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87 章

第187章

只要蕭履想, 與他交往過的人, 無不如沐春風, 引他為知己。

就連崔不去也不例外。

但蕭履清楚, 他內心實則極為驕傲。

容不得半點不完美和瑕疵。

諷刺的是, 他的前半生, 從頭到尾, 處處都是不完美與瑕疵。

出身世家,門第卻已沒落。

博聞強識,卻遇上昏聵君主, 得不到重用。

天分極高,過目不忘,武功資質百十年來難出一二, 偏偏生來帶毒, 縱有深厚內功,也大多用來壓製毒素。

他原本的計劃, 是從南朝內部開始滲透, 因為那畢竟是他的地盤, 陳主勢弱, 南朝勢力錯綜複雜, 能夠利用的機會也多。

但若干年前,宇文宜歡的出現改變了他的想法。

當時北方周朝還在, 宇文宜歡身為北周太子之女,將來還會是皇帝之女。

她一出生就被誤認死亡而遺棄, 可她又與太子嫡女是雙生姐妹, 這個身份微妙而又用處極大,蕭履明暗結合,經營數載,終於有了這個千載難逢的機會。

元宵三日,日蝕,鄭譯劉昉的死,秦|王府之變,大興善寺佛會,種種條件結合起來,天時地利人和,原本十拿九穩勝券在握的事,卻在一夕之間風雲突變。

若非崔不去等人的從中阻撓,若非盟友窟合真的臨時變卦,若他不求盡善盡美,先一步解決隋帝,也許現在外面的天,早就變了。

然而,世上本沒有那麼多的若非。

從一開始,蕭履就知道,他要走的路,壁立千仞,方寸懸崖,別無選擇。

即使他耗盡心力,佈置經營了這麼多年,依舊逃不過死劫。

逆天改命,到頭來,不過是個笑話。

蕭履閉了閉眼,在短短片刻之內將自己半生走馬觀花翻完,內心竟浮起一絲滑稽。

「我,不賭。」他聽見崔不去如此道。

「你怕了。」蕭履笑道。

「是,我怕了。」崔不去淡淡道,不欲多作解釋。

但蕭履一眼就看透他的想法。

「崔不去,我以為你比任何人都學會審時度勢,破釜沉舟,但現在,你明知自己沒有退路,卻不敢再往前一步,為什麼?」

無聲靜默。

崔不去沒有說話。

蕭履笑了:「你有牽掛。你怕你接受我的提議之後,連這裡都走不出去。你在外面,還有想見的人,是不是?」

崔不去恍若未聞:「蕭履,你總說我們相似,不錯,你我際遇、資質,甚至曾被范耘教授過,的確頗為相似,不過,我沒興趣顛覆天下,也沒興趣謀朝篡位,更沒有興趣,去賭一個虛無縹緲的希望。」

說罷,他冷冷道:「你還有力氣說這些話,不如起來探路。」

蕭履歎了口氣:「若有希望,虛無縹緲又如何?你現在越努力想要離開這裡,耗費的心神精氣就越多,就算你不肯賭,只怕也走不了多遠了。」

崔不去現在的情況的確很不妙。

雖然神色平靜,語調也無多大起伏,但那是因為他慣於隱忍壓抑痛苦。

此刻若無身後的石壁支撐身體,恐怕人也站不住了。

每呼出一口氣,都像呼出一團火,燒得心肺灼熱滾燙,幾欲燃燒。

洞窟內冰涼陰冷的氣息與之交雜,非但令痛苦減輕,反而如同冰火相撞,無法相容。

崔不去忍了又忍,終於忍不住,吐出一口血。

蕭履瞇起眼。

他的眼睛已經無法像之前那樣辨物無礙了,但藉著崔不去手上的火折子,依舊能依稀看見地上的血暗紅近黑。

蕭履還有心調侃:「沒想到我們二人,鬥了這麼久,最終卻要同年同月同日同地死,說不定來世還有結識的緣分。」

崔不去冷笑一聲:「我可不想跟蕭樓主再相逢了,還請蕭樓主死遠一點,還我清靜就好。」

手上的火光慢慢熄滅,週遭又一度徹底暗下。

但在明亮消失之前,崔不去看見了石門後面的光景。

那是一條甬道,兩旁還有鑿入石壁的燭台。

若他沒有料錯,他們所在的這一層,應該是地宮一層,有燭台,說明是供人通過的道路,沿著路前行,說不定能找到出口。

但前提是,沿途沒有陷阱機關等著他們。

崔不去吐出一口濁氣,勉力撐起手肘,慢慢站直。

就算蕭履走不動,他也要繼續走,直至離開這裡。

「別走了,留下來陪我吧……」

蕭履在身後誘惑。

聲音彷彿一道無形枷鎖,鎖住崔不去的腳踝,讓他邁不開步伐。

崔不去的確很累了。

這具身軀已經陳腐得經不起任何折騰,卻被他拖著,在鬼門關徘徊了一年又一年。

他需要花費極大的意志力,才能指揮身體,跟上神智。

卻還總是慢半步,沉重而遲滯。

「崔不去,你這麼拚命想要離開這裡,若你想見的人卻不想見你,你又該如何是好?」

「你活得那麼辛苦,成日輾轉病痛之中,卻不為追逐天下至尊之位,有何意義?」

「不如與我一道死在這裡吧,好歹下了黃泉,我也不寂寞!」

背後,蕭履咳嗽連連,邊咳邊笑,邊咳邊說。

崔不去沒有回頭,也沒有理會。

他依舊一步一步,緩慢而艱難地往前邁步。

跨過了石門,進入甬道,眼前伸手不見五指,如同萬丈深淵,陰司地獄。

唯有四肢百骸傳來的痛楚,提醒著他,自己還活著。

身後忽然一陣柔風襲來。

崔不去有所察覺,但無法避開,後頸很快被一隻冰涼的手捏住。

「你不想與我同死,我卻想拉個墊背的。」

蕭履輕輕柔柔道,點住他的穴道,手掌順著後頸往下,貼在他的後心。

「崔不去,就算你不肯賭,我也要跟你賭。」

崔不去說不得話,動彈不得,掙扎不得。

洞窟千百年深埋地下不見天日的陰寒之氣縈繞週身,但他後背隨著蕭履的手貼近,卻像對方突然把一團太陽塞入自己身體,瞬間將數十根骨頭焚燒化為灰燼粉末,在冰火之間輾轉反覆痛苦無常不得解脫。

皮肉被無形的鉤子翻攪扯弄,彷彿要將整個人都撕碎了重來,滾燙的熱浪岩漿在週身滾動冒泡,卻無法融化森寒入骨的陰氣,雙方僵持不下,彼此以崔不去的身體為鬥法之所,不將對方吞噬殆盡就不罷休。

但凡人之軀,又如何承受得住這樣的折磨,更何況這具身體,原本就脆弱不堪,根本無需這樣的激烈變故,只稍輕輕一推,立時會粉身碎骨,萬劫不復。

他微微睜眼,無神望住前方虛無處,嘴唇不自覺張開一點,似想發出呻|吟,最終卻歸於無聲。

痛苦到了極點的時候,神智魂魄不堪忍受,竭力掙脫了軀殼的束縛,飄飄然往上走。

再差一點點,他就可以徹底解脫,永遠不必纏綿於病痛之中。

生母的仇,他已經報了。

左月局有長孫和宋良辰在,也不必他多費心。

世上聰明人多得是,朝廷必然可以很快找到一個新的左月使,走馬上任。

至於這樁案子,蕭履將與他一道,長埋地宮之下,屍骨與泥土同腐,幾月之後,想必就已面目模糊,不復名字。

所有恩怨情仇逐漸遠去,最終飄蕩消失。

一切執念,不過虛妄表象。

你看,清清靜靜地待在這裡不好嗎?你有我這個對手,就算下了黃泉,也不會寂寞。

不知名的聲音在耳畔飄蕩,流連滲透,溫柔帶毒。

崔不去混混沌沌,被人牽引著,從石門下走過,穿越漫長的甬道,時辰凝止不動,冰火交加的灼燒寒凍之苦也完全消失,身體輕盈,連步履的邁動都可忽略不計。

他許久沒有如此輕快愜意行走了,那是過去不敢妄想的感覺,崔不去甚至從未覺得,自己還能有想像常人一樣的時候。

不,比常人還要還要舒適,照這樣走下去,不出多久就能……

就能——

即使被一股力量不由自主牽引向前,他也忍不住以相反的意志,逼迫那股力量停下。

冥冥之中,似還有什麼東西未想起來。

那東西,好像還十分重要。

他疑惑地舉目四顧,又低下頭,卻無論如何也想不起來。

那股力量又在後面,推著他一步步往前。

到底是什麼想不起來?

他生出一點迫切希望得到答案的焦躁。

懷中一物滑落出來,落在地上,玉石相撞,發出清脆璁瓏。

響聲令他模糊的神思驟然清醒片刻。

那好像,是一塊玉。

他依稀想起,回京之後的某夜,也許是上元燈節那晚,他前去東市赴約,路過一間鋪子,看見一塊玉,順手便買下了。

那塊玉上,雕著的是——

他蹙眉苦想,勉強搜索記憶裡的每一點細節。

好像是,一隻鳳凰。

那鳳凰栩栩如生,驕傲昂首,欲飛九霄,他一看就覺得神似某人。

崔不去微微一震,忽然停住腳步,任憑那股力量再怎麼推動,也不肯往前。

他還有事沒做完。

他還有人要見。

他不能走。

他不想死。

他要活下來。

伴隨這個念頭一起,潮水般的痛苦再度四面八方入體,狂潮洶湧,幾乎沒頂。

崔不去在半昏半醒的無意識中,根本不知道血從自己嘴角不斷溢出,身體止不住抽搐顫慄。

他並未看見,自己身後的蕭履,業已形容枯槁,滿頭華髮。

蕭履印在他後心的那隻手,已經從原來的瑩潤修長,變得皺褶萎縮,狀若白骨,極為可怖。

一口血吐在崔不去後肩,蕭履頹然鬆手,歪向一旁。

他甚至沒有力氣再睜眼看一看這渾濁的人間。

曾經以為自己會很不甘心,但到了這個地步,反倒有些天地塵埃落定的寧靜。

這個葬身之地倒也不錯,起碼供奉佛寶的地宮,不會像其它地方那樣污穢骯髒。

可惜,終究是鬥不過天。

蕭履嘴角微微揚起,扯動蒼老乾枯的皮膚,不復從前半點丰神如玉,甚至連最熟悉的人,可能都認不出來。

他的眼神從空茫遙遠處收回,落在身旁的崔不去身上。

崔不去,祝你好運。

若挨不過去,就與我作伴吧,我們黃泉地獄,再鬥個痛快便是。

渾渾噩噩中,依稀有人對他說出這麼一句話。

崔不去已經分不清究竟是幻覺還是現實,正如他分不清自己到底是神魂出竅,還是尚在人間。

來自陰冥的力量一直想要將他的魂魄勾出來,神魂與身體在進行一場激烈搏鬥,不死不休,哪一方都不肯先行認輸退出。

他飄蕩徘徊在幽暗無邊的不知名處,全憑最後一點清明維持,才始終不肯被外力推拉走,甚至在一點點往來路回去。

未知過了多久,崔不去才感覺到意識在身體裡的緩慢甦醒。

疼痛更加劇烈,不僅是身體,還有腦袋,像被一隻手伸進平靜的池塘用力攪動。

他不自覺,輕輕地,歎了口氣

歎息聲傳出很遠,又被牆壁擋回來,層層迴盪。

他勉力睜開眼。

自然,入目還是一片黑暗。

但他敏銳地感覺到,身邊已經沒了第二個人的氣息。

「蕭……履?」

崔不去沒有得到回答。

很快,遠處傳來凌亂的腳步聲。

像是一個人走路不穩,踉踉蹌蹌,細碎不一,時輕時重。

會是誰?

隋帝、長孫,或者窟合真豢養的蠱人。

也可能是鳳霄,或屠岸清河。

但不管朋友還是敵人,他都沒有力氣再動一下了。

腳步聲越來越近。

還帶著一團光,隨著主人的步子而上下顛簸震顫,模模糊糊映出身形輪廓。

應該是……一名女子。

崔不去蹙眉。

他的腦子現在有些混沌,起初還以為是喬仙,過了好一會兒,才想起喬仙早就被他打發去外地,斷不可能出現在這裡。

不是喬仙,也不是秦妙語。

他很快得到答案。

對方趨前停住,喘息,微光照亮她的面容。

原本姣好清麗的玉顏卻多了幾分不相稱的猙獰。

眉心一道豎痕,是被刀子生生劃開,皮肉往外翻,血順著鼻樑留下乾涸的痕跡,額頭上一鼓一鼓,似有什麼活物在下面竄動。

宇文宜歡怔怔看著他,又將目光移向他的旁邊。

崔不去這也才看見,一頭畫法,早已悄無聲息的蕭履。

「蕭郎!」

淚混著血從眼眶流出,宇文宜歡猛地跪下將蕭履緊緊抱住,絲毫不畏懼對方枯槁蒼老的冰冷身軀。

你為什麼不等等我?

少女無聲吶喊,雙目幾乎凝聚了半生的悲哀。

對她而言,蕭履是天,是地,是她整個前半生。

她出身富貴天家,卻從未當過一日公主。

樂平公主,宇文娥英,宇文贇,隋帝,獨孤皇后,這些血緣至親之人,離她太遙遠了。

即使奉蕭履之命接近公主母女,宇文宜歡也從未將她們當作自己人。

能讓她毫無保留的,只有蕭履。

因為這個男人,從她記事起,就教她讀書識字,教她武功陰謀,兩人雖名為兄妹,但就算蕭履要她脫衣獻身,她也會毫不猶豫,為對方獻上自己的處子之身。

可惜蕭履自始至終,都沒有這樣要求過,他身邊從來不缺美女,而他的心思,也全在天下大業。

甚至,蕭履放在對手崔不去身上的注意力,都比她要多得多。

宇文宜歡流乾了血淚。

而蕭履的身軀,再也不可能重新溫熱起來。

她緩緩抬起頭,盯住崔不去。

後者漠然回視,無所畏懼。

「蕭郎都死了,你為什麼還沒死?」

宇文宜歡放下蕭履,從自己眉間捏出一條長線蠱蟲,另一隻手則伸向崔不去,沿著他的脖頸往下,劃開衣襟,曖昧輕柔。

「你將蕭郎害成這樣,不能就這麼輕易死去,應該比他還慘,還能稍解他九泉之下的痛苦。」

鎖骨以下的肌膚被指甲劃開一條血痕,宇文宜歡將蠱蟲靠近,後者迫不及待吸附上去,拚命吮吸鮮血。

她一鬆手,蠱蟲隨即躥入血肉之中,只露出短短一截尾巴。

很快,就連尾巴也不見蹤影,宇文宜歡扯開對方衣襟,看著蠱蟲在皮下胸口緩慢遊走,不由滿意一笑。

「接下來,我要把你的心挖出來,不過你放心,有這蠱蟲在,就算你沒有心,一時半會也死不了,也許還能仔細感受一下,沒了心,是怎樣一種感覺。」

她輕聲慢語道,雙手慢慢將崔不去的衣服拉開,臉上有種近乎虔誠的認真。

崔不去只覺身體像被分成三部分。

一部分是自己體內原本的病痛。

一部分是蕭履方才渡過來的功力。

還有一部分,則是蠱毒。

三方都想以他的身體為戰場獨霸天下,彼此激烈搏鬥,誰都不肯輕易退讓,後果則是崔不去嘴角不斷溢出黑血,顯然身體已經到了強弩之末,經不起半點摧折。

但宇文宜歡卻不管不顧。

她根本不在意崔不去有多痛苦,對方越痛苦,她才越開心,甚至崔不去若能將自己現在的感受具體描述出來,只怕宇文宜歡會高興得拍起手來。

她專心致志地撫摸對方的胸膛,挑選適合下手的地方。

終於,宇文宜歡露出滿意的笑容。

她覺得可以從胸膛中間豎著劃開,再將手伸進去,把心掏出來。

突然間,一把劍無聲無息遞向她的後背。

宇文宜歡若有所覺,心頭警鐘大響。

對方從甬道那邊走來,這麼長的時間,她居然等到對方近身才察覺,可見對方武功之高,定不下於從前的蕭履。

這個想法從腦海裡一掠而過,劍鋒已經從她的後背穿胸而過。

宇文宜歡面露茫然。

從她在地上抓起蠱蟲塞入自己體內時,她就已經做好作為蠱蟲容器,痛苦死去的準備。

她知道自己武功不行,所以只能靠這玩意兒,去幫蕭履,哪怕自己的下場會很慘。

可她最終找到蕭履時,對方已經死了。

她所有苦心與犧牲,悉數化為烏有。

劍鋒被血染紅,須臾飛快抽出,她被直接踹飛出去,劍從她脖頸捲過,少女當即身首分離,血光潑濺上石壁,腦袋隨之滾落遠處。

崔不去則被一隻臂膀攔腰摟住。

他隱約聽見有人在喊自己的名字,接連數聲,焦灼震怒恐懼。

崔不去勉強睜開眼,待要說話,又吐了口血。

然後他看見,鳳霄整張臉都變了。

驕傲的鳳二府主,何曾有過這樣的神情?

崔不去忽然有點想笑,開口卻是:「幫我把蠱蟲挑出來……」

鳳霄緊緊盯住他皮下心口處的游動,咬著牙道:「我不敢下手。」

他居然也會說不敢。

崔不去更想笑了。

「左右不過是,活與死。」他閉上眼,淡淡道,「我把命交給你,死亦無怨。」

鳳霄神色一動,想說什麼,又忍住了。

他點亮火折子,藉著光,從袖中摸出一把匕首,在火上烤過片刻,刀尖對準崔不去的心口,卻遲遲沒有劃下去。

「快……」

蠱蟲似又鑽得更深一些,崔不去痛得身體抽搐,已是神志不清。

鳳霄不敢再遲疑,他看準一處蠕動,手起刀落,黑點在血水中蠕動,企圖隱匿身形,卻被鳳霄兩手捏住,往後抽出。

「嗯……」

崔不去痛得瞬間睜開眼,滿臉蒼白冷汗,雙目失去焦距。

鳳霄將蠱蟲抽出之後,直接就用火燒死,動作極快,又攔腰抱起崔不去,遠離宇文宜歡的屍身。

崔不去模糊感覺他帶著自己往前疾奔,雙手卻很穩,盡量不令他感到顛簸。

換作一年之前,在六工城初見的鳳二,怕是不會有這種關切的,崔不去有些感歎。

對方卻誤以為他再度毒發,身形驟停,低首緊張道:「怎麼了?」

崔不去:「無事。」

只要還能忍的病痛,他一律歸結為無事。

鳳霄順勢將他放下。

崔不去問:「你怎麼找過來的?」

鳳霄:「我是追著宇文宜歡過來的,這女人不除,終究是個禍患,沒想到正好遇上你了。」

他與屠岸清河先後追入地宮,兩人再度交了一回手,卻因地宮塌陷,很快失散,鳳霄在地宮下的祭壇兜兜轉轉,幾次險死還生,虧得他武功奇高,屢屢化險為夷。

這時長孫帶著隋帝被蠱人一路追殺,卻撞上屠岸清河。

蠱人早已敵我不分,絕不會因為屠岸清河是窟合真一方的人,就放過他,長孫與隋帝被苦苦追殺,多了個屠岸清河,反倒解了燃眉之急,趁機逃走。

「我在前方遇到他們,長孫找到了一條出路,我讓他先送陛下出去,自己繼續來找你,結果就看見了宇文宜歡。」

他語氣略急,敘述這些事情,也都是三言兩語帶過,將凶險化為寥寥幾語平淡。

因為鳳霄知道對方肯定要問,他不能不說,卻不希望將工夫都浪費在這上頭。

崔不去見過鳳霄的許多面,卻從未見過他如此心急火燎的一面。

「這麼說,屠岸清河還在這裡,而且沒死。」崔不去道。

「我希望他被蠱人纏住,兩敗俱傷,最好永遠不要出現在我面前了。」鳳霄道。

崔不去微微一笑:「你這個願望,恐怕是實現不了了。」

通道的盡頭,出現一個人。

他提著一盞燈籠,慢慢地,由遠及近,緩步而來。

若死在蠱人手下,那麼屠岸清河,也就徒有虛名了。

鳳霄歎了口氣:「真是陰魂不散!」

但他卻不急著起身與對方交手,反是不知從何處摸出一塊玉珮,遞至崔不去面前。

「這是你方才遺落的。」

崔不去瞟了玉珮上的鳳凰一眼,搖搖頭。

「不是我的。」

鳳霄:「那是誰的?」

崔不去淡淡道:「也許是宇文宜歡的吧。」

鳳霄氣笑了:「你說句實話會死嗎?」

崔不去:「我的確快要死了。」

鳳霄臉色微變。

崔不去話鋒一轉:「不過,若你贏了屠岸清河,說不定我會說,你想聽的實話。」

鳳霄:「我更希望我回來時,你還能好好活著,與我說話。」

崔不去認真道:「我盡力。」

鳳霄低頭吻住他,這回崔不去沒有抗拒,也許是他已經沒了氣力,他僅僅是藉著後面的石壁,微微抬起下巴,任憑對方需索。

片刻之後,二人分開,鳳霄將玉珮收入懷中,起身走向屠岸清河。

崔不去望著他離開的身影,慢慢閉上眼睛。

屠岸清河站住沒動,彎腰將燈籠放在一旁。

「如果可以,我希望我們這一戰,是在地面上。」

鳳霄翻了個白眼:「你當老子願意和你在這裡打嗎?」

屠岸清河認真點頭:「既然這一戰不可避免,那麼,我們就各憑本事。」

鳳霄哼笑,二話不說,身形迅若閃電,倏地撲向敵人!

二人轉瞬身影交纏。

一人用刀,一人用弦。

刀光炫目,遠遠壓過了敵人的氣勢,鳳霄袍袖揚起,在排山倒海的刀氣之中甚至顯得勢單力孤,搖搖欲墜。

但他袖中兩道琴弦一出,立時破開對方的刀氣,屠岸清河不得不隨即變招,身形拔地而起,刀光以烏雲蓋頂之勢澎湃推下。

鳳霄從腰間抽出一把軟劍,手腕微振,灌注了真氣的軟劍旋即筆直剛硬,寒氣縈繞。

刀光轉瞬即至,形若猛虎下山,急欲捕獵而食,勢不可擋,忽而又若天際雷雲翻湧,狂風席捲,摧折天地萬物。

就連離得稍遠的崔不去,亦覺殺氣森森而至,綿綿不絕,令人駭然變色!

崔不去未曾見過數十年前風華正茂的狐鹿估,但他曾聽范耘說起過狐鹿估的武功路數。

當時范耘還曾親身演示,雖然略有不足,又無法精確還原,但崔不去仍能從那寥寥幾招裡,看見當年第一高手的凌厲霸氣。

而屠岸清河,這個在此之前從未踏足過中原的青年,他的武功雖然來自狐鹿估,又與對方有所不同。

常年在雪山上靜修練武的屠岸清河,心中除去武道,再無其它,純淨的練武之心,也讓他的武功更為純粹,雖然少了幾分霸道,卻更多幾分出塵之氣。

假以時日,此人定然青出於藍,成為一代宗師。

但,那應該是很久以後的事情了。

眼前他的對手,比起他,並無半分遜色。

鳳霄雖然極少涉足江湖,但他同樣天資奇高,不久之前甚至剛剛突破瓶頸,更進一步,成就武道至臻境界。

兩人在此風雲一戰,除崔不去之外,竟別無旁觀者,未免有些可惜。

鳳霄並無必勝把握。

他很清楚,自己與屠岸清河的實力在伯仲之間,也就是說,兩人的勝負,乃五五之數。

一個很難察覺的差錯,一個微小失誤,都有可能鑄成敗局。

而他不能敗。

他身後還有一個人。

漫天刀光盤旋而下,鳳霄卻靜立不動。

他沒有急著躲閃或應對。

因為他還找不到對方所在的方位。

佈滿視線的刀光,實則都是虛影,但虛中有實,若無法分辨虛實,下一把刀,很可能就會出現自己的身體裡。

鳳霄忽然縱身而起!

他持劍迎向其中一個方向。

身隨劍出,劍與人合!

他的身形已與劍光合二為一,破入刀光!

須臾,光芒驟然炸開,絞在一處的兩團身影驀地分作兩處,各自落在石壁懸崖的凸起。

屠岸清河的右肩斜下至左腹,裂開一道長長的血口,正往下鮮血滴答。

而鳳霄的手臂也多了一圈血痕,正滲透衣裳往外洇染。

兩人的臉色微微發白,顯然不止受了內傷。

再戰下去,除兩敗俱傷,皆死於此之外,別無第二個結局了。

鳳霄不想死在這裡,他還想帶一個人出去。

但他不會將這個想法說出,反是對屠岸清河道:「你心有牽掛,戰意不誠。」

屠岸清河面色微變,顯然讓他說中心事。

鳳霄:「不如改日再戰。」

屠岸清河沉默片刻:「何日?」

鳳霄:「三年為期,三年後的今日,峨眉山金頂見。」

屠岸清河一言不發,轉身便走,他的身形極快,轉眼就消失在黑暗之中。

鳳霄看得出他內心急促匆忙,不掩焦慮,因為對方甚至連給自己止血都顧不上,眼角餘光一瞥,鳳霄看見方才對方立足處,宇文宜歡的屍首,心下似乎明白了什麼。

但他沒空去琢磨旁人的心思,腳下未停,疾步走至崔不去身旁,然後猛地停住,彎下腰,以平生最大的溫柔,慢慢將人扶起。

手忍不住從對方心口拂過,感覺到微弱的溫意,心下忍不住一鬆。

鳳霄輕聲道:「我背你出去,好不好?」

崔不去動了動,看了他一眼,又合上眼睛,點點頭。

鳳霄將人背起,幾乎一步一停,走得極慢,但也極穩。

「你答應我,離開地宮的時候,你還醒著。」

片刻之後。

又或許是許久之後。

鳳霄才聽見背後傳來幽幽一歎。

「我答應你。」

崔不去從來不輕易承諾,但他一旦答應了,就一定會做到。

但,鳳霄非但沒有因為這一聲允諾而放鬆,反倒慢慢揪緊心情。

沒有人比他更清楚崔不去的求生欲,也沒有人比他更清楚崔不去的傷勢。

就算再想活下去,這樣傷痕纍纍,身體又要如何堅持?

即使求遍天下名醫,那也得是離開這裡之後,才能做到的事情。

「你若是做到,我就告訴你一件事情。」

「……嗯?」

「崔不去,我喜歡你,你若活著,我可以將就委屈一下,陪你一輩子,你若死了,就算左月局的人將你安葬好,我也會掘墳挖骨,挫骨揚灰,讓你魂飛魄散,不得超生。」

鳳霄的聲音極冷,冷得幾乎可以將人直接凍住。

崔不去卻微微一笑。

不知是否蕭履渡給他的功力裡,天池玉膽的確發揮了作用,又或者以毒攻毒,反倒互相壓制,他在熬過最艱難的階段之後,此刻已經沒有方纔那麼難受了。

但他並不打算那麼快說出來。

可以欣賞到鳳二府主的告白與低頭,怎麼能不多享受一會兒?

大不了,出去之後,少坑他一回,也就是了。

《無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