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5 章

「我喝了酒……」

容卿只說了上半句, 後面的就不必再多說了。

喝酒誤事, 他本來只想喝個三分醉, 誰知酒量不好, 由不得自己控制, 以為那酒帶著甜味應該無妨, 一杯接一杯之後終於徹底昏死過去, 不省人事。

中了美人計。

酒後不知吐露了多少真言。

黃略會不會以此要挾自己?

一個接一個的念頭從腦海裡冒出來,容卿臉色發白,已經顧不上被崔不去看笑話了。

他是來查案巡視的, 不是來沾一身腥的,他的仕途才剛剛開始,決不能栽在這上頭, 不管什麼國色天香的美人, 容卿都自忖有足夠的定力把持住,可現在卻是自己喝醉了主動送上門給人家算計。

「若沒有我, 你現在的確已經在美人鄉里沉溺不醒了。」

崔不去走近, 容卿心裡有愧, 下意識往後縮一下, 片刻之後又醒悟過來, 臉上火辣辣的。

但他也突然發現,自己之前不喜歡跟崔不去走得過近的原因了。

因為這位崔先生的目光委實太銳利了, 銳利得讓人無所遁形,似乎就沒有他看不透的東西, 他那張嘴巴吐出來的, 也大多是冷嘲熱諷,容卿的熱血和執著成了一無是處匹夫之勇,人都喜歡聽好話,看見美妙的東西,幾乎沒有例外,容卿也未能免俗。

可這差點釀成大禍,要是今夜崔不去不叫醒他,任由他繼續在這裡睡覺,哪怕明天一覺醒來,他依舊清白,可還是長八張嘴也說不清了。

「多謝崔先生,是我太不小心了。」容卿硬著頭皮服軟。

崔不去對征服容卿沒有半點興趣,他眼皮都沒抬,對著準備下榻穿鞋的容卿道:「回床上躺著,你明天才能走。」

哈?容卿愣了一下,隨即明白對方的意思。

現在走,擺明了不給黃略面子,以後再想查點什麼也不方便。

他欲言又止,回頭察看那個美人,無法確定對方是真睡還是假睡,想說點什麼也不方便。

崔不去上前,拍拍美人的臉頰。

「醒醒!」動作毫不溫柔。

美人迷迷糊糊醒來,睜眼看見兩個男人瞅著自己,想叫起來。

崔不去動作更快,一手摀住她的嘴巴,一手劈向她的後頸。

重重一下,美人軟軟倒下。

這回是真暈了。

容卿:……

不愧是凶名在外的左月局,果然連左月使都如此凶殘。

然後他聽見崔不去道:「方纔進來時我檢查過外面了。」

黃略等人如果想要腐蝕他,也沒必要在這種時候派人在外面聽牆角,只要容卿在這裡度過一晚,在外人看來自然而然就已經上了黃略他們的船。

容卿想了想,道:「如果我在天亮才走,那個之前送畫過來的人,會不會覺得我已經向黃略他們低頭了,不再提供線索?這樣吧,我假裝半夜醒來,大鬧一場,然後再走人,這樣豈不更好?」

他還未笨到家,崔不去嘴唇一彎:「可以是可以,但光是你自己鬧,鬧不出什麼風浪?」

容卿面露不解。

李沿在夜宴中也喝了不少,最後還是醉醺醺被人扶上回去的馬車,他回到自己府中之後倒頭就睡,直到隔日醒來,聽見心腹來報,說昨夜黃縣令那裡被大鬧了一場。

容御史半夜醒來,發現自己身邊多了個美人,惱羞成怒,直接跑到隔壁廂房去打自己的幕僚,將同樣喝醉了的幕僚打了一頓,又扯著縣衙的下人去找黃略,把黃略從床上揪起來,大罵他城外有災還有心尋歡作樂,可憐黃縣令直接被一拳打中眼睛,怕是好幾天都不能出門了。

李沿聽得哈哈大笑,笑了一會兒,聲音戛然而止,他問下人:「容卿到底享用了那個美人沒有?」

心腹擠眉弄眼:「聽說那美人醒來時衣衫不整,渾身青紫交加,哭哭啼啼喊疼,想必是容御史多日未開葷,一時下手重了些吧!」

李沿又笑了兩聲:「真是個雛兒!」

心腹湊趣道:「這容卿莽撞無禮,卻正好不會壞事,等洪水退了,他肯定也只能灰溜溜走了,一切恢復如常,平安無事。」

李沿搖搖頭:「那不行,這樣的話,我哪裡有機會取代黃略,更進一步?黃略這廝搖擺不定,立足不堅,很容易壞事,最好是讓他與容卿鬧起來,鬥個兩敗俱傷。去拿紙筆來。」

……

崔不去和容卿回到驛館時,關山海也正好回來了。

關、喬二人昨夜並未隨他們出席宴會,一者是為低調,畢竟兩名高手同時護衛左右,很難讓人不去注意,二者在場之人,未必就沒有認識或見過關喬二人的,認出他們身份就會牽出左月局,不利於他們繼續調查。

「查出什麼了?」容卿迫不及待地問關山海。

關山海看崔不去一眼,見後者點頭,方道:「我奉尊使之命,去查光遷郡守楊雲。」

容卿一愣:「怎麼查的是楊雲?不是黃略嗎?」

崔不去道:「如果黃略有問題,你覺得楊雲會一無所知嗎?要麼是故作不知,要麼是無能懦弱,全憑黃略操縱,要麼,他才是最大的那隻老虎。不管哪種可能,此人都罪責難逃。」

容卿微驚,他竟未想過第三種可能。

關山海道:「楊雲的元配難產,早在十幾年前就去世了,後來楊雲又續絃娶了一房,繼室一直沒有所出,還勸他納妾,為楊家延續香火,但楊雲非但沒有這麼做,反倒一心一意守著繼室,至今膝下也沒有兒女。」

容卿問:「這麼說,他與繼室應該是鶼鰈情深了?」

關山海搖首:「這兩日我換了身份,買通楊府下人,假意與他們攀談,從他們口中得知楊郡守大多數時候都宿在書房,不與郡守夫人同房。」

容卿似乎捕捉到什麼,又一閃而逝,模模糊糊。

直到崔不去挑明:「一個男人,尤其是到了楊雲這個年紀,很難不想要自己的兒女,若他與妻子感情好,願意為了她守著,那也就罷了,但他卻不與妻子同房,說明前面那個原因就可以排除了。」

容卿恍然:「這個楊雲,必有古怪!」

他靈光一閃,隨即又想到更多:「如果楊雲有問題,黃略肯定也跑不了,昨晚我細看這些人,地主們個個愁容滿面,生怕我要他們割肉放血,李家和丁家身為本縣最大的兩個地主,帶頭挑起爭執,臉上卻沒有什麼擔心,說不定他們早就跟黃略串通一氣,侵吞災糧!還有武義,他是本縣縣尉,救災不力,昨夜喝酒卻是喝得最多的,可見也脫不了干係,這光遷縣上下,估計就一個李沿還算乾淨了。」

容卿越說越氣,臉色鐵青:「昨夜楊雲不肯來見我,估計也是做賊心虛的緣故了!」

說話間,喬仙也回來了。

她帶了一個大包袱,面色奇異,眉頭緊蹙,不時看向手中包袱,似乎很想把它扔了,手卻又攥得死緊,很是矛盾。

伴隨著她走入屋子,一股腐臭飄散開來,令人作嘔。

「尊使,您命我去查的,有結果了。」

她將包袱放在桌上,小心翼翼打開。

容卿睜大眼睛,臉色瞬間慘白。

包裹之中,零零散散堆了一些破布衣裳,已經辨認不出原來的顏色。

但發出惡臭的不是它們,而是已經泡水脹大發白,骨頭連著皮肉的殘肢。

有手指,手掌,毛髮,胸骨,有的是皮肉腐爛掉落,有的則像是被什麼野獸啃噬過,不過他們身上,無一意外,都有刀傷切口。

容卿扭頭衝出去,不一會兒,外面傳來嘔吐聲。

崔不去鎮定自若,眼睛都不眨一下,還對喬仙道:「包起來吧,去讓人送水來給容御史漱口。」

容卿昨夜喝了不少酒,菜倒沒吃多少,此時吐個精光,連膽汁都嘔出來了,才腳步虛浮扶著牆回去。

「這是,哪裡來的?」他連聲音都在飄。

喬仙道:「城外,就你上回差點被淹死的地方。」

容卿大驚:「你從那裡挖出來的?這麼說那幅畫上畫的果然是真的!」

他從喬仙手裡接過水,剛喝了一口,忽然想起一個問題,顫巍巍道:「你方才……淨手了沒有?」

喬仙面無表情看他:「沒有。」

容卿一口水已經進了肚子,吐都吐不出來,臉色瞬間又變得鐵青。

眼看他大有又跑出去吐一場的架勢,喬仙眼明手快將他拽住拖回來,嘖了一聲:「男人大丈夫,哪來那麼多窮講究!」

容卿欲哭無淚,只得盡力撇過頭,不去看那個包袱,勉強道:「這樣的屍骨還有多少?」

「今日洪水退了一點,昨日你被淹的地方,堪堪能立足,我也只挖了幾下,就發現這些,下面還有許多,往下深挖的話,只怕,」喬仙頓了頓,吐出沉重的三個字,「挖不盡!」

容卿嘴唇顫抖,說不出話。

這時驛站小吏前來求見,說是門外有個孩童受人之托,塞了一個竹筒進來,上面指名交給容卿。

容卿顧不上嘔吐了,趕緊問道:「那小童呢,快帶他進來!」

小吏賠笑:「早就跑得沒影兒了,只有這個卷軸,您看?」

他也聞見屋裡的怪味了,待在門口不肯進來。

喬仙丟了一串銅錢給小吏,後者放下竹筒,就歡天喜地告辭了。

容卿打開竹筒,從裡頭抽出一張捲起的紙。

展開之後,上面又是一幅畫。

畫風與之前如出一轍,但線條粗糙了很多,畫好之後將紙隨意一卷,就這麼塞進竹筒裡。

山腳下,一座山莊,四周樹木林立,山莊門口無人看守,台階上卻立著一隻碩鼠。

之所以說是碩鼠,因為這老鼠是真的大,幾乎有半根柱子那麼高了,拖著捲曲的尾巴,盯住山莊大門,露出貪婪的行止,上身微向前傾,作出隨時入內之態。

容卿脫口而出:「碩鼠碩鼠,無食我黍。三歲貫女,莫我肯顧。碩鼠碩鼠,無食我麥!三歲貫女,莫我肯德。這又是在提醒我們,應該去這個山莊裡看看?」

關山海出聲:「從畫上看,山莊周圍樹木森然,此地應該還沒被洪水波及,那就只有城北了。」

喬仙卻道:「尊使,屬下認為當務之急,應該是弄清送畫之人到底是誰,此人連送三幅畫,看似在提醒容御史,卻又不肯表白身份,遮遮掩掩,見不得光,說不定懷著歹意,想將我們引入歧途。」

容卿急切:「可你剛才也瞧見了,他的提醒都是真的,否則你又怎麼會帶回這個包袱!」

喬仙冷冷道:「一處屍骨說明不了什麼,若這幅圖裡的山莊真有古怪,肯定有重重把守,貿然找過去,一定會打草驚蛇,你有本事,自己找去,別讓我們代你衝鋒陷陣,尊使來此,本就不是為了幫你調查案子的!」

容卿愣住,訥訥臉紅。

「不要吵了,已經有人幫我們找到這個地方了。」

崔不去從袖中摸出一張紙條,展開放在桌上。

城北棲霞山莊,初九夜,宜賞月,解衣帶,候君至,只汝來,共溫存。

上面的字歪歪扭扭,也沒署名,文句更是狗屁不通,令人發笑。

但這是昨夜李十四調戲他之際,塞進他手裡的。

《無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