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2 章

回答他的是鳳霄無辜的表情。

「色即是空, 空即是色, 崔先生, 你著相了。」鳳霄用扇子點點那些畫, 「表面看上去是秘戲圖, 實際上, 它們卻不是一般的秘戲圖。」

命不久矣的死士在聽見對方的話之後, 不由陷入沉思:不是一般的秘戲圖,那是什麼不一般的秘戲圖,難道這些姿勢裡, 還隱含著什麼高深武功?自己當年若能早點發現這些圖,是不是就能擺脫死士的命運,從此走上高手的道路了?

鳳霄並不知道自己隨口幾句話, 竟引發了死士對於人生的深刻反省, 但不同於死士和邊上震撼莫名無法言喻的容卿,崔不去不愧是崔不去, 他完全沒有被鳳霄帶歪, 在片刻的無語之後, 崔不去發現這些秘戲圖的端倪。

上面男人的臉, 無一例外, 都像是一個模式印出來的。

「這是李沿讓人畫了自己和外室的尋歡作樂?」

「聰明!」扇子一拍掌心,鳳霄道, 「我就說了,它不是一般的秘戲圖!」

專門定制的秘戲圖, 將自己入畫, 天底下的確沒幾個人有這種情趣,李沿看上去一本正經,沒想到私底下如此放得開。

崔不去問:「你見到他們從何處搬出這些卷軸的?」

鳳霄笑道:「看來你發現事情的關鍵了。這些畫是裝在一個箱子裡,而那個箱子則是藏在拔步床下面的地磚。地磚上面壓了不少大箱子,裡頭全是金銀。以李沿的俸祿,再干二十年,他也不可能攢到那麼多的財物。」

崔不去沉吟片刻:「這些圖雖然見不得光,卻不值錢。他把不值錢的圖藏在最隱秘之處,卻把更貴重的金銀珠寶暴露出來,有古怪。」

鳳霄:「不錯,而且我一直待到李沿醒過來才走,你猜他醒來之後做的第一件事是什麼?」

崔不去抬眼看他。

崔不去專注看人時,眼睛別樣有神。

無情卻似有情,冰雪之下是春泉。

鳳霄想著就看一眼,卻不知不覺多看了兩眼,三眼。

直到崔不去疑惑催促的眼神遞來,他才輕咳一聲。

「李沿醒來之後,沒有去看散落滿地的金銀,也沒有去追究那些財物被僕婦下人們順手牽羊偷走多少,而是去找那個裝秘戲圖的箱子。結果何氏以為他還惦記著那些秘戲圖,勃然大怒,又把他追著打出去,你是沒瞧見那場面,嘖嘖,實在熱鬧得很!」

「賬目。」崔不去跳過鳳霄幸災樂禍的語氣,直接道,「這些畫,應該就是我們要找的賬目。」

……

「那些賬目都被人拿走了!」

武義看著鼻青臉腫痛哭流涕的李沿,忍不住又往旁邊挪了一點,掏出手絹丟過去,嫌惡道:「擦擦!」

李沿哪裡顧得上擦,他現在滿腦子都是自己丟失了重要東西的惶恐。

「我查了一圈,那些僕婦都不肯承認是她們幹的!你說,那都是些不值錢的圖畫兒,拿走了又不能賣錢,能做什麼?」

武義冷笑:「誰讓你把這麼重要的東西藏在春宮圖裡的?還藏得比金銀財物還隱秘,這不是明擺著告訴別人有問題?」

李沿哭喪著臉:「我怎麼知道何氏會帶著人來鬧!尋常小賊上門光顧,再怎麼找也找不到的!現在該怎麼辦,是你說要留著賬目,拿捏楊雲的,可別楊雲沒事,我們先出事了!」

「瞧你這點出息!」武義冷哂,「就算他們能找到賬目對應的地方又如何,使君早就將一切都算好了,他們去了棲霞山莊,結果現在什麼樣,你不也看見了?就算容卿背後有左月局又怎樣,強龍難壓地頭蛇,只要使君不想讓他們找到,他們就什麼也找不到!」

李沿一愣,他的表情配上配上兩隻青黑眼眶,十足滑稽,但他顧不上了,忙問道:「你是不是知道了些什麼?楊雲,不,使君給你說了什麼?」

「方纔你來之前,我剛剛去拜會過使君,他讓我們安心。」許是心情不錯,即便心裡瞧不上這位怕事又想搞事的李縣丞,武義仍是親自給他斟了杯酒,「不出這幾日,事情就會有個圓滿的結果。」

李沿卻越聽越迷糊:「圓滿?怎麼圓滿?就算他們找不到災糧,黃略的死不也擺明有問題?使君說想把一切都推到他們身上,可哪裡是想推就能推的,也得看陛下信不信,朝廷信不信啊!」

武義陰惻惻道:「那假如,他們都死了呢?」

李沿打了個激靈。

他兩隻眼睛腫得睜不開,勉力瞪大也只能不那麼像兩條縫。

在這兩條縫裡的武義,笑容竟有幾分陰森可怖。

「你要做什麼?」

這點膽子,夠幹點什麼事?黃略好歹還有暗度陳倉的勇氣,姓李的這廝卻連賬冊被偷,都像天塌下來,尋死覓活,比怨婦還沒用!武義暗罵一句,面色和藹,將酒杯往對方面前一推。

「不是我要做什麼,是使君要做什麼。」

「何意?」李沿狐疑道。

「容卿的奏疏呢,注定是遞不出去了,左月局那邊,就算崔不去告狀,京城也有人會幫忙安排好一切。崔不去雖然深得皇后信任,可使君也是楊家人,更何況,這幾年,若是京城無人,我們能順順利利嗎?只不過這次多了崔不去的變數,要是只有容卿來,現在早就沒事了。」武義侃侃而談,「至於左月局的人,也用不著我們操心,使君會有辦法,永遠讓他們開不了口的。人死萬事皆休,之後是非黑白,還不是任由旁人粉飾?」

李沿看著武義自信從容的神色,一時沒有說話。

他還記得兩天前,對方不是這樣的,武義也與自己一樣焦躁不安,生怕事情敗露,生怕他們被楊雲推出去當替死鬼,但武義突然之間好像換了個人,這說明對方知道的,肯定比自己多。

崔不去是皇后的心腹,左月局是皇后的爪牙,但武義話裡行間的意思,是楊雲連這些都不放在眼裡,李沿更想到,這次左月使都親自來了,身邊肯定不乏高手,楊雲平日雖然在光遷郡隻手遮天,卻未必有足夠的號召力,網羅高手,一舉殲滅崔不去等人,除非——

除非楊雲背後,還有更深的關係,更龐大、錯綜複雜的勢力,連自己都想像不到。

李沿陡然生出一股寒意。

他突然抄起那杯酒,一飲而盡,彷彿這樣就能強行鎮定下來,但酒水入喉,心跳反而更快。

「使君有沒有說,什麼時候能塵埃落定?」

武義伸出兩根手指。

李沿張口結舌:「兩日之內?」

武義笑了一下,意味不明。

……

「這些畫沒有夾層。」

「卷軸裡也沒藏東西。」

「那麼玄機應該就在畫中。」

如果有人此時推開門,恐怕會以為自己誤入了什麼下九流的勾欄妓坊。

桌上,地上,牆上,全部都是各種各樣的春宮秘戲圖。

偏偏屋內沒有女人,只有兩個男人。

兩個男人面對面端坐,神色肅然,仔細研究。

確切地說,認真的只有崔不去一個,鳳霄能坐絕對不站,能躺絕對不坐,他正靠在軟枕上,支起一條腿,欣賞這些從李沿家裡搜出來的秘戲圖。

「你還真別說,我要是李沿,絕對想不到還能往春宮圖裡藏賬簿這種點子的。」

「所以你暫時不會被母老虎滿院子追著打。」崔不去頭也不抬。

鳳霄哈哈一笑,調侃道:「我也沒想到崔先生對這些東西如此愛不釋手,早知道你好這一口,我就給你送一大堆來,保準看到你心滿意足為止。」

崔不去反唇相譏:「如果裡頭畫的是你,我不僅會喜歡,還會送給左月局其他人,保證人手一幅,絕不落空。」

鳳霄居然點點頭:「那另一張臉畫成你的,怎麼樣?」

崔不去給了他一個「你想橫著死還是豎著死」的眼神,冷冷道:「我知道賬簿隱藏在哪裡了。」

鳳霄頓時來了精神,顧不上鬥嘴了:「哪裡?」

「這幅。」崔不去指著自己面前的一幅,「落款是開皇三年十二月廿一。現在這個日子還未到,李沿為何要提前署了兩個月後的落款?再看畫,你看這兩人在野外交|媾,遠處的山形地勢,還有半山腰那座山莊,不正是我們之前去過的棲霞山莊嗎?」

鳳霄差點為他說「野外交|媾」時的一本正經絕倒噴飯,為了崔尊使不口吐惡言,他好歹忍住笑意,認真看了一眼畫作。

「你的意思,落款是災糧數目?」

「至少是數目之一。因為我們去過棲霞山莊,用果來推測因,這幅畫是最容易被看出來的,其餘的,」崔不去望向屋內,「我目前只能看出三個地方,分別是城中風雲酒肆,趙氏茶坊,和丁家名下的一處別莊,其它的估計要找個熟悉光遷縣大街小巷所有樓閣屋宅的老人,才能辨認出來,但我們已經沒有那麼多時間了。第三處的別莊位於城南郊外,現在已經被水淹過,可以排除,餘下就只有風雲酒肆與趙氏茶坊兩處。」

鳳霄奇道:「你怎麼認出這兩處地方的?」

修長食指點點自己的腦門,崔不去道:「來之前,我看過光遷縣輿圖,城中各處分佈大概記得,進來之後,又曾在城裡走過一圈,但也只能記起這兩個。」

看過輿圖,見過一次,就能把名稱與實地外形對應上,牢牢記得,別說兩處,就算只記得一處,都已經非常了不起,因為包括鳳霄在內的其他人,一處都不會去留意。

左月局其實不需要有其他人,只要有一個崔不去,足矣。

鳳霄其實已經無數次見識過崔不去這種本事,但每次他都會覺得意外驚訝,甚至有點兒佩服,因為崔不去留意的,從來都不是別人會關心的細節,這些細節看似無用,但說不定什麼時候就能派上用場,甚至,決定成敗。

「風雲酒肆和趙氏茶坊,你挑一個。」崔不去道。

鳳霄不滿:「憑什麼是我?老子累死累活當了那麼多天李十四,裝了那麼多天孫子,在棲霞山莊跟蕭履打了一場,現在還得去當跑腿的?」

崔不去平平淡淡哦了一聲:「那我去?我倒是沒所謂,就怕半路上不累死,去了那裡也擋不住別人一掌。」

鳳霄嗤之以鼻:「少跟我來這一套,讓你的喬仙去!」

崔不去:「喬仙受傷了。」

鳳霄:「受傷而已,又沒斷手斷腳,一口氣撐起來還能再打一場,打不過也能跑,你就那麼憐惜你的手下愛將,半點都不憐惜我,是嗎?」

說罷他驀地湊近,鼻息幾乎噴在對方臉上,崔不去猝不及防,正欲退開,卻被對方未卜先知牢牢按住後腦勺,迫不得已對上那張大臉。

四目相對,崔不去緩緩地,輕微地,眨了一下眼睛,喉結上下滾動,弧度小得幾乎可以忽略不計。

鳳霄陡然大笑,不等對方發作,他已主動拉開距離。

「崔不去,你臉紅了!」

崔不去面無表情:「熱的。」

鳳霄一臉篤定:「你果然為我的美貌所傾倒,還裝得挺像那麼回事!」

崔不去:「熱的。你挑一處,另一處,我讓關山海去。」

你寧可讓傷勢更重的關山海出馬,也不願意讓喬仙去,是真的心疼她,還是——」鳳霄拉長了調子,別有意味,「懷疑她?」

崔不去不說話。

鳳霄一拍扇子:「你每次露出這副高深莫測死人樣的時候,我就知道我說對了。我還以為你永遠都不會懷疑她,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崔不去的記憶瞬間拉到離京之前。

那時他入宮面見獨孤皇后,向其闡明自己對雲海十三樓的調查情況,獨孤皇后問他需要什麼幫助時,他要了一個人。

人人都以為關山海是皇后硬塞給他,也是皇后不信任崔不去,讓關山海監視崔不去的證據,但沒有人猜到,關山海是崔不去主動要來的。

面對這樣的誤解,他跟關山海誰都沒有解釋,他們正需要別人這種誤解。

鳳霄之前也這樣以為,但他很快推翻這種猜測,因為以獨孤皇后的為人和手段,以及對崔不去的信任,她不需要用這麼幼稚的法子來控制下屬官員和自己的心腹幕僚。

關山海不是用來監視崔不去,而是來監視喬仙的。

《無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