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部 層流 第四章

孫媽把他抱瞭起來,拂開亂糟糟的頭發一看,卻是一張陌生男人的臉。

白雪嵐說,「你男人還在後頭,你先站到一邊去。」

人群裡面,便有一陣竊竊低笑。

孫媽因為婆婆伺候老太爺的關系,在白傢當差的人裡面,向來是高人一等的,現在當著眾人的面,認錯瞭丈夫,真是丟瞭一個大臉,也不敢再哭,把抱著的男人丟下,訥訥走到一旁。

這男人經她一抱,一放,人已翻過來,臉朝瞭上,眾人有些站在前面的伸著脖子一看,卻誰也不認得,都覺得得奇怪。

這時,宋壬走下臺階,踢瞭那男人一腳,大罵道,「王二狗,要你到白傢傳個口信,給的報酬不少,連錢夾子都給瞭你瞭。你東西收瞭,卻不報信,差點害死瞭人,這筆帳,咱們今天算算!」

原來當日宣懷風跟蹤綁架瞭安德魯的黑色轎車,一時找不到人求援,心急亂投醫,隨便找瞭一個路過的人,說瞭兩句話,丟下錢夾子就跑瞭。當時撈到這錢夾子,正是此人。

王二狗本是個不務正業的閑人,這兩日有瞭錢,在窯子裡花天酒地,不知日夜,忽然被人從窯子裡提溜出來,痛打一頓,直到此時,才知道是那隻從天而降的錢夾子惹的禍,忍著渾身疼痛,嚎哭道,「真不怪我!我也就在路上逛逛,不知怎麼就被那騎馬的小爺攔住瞭。他話說得快,裡面還有什麼洋名,誰聽得懂?我還沒醒過神,他就丟下錢夾子走瞭。我怎麼知道要報信?又怎麼知道要往哪報?冤枉!冤枉!」

宋壬又往他身上一踹,惡狠狠道,「放屁!洋名你不懂,白傢你總懂吧?但凡你到白傢來說一聲,哪怕說不清楚首尾,我們也能猜個七八分,偏你這王八蛋,收下許多錢,卻連一趟腿也不肯跑。要是宣副官有個三長兩短,我們總長零剮瞭你!」

王二狗不到白傢報信,也不單是為瞭偷一回懶,省下腳力,而是他擔心那騎馬的青年,隻是因為事情急切,才給這麼一大筆錢,要是自己上門報信,對方又反悔瞭,問他要回錢夾子,這可怎麼辦?天上掉下的大餡餅,可不能又讓人收回去。

所以寧可不報信,往人群裡一藏,還能落個實在。

王二狗扛打不過,捂著被踢到的肚子幹嚎,「再不敢瞭!白大爺,你大人有大量,花瞭多少,我還就是!我一定還!」

孫副官說,「我們總長還在乎這幾個錢?隻是你既然是本地人,不該不知道白傢。大概你以為匆匆一面,給你錢夾子的人,未必記得你的長相。大概你又以為,滿大街的人,我們不知道你名姓,就找不著你,是不是?那你就太把白傢看不起瞭。我們總長為著這個,很不高興。」

宋壬把王二狗拽著領子拉起來,賞瞭一個大耳刮子,喝道,「你一個窮混混,忽然發瞭財,請狐朋狗友胡吃海喝,包瞭一個二等館子,有沒有這回事?你前晚弄瞭三個窯姐在屋裡,對著她們很得意,說遇上一個送錢夾子的大傻子,有沒有這回事?白傢真有心要查,連你幾歲開始尿褲子都能知道,他媽的你還以為能瞞過我們?」

其實,短短時間就能找到王二狗,也隻能說是幸運。

白雪嵐帶著宣懷風從鄭傢窩回來後,就曾問過出城前的事,知道宣懷風把身上的錢掏空瞭去買一個路人送信,但那人壓根就沒有露面,白雪嵐就留瞭心。

論起來,這隻是一件雞毛蒜皮的小事,但這件小事,恰好斷瞭白雪嵐最重視的宣懷風的消息。想到自己原來是可以接到一個重要線索的,卻因為這路人不負起責任,差點錯過拯救宣懷風的機會,白雪嵐怎咽得下這口氣?

本打算把手頭大事辦瞭,再細細查訪,找出這人來好好教訓。不料為著對付白碧曼,給甄修言找一個情投意合的紅顏知己,白雪嵐派人到胡同窯子裡摸底,不但找到一位愛《牡丹亭》的夢雲,還恰好聽見妓女們傳的一個新聞,說有個小混混被錢夾子砸到頭上,發瞭一筆橫財。

得瞭這個消息,再順藤摸瓜地一查,還有什麼不清楚的?

王二狗卻不知道有這樣一番緣故,想著自己在大街千萬人裡隨意走走,不留姓名,居然也被翻瞭出來,連自己在窯姐面前說的話都一字不差,這白傢可真是手眼通天,當下也不敢狡辯,跪在地上隻是喊,「白大爺饒命!」

藍胡子一直在白雪嵐身旁像門神似的站著,這時接瞭白雪嵐一個眼神,往前一站,「為你這個狗東西,害軍長的幹哥哥在城外出瞭事,本來要槍斃你,軍長說他幹哥哥不愛殺人,又是大過年的,饒你一條狗命。不過你既然連一趟信也不會送,這狗腿留著也沒用,廢瞭吧。」

拔出手槍,居高臨下對著王二狗的兩腿,砰砰兩響,震得眾人都打瞭個哆嗦。王二狗腿上血流如註,慘叫不絕。兩個大兵眉頭也不皺一下地把他拖走瞭。

階下流瞭一大灘殷紅的血。

有瞭這樣一個開場,那些聽差裡原本想看熱鬧的,也就老實瞭,個個垂手恭立,眼睛都往腳尖上看。

坐在上頭的白雪嵐這才開口笑道,「拿人錢財,替人消災。這人收瞭白傢的錢,卻不幹事,所以我叫人把他抓來教訓。錢不值什麼,我對能做事的人,很願意花錢。但你們記住,白傢的錢,是不能白拿的。」

說罷,對宋壬點瞭點頭。

宋壬一揮手,又有兩個大兵出列,不一會,竟是拖瞭一個僵硬的死人上來。

那死人在水裡泡過,發脹得十分猙獰,偏那兩個大兵事先得過指示,並沒有往臺階前走,而是把死人往人群裡一丟。眾人頓時炸瞭鍋,轟地一下散開,又被士兵們用槍逼著站回去。幾個膽小的丫鬟當場被嚇得暈死過去,被孫副官命人抬瞭下去。

白雪嵐臉上春風一般和藹,笑道,「你們不必怕,攘外必先安內,我今天就是安內來著。白傢給你們的工錢,向來隻會比外頭的多。說到吃穿,也不虧待你們。不料待人恩厚,別人未必感恩。我這次回來,竟是發現傢裡越發不成樣子。沒辦法,我總要料理料理。」

藍胡子對著那死人一指,大聲說,「這個鐘會,你們裡頭大概有人認識。就算不認識,也看看清楚,這就是賣主的下場。我今天先弄死他,明兒得瞭空,再查查他傢還剩什麼人,有一個弄死一個。別以為人死帳爛,一瞭百瞭。我藍胡子從前吃的哪碗飯,你們都知道。我不信什麼一人做事一人當,我信的是趕盡殺絕。誰敢出賣軍長,我讓誰全傢死光。」

眾人個個顫栗,鴉雀無聲,藍胡子的聲音便像在眾人頭頂上打雷似的。偶爾有人鬥膽抬眼往上一窺,見著白雪嵐滿臉含笑地坐在太師椅裡,隻覺那笑容冰似的瘆人,嚇得又趕緊垂下眼。

把鐘會抬進來的那兩個大兵幹完差事,並沒有歸隊,又到外頭去瞭。他們前頭抬瞭個死的進來,這次再抬進來,卻是一個半死不活的。

孫媽這次可認清楚,正是自己的男人老路。可剛剛看瞭兩場血淋淋、陰森森的大戲,她再也沒膽量大吵大鬧,兩個大兵把老路放在臺階下瞭。老路閉著眼睛,好像昏死過去瞭。孫媽走過去,看著受瞭刑的男人,可憐的嗚咽起來。

被召集到天井的眾人,都是給白傢幫傭當差的,雖然平日也看不慣老路一傢狗仗人勢,但畢竟都是熟人,不免也生出兔死狐悲之感,看著孫媽的眼神,都帶瞭一點同情。

白雪嵐卻是極悠然的,笑吟吟地問,「你還要和我講道理嗎?」

孫媽委屈地耷著肩膀,哽哽咽咽地說,「少爺,您是高瞭我們幾個頭的貴人,您說太陽是黑的,它就是黑的,我們哪敢和您講理?這世道,不容我們這些下人活。」

藍胡子喝住她,「好膽!到現在,你還敢和軍長硬著脖子說話?」

便要指揮士兵來拿她。

白雪嵐伸手止住,對孫媽笑道,「你當著這麼些人面,說我不講理,這個傢,我以後可不好管瞭。如今便是你不要講理,我也要和你講講理。我問你,你們夫妻連你婆婆,都在我們白傢當差,白傢有沒有克扣過你們的工錢?」

孫媽說,「這是沒有的。」

白雪嵐問,「一個月,你們能得多少工錢?」

孫媽不知他問這個是什麼用意,但當差的工錢,底下人都知道數量,也並沒有什麼要隱瞞,便說,「太太待我們是過得去的,一傢子每個月的工錢加起來有七、八十塊。另外,老太爺每年節下,都給婆婆一、兩百塊的打賞,讓她攢起來做養老錢。我們也是有良心的人,老太爺、老爺太太對我們的恩德,一刻半刻也不敢忘。」

《金玉王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