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2 章

「鹿同蒼應該算是全上海灘最有權勢的男人了。」

「可以這麼說。」

「知道他的人不多, 但許多行業,衣食住行,他都插了一手, 從賭館到飯館, 再到電影院、黃包車行, 但凡上海叫得出名堂的行業,背後也許都有他的參股。如今他什麼也不必做,舒舒服服待在家裡, 就能坐享其成,每天都有人雙手捧著豐厚的利潤送上門來。」

「的確是這樣。」

「就連洋人見了他,也得客氣禮讓三分。醒掌天下權, 醉臥美人膝,鹿同蒼雖然沒有掌天下權,但在這一畝三分地上, 也可以算是個在背後操弄風雲的土皇帝了。人,尤其是男人活到這份上,應該別無所求。」

「那不一定, 有些人小富即安, 有些人得了首富還想當皇帝, 慾望是無窮盡的。」

岳定唐聽見這句話,笑了笑。

「這就是鹿同蒼想要對你下手的原因?狡兔死走狗烹, 飛鳥盡良弓藏。你知道他太多事情了, 好與不好, 甚至是他許多見不得光的髒活, 都是你過手的。現在他需要上岸, 抖落一身的濕淋淋, 而你則在水中日益壯大, 已經威脅到他的後背。」

江河歎氣:「我有時候很討厭跟你們這些文化人打交道就是這樣,好好說一件事不行,非得用上各種話術,繞得我頭暈腦脹,沒了耐心。」

岳定唐沒接話,他依舊拿著手上的煙,在等江河開口。

下定決心對付鹿同蒼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江河不可能倉促作出抉擇,岳定唐能理解。

今天如果不是凌樞查案順籐摸瓜查到了幕後黑手身上去,他應該也不會主動過來提出合作剷除鹿同蒼的事情。

但事已至此,回頭路已是走不成,只能勇往直前,將案子破了的同時,順道將山頂上那隻大老虎打倒,才能一勞永逸,永無後患。

對於江河來說同樣如此。

他跟鹿同蒼面和心不和,但是私底下這種「不和」,已經到了不死不休的地步。

鹿同蒼派殺手追殺他的那一刻起,兩人就再也沒有迴旋的餘地。

江河之所以蟄伏不出,也正是因為忌憚鹿同蒼的實力。

打蛇不成,很容易反被蛇咬。

沒有充分的準備,江河絕不會輕易出手。

今晚是個突如其來的機會。

不過,江河沒想到岳定唐會直接找上門來,開門見山要求合作。

他平日殺伐果斷,此刻卻有點搖擺不定。

畢竟面對的對手是鹿同蒼。

江河在思考,岳定唐沒有催促。

時間一點一滴過去。

不答應岳定唐,由得他和凌樞去闖,辦砸了自己也能置身事外,坐山觀虎鬥。

但自己也會錯過對付鹿同蒼的最好機會。

過了今夜,他可能就不會再有這樣的盟友了。

就算岳定唐他們失敗,遲早有一天,他也會正面對上鹿同蒼,到時候,也許就是孤軍奮戰了。

說不定,這次還能打鹿同蒼一個措手不及。

「你方才說,他吞了洋人的好處,洋人也想對付他?」

「不錯,這些年鹿同蒼看似呼風喚雨,其實也得罪了不少人。」

這從鹿同蒼對付江河的手法就能看出來了,對同袍兄弟尚且如此,何況是外人?

岳定唐道:「前陣子有一批走私的貨物到碼頭,本來是鹿同蒼跟洋人合作的,說好了五五分賬,跟他接洽的莫裡斯出事了,換了個人跟鹿同蒼交接,鹿同蒼就反悔了,重新提出七三分賬,他七洋人三,洋人那邊自然不肯,最後鹿同蒼仗著多年經營老樹盤根,成功拿下了六|四分賬,但是梁子也結下了。」

江河挑眉:「我知道這件事,後來有些人說鹿同蒼打贏洋人,揚眉吐氣,把他捧得很高,鹿同蒼自己都快當真了。」

岳定唐道:「來這裡之前,我去找過史密斯,由他引薦,見了租界工部局董事會的人,他們的意思是,如果我們能制住鹿同蒼,他們可以幫你分擔後面的事情。」

後面的事情是什麼?

鹿同蒼代表一股勢力,他死了,江河未必能壓得住那些群龍無首的牛鬼蛇神,如果有洋人出面,事情就會好辦許多,局面也不至於混亂到什麼地步。

說白了,洋人是來分贓的,只是說得好聽些罷了,但江河自己也吞不下那麼大的餅,他勢必要找人合作,找洋人不失為一個不錯的選擇。

「你呢?岳先生搭橋鋪路,穿針引線,能得到什麼?」江河問。

他知道岳家的能耐很大,也知道岳定唐的身份清白無瑕,從不摻和這些江湖恩怨利益劃分,更不必說與黑白兩道來往。

「凌樞已經一隻腳踩進去了,除非徹底解決這件事,否則我們不可能全身而退。」

岳定唐看著他,若有深意,似乎聽出他的試探。

「江先生只管關心如何擺平鹿同蒼和洋人,事後利益,我們一分都不要,我只要凌樞平安無事。」

江河目光微閃:「你對凌樞倒是上心得很。」

「孽緣。」

岳定唐言簡意賅,無意多言。

他今晚戴了眼鏡出來,哪怕度數不高,也習慣性扶一下。

金絲眼鏡,一派斯文,雖說關心則亂,但江河沒看出他半點亂了方寸的模樣。

「時間不多了,江先生考慮得如何?」

江河沉默片刻。

「鹿同蒼在全上海有七處房產,南京兩處,杭州一處,天津一處。但據我所知,他最近沒出過上海,所以每天晚上都會臨時起意,選一處宅子過夜,為的就是不讓人猜到他的行蹤。」

鹿同蒼也知道自己仇人多,個個都想置自己於死地,不說身邊保鏢環繞,自己也日夜提防,就怕江河什麼時候反手一擊,派十個八個殺手蹦出來,那亂槍一起,就是金鋼鐵骨皮也未必抵擋得住。

江河既然被岳定唐說服,決定一起對付鹿同蒼,就會傾盡全力。

要麼不做,要麼做絕。

「他的老婆孩子在鄉下老家,只有大兒子被接過來,在鹿同蒼身邊做事,但是這小子扶不上牆,空有他老子的心狠手辣,卻只會狐假虎威,能力不足,鹿同蒼也知道這一點,他有不少情人外室,希望她們能給自己生個聰明伶俐的接班人,這七處宅子裡,有三處就是他的外室所住,其中兩個已經懷孕了,要安胎,鹿同蒼派人照顧他們起居,自己很少過去,就怕仇人循蹤而去,傷了母子。」

岳定唐聽到這裡,似笑非笑。

「也是怕他兒子兄弟鬩牆,把小兒子傷了吧?」

江河也忍不住笑了。

「確實。拋開這兩處,剩下的五處宅子,我都知道地址,但是我也不知道他今晚會在哪裡過夜。」

鹿同蒼這些房子的地址,除了一處公開對外招待客人的鹿公館,其它都是保密的。

江河之所以能知道,自然是早就想對付鹿同蒼,所以做好一切周全準備了。

岳定唐問:「他是個什麼樣的人?」

江河:「多疑,善妒。表面上很講義氣,我曾救過他三次,有一次差點沒命,那時候他拍著胸脯告訴我,下半輩子不管自己打下多少江山,總有我的一半。」

岳定唐:「那時候你信了。」

江河:「我信了。我跟著他出生入死,為他擋了不少明槍暗箭,還幫他出手幹了不少髒活,到頭來他卻開始猜忌我,面上喊我好兄弟,背地裡派人追殺我,覺得我逐漸坐大不可掌控,還培養了他兒子來跟我爭搶地盤生意。」

岳定唐:「他最近有什麼動向嗎?」

江河:「凌樞捅的那個馬蜂窩,是他手底下最賺錢的盤子之一,現在是他自己捏著,不假手於人。他弄了一個叫|春山會的拍賣場子,只邀請自己熟悉的有錢公子哥兒和政商名流,每週一次,那裡頭有珍奇古玩,也有真人表演和拍賣。」

岳定唐微微蹙眉:「奴隸?」

江河面露嘲諷:「有些人表裡不一,為了名聲不敢太過張揚,也不買人,就去他那裡玩,拍人分短拍和長拍,實際上就是租,玩膩了還能還回去,鹿同蒼會讓人再賣個次一些的價錢,一舉兩得。陸祖德是這門生意的實際掌管人,因為他的身形與常人不同,所以對鹿同蒼忠心耿耿,也不會背叛他。」

說至此處,外面忽然響起敲門聲。

兩人交談中斷。

「誰?」

「江哥,是我,有人來找岳先生,他說他叫沈人傑。」

是一直守在外頭的手下。

江河看岳定唐,後者點點頭。

「讓他進來。」

沈人傑滿頭大汗,見了岳定唐的面第一句話就是——

「出事了,岳先生!」

他在看見江河之後,像被捏住脖子的鴨子,聲音戛然而止。

岳定唐道:「你說。」

沈人傑定了定神,把他和凌樞怎麼追蹤陸祖德兩人,混入賭館,凌樞又扮成荷官,最後挾持了陸祖德的事情快速說了一遍。

「我在外頭,沒敢進去,就看見他抱著,不是!挾持陸祖德走了,臨走前衝我使了個眼色,應該是讓我來通風報信趕緊找您的,我去了岳公館,他們說您來了這邊,我才……」

一氣兒說了許多話,他有點喘息,咳嗽兩聲。

「我也沒來得及跟上去,不知道他們去了哪兒,這、這怎麼辦?!」

岳定唐皺起眉頭。

他也有點急了。

凌樞挾持陸祖德,必定是想深入虎穴,單憑他一個人,再怎麼有急智,也很容易被算計,但此時有江河在旁,他還不能將這種急切過分表達出來。

對方目前是盟友,卻不是自己人。

他捺下混亂著急,望向江河。

「你覺得他們會去哪裡?」

江河思考片刻:「春山會。今晚正好有一場,地點我也知道,就在——」

他忽然頓住,似想起什麼。

「那地方是個淮揚菜館,離此不遠正好就是鹿同蒼的其中一處宅子!」

岳定唐:「這麼說,他得到消息之後會過去?」

江河:「很有可能,這門生意不能砸,陸祖德又是他的得力干將,要是他出手,凌樞肯定會很危險。」

岳定唐苦笑:「以我對他的瞭解,他肯定會把這件事的動靜鬧大。」

越鬧騰越混亂,反倒更容易趁亂逃生。

江河若有所思。

「那也許,今晚我們不是沒有成功的機會。」

……

凌樞有陸祖德在手,簡直是暢通無阻。

他讓蓉姐找了輛黃包車,又不許別人跟著,讓車伕拉他們到蓉姐口中所說的「德成菜館」。

這間菜館在本地的名氣不是特別大,因為它價格偏貴,不親民,老闆三不五時歇業休息,凌樞偶爾路過,覺得這地方遲早倒閉,卻沒想到它背後東家居然是鹿同蒼。

難怪直至如今都還開著呢,也不圖賺錢。

「你一直拿著槍,又把我勒那麼緊,不累嗎?」陸祖德冷冷問道。

他此時的神情已經完全不是個小孩了,先前在孫家裡的天真聰明蕩然無存,取而代之的是與面容完全不符的成熟陰沉,他不必再掩飾,自然也就不必再做戲。

「累也得勒著啊,你現在就是我的保命符,蓉姐那邊肯定很快就找人追上來,沒了你,我肯定小命不保!」

陸祖德沒想到事到如今,凌樞居然還是一副吊兒郎當的調調,完全沒有大禍臨頭的自覺。

「你現在去火車站,離開上海,也許還能保住一條小命,去了春山會,再想逃也來不及了。」陸祖德陰惻惻道,「你想知道孫氏如今的下場嗎?」

凌樞:「她不是被你們虐待,用鞭子抽得死去活來嗎?」

陸祖德一驚:「你怎麼知道!」

凌樞嬉皮笑臉:「我想知道的事情,自然就知道了。你不是奇怪我為什麼自投羅網嗎?我大鬧你們賭館,又挾持了你當人質,你覺得事情傳到鹿先生耳朵裡,他會表揚你寧死不屈嗎?還是覺得你辦事不力,回頭找個由頭把你踢了?你的乾爹江河,可是鹿先生的生死兄弟,他連江河都想殺,還會對你留情嗎?到時候說不定鹿先生見我有勇有謀,背景清白,一個高興就把我給收用了呢?」

陸祖德聽得臉色都快陰沉得滴出水來。

雖然這傢伙明顯在胡說八道,但他有一點說對了,今天這事鬧出來,傳到鹿先生耳朵裡,陸祖德肯定沒有好果子吃。

凌樞鋪墊到位,拍拍他的肩膀。

「其實我本來就是為了救孫太太,她一個女人無足輕重,你讓人把她帶到春山會,再買兩張去南京的火車票,我帶著她連夜離開上海,咱們一手交人,一手放人,不是皆大歡喜嗎?」

陸祖德:「這我做不了主。」

凌樞故意道:「怎麼,你真把孫太太當成你娘了?」

陸祖德大怒:「你懂個屁!她妹妹是鹿先生的禁臠,很受寵愛,她自己在鹿先生那裡是掛了號的,又負責代我出面,做些我不方便出面的事情,不是我想放就能放的!」

凌樞明白了,孫氏既是人質,又被迫幫他們做事,知道的事情太多了。

陸祖德很是惱怒:「今日你把事情鬧大了,蓉姐跟宋姐肯定會報到鹿先生那裡,到時候別說孫氏了,你自己也跑不掉,還有你姐夫,你們一家都得死!你要是現在放了我,帶著家裡人離開上海,說不定還有一線生機!」

凌樞歎了口氣:「反正我放了你也是死,不放你也是死,還是有個人質安全點,順帶在死前見見世面,這春山會到底是什麼,聽了名字我就覺得好奇。」

陸祖德冷笑:「你有沒有聽過一句話?多管閒事死得快。」

凌樞笑道:「你壞事做絕都還沒被雷劈死,我怎麼也比你死得慢點吧?」

論口舌,陸祖德只有被氣死的份。

他果然不再說話了。

黃包車伕停下腳步,他們到了德成菜館門口。

三更半夜,門口冷冷清清,半個人也沒有,菜館的門也關著。

凌樞帶著陸祖德下了車,前者伸腳輕輕一踹,門就開了。

耳邊適時響起陸祖德比清明節下雨還要濕冷的聲音。

「你想清楚了,踏入這道門起,不是你想離開,就能離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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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為了把案子寫多一點,就請了一天假,今天起就正常了,麼麼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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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