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71 章

第171章

入夜漸深, 寒意漸重。

小爐內的星火已近強弩之末, 明滅不定, 偶有風來, 卻令它越發掙扎, 不肯熄滅。

寒風從四面八方悄然而至, 鑽入袖口衣領縫隙, 囂張狂妄,呼號咆哮。

亭中二人相對而坐。

一人神情悠然。

一人面色冷厲。

面對崔不去的詰問,蕭履半點不著急, 反是笑出聲:「崔不去啊崔不去,你聰明一世,怎麼突然糊塗起來?你能邀請我合作, 我就不能跟突厥人合作?」

崔不去定定看了他片刻, 所有冷厲散作淡然,瞬間半分火氣也沒, 還點頭贊同道:「蕭樓主說得對, 是我唐突了。」

蕭履挺佩服他的涵養, 換作旁人被叫到這裡耍了半天, 怕是立馬就大發雷霆, 崔不去竟還能壓下脾氣瞬間平靜,連蕭履也看不透他的喜怒。

所有暴風雨悉數收斂停息, 散得乾乾淨淨,在崔不去臉上找不到半點痕跡。

但崔不去平靜, 不代表別人也能和他一樣平靜。

他身旁的關山海就忍不住沉聲道:「非我族類, 其心必異,不管怎麼說,你是漢人,竟然勾結外族亂我中原河山!」

蕭履戲謔道:「我是南朝人,並非你們大隋子民,而且你們現在與突厥停戰,將七王子封侯拜相,不也算是與突厥勾結麼?」

關山海怒動顏色,卻生生強忍下來。

沒有崔不去的命令,無論如何他也不會妄動。

蕭履見狀,對崔不去笑道:「你身邊的人,雖然武功不怎麼樣,忠心倒是比我的人強多了。」

崔不去冷冷道:「你今夜引我至此,就是為了給窟合真製造機會,你們合謀了什麼?」

蕭履微微一笑:「我是來給你下戰帖的,你,敢接嗎?」

他眼中殊無敵意,反倒面色融融,溫和平靜。

恰恰相反,蕭履一直認為,世上最懂自己的人,正是崔不去。

若非崔不去幾番阻擾,雲海十三樓不會屢屢折損人手,連連失敗。

只可惜,兩個天縱奇才又同樣身有殘缺的人,當不成朋友,就只能注定為敵。

而且,是不死不休的敵人。

但,這世上,兩人之間,並非只有親人,朋友,愛侶這樣尋常普通的關係,能遇到旗鼓相當的對手,才更加難得

正如蕭履望著崔不去,面帶微笑,耐心等待他的答覆。

崔不去也正在審視蕭履。

他望見對方蟄伏在安靜之下的野心和瘋狂。

他也明白蕭履為何會有這種瘋狂——

因為不甘。

若生來殘疾,又是癡愚兒也就罷了,渾渾噩噩過一輩子也未嘗不可。

偏偏上天賦予了他耀眼的外表與能力,卻不給他一個好的起點。

眼看南朝皇帝昏聵無能,眼看隋朝日益壯大,眼看楊堅生了個好女兒就能問鼎九五,既然這些不如他的人都能身登至尊,為何蕭履不能?

哪怕不為當皇帝,如此轟轟烈烈過一生,也好過在南朝皇帝那等人的手下,窩囊低調忍辱負重。

崔不去望進對方的眼睛。

在那黝黑深處,一團星火若隱若現,在最冰寒最徹骨的冬夜中也不肯熄滅。

他不願不甘不想為任何人低下頭顱,即使那個人,是皇帝。

「崔不去,你懂我,可你贏不了我。」

蕭履憑虛點點崔不去的胸口,又指了指自己。

「你的皮相筋骨都是冷的,心卻是熱的。而我與你不同——」

他忽然笑了。

「我從裡到外,都是冰冷無情的鐵石心腸,再怎麼捂,也捂不熱。」

「所以,崔不去,這一戰,你敢接嗎?」

「若你不接,就此認輸,即刻離開京城,遠走高飛,再不會管這裡半點閒事,我亦不會為難你。」

他的語調輕緩淡雅,若拈一枝花,慢慢轉動欣賞。

秦妙語心中繃著一根弦,即使知道崔不去不可能丟開責任一走了之,也禁不住緊張。

她更擔心,崔不去若不答應,姓蕭的這廝會不會軟的不成來硬的,直接對他們動手。

但還未等崔不去回應,遠遠處便傳來馬蹄聲。

塵土飛揚,疾聲沓沓。

秦妙語猛地回首。

一人一馬從城門處而來。

對方彎腰伏低身體,雙腿夾緊馬腹,以求胯|下駿馬的速度更快一些。

狂風將寬袍大袖刮得高高揚起,身形卻在燈影中幾近模糊。

「崔尊使!」

來人甚至等不及近前才出聲,遙遙便喊了起來。

聲音不掩焦灼,似有軍情十萬火急。

崔不去卻突然看向蕭履。

「你做了什麼?」

蕭履有趣道:「你猜?」

不必崔不去猜,裴驚蟄很快就策馬疾馳近前。

在遠處隱隱約約的薄光下,秦妙語他們竟能看見對方滿佈額頭的冷汗,與煞白的臉色。

「崔尊使,出事了!」

裴驚蟄甚至顧不上蕭履在場,又快又急喘氣道:「秦|王府不知怎的起了變故,太子、太子妃他們都受了傷,他們還說、說郎君是傷人的兇手,如今郎君他已被抓去下獄了!」

秦妙語長孫菩提等在場眾人大吃一驚,無論如何也沒想到會出現這種局面。

他們一下子想到蕭履身上,俱都面色不善望向對方。

蕭履好聲好氣提醒道:「你們現在回去,說不定還來得及幫他求個情。」

崔不去冷冷看他一眼,大步走至裴驚蟄身邊,縱身上馬,掉轉馬頭,拋下一句「攔住蕭履勿讓他入城」便揚鞭策馬朝城內方向疾馳而去。

他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城門之後。

面對幾人隱隱包圍,蕭履身後的護衛也都簇擁上來,雙方一時成對峙之勢。

蕭履卻動也未動,既沒有上前追擊崔不去的意思,也沒有向秦妙語他們動手的意圖。

他雙手攏袖,唇角笑意若有若無,似早已將一切掌握。

「你們想要杵在這裡盯著我,我卻不想在這裡繼續吃西北風了,讓崔不去好自為之吧。」

……

崔不去將馬催得很快,馬蹄撒開四肢在官道上奔馳的同時,他的五臟六腑似也跟著劇烈顛簸,翻滾欲嘔。

狂風迎面撲來,刀子也似,幾乎刮下一層皮。

此時城中大多數人早已出城看燈賞燈,偌大京師之內,官道兩旁行人寥寥,駿馬得以長驅直入,暢通無阻。

崔不去微微抬眼。

這座燈火輝煌不夜之城的上空,寒冬正捲土重來,風起雲湧,無盡無止,欲將天地摧折冰凍。

他原是準備直闖宮門,行至中途,卻生生勒住韁繩,引得馬蹄高高抬起,昂首嘶聲長鳴。

崔不去沉思片刻,決然掉頭,往另外一個方向馳去。

這一路未曾耽誤分毫,及至刑部大牢門前,崔不去竟覺自己上半身已經被寒風吹得幾乎麻木,握住韁繩的手冰冷僵硬,鬆開時關節喀喀作響,青白交加。

亮出身份,門口看守面露為難,卻不敢多作阻攔,左月局與刑部經常打交道,他們都知道這位崔尊使身份特殊,是個硬茬子。

通常情況下他不會親自出面,但今夜特殊情況,看守也都知道崔不去為何而來。

權衡左右,他們還是放了人進去,不忘請崔不去勿要久留,順道有空在他們上司面前多說兩句好話。

站在門口,黑洞洞的陰森似一張血盆大口,隨時會將人吞噬。

這裡對常人而言是恨不能敬而遠之,一輩子都不要進來的地方。

崔不去卻已經來過許多次了,甚至連他自己也不大記得具體的次數。

因為左月局不設私牢,許多嫌犯到了京城,往往先押送這裡,定罪之後再發往它處。

但這次,似乎卻有所不同。

抬步欲入時,崔不去忽然停住。

他咳嗽起來。

一聲接著一聲,咳得胸腔發疼。

他這才憶起自己方才來得又快又急,馬上顛簸加之寒風刺骨,這種滋味對一個久病在身的人而言並不好受。

尤其是當翻身下馬,腳步倉促,氣息牽扯內裡,冷熱相撞,越發將這種不適激發出來。

他緊緊擰著眉頭,卻壓不住喉嚨刺癢,咳嗽連著腥膻從胸口湧上,又被他生生嚥下。

看守在旁邊看得心驚膽戰,忙小聲問候,殊不知這種情況崔不去早已千回百遍地嘗試過,習以為常,不以為意。

好容易捱過這陣咳嗽,他直起方才微微佝僂的身體,將掩口帕子塞入袖中,舉步走入牢房大門。

腳步聲在空曠陰沉的內部迴盪,似無形重石,一塊一塊壘在嫌犯身上。

不知何處傳來嗚嗚哭聲,間或還有不知內容的喃喃自語,甚至有人撲向柵欄大聲喊冤。

崔不去早已見慣這種場面,連往裡走的步伐都沒有縮減分毫,反倒是有些膽子小點的嫌犯,被他冷眼瞟去,當即脖子一縮,不敢吱聲了。

越是往裡走,就說明嫌犯所犯下的事越大。

很明顯,如果今晚沒有人膽大包天刺殺皇帝的話,鳳霄的位置,一定無人超越。

牢獄最深處,一人盤膝而坐,享受單間牢房的待遇,聽見熟悉的腳步聲越來越近,還有閒情在內心默數。

五,四,三,二,一。

青色衣袖果然出現在眼簾之內。

對方側身而立,從鳳霄的角度,只能看見他的半張臉。

「鳳府主的氣色,看起來還不錯。」對方嘲弄道。

「這不正等著崔尊使過來英雄救美嗎?」鳳霄輕笑出聲。

《無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