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4 章

崔不去在觀察別人的同時, 別人也在觀察他。

不過大多數人的注意力還是放在容卿身上, 畢竟他才是本場主角, 而且崔不去的表現實在太低調了, 他更像一個經常做文書的吏員, 很少露面, 很少見識過大場面, 頭一回身處這樣的宴會之中,他不知所措,甚至有些羞澀, 話也不多,與別人交談時很拘謹,被李十四這樣的紈褲子弟唐突了也一時無法。

容卿沒有幫這位幕僚解圍, 兩人之間甚至交談都很少, 神色不掩疏離,這說明容卿跟他的幕僚也不親近, 更說明容卿身邊無人可用了, 不得不匆忙找了這麼個人濫竽充數。

容御史果然如外界傳聞的那樣, 初出茅廬, 一知半解, 這樣的人來到光遷縣,只能傻乎乎地被牽著鼻子走。

一些人若有所思, 一些人則放下心,鬆一口氣。

容卿不是沒有察覺旁人的目光, 但他不可能拍案而起, 質問他們,這樣只會讓他更加被看輕。

杯中的酒帶了一絲青草甜味,應該是當地特有的,一杯下肚,回味猶甘,他望著酒波微微蕩漾,眼皮已是有點沉重。

崔不去只會冷眼旁觀,但崔先生現在是容卿的人,不勸就不正常了。

「郎君,您還是少喝一點吧,黃縣令在看您呢!」他低聲地勸,謹小慎微的語氣。

「不用你管!」真是酒壯人膽,容卿之前對他還有幾分忌憚的,此時已是完全放開了。

崔不去露出無奈之色,他白著臉咳嗽兩聲。

邊上奉酒的侍女忍不住彎腰附耳,柔聲道:「郎君,府中有青桔酒,不醉人的,可要拿來?」

崔不去訝異抬眼,對上侍女的清秀面容,後者臉頰一熱,微微垂首。

「那就有勞這位娘子了。」

侍女小聲道:「不勞煩的。」

她心道這位先生雖然看著年紀略大了點,卻是很溫柔體貼的,似她這種良民,被短雇為婢女,在縣衙後院幫忙伺候,過兩年就可嫁人了,若能嫁個似崔先生這樣的丈夫,年紀大的更懂疼人,可不是極好?

想到這裡,侍女的臉頰越發燙熱了,匆匆扔下一句「我叫橘兒」就去拿酒了。

崔不去沒想到自己現在變成鬱鬱不得志的御史幕僚,還能招來一段桃花,但他沒有心思多想,因為黃縣令果然舉杯走來了。

「容御史遠道而來,下官本該盛宴款待洗塵,奈何忽逢天災,光遷縣自身難保,連這宴會也寒酸不已,還請容御史多多體諒。」

容卿慢慢起身,他的神智大體還是清醒的,只是舉杯的手微晃。

「不知楊使君何時能到來?」他問的是光遷郡郡守楊雲。

黃略面帶歉然:「郡治之內,受災之地甚廣,楊使君忙於公務,方才著人來通傳,說今日約莫是來不了了。」

容卿很惱火。

他今晚會來赴宴,其中一個原因,正是黃略說過,今夜的宴會,楊雲一定會出席。

但並沒有。

非但楊雲沒有來,甚至也沒派司馬主簿之類的副官過來解釋,僅僅讓下人跟黃略說一聲就罷。

怠慢之意,顯露無疑。

整個光遷郡,從上到下,沒有人將他這個御史放在眼裡。

這說明他們根本不擔心容卿會回去告狀。

因為楊雲是皇親國戚,天子堂侄,還與太子楊勇關係不錯,所以他有恃無恐。

容卿也沒法證明光遷郡官員怠職,這場水災至今,官員們努力救災,糧倉因此被清空,城外洪水還未退,光遷縣縣令也努力收容了許多難民,如果容卿信口雌黃,倒霉的只會是他自己。

「若我是你,今夜就不會來赴宴。」耳旁忽然響起崔不去的聲音。

容卿心生厭煩,又不自覺豎起耳朵。

「你什麼都沒查出來,就要他們割肉,不如當街搶劫還更快,楊雲不會來,也在情理之中。此行之前,我已經派人查過,光遷縣雖然多雨多災,前兩年也有水患,但不像今年這樣洪災暴起,水淹四塞。」

容卿心頭一動,忍不住道:「也就是說,前兩年根本就沒到捐糧免租的地步,楊雲和黃略在欺君罔上?」

崔不去目視宴席,神色未變。

「據我所知,開皇元年,光遷徵糧五千石,去年,又徵糧三千,今年洪災之後,朝廷義倉就送糧過來,可現在,黃略居然說官倉糧食已經告罄,你敢信嗎?」

容卿喃喃道:「我料得不錯,這其中一定有問題!」

崔不去:「若我是你,就不會打草驚蛇,到了之後先調查清楚再說,若有罪證,哪怕是拿著他們的家眷威脅他們,再殺一批,抓一批,人頭滾滾而下,局面自然就打開了。楊雲也好,黃略也罷,他們若是敢鬧,那就乾脆鬧大。」

他聲音本來就低,只有容卿能聽見,雖然慢聲細語,娓娓道來,容卿卻被他話語裡的森然殺意懾得激靈一下,整個人都清醒了幾分。

果然是殺人不眨眼的左月使,容卿想起與崔不去有關的諸多傳聞,其中最出名的莫過於剛過去沒多久的千燈宴之變,連樂平公主最寵愛的人都敢動,還有誰是他不敢殺的?

容卿心頭一寒,卻忍不住皺起眉頭:「似你這樣辦,其中必然會有被脅迫受冤枉之人,我們是來激濁揚清,不是來大開殺戒的!」

崔不去詫異:「那敢問容御史如今激了多少污濁之氣出來?」

容卿壓著怒意:「你不必激我,我是絕不會照你的話去做的!否則我堂堂御史,又與左月局鷹犬有何區別?」

沒等侍女橘兒將青桔酒送來,容卿已經酒意上湧,跟崔不去說的這幾句話,就耗盡他僅餘的清明,容御史晃了晃身體,一頭栽倒在酒桌上。

崔不去擔心地搖晃他:「郎君!郎君!」

縣丞李沿見狀感歎道:「容御史為了災情實在是操碎心,連日奔波,積鬱胸臆,才會如此容易醉倒!」

黃略忙讓人扶容卿去歇息,崔不去見狀也想跟上,卻見黃略笑道:「崔先生這幾日跟著容御史到處跑,也辛苦了,今夜就好好放鬆一下吧!容御史是貴客,宴席還未散便倒下,為了你家御史,你也得給面子多喝幾杯才是!」

崔不去推卻不過,還真喝了兩杯,然後雙頰便肉眼可見地緋紅起來,他連連擺手,一邊咳嗽一邊道:「真不行了,我真的不行了!」

見他狼狽模樣,李沿武義等人都笑起來。

「崔先生真是實誠,讓喝就真喝!」

「可不是,這叫有其主必有其僕!」

「我看崔先生比容御史豪爽多了,不知容御史此行可還有別的打算?」

玩笑之中,不知是誰,有意無意問了一句。

崔不去搖搖頭,以手撐額,不勝酒力。

「我也不知,郎君去哪兒都不肯帶上我,他、他不信我!」

七分訴苦,三分委屈,崔先生雙目微紅,似有流光,看來是真醉了。

見問不出什麼,眾人對他也沒了興趣。

唯獨四處敬酒的李十四又溜躂過來,手裡握著一杯斟滿的酒,非要塞到崔不去手裡叫他喝。

崔不去想推,對方還沉了臉色。

「怎麼,崔先生能喝別人的酒,就不能喝我的?我給的酒是有毒,還是怎的?」

崔不去眼神迷濛地看他,流露出些許不解和無辜。

李十四笑嘻嘻抓著崔不去的手,半強迫他將那杯酒喝下去。

「崔先生,你既然混得如此不如意,為何不換個東家呢?」

「什……麼東家?」崔不去眨眨眼,動作比平時慢了許多,像沒聽明白。

李十四:「容御史古板又固執,在這種人身邊,連點油水都沒有,崔先生連養活自己都困難吧?容御史乍到光遷,就想大幹一場,卻沒問過別人願不願意,他初生牛犢不怕虎,崔先生沒必要抱著一塊爛木頭跟著沉下去吧,何不就此機會換個新東家?」

崔不去蹙眉:「崔某一介書生,讀書不成,只能寫寫文書養活自己,除了容御史,又有什麼新東家會要我?」

「我們李家,乃是本縣數一數二的大家,我身邊,正好也缺個會寫文書的,你若跟了我,保管你不必像現在這樣清貧,容御史能給你多少,我翻一番便是!」李十四豪氣道。

崔不去皺眉不語,似陷入糾結苦惱之中。

李十四也不急著對方答覆,反是藉著自己背對眾人,其他人又在喝酒閒聊,不大注意這邊的機會,拇指在對方手腕的嫩肉上摩挲,粗糙觸感令崔不去微微一震,面上紅暈又深了一層。

崔先生就是再糊塗,也知道李十四在調戲他。

李十四見他面露慍怒,又嬉笑著湊近幾分:「崔先生,我是真心喜歡你,也是真心為你著想,你在容御史身邊,日子過得苦巴巴不說,指不定連性命都有危險,你好好想想,若是想通了,就到祥記飯莊報我的名字,掌櫃會幫你通傳的。」

炙熱氣息又近了幾分,崔不去甩開他微微後仰。

「李郎君。」

李十四嬉皮笑臉:「去掉最後一個字多好!」

崔不去咳嗽兩聲,也不知是氣的,還是病的。

「敢問李郎君,你可認識一個姓鳳的人?」

「風?」崔不去的嗓音低啞婉轉,李十四許是聽錯了,疑惑道,「我祖上八代都沒認識過姓風的,你問這個作甚?」

崔不去淡淡道:「許是我認錯了吧,他與李郎君長得有幾分相似。」

李十四立馬打蛇隨棍上,哈哈一笑道:「沒想到崔先生還喜歡玩這種把戲,行行,那准你我私下相處時,喊我風十四!」

崔不去騰地起身。

「黃府君,在下不勝酒力,還請容在下先行告退。」

黃略善解人意揮揮手:「橘兒,你扶崔先生去歇息。」

李十四倒沒有繼續糾纏,他回到堂哥身邊,就聽見堂哥責備道:「你也太胡鬧了,平日荒唐就罷了,今日去跟容卿的幕僚攪和什麼!」

「我這不是幫兄長們探探容卿的底細嗎!」李十四討好不失親暱地道,「容卿就帶了這麼個人來,他一定知道容卿的打算,說不定從他下手,還能把容卿盡快趕走呢!」

李家長子哼笑:「你先管好你自己再說吧,這種大事輪不上你插手。」

李十四尷尬地笑,低頭挨訓,哪裡還有半分在崔不去面前的放肆輕佻。

「我這不是想幫忙嘛,不然剛從老家被攆過來,又要被叔父攆回老家,那多丟人!」

「你啊!」李家長子又好笑又好氣,恨鐵不成鋼。

容卿頭痛欲裂。

他扶著腦袋坐起,瞥見身旁昏睡過去的半裸女子,不由大驚失色,趕緊低頭檢查自己的衣裳,上下摸索,左右察看,和貞潔烈女一樣緊張。

「我還以為容御史想半推半就來個春風一度呢,怎麼這模樣倒像是被強擄到山寨裡的良家婦女?」

容卿猛地抬頭。

門邊站了個人,正似笑非笑望著他,竟是方纔已經酩酊大醉,步伐不穩的崔不去。

《無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