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3 章

楊雲被帶上來時, 除了精神萎靡一點, 其餘並沒有太大變化。

衣裳還是從前的衣裳, 就是變皺了舊了, 但在其他人眼裡, 楊雲已經判若兩人。

沒了之前一切盡在掌握的意氣風發, 在朝廷敕令沒有正式下達之前, 他名義上依舊是一郡長官,但已與階下囚無異。

楊雲對落在他身上的各異目光視若無睹,甚至也沒看崔不去。

一本賬冊經由裴驚蟄的手, 放在楊雲面前。

先前,李沿將他們與楊雲、當地大戶的往來都隱藏在秘戲圖內,借此掩蓋賬冊的存在, 一是為了要挾楊雲, 二是為了關鍵時刻給自己留條後路,不得不說他的確有些小聰明, 可惜遇上了鳳霄這個大魔頭, 直接將他金屋藏嬌的地方掀了個底朝天, 連帶秘戲圖也無所遁形, 落入崔不去手中。

當時對付楊雲時間緊迫, 崔不去也沒工夫慢慢琢磨這些秘戲圖裡具體隱藏的賬目,但在楊雲和武義被捕之後, 李沿的對抗就成了毫無意義。相反,他為了以後給自己減輕罪責, 爭取從寬處置, 還會積極提供線索,將秘戲圖內隱藏的賬目都重新寫一遍。

崔不去等人這才發現,同一張秘戲圖內,竟還隱藏著兩套賬目,一套是給楊雲和那些大戶看的,一套是李沿武義他們自己知道的,也就是說,光遷縣這些官員在當初受命侵吞災糧時,也瞞著楊雲,中飽私囊了一些。

這種小聰明要是能放在國家大事上,為朝廷與突厥和高句麗的情報往來間做點貢獻,說不定還更有用,顯然李沿沒有這種見識,所以他一輩子止步於一個小小的縣丞,並且很快就要連縣丞都當不成了。

「這本賬冊裡,有關李氏、丁氏等人,在捐糧免稅中得到的好處,是真的嗎?」

纖長白皙的手指,將賬冊又往他面前推。

楊雲下意識往後縮了一下,這幾根漂亮無害的手指對他來說卻好似妖魔鬼怪,令人心生疑竇。

「……是真的。」楊雲啞聲道。

李家家主不滿道:「使君,您還未翻開來看,怎知是真是假?就算朝廷欽差,也不可顛倒黑白吧?」

楊雲也不知中了什麼邪,原先的趾高氣揚消失無蹤,聽見李氏的話,反倒一五一十全倒出來:「我雖也姓楊,卻因父母早逝,與陛下關係不算親近,家中也無餘財,才會想趁著在任這幾年多撈一點,這次大災發生之後,我本想留一點在官倉,免得鬧大了不好收拾,是李庚極力慫恿我,說大災時的米糧貴比黃金,多囤一些,就可以多賺一些,朝廷不會坐視光遷郡無糧可用,等御史下來,說服他陳奏求救,朝廷一定會再撥糧草,到時候再用於賑濟……」

李庚再也坐不住了,他一蹦三尺高,打斷楊云:「明明是你自己下的決定,與我們有何關係!」

楊雲冷冷看著他,也不反駁,也不言語。

李庚深吸口氣,對容卿和崔不去拱手道:「兩位郎君,楊雲是本郡郡守,之前又是何等權勢熏天,沒有他的首肯,我們怎敢擅作主張?便是當時為了討好他,說了一兩句諂媚的話,可最終作主的還是楊雲啊!」

他知道比起容卿,崔不去才是兩人之中權力更大的那個,所以說話時視線大半落在崔不去身上。

但李庚失望了,崔不去平靜無波,姿勢跟剛才進來坐下時一樣,甚至連眉毛都維持相同的弧度,根本無法從中窺得什麼秘密。

崔不去甚至沒有理會李庚的辯解,在他剛說話時,就毫無縫隙地接上自己的話:「為了自己減輕罪責,我認為你現在把家裡囤積的糧食交出來,還不晚。」

又回到最開始的話題,李庚面皮抽動了一下,苦著臉道:「小人家中果真沒有餘糧了,您若不信,大可派人去搜查!」

崔不去問:「真的沒有嗎?」

他的聲音很輕,離得稍遠一些甚至聽不見,語氣也很輕柔,如果鳳霄在這裡的話,一定能判斷出他這種語氣就是即將發生大事的前兆。

可惜鳳霄不在場。

所以李庚也就點點頭,真誠而討好地道:「真的沒有了,但凡還有,小人一定馬上交出來!」

說完他又加了句:「多虧崔先生和容御史在,縣城才能這樣太平,否則那些災民早就鬧起來了。」

崔不去笑了一下,似對李庚的恭維挺受用的,然後他對裴驚蟄道:「去把人都帶上來。」

裴驚蟄應聲離去,不一會兒就帶了五個人上來。

確切地說,是五具屍體。

李沿,武義,還有幾個李庚叫不出名字的人,現在都已經變成冰涼的屍體,身上乾涸或未乾的血跡都顯示他們曾經受過酷刑,連臉上也不例外,其中一具屍體的眼睛甚至被挖掉,留下一個黑漆漆的血洞。

但經常跟他們打交道的人,都能從這幾具屍體的外貌和衣著上認出死者身份。

濃烈的血腥味瀰漫整個廳堂,連熏香都蓋不住。

在場的人哪裡見過這個,作嘔聲此起彼伏。

連容卿也忍不住變了臉色,摀住口鼻扭過腦袋。

李庚發現自己盯著武義有些久了,久到他連武義額頭上那道血疤都能清晰在腦海裡映現出來,胸口湧上一股滯悶酸氣,耳邊又傳來嘔吐聲,他也忍不住把上一頓飯吃的,全都乾乾淨淨吐出來。

血腥味,屍臭,嘔吐物,單是一樣就足夠令人窒息,更何況幾樣加起來,眾人只覺得自己要活活熏死過去了,有人實在待不住,起身想要逃離這令人窒息的地方,卻被門口刀鋒出鞘,寒光閃爍的左月衛震懾住。

「武義和李沿都是朝廷命官,就算你是左月使,也無權說殺就殺……」楊雲顫聲道,看崔不去的眼神如同見到惡鬼。

「可是我已經殺了。」崔不去還是很平和溫柔的口吻。

楊云:……

他忽然覺得自己在密室挨揍也不是那麼難堪的事情了,起碼現在還有條命在。

崔不去望向李庚等人:「武義和李沿作為侵吞災糧的幫兇,業已伏誅,楊雲是主謀,要押送京城受審,我不會動他,但你們的作用甚至還比不上李沿。」

李庚再也保持不了鎮定,他瞪著崔不去,色厲內荏:「當今唐國公與我同出一宗……」

他是個聰明人,知道拿背景威脅最得罪人,但知道歸知道,眼下的變故已經遠遠超出他的認知,當一個人對自身失去底氣時,就只能拿外力來當救命稻草了。

崔不去溫柔冷靜的打斷他:「連陛下的堂侄我都能抓,更何況你只是出了五服的遠親,唐國公願不願意認你,還是二話。我最後問你一次,願不願意把糧食交出來賑災?」

四目相對,李庚胸膛起伏。

他知道自己現在最明智的選擇就是服軟,乖乖把存糧交出來。

但李庚在光遷縣待久了,雖然他沒當官,但李家在光遷就是說一不二的象徵,在楊雲之下,就連黃略他們,也要對李家人客氣禮讓三分。

就這樣認慫,實在有些不甘心。

李庚的猶豫看在崔不去眼裡,僅僅過了幾息,崔不去說了一聲「那好」。

那好?

那好什麼?

李庚茫然不解,就聽見崔不去道:「去請鳳二府主出來。」

鳳霄很快出現。

李庚不認識對方,但並不妨礙被對方的耀眼外表吸引住視線。

廳堂內許多人都和他一樣。

在鳳霄進來的瞬間,似乎連廳內令人作嘔的氣息都消散了許多。

崔不去介紹道:「這位是解劍府二府主,鳳霄。」

許多人還是茫茫然,並不知道解劍府是個什麼地方,但至少官員們知道,李庚也有所耳聞。

鳳霄沒說話,甚至沒朝周圍多看一眼,他走到李庚面前,帶著傲然審視的目光。

「你就是李家的家主?」

李庚下意識應了一聲是,還未來得及拱手行禮。

他萬萬沒有想到,這竟成了他人生中最後的遺言。

只有一個字的遺言。

劍已入衣,穿透胸膛。

血光濺上旁邊的人,對方尖叫起來,大男人驚恐時的尖叫居然絲毫不遜女子,都讓人生出皺眉的衝動。

李庚的長子大叫一聲想要撲上來,被裴驚蟄踢開,整個人直接滾到旁邊去。

鳳霄隨即把劍拔出,李庚木木往後倒去。

一劍穿心,沒有任何挽救的餘地。

「都閉嘴,不然就繼續殺。」崔不去咳嗽兩聲,趕在驚叫躲藏的混亂之前開口。

所有人硬生生控制住自己的聲音和面部表情,有的更死死捂上嘴巴。

「李庚,我已經殺了,也不在乎多殺幾個。」

崔不去掃視全場,幾乎每個人都在他目光到達自己身上之前深深埋下頭去,不敢與他對視。

沒等李家長子說話,丁家家主首先作出反應,他撲上來跪倒,迭聲道:「我交!我交!我家還有餘糧,藏在自家隔一條街的宅子地窖裡,我現在就帶您過去吧!」

崔不去歎了一聲,似很遺憾的口吻:「早這樣,不就不用死了嗎?」

其他人打了個寒噤,也都爭先恐後上前投誠,生怕說晚了,這條小命就沒了。

只有裴驚蟄疑惑地看著站在崔不去身後盡心盡職充當背景的鳳霄,後知後覺恍然大悟:他家郎君還在閉關,這應該又是秦妙語假扮的,難怪從頭到尾透著彆扭,若換了真的郎君,這時候肯定不可能那麼安靜,怎麼也得誇一下自己劍法精湛例無虛發了。

似察覺他的心思,那個「鳳霄」轉頭衝他眨眼一笑,嬌俏頑皮,果然不像鳳霄會露出的笑容。

裴驚蟄嘴角抽搐。

《無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