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0 章

凌樞發燒了。

這燒還不是普通的熱度, 是上四十度的高燒。

家庭醫生力有不逮,讓他們連夜送來醫院。

早些時候, 岳定唐還認為他是故意生病來逃脫逼問受斥, 直到摸上對方額頭,感覺到來自掌心的滾燙, 方才發現大事不妙。

凌樞這陣子總受傷,從袁家地下倉庫,到沈十七帶人來教訓他, 再到帶著江河深夜逃亡,一次次舊傷未癒,又添新傷, 鐵人也禁不住這樣的折騰, 更何況是細皮嫩肉的凌樞。

他的臉色很蒼白。

白到沒有絲毫血色,尤其是在燈泡的照映下。

身上還套著岳定唐的睡衣, 人卻躺在病床上, 手背還插著吊針。

「凌先生的腸胃可能不大好,先留院觀察一夜看看情況, 記得這幾天飲食要清淡, 切忌葷腥和大魚大肉了。」

醫生的話言猶在耳, 岳定唐有點頭疼。

不是淋了雨感冒發燒, 怎麼又扯上腸胃不好,這人身上到底還有多少種毛病?

岳定唐將視線重新投回病床。

病人神志不清, 雙眼半睜不睜, 微光煙波從縫隙裡流瀉出來, 似醒非醒,迷雲氤氳。

嘴裡還唸唸有詞。

只是聲音太小,聽不見說的是什麼。

岳定唐彎下腰,湊近前。

「老岳……」

對方喊的是他的名字。

岳定唐嗯了一聲:「我在。」

凌樞:「何幼安那邊,」

岳定唐微微擰眉:「先把自己管好吧,她的事情你就不必操心了。」

「不是,」凌樞有氣無力,勉強提高聲音,「我是說,何幼安上次答應給的酬金還沒給,你記得讓她換成美金,這年頭美金保值,不要袁大頭了……」

岳定唐:……

這一瞬間,他真對凌樞有種五體投地的感覺。

但對方還未說完。

「還有,周叔的雞湯,辛辛苦苦熬的,我還沒喝完……」

老管家在旁邊聽見了,感動得不得了。

這孩子得是多惦記自己的心意,連發高燒半昏迷了,還念念不忘那半碗雞湯。

「我這就回去讓人熬,正好明兒你好些了,就給你送過來,保管給你喝個夠,還有你喜歡的那些小點心,翡翠酥籠,金絲蝦球,我也讓廚子一樣都做一些,可好?」

凌樞心滿意足笑了,含含糊糊:「周叔真好。」

老管家一臉慈祥。

岳定唐無言以對。

他實在沒眼看下去,轉身離開病房,溜溜躂達在走廊轉了一圈。

雖是入夜,卻無倦意。

敞開窗戶外頭飄入冰雪的味道,迎面清冷,沁人心脾。

偶有病患家屬拉著醫生苦苦哀求,七情上面,演繹人間離合。

也有那拉開一絲的門縫裡,醫生對著搶救無效的病人搖頭,和家屬說些無關痛癢的安慰。

但,還有更多的,住不起醫院的病人。

從三樓窗戶望下去,飄雪的大街邊,乞丐瑟縮一團,衣著單薄的行人來去匆匆,給不起一個銅板的善心。

不遠處一陣動靜傳來,打斷了岳定唐沉靜凝思。

他循聲望去,走廊盡頭的病房門口圍了不少人,其中還有岳定唐認識的老熟人。

「老熟人」不經意扭頭看見他,先是一愣,而後堆上笑容,快步走來。

「岳先生,您怎麼也在這裡,難道是家裡有人……?」

對方正是電影公司老闆滕四平。

岳定唐嗯了一聲,不欲多言,反是問:「剛才我看見成宮進入病房了,裡面是?」

滕四平歎氣:「何小姐受傷了。」

岳定唐挑眉:「人沒事吧?」

滕四平苦笑:「不能說完全沒事,就差一點點,太險了!」

何幼安的新戲裡,她飾演一名進步女學生。

為了反抗家中為自己訂下的封建婚姻,也為了反抗父親對母親的壓迫,女主角憤而出走,結果因為經驗不足又被抓回來。

父母要她嫁給當地一名士紳的兒子,她堅決不從,絕食抗議,家裡人非但沒有妥協退讓,反而協同男方,將她綁上花轎,企圖生米煮成熟飯。

在洞房花燭夜醒來的女學生悲痛欲絕,打算上吊自盡,被人救下之後,她尋思不成,轉而開始思索逃生之路,幾經周折,終於逃出她視為魔窟的夫家,前往先進開明的上海,撰稿投報,將自己的遭遇寫成文字,廣為人知,而她也因此出名,受聘於一家女子中學,並和一名男教師產生感情。

但出名之後的女主角並未從此擺脫困境束縛,她的名聲經由熟人傳到老家,她曾經的夫家找到上海來,與她對簿公堂,告她傷風敗俗。

這是一部反映時代悲劇的典型電影,當下這樣的電影非常多,情節也多有類似,但這一部,因有何幼安的參演,還未開拍就已經吸引了報刊的注意,還有知名作家在申報上論述封建婚姻對女性的毒害,掀起一波討論熱潮。

何幼安出事的時候,正好就在拍那段在洞房花燭夜上吊的戲份。

紅燭花帳,鳳冠霞帔的美人哀戚落淚,走投無路,素未謀面的丈夫在外面敬酒陪酒,她則被鎖在房間裡,等待未知的命運,夫家的人牢牢看守,弱女子無從反抗,只能選擇最決絕的方式。

何幼安自從收到那封寓意深遠的劇照之後,就十分警醒,堅決不肯出演上吊的戲份,生怕自己又會出什麼意外。

導演卻認為,這是何其淒美哀絕的一幕,也是全劇最能引起觀眾共鳴和同情的場景之一,兩人在片場討論半天,相持不下,所有人都看見了。

聽至此處,岳定唐問:「何小姐最終還是妥協了?」

滕四平點頭:「幼安熱愛電影,也願意作出犧牲,她不願意為了自己,破壞整部劇的精華,但是她的擔憂,我們也都不敢輕忽,便多派了一些人在四周看著,一旦她掛上白綾,只需踮起腳尖,立馬就會有人上去將她扶下來,凳子也是檢查了又檢查的,可沒想到千防萬防,還是出了事。」

出事的不是凳子不牢固,也不是白綾斷裂導致何幼安摔傷,更不是掛住白綾的那根橫樑,而是旁邊的橫樑,在何幼安離開白綾的時候猛地砸下,直接砸在她和劇組另一個人身上。

後者腦袋被砸破碗大的口子,當場血流遍地,如今還生死不知。

何幼安則被砸中肩膀和腦袋,意識尚存,但也是流了許多血,將周圍人都嚇得夠嗆。

成先生那會兒剛去片場探望,前腳一走,後腳何幼安就出了事,滕四平趕去醫院的一路心驚膽戰,就怕何幼安有個好歹,更怕成先生遷怒於他。

「幸好,阿彌陀佛,上天保佑,幼安沒有性命危險,不過醫生說了,腦震盪,外傷也嚴重,這下子恐怕要療養數日,暫時不能拍戲了。」

滕四平一臉慶幸。

岳定唐點頭:「沒有性命之危便好,其它都是其次的。」

滕四平苦笑:「誰說不是呢,萬幸的是幼安神志尚算清醒,還能認出人來,聽說那些病情嚴重點的,連人都不記得了。岳先生,您可要進去看看何小姐?」

岳定唐平靜道:「成先生既然在,我就不進去打攪了,你代我轉達問候,祝她早日康復,我先回去看看家人。」

滕四平連聲應好,目送岳定唐離開。

待對方走遠,他才想起自己方才被何幼安一事嚇得驚魂未定,竟忘記關心岳定唐過來住院的親人是誰,是否要緊,住在哪間病房。

這可是跟岳家拉近關係的大好機會,卻被他生生錯過了。

滕四平扼腕不已。

岳定唐回去時,老管家還未離開,正坐在床邊與凌樞說話。

後者明明倦極卻不肯入睡,非要拉著老管家閒話家常。

老管家一看見岳定唐,就鬆了口氣。

「四少,這孩子不聽話,非不肯睡覺,還是得您來管管。」

老管家身後。

凌樞衝他眨眼,比劃了一下手勢。

岳定唐面無表情。

「甭管他,老大不小的人了,大不了再病倒一回,多吃點藥,索性住在醫院得了,您那些雞湯鴨湯芝麻綠豆湯,也都可以省下來了。」

老管家:「哎呀,別這樣說,小凌也挺難受的,醫生說他今晚得住院了,要不我留下來看著吧,您先回去休息!」

「不必了,你回去吧,我留下來。」岳定唐見老管家還待再勸,又加了句,「我有事與他談。」

老管家憂心忡忡,嘴上答應,身體卻還留在病房裡,欲走不走,腳步遲緩。

岳定唐:「周叔你還有事?」

老管家欲言又止:「有話好好說,別動手,別罵人。」

岳定唐:……

興許是他的臉色著實不好看,周叔不敢多言,這次走得十分乾脆。

岳定唐將老管家送出病房門口,囑咐司機將老人家載回去。

再回過頭,凌樞已經坐起,正衝他笑。

「我就知道你看見我的手勢了。」

岳定唐:「我剛才遇到何幼安了。」

凌樞面露意外。

岳定唐:「她拍戲被橫樑砸傷,正好是上吊的戲份。」

凌樞咦了一聲:「這麼說,那封匿名信件再一度應驗了。」

岳定唐:「但她又一次沒死。」

凌樞:「你的意思,這依舊是她自己做的局?」

岳定唐:「有這個可能性。」

凌樞:「陳文棟呢?」

岳定唐:「沒看見人。」

他順手從果籃裡拿出一個蘋果。

岳定唐將手套脫下,水果刀攥在手裡,修長手指靈活轉動,果皮就輕輕鬆鬆被削下來,彎彎曲曲未曾斷開,像一件藝術品。

凌樞出神看了片刻。

他很少看見有人這樣用刀。

會削果皮的人也許很多,但能像岳定唐這樣玩出花,幾乎將刀與手融為一體的人,不多。

他至今只在一個人身上看見過。

而那個人,很會殺人。

凌樞撫上滾燙的額頭,剛剛他還感覺自己置身血海之中,轉身邁步皆成束縛,現在會生出這樣的感想,自然也是幻覺。

岳定唐眼裡沒有殺氣,手上也沒有鮮血,他斯斯文文,沉穩可靠,槍法不錯,反應也算比普通人快一些,但也僅此而已。

蘋果很快削好,看著酸甜脆口,散發誘人香氣。

岳定唐遞過來。

凌樞張口就想咬。

咬了個空。

「不好意思,忘了你腸胃不好。」岳定唐道,將蘋果送入自己口中。

卡嚓一口,煞是清脆。

這絕對是報復。

凌樞歎氣,從睡衣口袋裡摸出一張紙條,那是他剛剛從家裡帶出來的。

「你待會兒去見何幼安的時候,順便將這張紙條帶過去吧。」

岳定唐:「你怎麼就篤定我會去見她?」

凌樞無辜道:「難不成你讓我拖著病體殘軀去?」

岳定唐:「我看你挺精神的。」

凌樞躺下,蓋上被子。

「腦袋暈得很,我有點坐不住了,你請自便吧。」

岳定唐等了好一會兒。

凌樞雙目合上,呼吸均勻,頭髮柔軟,像個人畜無害的小動物。

岳定唐伸手戳了戳他的胳膊,沒動靜。

又戳了戳,依舊沒動。

還真睡著了。

他將吃了一半的蘋果放在桌上,拿起那張紙條,轉身出門。

夜已深。

成先生已經走了,門口的保鏢也撤去大半,只留下兩名短打褂子在守著。

岳定唐走近,立時就被他們起身相攔。

「我是何女士的朋友,過來探病的,勞煩你們通傳一聲。」

對方見他西裝大衣,態度也頗為客氣:「何小姐已經睡下了,您請明日再來吧。」

岳定唐:「明日我就無空了,你進去告訴她,就說是岳定唐,她會見我的。」

對方本是青幫一類的小混混出身,最會看人下菜碟,此時見他報上姓名,氣度不凡,倒也不敢拿捏態度。

岳定唐又語氣淡淡加了一句:「你們成先生在此,也必是要出來見我的,你們若不放心,大可現在去請示他。」

見他連成宮都知道,短打褂子越發不敢放肆了。

這時,何幼安略顯虛弱的聲音自裡頭傳出。

「誰在外頭?」

短打褂子將門打開半邊。

「何小姐,是一位姓岳的先生。」

岳定唐:「是我。」

「岳先生?快請進來!」何幼安忙道。

短打褂子不敢再攔,為岳定唐開門,請他進去。

何幼安從床上坐起。

「岳先生,您怎麼來了?」

岳定唐道:「凌樞生病住院了,我送來過來,聽說你也在,就過來探望,手頭沒帶禮品,還請見諒,改日再補上。」

何幼安露出蒼白笑容:「岳先生太客氣了,您能撥冗過來,我這裡便已是榮幸之至,凌先生還好嗎?」

「他無妨。」

岳定唐隨意點頭,不著痕跡打量何幼安。

她的確受了傷。

精神不大好,現在只是勉強振作在應酬他。

病號服下面,原本應該露出肌膚的脖頸處纏了厚厚紗布,鼓鼓囊囊,一直延伸到手肘。

腦袋上也是一圈又一圈的白紗,臨近太陽穴的位置還滲出點血色。這個部位很危險,稍有不慎就是奪命的傷害。

此刻的何幼安,心防正是最薄弱的時候,能從她身上找到突破口嗎?

岳定唐將紙條放在她面前。

「你寫這張紙條給我們,是想說明什麼?」

他沒有詢問紙條是不是何幼安她寫的,而是單刀直入,直接就認定了她,不給對方任何反應的機會。

何幼安一愣。

受傷令她神情遲緩,一愣之後,方才浮現詫異。

「岳先生,您在說什麼?」

可這句話已經顯得此地無銀。

岳定唐以無比肯定的語氣下了結論:「果然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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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樞:請叫我凌·氣死人不償命·樞

岳定唐:請叫我岳·修養絕佳·定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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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