群中的聞鐘,而聞鐘臉色就像他的襯衫領子一樣白,捏緊拳頭瞥瞭聶清舟和夏儀一眼,即刻揚長而去。

聶清舟擔憂地低頭,小聲問夏儀:“聞鐘期中期末都沒有考第一,他爸媽不會打他吧?”

夏儀抬眼看他:“可能會。”

“……”

聞鐘傢真的這麼可怕?聶清舟心裡正嘀咕著,就聽見身邊傳來一聲大叫。

“媽呀我五百三十七!舟哥我五百三十七!我真的進步瞭一百五十還多!我可真是太牛逼瞭!”張宇坤跳起來,興奮地歡呼。

賴寧興奮地看著榜:“我,我六百二十一,舟哥我六百二十一!真的進步兩百多,我我我,我……我媽得高興壞瞭。”

“好險啊,我三十二名,比上次還進步兩名。我爸應該不會說我瞭……”鄭佩琪放下心來,拉住夏儀的袖子搖晃。

張宇坤跳到大傢面前,揮舞著手臂說:“今天中午我和賴寧請客啊!謝謝舟哥和夏老師!鄭仙女也一起來!”

鄭佩琪惱道:“閉嘴,你叫誰仙女啊!”

張宇坤捏尖瞭嗓音,說:“當然誰答應誰就是仙女啦!”

鄭佩琪躥起來:“我才沒有這麼說話呢!”

她和張宇坤以賴寧為圓心你追我趕,張宇坤一推賴寧,笑著往前跑:“快快快,去後街吃飯!”

賴寧跟著跑,鄭佩琪在後面追,從教學樓的陰影裡一路跑進陽光裡去。路兩邊的梧桐樹已經落盡瞭葉子,聶清舟和夏儀並肩在鋪著落葉的路上慢悠悠地跟著。在周圍人群吵鬧的聲音裡,聶清舟靠近夏儀低聲說:“鄭佩琪好像沒那麼介意別人說她的嗓音瞭?”

“你沒來的時候,張宇坤天天說她,說完再哄。”夏儀淡淡地說:“她應該已經麻木瞭。”

“……”

聶清舟想,合著這是脫敏治療啊。

《神說有光時(當你有光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