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5 章

別看張簡現在一臉不近人情的樣子, 那是因為沒見到好處。

凌樞自己在上海灘混了幾年,雖說身在白道,可這年頭黑白混淆, 日月顛倒, 哪來那麼分明的是非愛恨, 他對遊走通吃黑白那些小門道清楚得很,自然也知道怎麼打發張簡。

嬉皮笑臉的那幾秒工夫,張簡手裡就多了幾張紙。

輕飄飄, 連塊銀洋都夠不上,張簡沒好氣,心裡覺得這個人實在不上道, 再低頭一看,眼珠子不由瞪圓了。

這幾張紙不是廢紙,而是英鎊。

英鎊不是時下國內通用貨幣, 但地位人人皆知,想換成銀元也方便,在租界裡行走, 有時候比銀元還管用, 而且面額也不小, 這份見面禮可算是不輕了。

張簡的臉色雖然還是冷冰冰的,但眼神一下子柔和許多。

這就是傳說中的見錢眼開。

「張老弟, 大家都是自己人, 你給透個聲氣吧, 誰報的案, 怎麼就勞動你們興師動眾過來了?」

從張簡趕過來的時間上看, 估計是女傭一發現凌樞去二樓, 立馬就報警了, 他剛才看見一樓孫家是有電話機的,打電話去巡捕房容易。

但,一個女傭,怎麼會知道巡捕房的電話?況且,擅闖民宅這種事情可大可小,攤上洋人自然不得了,巡捕房第一時間就得趕過來,可這戶人家的主人是個寡婦,膝下只有個兒子,夫家還是鄉下老財主,根本沒什麼關係背景,張簡他們行動如此迅速,實在不合常理。

張簡面皮沒動,嘴皮卻動了動,冒出一句悄悄話。

「這電話是直接打到江公館府上的,我正好在江公館府上作客,江爺一接,立馬就讓我過來了。」

凌樞一頭霧水,「哪個江爺?」

上海灘數得出名號的人在他腦子裡轉了一圈,都沒反應過來。

張簡:「江河。」

是他?

凌樞微微瞇眼。

又是一個老熟人。

雨夜追殺,他恰逢其會,拉了江河一把,後來江河帶人趕到火車上,也救了他一回,還間接給他提供了何幼安的消息,兩人算是互不相欠,扯平了。

之後凌樞再沒跟江河打過交道,這人像從眼前世界消失得乾乾淨淨,不聞半點音訊。

但這是因為大上海其實也很大,你不想見一個人的時候,可以讓他感覺你從未在生命裡出現過。

江河跟凌樞本就是兩路人,對方估計也不想跟凌樞有太多牽扯。

但現在,這個熟悉的人名又冷不防跳出來,宣示自己的存在感。

江河跟孫寡婦會有什麼關係?

凌樞面色古怪起來。

張簡顯然知道他在想什麼,因為半小時前他也跟凌樞有一樣的想法。

「江河是這家小孩子的乾爹。」

陸祖德的乾爹?

凌樞的表情更古怪了。

江河並不是愛多管閒事的人,居然會收一個小孩當乾兒子,莫非真跟孫寡婦有什麼牽連?

難道孫寡婦那個早死的丈夫,墳頭上已經青青一片草原?

張簡見他神色變幻莫測,還以為他後悔得罪人了。

「你要麼現在跟我走,去給江爺賠個罪,興許來得及。」

凌樞倒是想見見江河,問他怎麼跟孫寡婦母子扯上關係的,但現在不是時候,他迫切想弄明白那個發出響動的衣櫃究竟是怎麼回事。

不過有張簡在這裡作梗,現在肯定是探不成了。

「也成,那我就……」

話音未落,女傭驚喜的聲音響起。

「太太,您可算回來了!凌先生趁您不在隨意搜查翻找,也不知道想做什麼,還跑到二樓去了,把房間全部闖了一遍……」

她喋喋不休告狀,一邊跟著孫氏上樓來了。

那的確是孫氏,瘦削苗條的身材,身量也是凌樞記憶裡那般高矮。

對方面色蒼白,想是大病初癒,但神情卻很嚴肅,渾然沒了那天夜裡的哀求急切。

凌樞看著她上樓,走近。

「凌先生,你怎麼會在這裡?」

她沒有問張簡等一幫巡捕,反倒先問起凌樞。

語氣之中,隱含質問。

但她的眼神——

孫寡婦站在張簡他們面前,離凌樞很近,也就是說其他人都看不見孫寡婦的眼神,唯有凌樞看見了。

她的眼神和語氣截然相反,若說語氣有多嚴厲強勢,眼神就有多絕望。

哀泣,痛苦,悲慼。

短短一瞬,彷彿已經歷過世間最絕望之事,沉浸在苦海無法自拔。

一盆冰水由頭澆下,把凌樞由頭到腳浸透了。

他內心的震撼遠比面上浮現淺淺克制的驚訝來得濃重。

孫氏一個守寡婦人,家有餘財,日子也不難過,就算跟公公婆婆關係不睦,現在也已經搬到上海來了,老人鞭長莫及,再想干涉也有限,一個死了丈夫的人,雖說不幸,可天下大不幸比比皆是,比孫寡婦慘的人要多,可凌樞從未見過有人露出孫寡婦這樣的眼神。

她在用眼神向自己求救。

就像那天夜裡塞了一張紙條,上面寫著救我兩個字。

不同的是,這個眼神遠比那短短兩個字,更具有震撼力。

孫寡婦到底遭遇過什麼?

求救可以作假,眼神卻作不了假。

如果她連這一眼都是裝出來的話,那凌樞真要對她佩服得五體投地了。

她是不是有什麼難言之隱,又或者處於什麼險境之中,無法說出來,只能通過這樣的方式,隱晦向凌樞發出求救信號。

如果她週身充滿危險,連她也隨時無法倖免,那這份危險又是從何處而來?

會是跟江河有關嗎?

漫天思緒劃過腦海,凌樞繼續照著自己的思路,將應答進行下去。

「上回過來探望,我看孫太太你昏睡不醒,女傭又多有怠慢,陸祖德還曾私下與我上司岳長官說,你不是他的親娘,彷彿多有隱情,所以擔心你出事,特地再過來看看。」

孫氏僵著聲音:「多謝凌先生的關心,您上門作客,我自然是很歡迎的,但您這樣未經主人許可就四處搜查,如強盜一般,讓宋姐如何不誤會呢?凌先生的做派委實令我不解,但是您先前幫忙找回祖德,我心裡是很感激的,往後還請不要這樣了。」

她說完,又轉身對張簡道:「多謝張長官來得這樣及時,不過凌先生是我朋友的妻弟,還請看在這份上,不要與他計較。宋姐,拿些茶酒錢來,給各位長官都送一送。」

宋姐趕緊應是。

張簡看看凌樞,又看看孫氏。

「這麼說,孫太太是不想追究了?」

孫氏道:「只要凌先生以後別再這樣擅闖民宅,今日的事情,我就不追究了。」

張簡:「那江爺那邊,我要怎麼交待?」

孫氏:「江爺那邊,我改日帶孩子上門致謝,張長官無須擔心,回頭我就會遣人和江爺說的。」

女傭拿著托盤過來,上面全是白花花的銀圓,張簡身邊的人都笑開了眼。

張簡點點頭,他本來就是受人之托走一趟,兩邊錢都收了,自然也就不想多事。

「兄弟們,收隊!」

臨走前,他還不忘拍拍凌樞的肩膀。

「走吧。」

凌樞自然不能不走了。

他根本找不到單獨與孫氏說話的機會。

女傭宋姐一直牢牢粘著孫寡婦,寸步不離。

孫寡婦微微揚起下巴。

「還請凌先生下次上門的時候,光明磊落些,別再幹這些竊賊才會幹的事了!」

凌樞笑道:「抱歉,今日是我孟浪了,不知孫太太下次什麼時間方便,我再登門致歉。」

孫氏冷著臉不置可否:「日後再說吧,凌先生請,我就不送了。」

隨著一行人下樓,剛剛被攔在樓下的沈人傑看見凌樞安然無恙,也鬆了口氣,要不然他還真不知道怎麼跟岳定唐交代。

凌樞和沈人傑算是被張簡半強迫帶出孫家的。

張簡拿了他的錢,加上大家都是當差的,他也想做事留一線,就沒板著臉,還跟凌樞開玩笑。

「孫寡婦是挺有錢,就算是寡婦,能娶到手也不虧,兄弟理解你,可你未免太猴急了些。」

凌樞嘴角抽動:「人家是江爺的人,我哪敢覬覦,我就是真以為那女傭想謀財害命,所以才擅作主張闖進人家臥室瞧瞧。」

張簡根本不信,他拍拍凌樞肩膀,道一聲有空喝酒,就帶著弟兄們收隊走了。

沈人傑撓撓頭,覺得今天這事兒實在有些倒霉。

怎麼就正好趕上主人回來,那娘們怎麼就突然多了個靠山?

「你發現什麼沒有?」

「什麼都沒有。」

「哎,要不就算了吧,依我看,你完全是好心當作驢肝肺,人家寡婦眼皮子淺,不領情,由得她去吧,咱們趕緊收工回去,天氣熱吃鍋子不相宜,粵菜怎麼樣?我知道一家粵菜館……」

沈人傑在那絮絮叨叨,凌樞左耳進右耳出,他繞到小洋房後面,看著人家二樓的窗戶若有所思。

「你在看什麼?」

「兩個房間的窗戶之間,間隔未免太大了,我記得那堵牆沒有這麼厚,那地方是衣櫃……按照這距離,是衣櫃後面還有隔間?」

沈人傑根本聽不懂他在說什麼。

「你該不會真看上那孫寡婦了吧?」

凌樞看他,冷不防問:「你有沒有覺得孫家有些奇怪?」

沈人傑:「是有些奇怪,他們怎麼就突然攀上江河了,那可是鹿先生的人。」

凌樞暗暗搖頭,沈人傑完全說不到點子上。

他奇怪的是孫氏。

前恭後倨,還有那個眼神。

如果岳定唐在這裡,肯定能生出和他一樣的感覺。

可惜他不在。

「我覺得我們有必要再去一趟孫家。」

沈人傑忽然生出不妙的預感。

「你說的們,是什麼意思?」他小心翼翼提問。

凌樞:「字面上的意思,就是你,和我。」

沈人傑打了個哈哈:「你就別跟我開玩笑了!」

凌樞指著自己鼻子:「你看我像開玩笑的樣子嗎?」

沈人傑:「我忽然想起家裡還有點事情,八十老母臥病在床,我得趕緊回去看看她老人家!」

說罷就要溜,可惜胳膊被先一步拽住。

沈人傑發現自己根本掙脫不開凌樞的鉗制。

「凌少爺,凌大公子,你就別拿我尋開心了,孫家剛才你也搜過了,等會兒人家又去江河那裡告狀,你有岳長官撐腰,是沒所謂,我一個小小的巡捕,沒背景沒來歷,可就成炮灰了!」

「哪有你說的那麼可憐?」

凌樞一把攬上對方肩膀,把人給拽過來拉近。

「剛才孫氏雖然不假辭色,但她給了我暗示,讓我更加確定這孫家裡頭肯定有問題。」

沈人傑狐疑:「什麼暗示?」

凌樞:「一個眼神。」

沈人傑:……

凌樞沒理會他的表情,繼續道:「孫氏向我求救,如果她真有事情,肯定是十萬火急的性命之危,我就算被發現了,頂多讓老岳出面調解一下,再說我認識江河,也未必會怎樣,但要是能救孫氏一命,這點小麻煩還是值得的。」

沈人傑無可奈何:「那你想怎樣,再硬闖一次?」

凌樞:「我是想再進去看看,不過不是現在,要等天黑之後,偷摸進去,我看過了,從後面園子溜進後廚,孫家人口不多,又沒護院,很容易瞞過他們的。」

沈人傑:「……你是不是先跟岳長官商量一下?」

要不是胳膊還在人家手裡當「人質」,他早就一溜煙跑了。

凌樞:「自然是要跟他說的,我還想讓他去找江河,兵分兩路,雙管齊下。」

沈人傑另一隻手積極舉起。

「我可以去當信差!」

所以你就別再抓著我了吧!

凌樞笑瞇瞇:「那不行,你得跟我一起去孫家探險,我一個人沒接應,有事消息也傳遞不出去。」

沈人傑苦了臉:「兄弟,我是來放哨把風的,不是來做賊的!」

凌樞:「看你這出息,我就和你交個底吧,老沈啊,這要真是一個案子,背後層層挖掘,弄不好你還能立個大功,就算最後一無所獲,江河那邊自有我頂著,你怕什麼!」

沈人傑心說我怕麻煩。

凌樞沒管他怕不怕,扯著人往外頭走,一邊走一邊和他分析。

「咱們先去吃個飯,十點再過來,還有,用不著你去報信,那太大材小用了,我正好瞧見個熟人……」

聲音漸行漸遠。

……

岳定唐第三次看懷表了。

他懷疑凌樞已經把約定忘個一乾二淨。

今天本來應該是他們去看《馬布斯博士》的日子。

那是一部上映於十幾年前的懸疑電影,國內新近完成譯制,在電影院播放,凌樞見著了,嚷嚷著想去看,岳定唐就讓人提前買好電影票送到辦公室來。

現在票有了,時間也快到了,凌樞人卻不見了。

市警察局犯罪顧問辦公室的門被敲響。

岳定唐道:「進來。」

他以為是凌樞。

但並不是。

來的是一位不速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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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