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6 章

「這張紙條, 是昨夜宴上, 李十四塞給我的。不管他的話可不可信, 但他無疑將地方都給我們指出來了, 無須我們費心去找。」

面對眾人懷疑或疑惑的目光, 崔不去緩緩道。

容卿神色一動:「這麼說, 三幅畫的作者也是他?」

崔不去沒有回答這個問題, 反而講起他從這三幅圖的發現。

第一幅畫形象描繪出了官服男人的穿著神態,所以對方一定是個熟悉官場的人,否則一般平民百姓, 連什麼品級的官員對應什麼服色都不清楚,更不會畫出這種指向性明確的畫。

第二幅畫中的樹下埋屍,現在經由喬仙親自去發掘, 已經證明是真的了。從屍骨和遺存的衣裳來看, 很可能是災民,但災民為何會被殺?如果他們是自相殘殺, 那根本不會有人事後將他們埋起來, 也不可能會有如此大的埋骨坑, 於是便只有一個解釋, 那些人是被殺的, 而且行兇者不想被人發現,所以要將屍體埋起來, 洪水過處,將泥土沖掉不少, 所以喬仙再次過去時, 輕易就挖了出來。

崔不去說罷,環顧眾人,果不其然看見他們臉上的震驚神色。

容卿面色慘白未褪,搖搖晃晃站起來,更是失魂落魄:「我知道了,我知道了……這些災民必定是想要入城躲災,卻被黃略下令屠殺的!」

欽差即將到來,災民卻在城外流連不去,這怎麼都說不過去,但城內糧食不足,或者說,黃略和城中大戶,也根本不想浪費糧食來接濟這些災民,所以直接一殺了事。災民們早已餓得發暈,面對這場屠殺,根本就沒有反抗之力。

若這種推測是真的,那麼整個光遷縣,上至縣令,下至那些地主大戶,恐怕都是兇手或幫兇。

「黃略該死!」容卿握拳重重擊在桌上,惡狠狠罵道。

他驀地抬頭望向崔不去:「我現在就寫奏疏,上稟陛下,陳明此地之事!」

崔不去反問:「如果說那些災民只是在還沒到達就死在城外,黃略為免瘟疫蔓延,這才著人埋藏,你要怎麼說?」

容卿神情激烈:「若是如此,他們身上又怎會有刀傷!」

喬仙撇撇嘴:「這還不好辦,說他們飢餓之時互相殘殺,當時城內已無糧食,黃略不敢輕易放人進來,結果猶豫之間,人就死光了,你要是沒有其它證據,這件事他頂多就是個失察之過,能夠守住一城不為洪水侵襲,已經是不小的功勞,功過相抵,不痛不癢。」

容卿的脖子像被人捏住,頓時沒了聲響。

崔不去對喬仙道:「你去查查李十四,看他是什麼時候來到光遷縣的,還有,李家是否真有這麼個人。」

喬仙領命而去。

容卿忍不住道:「那第三幅圖呢?」

崔不去:「棲霞山莊,可以一去。」

沒等容卿展露笑容,崔不去就豎起一根手指。

「不過是我去,不是你去。」

容卿愣了一下,忙道:「崔尊使,你可不能過河拆橋啊!」

崔不去被他的用詞氣笑了:「如果棲霞山莊果真與這件事有關,那麼裡頭肯定守衛森嚴,暗藏危機,不是我去,難道你去嗎?」

在場唯二的高手,關山海與喬仙皆是崔不去的人,容卿當然指揮不動他們。

容卿一下子蔫了。

他覺得自己來到這裡之後,線索倒收了不少,正事一件都沒辦成過。

現在明明知道這裡隱藏著無數問題,可偏偏理不出一個線頭。

容卿離京時的雄心萬丈,在現實面前不堪一擊。

喬仙很快回來。

李十四確有其人,不難查,在李家的鋪子一問便知,而且因為他的荒唐,沒有人會懷疑打聽的人。

「據說他是李家家主的遠房堂侄,從小長在鄉下,頑劣異常,不堪調|教,讀書習武都不成,就一張嘴成日花言巧語,倒是經常流連不三不四的地方,將長輩氣得跳腳,不得不將他攆到縣城,請李家給他安排個差事,免得越發胡鬧。誰知他到這裡之後,卻變本加厲,非但把李家上下哄得開開心心,還看上了有家室的男人,四處招惹桃花,可他幾樁差事卻辦得不錯,所以李家長子與他走得很近。」

「我打聽了一圈,發現他是在大雨開始之後才來到光遷縣的,大概是五六天前。」

容卿啊了一聲:「雨是十日前開始下的,暴雨導致水位上漲,迅速蔓延,淹到光遷城外時大概是四日之後,也就是說李十四根本沒有親眼所見!」

崔不去望向關山海:「你怎麼看?」

他並未將關山海當成純粹的侍衛來看,更似高看他一眼,關山海也漸漸馴服,不像初時那樣抗拒牴觸。對關山海來說,隨侍崔不去已經是不可改變的事實了,以獨孤皇后對左月使的看重,他這份差事可能一時半會都不會結束,與其心懷不滿,不如老老實實將差事辦好。

所以關山海認真補充道:「以李十四的身份,不可能驟然來到便得信任,所以他根本沒有親眼目睹樹下埋骨,除非道聽途說。但這麼重要的事情,連我們都沒得到消息,他又如何在短短幾日之內得知?因此這三幅畫,極有可能不是出自他之手。他會約定棲霞山莊,應該只是巧合。」

崔不去點點頭:「但我還是要去一趟。」

喬仙皺眉:「尊使!」

崔不去抬手,她立刻安靜下來。

「昨夜宴上,李十四橫空出世,不該說話時頻頻說話,又極為高調,在他之後,原本應該收斂態度的黃略、李家丁家等人,紛紛按捺不住出言激怒容御史。」

在旁人看來,李十四也許是胡鬧,但崔不去覺得,他這一手很有鳳霄的風格,看似胡鬧地引出了在場眾人的態度。

「郡守輕慢,黃略沉默,李沿這個縣丞,倒比縣令還愛出風頭些,丁、李等人,根本就沒把容御史放在眼裡。但如果沒有李十四登高一呼,這些人可能還談笑風生,合起伙來演一出同舟共濟的盛宴。」

哄得容御史暈頭轉向,說不定就真寫下一封向朝廷請求再度撥糧的奏疏了。

容卿很憤怒,今日一早醒來,他已意識到自己差點中了黃略等人的圈套,卻沒想到自己被耍得如此徹底。

關山海若有所思。

喬仙眉頭緊蹙,她發覺崔不去對李十四有種異乎尋常的信任。

崔不去認定他是鳳霄假扮,便一門心思往這個方向去推測。

可萬一他的推測是錯的呢?

萬一李十四不是鳳霄,哪怕他真是鳳霄,卻心懷歹意,故意引崔不去入陷阱呢?

「如果畫作不是李十四所為,那會是誰?」

崔不去讓容卿拿出前兩幅畫,三幅放在一起對比,結果更加明顯。

第三幅畫的筆觸明顯比前兩幅粗糙隨意許多,寥寥幾筆,勾勒出碩鼠與山莊。

說明它是在很倉促的情況下畫出來,甚至連墨漬干了再裝起來也等不及,就匆匆讓人送過來。

容卿從前沒留意,現在細看之下,也發現了不少問題。

「此人繪畫功力不錯,一定不是尋常百姓。他能知道這些事情,必然也在本縣有一定地位,而且還得是能接觸到核心秘密的,說不定正是李、丁那些人中的其中一個。」

他雖然衝動稚嫩,冷靜下來之後也能證明自己並非一無是處。

「第三幅畫是早晨送來的,說明他一直在暗中觀察我們的一舉一動,若昨夜我與黃略他們同流合污,今日只怕就不會有這幅畫送來了。崔先生,你說,對方會不會昨夜也參與了宴會?」

崔不去頷首:「此人非但不是尋常百姓,肯定在書畫上有相當造詣,雖然竭盡全力抹去自己的痕跡,但仍能看出他畫功了得。老關,你去查查,昨夜赴宴那些人裡,誰長於字畫,小有名聲。」

關山海默默離去,對老關這個稱呼沒有半點意見。

他興許已經意識到,光遷縣的局面就如一團亂麻,不可能單憑武功突破重圍,而崔不去的存在,正是眾人的主心骨,別說他與喬仙,連一開始看不慣左月局的容卿,都不知不覺倚靠崔不去,跟在他後面走。

這位崔先生固然病懨懨,平日裡甚至大多數時候都提不起精神,但在他面前,似乎所有不確定都有了著落,問題也不再是問題。

早飯很快送來,眾人都有些食不知味,容卿用了幾口就起身出去轉轉,說要再想想有無新的線索。

可能他也看出喬仙有話要說,所以尋了個借口離開,崔不去沒阻止。

容卿前腳一走,喬仙便迫不及待道:「尊使,今夜讓屬下去吧!」

崔不去道:「有關山海一道,你不必擔心,鳳霄留下這條線索,一定有他的道理。」

他已經篤定李十四就是鳳霄。

喬仙抿抿唇。

崔不去與鳳霄打的交道比自己多得多,他又是那樣聰明的一個人,必然早就從種種蛛絲馬跡中認出鳳霄。

「但是,尊使,鳳霄畢竟是解劍府的人,他一舉一動都是為瞭解劍府,就像上回在天南山,他假意投降,一舉剿滅雲海十三樓在天南山的據點,您身受重傷,他卻還得了舍利,功力更上一層,甚至與我們平分功勞,您覺得,他這次過來,會毫無目的,僅僅是為了想要提醒您嗎?」

崔不去抬眼。

「你到底想說什麼?」

喬仙面上掠過一絲掙扎,直接而決絕地跪下來,仰望他。

「屬下認為,您對鳳霄的關注信任,已經過線了。」

崔不去反而笑了:「哦?線是什麼?誰來定,你嗎?」

他動氣了。喬仙能聽出來,但她依舊說下去。

「尊使,鳳霄與我們不是一路人,他看似放蕩不羈,實則精明算計,自六工城至今,但凡與尊使合作,最後也沒吃過虧,這一次想必是為了別的事情來到光遷縣,說不定他是想讓您去探路,而他在背後坐收漁人之利!」

崔不去點點頭:「我知道,你說的這些,很符合他的為人。」

喬仙:「那您為何還信他!」

為什麼?

崔不去凝神思索。

他想起當日在山洞裡,鳳霄刺向自己的那一刀。

當時他毫不動怒,毫不意外,因為他早已算計好前因後果,明白鳳霄這麼做的理由,若是鳳霄那一刀不刺過來,反而是愚蠢。

婦人之仁,不適合他們。

但他沒有想到,後來範耘口中的鳳霄,明明已經走了,卻為了折返回來找他,被玉秀纏上。

如果鳳霄再早一點離開,用他教過的法子穿越陣法,是不必被困在裡面的。

因為對方來找他,所以他也去找對方。

或許從那一刻才是,兩人才是真正糾纏彼此,恩怨不分。

「尊使,解劍府如今看似因為鳳霄而與我們和平共處,但陛下不會樂意看見左月局跟解劍府走得那麼近的,鳳霄對您的種種親近,不過都是別有用心!」

喬仙從來不干涉崔不去,她只會跟在崔不去身邊,聽命於崔不去,再危險也會一往無前。

但她對鳳霄,卻從起初的隱隱敵意,到現在再也按捺不住,寧可惹怒崔不去,也要犯顏勸諫。

崔不去眨眨眼:「他從我這裡能得到的,都能在陛下那裡得到,何必多此一舉?」

喬仙咬咬牙:「可他要是覬覦您這個人呢!」

崔不去一愣,似乎沒想到喬仙會這麼說,忍不住大笑,笑聲停不下來,彎下腰,笑不可抑。

喬仙漲紅了臉。

崔不去笑了半天,才重新坐起,搖搖頭:「不可能。」

他崔不去,行將朽木,多病纏身,能看見明年的春天,也未必能看見後年的。

而鳳霄,武功容貌,自認天下無雙,連絕世美女馮小憐都看不上,恨不能對著自己的畫像過一輩子,這樣的人,會看上狠毒刻薄,手段凌厲的崔不去?

「喬仙,你弄錯了,我與他,如今固然非敵非友,但我能認出他,也信他不會無的放矢。」

「那明晚,他若不赴約呢?」喬仙問道。

崔不去頓了一瞬,「不會的。」

如此肯定的答案。

喬仙忽然生出一個猜測。

這個猜測讓她不敢也不肯深思下去。

信重就意味著在意。

對崔不去而言,鳳霄是否已經成了一種在意?

也許連他自己都沒有察覺。

又或者,他不想去肯定。

從六工城走到光遷縣,那細細密密蜿蜒而過的痕跡,在輿圖上連成大半個北朝,難道還不足以打動鐵石心腸的崔不去?

可鳳霄,真的值得嗎?

午後三刻,關山海回來了。

容卿也趕緊進屋。

方才崔不去與喬仙的一席對話,他們並不知道,雖然察覺屋內氣氛有些古怪,也沒人不識趣地主動問起。

關山海帶回一個至關緊要的訊息。

「尊使,容御史,時間緊迫,屬下只能大略查了郡守楊雲,縣令黃略,縣丞李沿,縣尉武義,還有城內有名的幾個大戶,李、丁、趙、鍾幾家,發現黃略在字畫上頗有造詣,他曾師從董伯仁,風格類師,來到光遷縣上任後,丁、李等人為了討好黃略,還上門求過畫,屬下一時半會找不到黃略的親筆,就近去了城中字畫古玩店舖,要了一幅董伯仁的臨摹仿品。」

他將帶回的畫作展開,在眾人面前徐徐鋪開。

容卿當先咦了一聲,將第二、三幅畫拿過來對比。

「樹葉的畫法,當真極像!」

但隨之而來又有更多的問題。

黃略為何要給容卿送三幅畫,給他提供線索,讓他去查災糧?難道對方不知這件事查出來,黃略自己也會被連累嗎?

這個發現不啻天外飛石,將眾人都砸得暈乎乎。

容卿驚疑不定,生怕自己看多了,對著幾幅畫對比了又對比。

「兩個可能。」

崔不去道:「他可能是故意為之,反其道而行,誤導我們,再一舉殲滅我們。還有一個可能,他身在曹營心在漢,不願同流合污,卻又不敢發聲,只能通過這種辦法,委婉提醒你,若你一無所獲,他不會有事,若朝廷查處,他也能因舉報有功免於禍患。」

容卿深吸口氣,對比的結果讓他越發感到震驚。

他也是十年寒窗,琴棋書畫偶有涉獵的學子出身,這幾幅畫從花草樹木到山脈壘石,皆是一脈相承。

也就是說,這三幅畫,十有八九,確是黃略所作。

「崔先生,今夜讓我與你們一道去吧!」容卿再度請求。

崔不去拒絕了:「不,你留在這裡,黃略會給你三幅畫,說不定還會給你第四幅,你在,才能獲得更多線索。」

容卿還想說什麼,但他最終什麼也沒說,點點頭,服從了。

有喬仙和關山海在,想必崔不去的安全無虞,而有崔不去在,他們說不定才能在棲霞山莊發現更多,找到案情的關鍵。

容卿嗅到一絲危險,山雨欲來風滿樓的味道。

但此時的他,還不曾預料崔不去他們此行將會遇到極大的凶險。

因為在他看來,這三個人,就算有危險,關山海和喬仙也足以護著崔不去逃離。

連崔不去他們,也是這樣認為的。

……

是夜。

將近子時。

大雨已經停了半天,洪水也稍稍退去一些,百姓們看見雨過天晴的曙光,連日來擔心受怕的心情得到緩解,這一覺也睡得格外香甜。

但天上,烏雲再度悄悄聚攏,將星月掩住,若沒有風將它們吹散,必定又將有一場暴雨,令光遷郡雪上加霜。

棲霞山莊之外,一片冷寂。

連山鳥也將身形隱藏起來,山莊大門緊閉,內裡卻有幢幢黑影,說明此地外鬆內緊,有人把守。

樹葉沙沙地響,風開始刮了起來。

三道影子輕飄飄落在屋頂,又從屋頂滑入後院。

無人察覺。

《無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