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1 章

發現自己失言露出破綻, 何幼安立馬閉緊嘴巴,一言不發。

岳定唐卻也不著急, 他就坐在何幼安對面, 剛剛成先生來時坐過的椅子上。

雙手交握,翹起二郎腿, 好整以暇,風度絕佳。

他全身上下,幾乎是為教授這個詞而量身訂造的, 而且一看就知道是留洋歸來的教授,因為本地土生土長的學者,一般日常都是長衫長袍, 兩者涇渭分明, 絕不混淆。

何幼安見過許多英俊的男人。

一起拍戲的那些男人,譬如衛鴻軒, 就是百里挑一的俊朗非凡, 否則他的妻子蘇桃,也不至於防別的女人跟防賊一樣, 生怕衛鴻軒跟她們發生半點糾葛。

即使如此, 岳定唐也好, 凌樞也好, 仍可算是這裡頭的佼佼者。

凌樞的英俊,和岳定唐又是截然不同的。

不同於後者常年的一絲不苟, 凌樞隨性瀟灑, 放蕩不羈, 一雙桃花眼不經意就能招到一大堆不請自來的桃花,甭管身上穿布褂長衫,或者大衣馬甲,都別有不同的風景。

但,何幼安現在通通沒有心思欣賞。

她神緒紛亂如麻,甚至無法像往常一樣與岳定唐對視,彼此定力拉鋸。

「岳先生,我有些累了,恕不方便招待,請您明日再來吧。」

「女佣錢氏,與你的關係,其實並沒有那麼好。」

岳定唐慢條斯理道,一面調整坐姿,換了個更舒適的位置。

「我派人查過,錢氏手腳不大乾淨,在你身邊幫傭期間,她就曾經幾次偷過你的錢財,你曾經想要趕走她,最後卻沒如願。所以她的死,你並非毫無嫌疑。」

「凌樞對你的印象很好,半點沒有懷疑過你,你說什麼,他就信什麼,一直循著你給的方向在追查,但我卻不是這樣。」

「我覺得你在這件案子裡,表現得太過無辜,太過完美了,讓人感覺太不真實,所以在凌樞幫你尋找兇手的時候,我卻從別的角度開始著手,嘗試打開真相的盒子。」

「你,一個電影明星,固然名聲遠播,有許多人喜歡或討厭,可說白了,你如果身亡,頂多在申報上給你一天的頭版,過不了多久,就會有一個更漂亮,更年輕,拍電影更好的女明星出現,取代你,佔據人們的視野。」

「換作政要顯貴,也許有被暗殺威脅的價值,但何小姐你,恕我直言,恨你的人,要麼直接了當殺了你,而那些無法殺你的人,僅僅只是做些無關痛癢的威脅,根本也無法調動如此人手,三番兩次對你造成威脅。」

「既然這兩種可能性都不存在,那麼就只剩下一種,這些威脅信件,實則都是你一人策劃的。」

何幼安靜靜聽完,沒有打斷。

直到岳定唐住口,她才緩緩道:「我以為岳先生是來探望病情,卻沒想到是來興師問罪的。敢問岳先生,如果這一切都是我所為,我又為何要自己對自己下手?今日稍有差池,我的小命就沒了,如今腦袋和肩膀的傷,任何一個醫生過來,都可以證明我傷得很嚴重,您為何要如此惡意揣測我?」

岳定唐:「這就要問你自己了。就像我剛剛說過的,你與錢氏不睦,卻在她死後,絲毫不提及這一點,不是故意隱瞞,又是什麼?我甚至有理由懷疑,你為了殺錢氏,才故意製造這一切。」

何幼安蹙眉:「照您說的,既然錢氏已經死了,我又何必自己製造這次的受傷?」

岳定唐:「也許你想完全擺脫自己的嫌疑,畢竟事情止於錢氏,有些太過明顯了,苦肉計總該有頭有尾,有始有終的。」

何幼安歎了口氣。

她似感覺暈眩,合眼靜默好一會兒,才重新睜開。

「岳先生,在我心目中,您沉穩理智,不該是如此急於扣帽子的人。錢氏的確手腳不乾淨,我曾經想要趕走她,她卻苦苦哀求,我憐她家境窘迫,身世淒苦,最後還是不忍。而且,當時還有沈先生為她求情。」

岳定唐忍不住挑眉:「沈先生?沈十七?」

何幼安:「不錯。」

沈十七那樣的為人,如何會給一個女傭求情?

更勿論這個女傭沒什麼姿色,毫無特別之處。

若不是何幼安自己說出來,岳定唐絕不會想到還有這樣的隱情。

「沈十七為何要給她求情?」

「因為錢氏是沈十七派過來監視我的人。」

何幼安的神情波瀾不驚,一如方才平靜,彷彿沒有意識到自己說了一句驚人的話。

連岳定唐也禁不住愣了一下。

何幼安反倒笑了。

「岳先生何必如此驚訝?我本就是沈十七的禁臠,這不是個眾人皆知的事實嗎?」

岳定唐:「那麼,陳文棟?」

何幼安沉默片刻。

「我可以告訴您一部分我所知道的內情。」

岳定唐:「說說看。」

「我與沈先生的關係,許多人都知道,但沈先生掌控欲極強,他不僅想要得到我的人,還不允許我離開他的掌控範圍,所以錢氏和陳文棟,名義上,一個是照顧我起居的女傭,一個是司機,實際上,兩人都是沈十七派來監視我的。」

「我的工作注意需要接觸許多人,一開始,我以為是沈先生不相信我,但後來,我發現,有些事情,他自己不方便出面,需要我代辦,就會將一些文件交給我,讓我轉交給其他人,因為我的身份足以做掩飾,不容易令人生疑。而陳文棟和錢氏的存在,可以保證我不出任何差錯。」

岳定唐:「什麼文件?沈十七不僅僅是個商人?」

何幼安淡淡道:「不知道,我也從不過問,相信您比我清楚,知道得越少,對自己反而越安全。」

岳定唐:「那你為何又突然告訴我這些?」

何幼安:「因為陳文棟失蹤了?」

岳定唐:「何時?」

何幼安:「今日白天還在,片場發生意外之後,他就失蹤了。」

岳定唐:「有何古怪?」

何幼安:「實不相瞞,那張紙條,的確是我寫的,當時我已經發現陳文棟的古怪之處,他不僅僅是監視我,還想殺我,但當時我苦於沒有證據,只能寫那張匿名的紙條,提醒你們小心。誰知道,緊接著就發生了片場的意外。當時成先生去探望我,正好就站在那段塌下的橫樑下面,他前腳剛走沒多久,橫樑砸下,他萬幸無事,我與另一個人卻受了傷。所以,他們懷疑,陳文棟才是一切威脅信件的幕後真兇,他表面上想對我下手,實際上,想殺的人卻是成先生。」

岳定唐:「我不明白,成宮區區一名商人,即便人脈廣了些,認識的人多了些,又有何能耐,讓陳文棟如此大費周章?陳文棟真想殺人,只要在成先生與你同車時,直接開槍打死你們兩個便是了。」

何幼安:「這就不是我應該過問的了,我只知道,陳文棟的陰謀落空,他慌忙逃跑,不知所蹤,成先生正下令,讓人四處在尋找他的蹤跡,想必找到了他,就會有答案。」

「不對。」

岳定唐並未因為她的話而停止思考。

「你在收到第一封威脅信件的時候,應該還沒有認識成先生,那麼陳文棟想要通過你來殺成先生的假設就矛盾了。」

「半點也不矛盾,陳文棟的目標一開始是沈先生,後來才換成成先生。他想殺沈十七和成宮容易,想讓所有人不懷疑到自己,卻難,才需要如此周折。否則,正如您所說,我一個戲子,死便死了,的確不需要讓人如此費事。」

何幼安搖搖頭,似在歎人心險惡。

「岳先生,我知道您和凌先生二位,一直在為我的事情奔忙,我也心有愧疚,該給的酬勞,回頭我定然一分不少,給兩位奉上,這件事,既然成先生現在已經察覺,陳文棟想必也不會再對我下手,到此為止,還請二位不要追查下去了。」

岳定唐:「你說的這些,都是成先生告訴你的?」

何幼安:「是,成先生知道我飽受那些信件威脅困擾之後,就派人開始調查,最終查到了陳文棟身上。陳文棟這也才狗急跳牆,策劃了片場的事故。之前他甚至還想在街頭伏擊成先生的車子,幸而成先生機警,沒有發生不測。」

岳定唐若有所思。

「看來成先生待你是真好,當初看到你跟他一起時,凌樞還為你惋惜了好一陣。」

何幼安苦笑:「像我這樣的人,又怎麼會有真正的選擇自由?能遇到成先生,就已經是我的幸事。凌先生待我好,我也知道,許多人喜歡我,是因為我的容貌,我的名氣,但凌先生對我,就像一位真正的朋友,平等尊重,會為我考慮,和他交談,總是如沐春風,可惜,我一個身世飄零的戲子,不配有那樣好的朋友,請您代我向凌先生表達歉意,從今往後,請他不必再管我的事情了。」

岳定唐冷冷道:「你這番話被他聽見,他肯定又要來幫你找出兇手,絕不可能放下你不管的。」

何幼安歎道:「那就什麼也不必說了,只轉告我不想追查下去的意願即可。」

……

岳定唐回到病房時,凌樞早已熟睡。

燈仍然是開著,明晃晃的刺眼睛,但他將被子拉上蓋過眼睛,整顆腦袋半埋進去,居然也能睡得天昏地暗。

岳定唐走過去,將他被被子蓋住的手拉出來放在床外,以免手背上的吊針被騰挪錯位。

凌樞不知夢見什麼,嘴角微微揚起,渾然天真,與世事無涉。

額頭傳來的溫度還有些高,不過比起之前已經好了不少,想必再過兩日就能出院。

前提是他別再這麼折騰自己。

岳定唐覺得,以凌樞的性子,只怕最遲明天就會活蹦亂跳,到時候不可能不去找何幼安詢問真相,為免對方遇上成先生,又惹出什麼誤會,岳定唐決定留在醫院過夜,看住他。

他偶爾會有這麼個錯覺,自己就像憑空多了個便宜兒子,還是特別操心的那種。

只是這個「兒子」人高馬大,精力超乎尋常,偏偏身體還不管用,兩種矛盾之處在他身上體現無疑。

帶著這個無奈的想法,岳定唐靠在椅子上,不太舒坦地進入睡眠。

做了一晚上光怪陸離的破碎夢境,他再度睜開眼睛時,光亮已從窗簾縫隙流瀉進來。

岳定唐發現自己是在床上平躺著的,身上還蓋著被子。

西裝外套一應俱全,除了腳上的鞋子,和原本應該躺在這裡的凌樞。

凌樞不見了。

岳定唐揉揉額頭,意圖讓自己清醒一些。

就在這時,房門打開,凌樞悠悠晃晃走進來。

身上披著他的大衣,下面還穿著病號服。

「喲,老岳,你醒了?」

他還打招呼,整得跟岳定唐才是那個病人一樣。

岳定唐:「……你上哪去了?」

「買早點!」凌樞舉起自己手上的豆漿油條,「這不是想著你在這守了我一夜,肯定餓了,讓你醒來就能吃上早點。」

岳定唐:「我可真謝謝你了,你還記得自己是怎麼生病的嗎?」

凌樞奇怪:「發燒啊,怎麼,你睡一覺醒來就失憶了?」

岳定唐深吸口氣,發現姓凌的從以前到現在,都很有起死人不償命的天賦。

「如果你還記得,就應該知道,病還沒好就出去吃風,是會加重病情的。」

「有勞岳長官費心,都好全了。你知不知道,」凌樞神神秘秘湊過來,「出大事了!」

岳定唐順口接道:「陳文棟殺人潛逃了,何幼安給你說的?」

凌樞一愣:「陳文棟失蹤了?何幼安說了什麼?我還沒去看她,沒帶禮物,不好意思去,那我待會兒去瞧瞧她。」

岳定唐:……他就不該如此嘴快。

「那你說的大事是什麼?」

凌樞:「沈十七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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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