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3 章

朱翊鈞見了趙肅, 早就想撲過來, 礙於張居正在側, 總算沒忘記自己的身份和平日的教導, 委委屈屈地勉強克制住身形,但渴望的眼神早就不住地往趙肅那裡瞟。

在張居正強大的氣場面前, 小朋友感受到莫大的壓力, 所以非常期盼趙肅來安撫自己受傷的幼小心靈。

趙肅看得好笑, 事實上朱翊鈞面對高拱或陳以勤時, 也沒有這麼老實過, 只不過張居正來的時日不長,朱翊鈞還摸不清他的脾氣,也不敢太過放肆。要知道這個時代極為尊師重道,一日為師,終生為父,連帝師也不例外,連當年荒誕出名的正德皇帝,對待老師同樣也是敬愛有加。

張居正沒有注意到朱翊鈞的小動作,他正想著該如何措辭告訴趙肅:「少雍, 我剛從老師那裡得知一個消息。」

趙肅心中隱隱有種不祥的預感。

「邊關急報,俺答攻遼陽,遼東總兵楊照親自率兵出擊, 中伏身亡, 你的老師出關接應楊大人, 」張居正沉默片刻, 「……也一併殉難了。」

趙肅略呆了呆。

他忽然想起六七年前,第一次見到戴公望的情景。

那個站在知縣和族長旁邊,貌不驚人的中年人。

你想讀書,是為了什麼?

你可願意當我的學生?

在那時候,他本沒想過,這樣一個決定足以改變今後的命運。

以趙肅的來歷,早就形成了自己的世界觀和人生觀,可戴公望讓他看到的,卻是後世那個物慾橫流的社會所沒有的一種精神——讀書人的風骨和氣節。

這樣一個人,怎麼會說沒就沒了呢?

趙肅回過神,第一反應是不信。

張居正同情地看著他:「節哀順變。」

「老師不是巡守禦史嗎,如何會領兵出戰?」趙肅的聲音有些沙啞。

張居正歎道:「我大明文官亦可帶兵,你不是不知,當時楊照先一路出擊,令師與另一位將領分兩路接應,結果楊大人與你老師均中了埋伏,深陷重圍。」

他心情混亂,但總算理智沒有全失,馬上聽出不對勁的地方:「那另一路接應的是誰,他也殉職了?」

「沒有,他因不熟地形而迷路,等他趕到時,為時已晚,無力回天。」

「此人現在被押送回京問罪了?」

張居正頓了頓:「沒有,只是罰俸一年,留待戴罪立功。」

趙肅的目光凌厲起來:「為何?」

張居正走近幾步,聲音低了一些:「他叫高其恭,是兵部尚書許熗的內弟。」

而許熗,是嚴家的黨羽之一。

趙肅的嘴角扯了扯,聲音卻沒有溫度:「少雍有一事不明,老師雖然對嚴家父子頗有微詞,可也已經被調到邊關,與他們毫無利益瓜葛,為何還會遭遇這種事情?」

張居正歎了口氣:「朝廷裡有很多事,你初來乍到,還不甚清楚,我也是從老師那裡才略知一二的,據說這個高其恭與楊照有舊怨,雙方還起過爭執,只是後來不了了之,但這次的事情,並沒有證據顯示與他有關。」

趙肅攥緊了手心。

沒法證明與他有關,但也擺脫不了干係不是麼?

作為一個長期駐守邊關的將領,居然會在緊要關頭迷失方向,而且事後還沒有被問罪,簡直令人不得不有所聯想。

「少雍,人生在世,總有很多不得已的事情,令師的事,我與老師都很難過,只是有句話,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張居正一反平日裡乾脆利落的作風,苦口婆心地勸道,他生怕趙肅一個衝動做出什麼事情來,打草驚蛇,壞了老師多年來的佈置。

趙肅自然明白他的意思,自己雖然滿腔憤怒,可畢竟不是真正的十幾歲少年。

雖然如今嚴世蕃不在京城,嚴嵩也遭到皇帝冷遇,可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嚴家黨羽遍佈朝野,一時半會也撼動不了,以他現在的實力,對方捏死自己比捏死一隻螞蟻還要容易。

「我知道的,多謝大人。」

趙肅實在沒什麼興致再和他寒暄,張居正知道他心情不佳,也沒多說,很快便走了。

這年頭不興火葬,老師戰死沙場,必然是就地掩埋,有生之年也回不了故鄉,自己更不可能迎回他的骸骨了,一個為國盡忠的人,憑什麼就要落得這樣的下場呢。

憤怒過後,是濃濃的悲哀。

趙肅看著依舊蔚藍的萬里晴空,閉了閉眼。

老師,請一路走好。

衣角被扯了一下。

他低下頭,對上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才想起自己只顧著默默出神,渾然忘了旁邊還有個朱翊鈞。

「肅肅你在哭嗎?」

趙肅愣了一下:「沒有。」

「有的,」踮起腳尖,小手想摸向他的眼睛,趙肅不得不彎下腰讓他夠得著。「這裡,看起來很傷心的樣子。」

趙肅摸著他的頭:「我的老師死了,所以我很難過。」

朱翊鈞歪著腦袋:「就是剛才張師傅說的那個嗎?」

「對。」

「你和我說過,為國捐軀的都是忠臣,那你老師也是忠臣。」

趙肅輕聲道:「是的,他是忠臣。」

戴公望平日裡嬉笑怒罵,思想開放,不似一般為人師者那般嚴肅,可他骨子裡,還是一個傳統的文官。明知不可為而為之,是大愚,也是大勇。——這是當年他對楊繼盛的評價,而今,他自己也做到了。

「他為國盡忠,死得其所,是好事,男兒有淚不輕彈,你不要難過了。」朱翊鈞小朋友很嚴肅地道,他比起兩年前剛碰見趙肅的時候,有著突飛猛進的成長,很多原本似懂非懂的事情,現在也能理解個七八成了。只不過因為趙肅教他的方法與別人不同,導致張居正看見他的字,便以為趙肅礙著朱翊鈞的身份不敢放肆,平日裡也諸多縱容。

「你說得對,老師求仁得仁,死得其所,能戰死沙場,總比在官場上被人陷害來得好,但他是我的老師,就像將來我死了,鈞兒也會有點難過的吧?」趙肅沒有因為對方是個小孩而敷衍他,反倒蹲下身,很認真地與他解釋。

朱翊鈞大聲反駁:「我不許你死,你就不會死!」

這時候的小孩兒,很有點霸氣橫生,說一不二的范兒了,任誰一瞧見也不會覺得他不是皇家的子孫。

「你等等!」朱翊鈞像是想到了什麼,轉身就跑,但跑沒幾步,又回過頭不放心地交代:「就站在這裡,不准走開!」

趙肅啼笑皆非:「好。」

朱翊鈞登登登就跑遠,不過一會兒又回來,懷裡抱著一個匣子。

他跑得很快,兩名侍女在後面追得面色發白。

「喏,給你的!」

「這是什麼?」趙肅莫名其妙,打開匣子,差點沒被閃瞎。

匣子裡金光燦燦,耀眼奪目,堆滿了金銀寶石做的小玩意兒,還有其他一些珊瑚瑪瑙雕成的飾品。

裕王府雖然窮,但家底還是有一點的,何況裕王只有朱翊鈞這麼一個獨子,平日宮裡也會偶爾賞點東西給小皇孫,久而久之,朱翊鈞就攢了不少「私房錢」,男孩子對珠寶飾品的興趣不大,所以這個匣子也只是被李氏收起來,誰知道今天卻被朱翊鈞從庫房裡翻出來,當作安慰品要送給趙肅。

趙肅一頭黑線:「……」

朱翊鈞神秘兮兮地跟他咬耳朵:「我娘親每回看到這些都很開心,你拿回家去,經常看著,也就不會難過了。」

對於現在的裕王府來說,匣子裡面這些金銀珠寶,能頂得上裕王府一半身家了吧。

趙肅覺得自己要是抱著這麼一盒東西回去,明天估計能讓裕王給生吃了。

他苦笑:「謝謝世子殿下的好意,只是這些東西我不能收。」

朱翊鈞小朋友老大不高興:「為什麼?」

趙肅覺得下次上課有必要跟他說一下錢財的概念,與國家財政稅收的問題了。

「這是王爺與娘娘的心愛之物,君子不奪人所好。」

「這樣啊……」朱翊鈞撓撓腦袋,想起自己娘親三不五時拿著個匣子出來看看的情景,有點苦惱:「那好吧,不過你也別傷心了,以後我會送你更好的!」

趙肅看著他,這樣可愛的一個小孩兒,長大之後怎麼會是寵愛妃子沉迷後宮二十多年不上朝的那個昏君呢,如果有了自己這個變數,歷史還會朝著原來的軌道走嗎?

這麼想著,心情便有點複雜,一邊張開手臂:「抱抱?」

小小的身影毫不猶豫撲進他懷裡,摟住他的脖子,香香軟軟,眉眼彎彎的包子,像無數次撒嬌那樣,早已成了習慣。

「我最喜歡肅肅了!」小屁孩如是說。

嘉靖四十二年七月,內閣大學士徐階與吏部尚書嚴訥聯名上奏,言道各地官員隨意濫罰濫收,索要財物,欺上瞞下,致國庫空虛,百姓苦不堪言,請下嚴令懲治,以明祖宗法度。

帝應允,下詔令京官、各地督撫官員依議施行,如有肆意搜刮者,則可按律彈劾參治。

這種法令,看起來嚴厲,實際上都是雷聲大雨點小,沒有十次也有八次了,就像後世定期的反腐倡廉一樣,大家早就習慣,死豬不怕開水燙,該幹嘛還是幹嘛。

只不過落在有心人眼裡,這卻是一個很明顯的信號。

在嚴黨當政時期,徐閣老的態度是曖昧模糊的,很多事情,他要麼不過問,任由嚴嵩父子作主,要麼隨波逐流,不作出頭鳥。但這回,他第一次旗幟鮮明地提出自己的想法和主張,就算是老調重彈,也很有點新官上任三把火的味兒。

最重要的是,結合先前嚴嵩去職的事情,不難看出,這是針對嚴黨,以及那些依附嚴黨的人發出的。

有人驚惶,自然就有人高興。

那些被嚴黨壓制迫害多年的人,俱都拍手稱快,無不睜大眼睛,想看第一個落馬的人會是誰。

誰也沒有想到,在旨意發出去之後的第二天,彈劾的折子便呈上來了。

只不過,彈劾的對象卻是徐階早年的門生。

《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