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賀融一巴掌糊在他臉上,絲毫沒有與他一同溫情脈脈的意圖:「你何時也學來吞吞吐吐欲言又止的這一套,遇見什麼事了?」

賀湛卻死賴在他肩膀上不肯起來,彷彿這樣就能躲避一切不想面對的事物:「我只是覺著,家裡的氛圍有點變了,不再是離開時的模樣。」

賀融:「那你覺得你變了沒有?」

賀湛一愣:「沒有吧。」

賀融哂笑:「你現在想的,跟你在房州時想的,一樣嗎?」

賀湛驀地沉默下來。的確,那時候他只要一日三餐溫飽,一家人平安度日,不再受到皇帝處罰就足夠了,但來到京城之後,見識過皇城的宏偉氣魄,在禁軍度過一段時日之後,他也開始想著要建功立業,馳騁沙場。

人的慾望總是隨著處境的變化而變化,他自己尚且如此,自然也沒有資格說別人。

賀融親自給他整理方才躺倒打滾而凌亂的衣領:「這不是什麼恥於見人的事,聖人說志存高遠,其實不管多高潔的志向,本質都是一種慾望罷了。」

賀湛:「雖說如此,但這種慾望不該是傷害家人的,三哥,其實這兩天大哥私下找過我。」

賀融挑眉。

賀湛:「大哥說前些日子二嫂與大嫂發生了一些不快,鬧得二哥也對他有了一些誤會,大哥想讓我去勸勸二哥,家和萬事興,不要聽信女人的一面之詞,壞了兄弟之間的情義。」

他與賀秀為同母兄弟,賀穆自然想讓他出面去說和。

賀湛:「我去找了二哥,二哥卻與我說,這不是頭一回了,自從二嫂入門,大嫂對出身高的二嫂一直心存芥蒂,上回兩人一同出門赴宴,回來的時候就不大愉快,後來二嫂親自去給大嫂致歉了,大嫂不依不饒,還鬧到袁庶母跟前去。當時王妃還未娶進來,也不知二嫂說了什麼,袁庶母也很生氣,自那之後就不肯見二嫂了,二哥說是大嫂從中挑唆,才引得庶母誤會二嫂。」

賀融:「那你自己怎麼看?」

賀湛苦著臉:「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我也不知聽哪邊的好,還沒敢跟大哥說呢!我是沒想到,明明在房州時,一家人都好好的,怎麼二哥一娶妻,就變成這樣了?」

賀融失笑:「尋常人家,妯娌之間也有失和,引發家宅不寧的,張澤家裡不就是這樣嗎,當時你說過他兩位哥哥的嫂嫂不和,成日尋事,怎麼到了我們家,就有例外了?」

賀湛歎道:「我以為經過患難,家裡人會更珍惜彼此才是!」

賀融:「世間人心,大同小異。大哥跟大嫂是患難夫妻,賀家重獲富貴之後,大哥也沒有停妻另娶,令人敬服,但另一方面,大嫂的出身畢竟擺在那裡,讓她如高門女子一般自小見識大場面是不可能的,人的見識有限,言談就會受拘囿;而二嫂,她則完全相反,兩人處不到一塊去,也是正常的。你本來就不應該去摻和這件事。」

賀湛:「二哥肯定會問起來,我總該給他有個交代。」

賀融:「你去找王妃,說明此事,請王妃出面去調停吧,這種後宅之事,本來就讓女人自己去解決,多你一個男的在裡頭算什麼!」

他推了賀湛的腦袋一記:「也不知道動動腦子,你看父親管過這種事沒有?」

賀湛轉憂為喜:「是了,我怎麼沒想到還有王妃這一層,由她出面方才名正言順,三哥,你真是聰明極了!」

賀融給了他一個鄙視的眼神。

賀湛又將張澤給他說的關於王妃與袁氏的事情略略提了一下。

「父親為何就不能在陛下面前呈明事實,將袁庶母扶為正妃,非要橫生枝節,袁庶母現在必是難受得很吧。」

男女有別,哪怕原先大家感情很好,現在賀湛他們也不可能時時跑到後院去探望袁氏,那天他們回來,袁氏甚至都沒有出來迎接,後來賀湛與賀融去看了她,袁氏明顯又比在房州的時候蒼老了不少,病骨支離,面容憔悴,還流著淚說自己時日無多,讓他們多照看賀熙,弄得二人心情沉重,很快就告退出來了。

賀融淡淡道:「陛下有陛下的考慮,父親自然順水推舟,你若見了七郎,就多勉勵他一些吧,處境如何,並非自己跟著不努力的借口。」

賀湛點頭應下。

他又想起一事,有些好奇,腆著笑臉問:「三哥,別人都說,你要將高氏納為側妃,是真的嗎?」

賀融皺眉:「別人是誰?誰說?」

賀湛:「就這魯王府裡的人啊,他們說你把高氏安排在你院子隔壁,又時常帶著她出去,這不是另眼相看是什麼?」

賀融喜怒不辨:「我也時常帶你出去,這麼說我也是想納你為妃了?」

賀湛從他的語調裡聽出一絲山雨欲來風滿樓的危險,忙一躍而起,跳開三大步:「我想起來了,我那邊還有急事,先走了!」

他也不等賀融說話,掉頭就走,還差點撞上正要進來的文姜。

文姜一頭霧水:「五郎這是怎麼了,不留飯了?」

賀融:「甭管他,你讓高氏過來見我。」

……

換作從前,高氏從未想過自己有生之年還能來到京城,甚至住進王府。

自打跟隨賀融伊始,她已抱了背水一戰的心思,將在西突厥的每一日都當成最後一日來度過,後來真定公主與賀融結盟,高氏存在的意義就不大了,她很有自知之明,更不希望自己淪為花瓶一樣的存在,於是總是力所能及為賀融他們默默做著事情。

薛潭在突厥境內四處奔波測繪時,她也跟著去了,女人家心細,她又手巧,也幫著繪製了不少輿圖。

眾人回京之後,高氏的功勞還沒有大到能讓皇帝接見她的地步,也就沒能輪上面聖的機會,後來所有人論功行賞,也獨獨少了她那一份。

因此,高氏心底不是不失落的,但她知道不能怪賀融,這又不是他能做主的。自己雖說也跟著出使西突厥了,可除了一開始接近真定公主,讓她卸下心防之外,也沒有什麼驚天動地的大功勞,世間女子本來就位卑,現在這樣的處境,其實已經算是極好的了。

但她住在魯王府裡,總歸是名不正言不順。

高氏不是沒有注意到旁人的眼光和竊竊私語,連裴氏與賀嘉等人,也已將她當作賀融側妃來對待,雖是另眼相看,卻令她倍覺壓力。

偏偏人家沒有明說,高氏總不能主動提起,顯得自作多情。

她早早就上床歇息,卻在榻上翻來覆去睡不著,聽見外頭侍女小聲詢問,便索性起身。

「高娘子,文姜過來,說三郎君想見你,若是你已歇下,就明兒再說。」

高氏忙道:「我沒睡,這就穿衣,你讓她稍等。」

待她穿戴整齊匆匆跟著文姜去見賀融時,後者正盤腿坐在桌邊喝湯。

見她來了,賀融沒有放下碗,只道:「勞煩你稍等,我喝完這口湯,文姜,給高氏也盛上一碗吧。」

高氏想婉拒,慢了一步,文姜已經出去了,只好默默嚥下還未來得及出口的話。

「你來京城也有一段時日了,自己對今後可有什麼想法?」賀融放下碗,擺出一副促膝長談的架勢。

高氏的背不由越發挺直了些,臉上卻流露出一絲遲疑:「我……還未想好。」

賀融:「時下女子,能走的路委實太窄,如真定公主一般,即使天之驕女,遇上國破家亡,同樣身不由己,你曾在張家待過,並非那等天真無知的少女,又與我一道出使西域,你若有什麼盤算,不妨說出來,若是力所能及的,我也伸手幫扶一把。」

高氏內心矛盾交加,左思右想,忽然朝賀融叩首:「妾斗膽向郎君進言,妾……我、我不願與人為婢妾,還請郎君明鑒!」

賀融莫名其妙:「你已從張家出來,又住在魯王府,如今誰還能勉強你為妾?」

高氏面露糾結:「是我多想了……」

賀融明白了:「是不是我父親或王妃給你說了什麼?」

高氏忙道:「二位殿下什麼也沒說,是、是府中下人誤會了郎君帶我回來的舉動。」

賀融沉吟道:「這些日子,我也帶你去見了楊鈞,參觀他經營的鋪子,你是怎麼想的?」

他的問題轉得有些快,高氏心下懷疑郎君是想給她與楊鈞做媒,但仍認真思考回答道:「楊衡玉很有陶朱公之能。」

賀融:「那如果也讓你開上這樣一間鋪子呢,你想做什麼營生?」

高氏不由得一愣。

賀融這才道:「你與我出使西域,臨行前我曾答應過你,回京之後,定會讓你風風光光,但因你是女子,後宮如今又無皇后太后,以致於你連皇宮都沒法進,這是我的失約,對你不住。」

高氏何曾見過身份高貴如賀融這樣的人物,會向一個小女子道歉的,忙要說話,賀融卻擺擺手,繼續說下去。

「先前我曾想為你在陛下面前爭取一個誥封,本朝有制,一品國夫人以下,有二品郡夫人,三品淑人,四品恭人等,原是為勳爵大臣的家眷準備,你既非官員妻子,又非官員母親,論理並無此先例,一品二品,陛下認為恩遇過隆,怎麼也不肯給,最後在我的糾纏下,好歹將四品擢升至三品,封你為三品淑人,從今往後,你也是有誥封在身的人了。」

高氏徹底愣住了,她怔怔望著賀融,完全想像不到他這樣的人,是怎麼去跟皇帝再三「糾纏」,讓皇帝最終改了主意的。

她原本對封賞早就不抱希望了,甚至覺得以自己的女子之身,朝廷也根本不可能給她額外的恩賞,這些日子,裴王妃與賀嘉等人待她都不錯,偶爾還會帶她出席宴會,高氏很快發現,與宴那些人對待她的態度,要麼是高高在上的無視,要麼將她當作賀融的附庸品,更有甚者,想從她身上打聽賀融的動向和消息。

許多人都覺得高氏如果被賀融收納入房,當個側室,那就已經是對她最大的獎賞了。

只有賀融並不這麼想。

「正式的封賞,過兩日應該就會下來了,除此之外,還有一些金銀綢緞。雖說沒能再往上走一步,封個郡夫人有些可惜,但來日方長,今後未必沒有這個機會,這也是目前我能為你爭取到的最好的誥封了。有了這個誥命,你以後就可以嫁娶自由,不必勉強自己委身他人,就算將來嫁了人,夫家也不敢輕易拿捏你。」

溫熱感從高氏的眼眶裡慢慢醞釀出來,淚水模糊了她的視線,讓她越發看不清眼前的人。

這一路千里迢迢,患難與共,大多數時候,多虧了賀三臨危不亂,化解危機,謀劃刺殺伽羅時,連真定公主都猶豫不決,唯有賀三堅定不移,穩若磐石。

那會兒他們遭遇伽羅軟禁,不能隨意出去,賀湛每天晚上都要為他的三哥揉腿,活絡通經,也就是那個時候,高氏才知道,他的腿疾並非表面上看的這樣無傷大雅,可他從未表露出來,若不留心,時日一久,也會忘記他與常人不同。

她也是女人,面對這樣一位郎君,怎麼可能無動於衷?

無數個夜裡,高氏曾因此心緒紛亂而輾轉失眠,她知道自己對賀融的感情悄然發生改變,她也知道這份情根逐漸深種,無法輕易剔除,她更知道,她與賀融之間,隔著一道天塹鴻溝,此生此世,賀融不可能娶她為妻,而她,也不想委身為妾,只願遠遠看著他,在心中默默陪伴,如此已經足夠。

《麟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