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1 章

小六親眼看見鳳霄從官驛走出去, 也知道他沒那麼快回來, 就算對方現在得知消息趕過來, 遠水救不了近火, 都無法瞬間出現在這裡, 救下崔不去。

這一瞬間, 崔不去背對著他, 低頭準備喝湯。

淬毒的匕首鋒芒畢露,小六的手很穩,毫不猶豫, 迅若閃電。

從容卿的角度,他能看見的,都被崔不去的後背擋住, 他還不知發生了何事。

小六知道崔不去有些運氣。

當然, 除了運氣之外,腦子才是保住他性命的關鍵, 幾次危機, 逢凶化吉, 其中大多是出於崔不去自己對危險的預測, 對全局的把控。

但這一次, 他的手下全躺在別的屋子,旁邊只有一個沒用的容卿, 他又能找誰來救?

眼看匕首很快就要插入崔不去後背,小六嘴角的詭笑忽然僵住。

一隻手穩穩抓住他拿匕首的那隻手腕。

勁風襲來, 小六不得不含恨放棄即將得手的成就, 轉而攻向來人。

他怎麼也弄不明白,這個人是如何突然冒出來的?

除非,他一直潛伏在這裡,暗中觀察。

容卿一臉茫然。

他不明白自己只是掩嘴打了個呵欠,怎麼就發生了這樣的變故?

就算小六不想把湯給崔先生喝,也用不著出刀子吧?

不對,小六何時有了這麼好的身手?!

跟他打架的那人又是誰!

小六發現自己處處被掣肘,偌大庭院,他很快竟被逼到了角落。

對方出手凌厲,但武功不算很高,小六是個優秀的刺客,卻不是一個武功高手,所以對方的武功制住他已經綽綽有餘。

既失先機,想要再殺人已是難上加難,但今日如果自己不能完成任務,回去同樣是死。

思及此,小六咬咬牙,身形陡然拔高,中途折身撲向崔不去,全然不顧身後敵人的出手。

他在賭。

賭對方不夠他快,賭自己能在被擊倒之前,搶先殺了崔不去!

小六將輕功提到極致。

但他與崔不去之間,還差一丈!

所以他擲出了那把匕首。

匕首去勢極快,眼看就要釘上崔不去的肩膀,後者雖然也有察覺而匆忙後退,可根本來不及。

一陣疾風從中掠過,直接將那把匕首打翻在地,噹啷一聲,還有幾分清脆。

熱湯潑在地上,罐子也與匕首同時落地,碎成幾瓣。

小六對上容卿無辜的眼神,幾欲吐血。

然而片刻之間,瞬息萬變,沒等他再做下一步的應變,身後敵人已至,小六隻覺後背一陣劇痛,被對方重重踹倒在地,地上被他噴出鮮血的地方染紅,小六疼得幾乎暈死過去,雙臂被直接往後一擰,無法動彈。

「卸了他的下巴!」崔不去道。

小六沒想到對方如此洞悉自己的意圖,想要咬破口中毒|藥的動作無法進行,口水順著脫臼的下巴流出,若非那雙眼睛流露出怨毒,怎麼看都顯得癡傻。

容卿難以置信:「這不是小六?真正的小六呢!他在哪!」

任憑他用力搖晃,刺客都不肯開口,僅僅是冷笑。

裴驚蟄長長鬆一口氣,禁不住站直身體,腰間傳來的刺痛讓他齜牙咧嘴,差點維持不住解劍府的光輝形象。

鳳霄來光遷郡時,帶了裴驚蟄,但他一直沒能派上用場,因為需要武功的地方,鳳霄親自出馬可以做得更好,在鳳霄暴露之後,裴驚蟄更是成為一枚暗棋,他就這麼一直閒置蟄伏著,等待用武之地。

先前離開時,鳳霄將裴驚蟄留下,崔不去這讓裴驚蟄暗中跟著自己,於是小裴藏在衣櫃裡,房樑上,樹上,各種各樣的隱蔽處,差點蹲得腰都斷了,幸好崔不去沒有捉弄他的意思,小六很快就露出馬腳,裴驚蟄終於不必苦兮兮繼續喂蚊子了。

不僅如此,崔不去的推測還很準確,小六的武功並不高,他只是對方順帶用來對付崔不去的,一個裴驚蟄就足以制服他。

容卿已經把小六搖得又吐了口血。

對方死也不肯說出真正小六的下落,或者說,他根本說不出來。

崔不去道:「真的小六,在你們入陣時,很可能就已經被換了。」

「他跟了我整整六年,從老家跟到京城。」容卿慢慢鬆開刺客,眼圈通紅,扭過頭去。「老實話少廚藝好。」

裴驚蟄有些同情,拍拍他的肩膀:「我們會幫他報仇的。」

容卿現在明白了,崔不去特意把所有人都遣走,就是為了方便小六下手。懷疑畢竟只是懷疑,他不可能因為懷疑就把小六抓起來拷問。

「崔先生,等此事了結,我想回去尋小六,生要見人,死要見屍,就算……也總得帶他回家安葬。」他請求道。

「可以。」崔不去並不是那麼不近人情的人,只要容卿的要求不影響大局。

裴驚蟄上前,用沾水的布在刺客臉上狠狠揉搓,終於搓下一層薄薄半透明的膠皮,小六半邊憨厚的臉卸去,露出一個瘦若刀削的形象。

「要不要拷問他?」裴驚蟄請示道,他靈光一閃,「或者我可以讓喬娘子幫我易容成小六的模樣,讓他們以為小六還沒動手,等他們來聯繫我?這樣我們又能多一條線索了!」

崔不去卻搖頭道:「沒什麼用。一來他是死士,除了自己的刺殺對像之外,不會知道太多,二來這種死士,用完即棄,你遲遲不動手,對方肯定察覺有異,更不可能與你聯繫了。」

「那我們現在,應該怎麼辦?」容卿問出了裴驚蟄的疑問。

他們現在,就像被困在翁中的鱉,四面都是圍牆,看不見外頭的光景,只能憑著直覺四處亂闖,就算這個關隘闖過去了,還有下一個等著他們,不可能保證每次都平安無恙。

最糟糕的是,留給他們的時間已經不多,楊雲下了戰書,兩日之後便會行動,但在那之前,他其實早就動了。黃略死了;棲霞山莊被燒;災民不知去向,生死未卜。他們這一方,線索中斷,證據全無,而敵人那一方,卻固若金湯,密不透風。

勝劣立現。

容卿實在想不到還能有什麼法子翻盤。

他期待地望向崔不去:「崔先生,您的左月衛幾時才能調來?」

誰知崔不去瞥他一眼,給了他個驚天動地的答案:「我是嚇唬楊雲的,根本就沒去調人。」

容卿木了。

其實,也不能怪容卿咋咋呼呼大驚小怪。

畢竟他剛剛當上御史沒多久,光遷郡是他頭一回出公差,本來以為是個尋常差事,誰知會遇上如此棘手的敵人,別說區區一個容卿,如今便連崔左月使和鳳二府主,都陷在這裡,若是沒能查個水落石出,大家誰也落不到好。

容卿起初尚不知案子背後的波瀾詭譎,雲海十三樓翻雲弄雨的影子在隱隱作祟,他只道楊雲膽大包天,竟連朝廷欽差都不放在眼裡,可單憑他一人,又如何製造出如此動靜,隻手遮天?直至後來,層層神秘面紗解開,一點點露出真正的輪廓,他才赫然發現,這潭水之深濁,已經不是他能玩得轉了。

裴驚蟄也有些驚了,他問崔不去:「您不調左月衛來,單憑咱們這幾個人,喬娘子現在還受傷了,若楊雲發起狠,真要殺人放火,我就是豁出命去,恐怕也無法護您周全啊!」

崔不去神色泰然,朝他伸出一根手指。

裴驚蟄睜大眼睛盯著這根手指,拚命思考對方想要傳達何種深奧含義。

卻見崔不去將手指搖了搖:「你說錯了。」

裴驚蟄:……

他可能是平日裡見慣了崔不去冷著臉跟鳳霄唇槍舌戰,一時間很難想像崔尊使也會有如此童心。

但從崔不去口中說出來的話卻很沉重:「左月局沒有人手了。」

裴驚蟄張口結舌:「這,怎麼可能?」

左月局是一個很神秘的存在。

不過裴驚蟄知道,左月局的人手雖然不如解劍府多,在北朝各地,甚至在南朝,也都是有暗哨樁子的。

不說別的,光是京城的左月衛,加起來怎麼著都有好幾百號人了吧。

幾百號平民百姓自然是烏合之眾,可幾百個受過嚴格訓練,具備一定身手的左月衛,就是精銳了。

將這支隊伍召集過來,楊雲再想幹點什麼,都得有些顧慮不是?

崔不去看出他滿臉的疑惑,慢條斯理道:「現在大水未去,消息傳遞很慢。我派的人從城北繞路走,像我們來時那樣,就算快馬加鞭,也得好幾日才能到,屆時楊雲早就動手了,來不及。」

裴驚蟄覺得這個理由很牽強,牽強到不像崔不去的為人了。

你崔不去不是向來料敵先機,出奇制勝嗎,怎麼突然之間,好似被蒙住耳目,什麼也幹不了了?

但崔不去接下來的一句話,卻打亂了他所有思緒。

「在你方纔的幾句話裡,已經兩次提到了喬仙。」崔不去似笑非笑看他,「你很惦記她嗎?」

「哪、哪有!」裴驚蟄意識到自己連說話都結巴起來的時候,手腳就更加不知道往哪裡放了。

崔不去道:「她也很惦記你。」

裴驚蟄的眼睛一下子亮了。

崔不去:「騙你的。」

裴驚蟄:……

崔不去:「她現在已經可以起來走動了,你若有心,不妨去看看她,勸她解開心結。」

裴驚蟄臉上火辣辣的,眼神飄忽,原準備顧左右而言它,卻忍不住想知道更多。

邊城初見,白衣仙子給他留下深刻印象,只可惜襄王有夢,神女無心,佳人一貫冷冰冰,小裴郎君臉皮薄,也不好意思總去糾纏人家,回京之後,解劍府與左月局幾次公事往來打交道,裴驚蟄都爭取到機會出面,為的只想與喬仙多說幾句話,僅此而已。

若沒人推一把,他可能這輩子都在原地打轉。

聽見崔不去這樣說,裴驚蟄果然面露動容。

「去吧。」崔不去又說了一句。

裴驚蟄滿臉通紅,十足情竇初開又不知如何表達的毛頭小子,慌慌張張告罪,又同手同腳離去。

容卿奇道:「喬娘子有什麼心結?」

自打她與關山海回來之後,容卿就沒再見過他們了,此時總覺得崔不去忽然撮合裴驚蟄和喬仙有些奇怪,卻又說不出什麼不妥。

崔不去微微一笑:「怎麼,容御史也是襄王有夢嗎?」

「誤會誤會!」容卿連連擺手,他只是順口一問,又指向地上的死士,「此人怎麼處置?」

「涼拌清蒸紅燒,你想怎麼吃都可以!」

回答他的是朗朗一笑,鳳霄從外頭大步走入。

一瞬間,彷彿連秋意蕭肅的庭院都明亮起來。

崔不去眨了眨眼。

他不能不承認,這傢伙的皮囊,實在得盡天地之所鍾,無須開口站在那兒,便是神仙人物。

當然,最好也是別開口說話了。

「崔先生,我發現你方才看我的眼神,比平日裡多了一息。」

討人嫌的聲音果然響起,鳳霄在庭院門口停住不動,他很會挑選角度,頭頂桂花飄落肩頭,拿出扇子搖動的幅度,也停在瀟灑風流而不至於讓桂花飛開的力道。

「需要我多站片刻,方便你盡情欣賞嗎?」

「不必了。」崔不去冷冷道。

他心想,下次自己絕不會多看他一眼的。

鳳霄似乎看出他的想法,嘴角微微翹起,像是在嘲笑他的定力。

崔不去已經垂下視線,不耐煩道:「我猜鳳二府主這次回來,一定帶回了不錯的消息。」

「的確頗有收穫。」鳳霄笑吟吟道,「我去當了一回好心人,得到了李沿妻子的莫大感激,原來好心有好報這句話是真的。」

他將手中的包裹順手往石桌上一扔。

容卿聽得滿頭霧水。

崔不去歎了口氣,已經不期待尾巴翹上天的鳳孔雀好好說話了。

他對容卿從頭說起。

光遷郡連續三年,侵吞這麼多災糧,絕不可能一點痕跡都沒留下,黃略之所以被滅口,必然是因為他知道得太多,更有甚者,他手上很可能持有關鍵證據。雖然他死了,但賬目絕不可能憑空消失,只會轉移到另外一個人手中,譬如李沿,或武義。

人心可度,就像楊雲用黃略的同時也防著他一樣,黃略的死同樣讓李沿他們敲響警鐘,他們必然要捏著點證據,拿捏楊雲也好,讓自己變得有用也罷。

再完美的計劃也會有弱點,越聰明的人就會想得越多,崔不去不怕他們想得多,就怕他們不胡思亂想。

只要敵人有破綻,己方就會有轉機。

先前說到李沿在外頭養了一門外室,而他妻子又是隻母老虎,所以他不敢讓家裡知道,瞞得死死的。

但鳳霄既然知道了,不把此事攪得天翻地覆,怎麼對得起自己,於是他將李沿養了外室的證據,連同李沿給外室置辦的宅子地址都通過李家僕婦之口,傳給了李沿的妻子何氏。

何氏也是相當沉得住氣,她雖然大怒,卻沒立刻發作,而是尋了個李沿過去的機會,帶著人氣勢洶洶,當場捉姦在床,親自提著擀面杖追著外室和李沿滿院跑,又左鄰右舍全都被驚動了,一時間好不熱鬧。

李沿自知理虧,又懼內心虛,還忍著灰頭土臉苦苦哀求,何氏卻全不買賬,讓人將宅子砸了個稀巴爛,李沿氣得發昏,鼓起勇氣跟妻子理論,被何氏一記擀面杖敲中腦袋,還真暈了過去。

何氏發現李沿這幾年不僅寵愛外室,還往她這兒塞了不少好東西,怒火就越發衝冠了,直接讓僕婦衝進去把裡裡外外掀個底朝天,金銀珠寶通通沒收。

當是時,鳳二府主就坐在房樑上看熱鬧,李家僕婦抄家的時候,他在上頭看得清清楚楚,李沿是否將災糧有關的東西藏起,他也能借此發現。

從李沿之前的行事來看,他寵愛外室,對妻子則畏多於敬。

人,在收藏一些秘密的時候,總會下意識將秘密藏在自己能徹底放鬆的地方,因為他們會認為,那樣才是最安全的。

崔不去和鳳霄深諳此理,所以他們不約而同挑選了李沿的外宅作為首選目標。

但凡事沒有絕對,如果外室這裡找不到,那他們就得轉而去從武義那邊下手了。

幸好功夫不負有心人,他們的猜測是正確的。

包袱上的結鬆開,幾個卷軸從桌上滾落下來。

青天白日,卷軸徐徐展開,在半死不活的死士面前露出真容。

死士微微睜大眼睛,似乎難以置信。

兩行鼻血,從他的鼻腔緩緩流下。

這竟還是個純情的死士。

那些卷軸上所畫,線條優美,上色均勻,從室內帷幕到庭院裡的葡萄架下,從野外馬車到萬人圍觀的勾欄酒肆,各種各樣的場景,各種各樣的男女……

容卿呆若木雞,指著這些畫「這這這」個沒完。

崔不去:……

平生頭一回,他覺得自己孤陋寡聞。

鳳霄還哈哈地笑,得意邀功:「如何?連你都驚呆了吧?」

崔不去面無表情:「這就是你蹲了半天房梁找回來的關鍵線索?」

《無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