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2 章

鳳霄無暇關注外界, 他正進行一場風險絲毫不亞於酒肆之戰的殊死搏鬥。

崔由妄留下的兩枚舍利子似猶殘存先主人的意識, 帶著先主人的傲氣, 不肯輕易被新主吸收同化, 在蟄伏數日, 假意溫順臣服之後, 終於趁著新主人重傷療養之極, 氣勢洶洶反撲而來。

真不愧是,一脈相承的魔門風範。

幸虧鳳霄早就知道蕭履不可能那麼輕易就將珍貴的舍利子給了自己,時時刻刻暗中留出一分心神戒備, 否則現在估計早就與入侵者相互糾纏不休,落得個同歸於盡的結局。

堂堂解劍府二府主,法鏡宗的宗主, 因為走火入魔而死……這個死法就算比吃飯噎死喝水嗆死強一點, 也強不到哪裡去,注定會成為古往今來江湖上的笑柄。

更何況他風采出眾耀眼奪目世間難尋絕無僅有, 若就此隕落, 天地豈非少了一顆明珠寶玉, 損失慘重?

「哼!」

一聲冷笑, 非是嬌嗔, 非是薄怒,卻如黃帝親手所知的洪荒夔牛之鼓, 聲勢浩大,震動萬里。

最起碼, 傳到鳳霄耳中, 震得他原本混沌的靈台微微一顫,原本紊亂的真氣越發紊亂。

鳳霄望著對面顫巍巍的人形光影。

那並不是真正的前輩宗師崔由妄,僅僅是崔由妄留下的舍利子在他靈台所凝聚而成的幻覺。

不過,從某種意義上,這也是崔由妄留在人間的最後一點殘影餘輝了。

就像是,一條魚雖然已經死了,但它被清蒸紅燒醋溜翻炒端上檯面,總不能說這條魚就沒了,只是由活物變成菜餚而已。鳳霄略帶惡意地想。

魔門推崇弱肉強食,本來就少有對前輩身份的尊崇,只有強者,才會為人膜拜。

鳳霄不是土生土長的魔門弟子,他連法鏡宗宗主的位子都是勉為其難接過來,過一天和尚撞一天鐘的,對待解劍府這個身份反而更熱誠一些。

因為從小天資聰穎,受盡寵愛,想要什麼東西都唾手可得,連常人引以為苦的習武之道,他也是輕輕鬆鬆就過關了,因此對武道也就少了幾分執著,否則,以他的天分,現在肯定不止於此。

所以這位法鏡宗宗主,對前代魔門宗師,也就少了幾分尊敬。

哪怕是在生死邊緣的煎熬之中,猶有餘裕暗暗嘲笑調侃。

面對他的這種輕佻,「崔由妄」不僅冷笑,而且二話不說出手。

殺意瀰漫,絲絲縷縷,繭子般一層層纏上來,嚴嚴實實,密不透風。

鳳霄每一道出手的真氣,都被對方未卜先知捕捉住,對症下藥,先緩後猛,趁他心神不備,便以不容抗拒的霸道之勢咆哮紛湧而來。

靈台作為最後一道底線,竟也被突如其來的兇猛肆虐席捲,差點就連清醒的意識都失去,整具身軀為其所制。

「就憑你這樣的,也敢妄稱魔門後人?」

粗狂之聲在耳旁迴響震盪,令鳳霄心神一凜,想要反擊卻發現根本無法調動真氣,自身真氣被死死壓制住,他這才意識到自己小看了前輩高人,能在魔門留下光輝一筆的人物,天資必不下於他。

大意輕敵的下場恐怕會很慘。

鳳霄終於不敢再吊兒郎當了。

但他也很無奈,本來風雲酒肆一戰,一連殺了十數名江湖一流高手,其中不乏成名已久的人物,不乏資質大好的後起之秀,最後還跟相差彷彿的蕭履打了一場一仗,耗盡心力,差點就回不來,他也很累的好不好,怎麼連療傷都不能休息,還得接著再打?

涓涓細流的多股真氣被梳理集中,調動起來,與想要吞併反噬的「崔由妄」抗衡,但蟄伏多日的敵人顯然有備而來,雙方硬碰硬對上,鳳霄的真氣又弱了三分,敵人卻巋然不動,泰山頑石一般,甚至對他露出譏諷嘲笑的神情。

「廢物!」他聽見崔由妄道,「當年我以一己之力,戰天下六大宗師高手,依舊遊刃有餘,全身而退,魔門果然一代不如一代,像你這樣的廢物,若我在時,別說拜入日月宗了,只怕在山門外就會被我一掌斃命!」

鳳霄喘息,感覺對面的真氣排山倒海當頭傾下,瞬間造成莫大壓力,他的真氣幾乎抵擋不住,頃刻便要土崩瓦解,粉身碎骨。

虛幻的意識之中,他踉蹌連退數步,四肢沉重如巨石捆綁,連一根手指都抬不起來。

而對面的「崔由妄」,兀自冷笑不斷。

「我勸你不要白費力氣了。」

「六大宗師高手,是一起圍攻你,還是分前後上?」冷不防,鳳霄問道。

這是一種很玄妙的體驗,站在他面前的,看似是崔由妄,實則不過是他生前留下的兩枚舍利子,既是他畢生武功的凝聚微縮,也是他意識的殘留,原本絲毫不可能碰面的兩人,卻因此產生一場隔空的交流。

崔由妄冷哼:「自然是同時!」

鳳霄:「那你就是在撒謊,就算你當時武功天下第一,也根本不可能同時應付六名宗師級高手!」

崔由妄怒斥:「無知!你當那時的天下第一,與你們現在這般敷衍應付嗎!本座想要殺你,就像捏死一隻螞蟻一樣簡單!」

鳳霄滿不在乎:「那你動手吧,千萬別手軟,說不定你還能像那些神仙一樣奪舍重生,頂著我的軀殼再世為人呢?」

崔由妄陰惻惻道:「我既留下這兩枚舍利子,你怎麼知道不能?」

鳳霄哈哈一笑:「你做不到,所以你在猶豫!你消滅了我,也會跟我同歸於盡,你捨不得,這麼多年了,雖然你只是舍利子,但你也擁有崔由妄生前留下的些許意識,你好不容易遇到一個能與你交手對話的我,又怎麼捨得輕易消滅我!」

凝聚為人形的光影微微顫動,似被說中心事,又似陷入沉思。

鳳霄絕不會放過任何能夠消滅敵人的機會,哪怕眼前這位是同門前輩,他也毫不猶豫出手反擊!

「郎君!」

裴驚蟄驚恐地看著鳳霄的身體猛地一震,口鼻緩緩出血。

鳳霄雙目緊閉,根本不曾聽見他的呼喊,反倒是面色從青白交加,逐漸變為泛著一層淡淡黃色,便似俗話裡說的面如金紙。

金固然是一種美麗的顏色,但若練武之人出現這種面色,基本上離死就不遠了。

三顆冰芝丹餵入鳳霄口中,僅僅是讓他的臉色稍稍有點起色,然而就在眾人以為出現轉機時,情況卻急轉直下。

明月說鳳霄此刻正與自己的心魔鬥得不可開交,成則生,敗則死,只有這兩種結局。

當時崔不去靜靜站了片刻,而後便轉身離開,該幹什麼幹什麼去了,若非他把自己救急的丹藥給了鳳霄,若非喬仙的臉色難看成那樣,裴驚蟄幾乎要以為崔不去根本不在意自家郎君的生死,甚至在心裡暗暗高興呢。

但現在,向來無往不利,驕傲任性的鳳二府主,也許當真會折翼於此。

裴驚蟄輕輕歎了口氣。

鳳霄在他心目中幾乎無所不能,他根本不願意去想像這種可能性的發生。

他不敢去碰鳳霄,此刻對方肌膚如火滾燙,稍有外力接觸,都可能釀成不測。

郎君,您如果能醒過來,大不了我就再讓扣幾回俸祿就是了。裴驚蟄咬咬牙,許下一個讓他心痛的願望。

他想了想,又在心裡加了句:您不是喜歡跟崔先生過不去嗎,要是出事,以後朝廷派個新人接管解劍府,他肯定會很快忘記您這個老冤家的。

他不知道自己哪句話冥冥之中觸動了鳳霄的心弦,後者體內兩股真氣的確已經到了殊死之爭的時刻,相持不下,誰也不肯退讓半步,屬於崔由妄的那股真氣強橫霸道,以橫掃一切的姿態狂湧而來,卻被鳳霄硬生生攔下,後者並不一味硬抗,他狡猾地尋找任何能夠打擊敵人的辦法,伺機而動,令「崔由妄」深惡痛絕。

「爾等鼠輩,不配自稱魔門中人……」

鳳霄哂道:「你還真把自己當崔由妄了?你不過是崔由妄上升武道不成,身死魂消之後,殘留人間的兩枚舍利子,就算真的崔由妄來了,我也要他知道——」

他腦海深處很清醒,自己面前這個所謂的「崔由妄」,不過是走火入魔幻化出來的虛影罷了,也許它的確繼承了崔由妄的真氣,但說到底,只是不容於本來武功的外來入侵者,今日自己若不能將這股真氣化為己用,或者強行將其打敗壓制,那麼等待他的,便是像崔由妄一樣的下場。

這應該是他練武以來遇到最為凶險的一關,但鳳霄遇強則強,從來不知妥協認輸為何物。

也許,這世上的確有人能令他退讓,可也絕不會是眼前,此處。

「——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豪言擲地有聲,鳳霄採取前後包抄的策略,在周旋許久,自忖調息過來之後,終於向敵人正式宣戰。

「崔由妄」似被激怒,咆哮一聲,同樣毫不猶豫反撲過來。

劇烈的震顫之後,眼前迸發出璀璨奪目的光芒,鳳霄只覺渾身灼熱,血液沸騰翻滾,急於衝破皮膚的桎梏往外噴濺,經脈翻江倒海似的被不斷扭轉著,痛苦一波接一波地湧來。

未知過了多久,所有風波痛楚終於緩緩平息,鳳霄慢慢睜眼。

崔由妄不見了,那道虛影已經徹底消失,身體內外透著暖洋洋的慵懶,戰勝敵人之後的感覺如此美妙,筋骨血肉都不由自主發出舒適的呻|吟。

放眼望去是綠瑩瑩的一片。

似新種下的嫩苗農田,似婆娑搖曳的竹林,似佈滿荷葉的碧波,柔軟撫慰著他大戰之後的疲憊。

還有一個人,站在那濃綠的中央,笑望著他。

鳳霄動動手指,那人便來到跟前,帶著熟悉的病容,和冰冷冷的神色,不言不語,只是凝望著他,任憑鳳霄的手指從自己臉上滑過,挑開衣襟,露出常年不見天日的肌膚。

崔不去握住鳳霄的手腕,低低一歎:「蕭履死了。」

鳳霄愣了一下:「怎麼死的?」

崔不去道:「他與你一戰之後,同樣受了重傷,明月帶人追上他,將他擊殺了。」

鳳霄如釋重負:「匪首伏誅,十三樓那幫人群龍無首,就再也掀不起風浪了。」

崔不去微微笑道:「這一切都是你的功勞,我會為你請功。」

鳳霄也笑:「我不需要你為我請功,我只要你做一件事。」

他輕佻地勾起對方下巴,崔不去的蒼白臉頰很快浮上一抹淺淺的紅,想要後退,卻罕見地沒動,眉間露出隱忍,別樣動人。

鳳霄慢慢靠前,幾乎要親上去的模樣,但他突然頓住。

崔不去面露不解。

鳳霄忽然冷笑:「還能窺見我的心魔,借此迷惑我,不錯!」

他忽而反手屈指,毫不留情捏住崔不去的脖頸,用力一收,「崔不去」瞬間化為齏粉!

「為什麼……會發現……」敵人的聲音若有似無傳來,帶著不甘與挫敗。

鳳霄大笑:「因為你所能變出來的,只是我幻想中的崔不去!真正的崔不去,絕不會說出一切都是我的功勞這種話!」

鬥智鬥勇的過程中,他逐漸有了心得,在心境之外又設了一重假想偽裝,果然引蛇出洞,自投羅網。

彷彿蒙塵茶几被一掃而清,靈台重歸明澈,翻湧不止的真氣逐漸平靜,又悄然無聲地凝聚起來。

大音希聲,大象無形。

鳳霄發現,他的武道境界,似乎陰差陽錯更進了一層。

「崔由妄,你輸了!」

……

郡守府的花廳之內,座無虛席,鴉雀無聲。

縣城內所有大戶,幾乎都被「請」了過來。

容卿的請帖到達李家時,家主本來只想派個不受寵的兒子出面應付一下,沒想到官兵隨後就上門了,將「抱恙在身」的家主強行從床上請到了這裡。

不光是李家,丁、趙、王等人,都有類似的情況。

眾人悶不吭聲,打定主意採取「無論你說什麼我就是不開口不合作」的策略,消極對抗。

要說這次侵吞災糧的罪魁禍首,楊雲跟李沿武義等人已經被抓起來,他們這些人充其量是被脅迫的從犯,都說法不責眾,他們就不信容卿敢把一縣的大戶全殺光。

在崔不去來之前,容卿已經對他們說過一輪話了。

先軟後硬,先禮後兵,先曉之以理動之以情,說現在城中官倉已經沒有存糧了,若等災民們餓急了變成禍患,他們頭一個要打砸要搶糧的就是在場所有大戶人家,這也是關乎各位安危的大事,請各位以大局為重云云。

語重心長的話說了一籮筐,容卿覺得自己喉嚨都快冒煙了,這幫龜孫子就是雷打不動,誰都不肯出頭,個個在那裝鵪鶉,氣得容卿臉都青了。

他忍不住拍了桌子,讓裴驚蟄照著李沿交出來的賬冊開始念,當初捐糧免稅,哪家大戶從中得了多少好處,賬冊上記得清清楚楚,誰也別想賴,再拖延,今日就都別走了。

李家家主終於慢吞吞道:「容御史明鑒,當初捐糧免稅,楊使君說得好聽,實際上到我們手上的,也不過就比當年收成多出一些,但今年洪災,那些糧食我們早就吃光了,眼下家裡人都沒得吃呢,哪裡還有多餘的糧食賑濟災民?您要是不信,帶人去搜一搜便知。」

他這樣說,就是不怕容卿真派人去搜查的。

如果容卿搜不出糧食,回頭這些人就會通過當官的親朋好友,聯名向朝廷告狀。

容卿見過災民與水災過後的慘狀,對這些人更是深惡痛絕,還真就想派人先去搜查一通再說。

然後,崔不去來了。

他毫無排場,身邊連個人都沒跟,自己揣了個手爐,裹著件披風,穿過外面的庭院,悄無聲息到了門口,咳嗽幾聲,臉色本被凍得發白,很快又因咳嗽泛起血色。

除了容卿和裴驚蟄,在場眾人不由自主神色一凜,如臨大敵,還有隨行的年輕人悄悄朝他看去。

這位左月使沒有看他們,他甚至沒有瞧在場任何一人,兀自走到主位落座,眉長眼倦,薄唇淡淡,但看側面又像唇角微微捲起,似笑非笑,彷彿隨時會讓某個倒霉鬼生不如死。

李家家主莫名覺得背脊生出涼意,趕緊閉口不言,繼續裝鵪鶉。

崔不去卻沒向他提問,反而道:「先請楊郡守過來敘話。」

《無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