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賀融揉揉眉心:「你能讓我清靜兩天嗎?」

賀僖淚眼汪汪:「事關我的終身,三哥你不能不管啊!」

賀融無奈:「你也知道我是三哥,不是大哥二哥,更不是父親。」

賀僖厚著臉皮坐下,死活就是不肯走。

「父親不肯答應,大哥跟二哥也不肯幫我向父親說情,我只能來求你了。」

賀融:「我也不想管。」

他轉身要走,賀僖眼明手快,直接飛身上前,將賀融從背後死死抱住,嚎啕大哭:「三哥你不能走啊!你看看父親為你物色的親事,女方都還沒過門就死了,你忍心讓我也遭上這一份罪嗎!三哥,弟弟我都要被推入火坑了,你不能見死不救啊!」

賀融生平第一次起了想把人暴揍一頓的衝動,對像卻是自己的弟弟。

「鬆開。」

「嗚嗚,三哥……」

「鬆開!」賀融毫不留情將他踹下去,賀僖哎喲一聲,摔了個頭暈眼花。

賀融冷冷道:「你要是不肯好好說話,以後就別再進來了。」

賀僖打了個寒顫,嚎啕聲戛然而止,立馬閉嘴了。

也不知為何,雖然賀融在家中並不居長,平日也不苟言笑,只有五郎不懼威嚴,時時願意去親近他,但一碰到棘手難辦的事情,賀僖就想起這位三哥了。

賀僖期期艾艾:「三哥,我不是無理取鬧,你也知道,我一直喜歡那些神神道道的事兒……」

賀融:「子不語怪力亂神,你在崇文館的書都白讀了?」

賀僖:「子不語,而非子認為不存在,子還說敬而遠之呢,可見子只是不想仔細探究罷了,再說了,不都說天子乃上天之子,秉承上天之意麼,若世間沒有神鬼,那為何又要稱天子呢,你敢說陛下只是在愚弄世人嗎?」

賀融皮笑肉不笑:「你是長進了,還學會詭辯之道了。」

賀僖縮了縮脖子:「我想去欽天監,可父親說欽天監位卑而權重,不是皇家子弟所能涉及的,讓我不要癡心妄想。」

本朝欽天監又稱渾天監,這個衙門在前朝歸太史令掌管,後來又歸秘書監,雖然時常改名,官職不一,但總歸是根據天象推算曆法節氣。能進欽天監的人,就算不是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肯定也不是賀僖這種半桶水叮噹響的人。

國之大事,唯祀與戎,可見與上天有關的事物,一個不好就能動搖社稷,所以但凡天象出現異變,欽天監若不能提前察知,也要在事後進行適當的解釋,甚至對帝王行為給出指引,另有皇室子弟的出生時辰,聯姻八字是否相合,往往也會經過欽天監,此時欽天監的位置就變得敏感微妙,賀僖既為皇孫,這輩子肯定是與這個衙門無緣了。

賀泰雖然時常拎不清,這種事上還是不能犯糊塗的。

賀融就道:「父親說得沒錯。」

賀僖就歎了口氣:「所以我就想到入道拜師,照樣可以修煉外丹,上觀天象,下學道法啊!」

賀融注視了他片刻:「入道也看怎麼個入法,你拜師學道,跟不成婚有什麼關係?」

賀僖:「要學一樣東西,自然得全心全意,我最瞧不起那等一邊入道,一邊又不耽誤娶妻生子的,成日想著左右逢源,說到底不過是欺騙自己,欺騙上天,所以啊,我要學,自然就要心無旁騖,聽說道門分全真道與正一道,前者須嚴守戒律,終身不娶,正與我的想法不謀而合啊!」

他說得興高采烈,忽覺賀融表情有點不對,停下來乾笑:「三哥,你幹嘛這麼看著我?咱們這個家裡頭,就屬你最不入俗流了,父親和大哥他們不理解我,我也沒法子,但三哥你一定能認同我的吧?」

賀融心說謝謝你這麼高看我,但我一點都沒覺得榮幸。

他面無表情問:「你既是要出家,為什麼不去當和尚?」

賀僖撓撓腦袋:「可是佛門沒有修煉之道呀,成日坐在那裡苦修冥想,我可坐不住,還要背經書,你也知道,我最頭疼那些了……三哥,你為何這樣看著我?」

賀融冷不防抄起手邊竹杖就朝他打。

賀僖連滾帶爬往後退,一臉無辜:「三哥,你幹嘛打人呢!」

賀融冷冷道:「我看父親和大哥他們就是太善良了,沒對你動用家法,像你這樣成日有不切實際的想法的,狠狠打一頓就老實了。」

說罷他作勢起身欲動手,嚇得賀僖連蹬掉的鞋子也顧不上穿,直接往外跑,一邊跑還一邊嚷嚷:「三哥,你可真是我的親三哥!你跟父親一個樣,說不過我就要動手,我不跟你說了!」

外面正好進來一人,躲閃不及,兩人撞到一塊兒,賀僖哎喲一聲往後摔去,另一人手裡端著的東西也難免落地摔個粉碎。

「我的杏仁露!」賀湛哀叫一聲。

地上湯碗殘片之中,白白一大片赫然入目。

賀湛快要氣死了,他回來時瞧見外頭李家鋪子,想起他們家往常都要排隊才能買著的甜杏仁露,今日卻居然還有存貨,趕緊買了一份回來給三哥嘗嘗,結果全搞砸了。

賀僖揉著屁股一邊爬起來,心虛道:「這可不管我的事啊,是你自己撞上來的!」

賀融冷笑:「五郎,將他給我揍一頓,這頓算我的。」

賀湛原還顧忌兄弟倫常,不好動手,聞聽此言,立馬擼起袖子,獰笑朝賀僖逼近:「四哥,你聽見了,這可是三哥讓打的!」

賀僖大叫:「哪有這樣的,三哥,這不公平,五郎可是能揍死一頭牛的人,我會被他打死的!」

賀湛可不管那麼多,提拳就上,兩人一追一趕,朝外頭跑去,賀僖的哭喊求饒聲很快傳來,也不知侄兒賀歆怎麼聽見消息的,居然還出來圍觀,一邊為五叔喝彩助興。

文姜聽得哭笑不得,對賀融道:「郎君不讓他們住手嗎,別把人打壞了。」

賀融:「五郎有分寸,打壞了就罷了,正好省得以後再氣人。」

仔細一看,他臉上還帶著微微的笑意,其實也沒有賀僖想像中那麼生氣。

塞外雖苦,兼且徘徊在生死之間,可畢竟那時候只有一個目標,那就是一心一意對付伽羅,為真定公主謀奪大權,真定公主雖為前朝公主,但體內卻流著漢人的血統,她身在突厥,與中原朝廷有著天然的結盟因素,賀融也不必擔心真定公主會背叛他。

但回到京城之後,局勢明顯要比在突厥時複雜許多,賀融上朝幾日,就已經感覺到各方勢力下的暗潮洶湧。

皇帝年高,儲君未立,在這種情況下,朝臣或主動或被動地投向某個陣營,能夠真正中立的少之又少。

賀泰還沒回京之前,皇帝若要立太子,論長論賢,都只能是齊王,這幾乎是沒有異議的,但賀泰回來之後,先是被皇帝封王,讓他掌管工部,緊接著賀融賀湛又立下如此大功,許多人難以避免產生動搖,陸續倒向賀泰這一邊。

賀融他們離家這兩年,賀泰身邊,也逐漸聚集起一幫願意親近他的朝臣與幕僚,魯王府裡因此單獨開闢一個院落,專門給那些門客居住,賀融還未去看過,聽說賀穆與他們走得更近一些。

但齊王畢竟經營多年,朝中勢力穩固,兼且沒有犯下大錯,鐵桿的齊王黨也不可能因此離心四散。

無論皇帝願意與否,事情終究朝著這樣的方向發展。

宣政殿中,一位朝臣正在上奏,說的是為故太子修佛塔祈福的事。

賀融對此人不熟悉,只知道是工部一位侍郎,也就是在父親手下的。

所有人都知道皇帝對故太子的感情,今年故太子忌辰,皇帝還特地親自跑了一趟太子陵墓,有人會投其所好,也不奇怪。

賀融朝賀泰的方向望去,他的座次在賀泰斜後面,對方低垂著頭,只能依稀看到側面。

皇帝聽罷,不置可否,果然也先問起賀泰:「魯王,你怎麼看?」

賀泰不慌不忙,直起上半身:「回稟陛下,臣以為,太子雖故去多年,但他生前仁慈孝順,堪為人子表率,如今想起,臣也常常暗中垂淚不止,修築佛塔不僅可以讓陛下稍寄哀思,也可以讓我等時時瞻望緬懷太子之仁。」

賀融一聽這話,就知道肯定不會是賀泰臨場想出來的,說不定這名朝臣之所以會上這本奏疏,也是出自賀泰的授意。

想及此,他不由得微微皺眉。

賀融發現這兩年裡,大家其實都變了不少,像今天這一出,父親事先就未徵詢過他的意見。

皇帝又問齊王衛王,齊王遲疑片刻,也贊同了賀泰的話,衛王卻委婉反對,說是朝廷現在國庫拮据,先前西突厥使節前來,也賞賜了不少東西讓他帶回去,現在恐怕再拿不出錢來修建佛塔。

賀泰道:「陛下若是不想耗時太久,其實佛塔也無須建造太高,三四尺玲瓏寶塔即可,以純金打造,屆時供在宮中,更無須耗費大量人力,可在塔中供奉佛經,再由高僧念誦三日三夜,以後香火常供,以藉先太子在天之靈。」

玲瓏寶塔未必就比用磚石壘砌的佛塔省錢,若要純金打造,更考究工匠技藝,有的言官出言想要反對,看見皇帝那一頭明晃晃的白髮,心裡不由歎息一聲,又將到嘴的話給嚥了回去。

皇帝嗯了一聲,看起來已經有些心動,他環視一周,目光落在武威侯張韜身後,一個並不格外顯目的位置上。

「賀融,你說呢?」

若在朝堂上開小差的人,此刻就是最要命的,曾經有人在朝議的時候神遊物外,被皇帝問道就答「臣附議」,結果被皇帝大罵一頓當場罷官。

賀融慢吞吞道:「臣斗膽問一句,太子生前,到底是信佛,信道,還是儒門學徒,不信佛道鬼神?」

聰明的人,已經明白他要說什麼了,這個回答過於促狹,皇帝不由嘴角微揚,仍是問道:「有何區別?」

賀融:「太子生前若信黃老,讓他聽高僧唸經,豈非折磨?若是佛道皆不信,一心只讀聖賢書,那又何必造什麼玲瓏佛塔,直接請一位大儒到太子牌位前為他講學便是了,太子九泉之下,必定歡喜。」

撲哧!

有些人沒忍住,已經笑出聲。

幾名原想開口勸諫的耿直言官,聽見這委婉之極又令人捧腹的諫言,也不由展顏一笑,暗讚賀融急智。

皇帝嗯了一聲:「聽起來,似乎頗有道理。」

相形之下,賀泰的臉色就談不上好看了。

齊王雖也為自己方才贊同修塔一事感到懊惱,但看見賀泰的臉色,頓覺心情愉快。

當兒子的,連老子的面子都不給,當眾反駁,再能幹又如何?

此事告一段落,旁人又說起別的,賀泰卻無心去聽了,等到朝議結束,他從宣政殿出來,沒往宮門方向走,反而步向紫宸殿,誰知在殿外,就讓馬宏給攔了下來。

「殿下留步。」

賀泰忙道:「我想求見陛下,說明方才舉動,還請馬常侍代為通傳。」

馬宏笑道:「不是小人有意攔著,實是陛下正在裡頭召見安國公,不讓人進去呢。」

賀泰一愣。

……

「你是沒瞧見我大哥今日的臉色,那可真是精彩之極。」

衛王府內,衛王親自將盤中糕點拈起一塊,遞給旁邊的門客。

「先生嘗嘗,這是宮裡的做法,我在母親那裡嘗過,讓廚下也試做了一下,味道還不錯。」

門客謝過衛王:「不知齊王的反應如何?」

「齊王啊,」衛王笑了起來,「我那九哥,就更有意思了。他被陛下問到,雖然不想依附大哥的意見,卻又知道陛下懷念喜愛故太子,最後不得不捏著鼻子贊成我大哥,結果卻被我侄兒一番話,給弄得裡外不是人。」

門客:「若當時陛下先問您,您又會如何回答?」

衛王沉默片刻,不得不道:「幸好沒先問我,不然我的回答,恐怕也跟九哥差不過,正因為九哥贊同,我才反對的。」

門客:「那依您看,陛下是更看重安國公的建議,還是更看重您的?」

衛王失笑,用手指點點門客:「我請你吃糕點,你卻來戳我的心!」

門客也笑,起身拱手請罪:「非是在下故意看殿下的笑話,只是殿下若想笑到最後,就得知己知彼,明白自己眼下的境況。」

衛王自嘲:「無非是我先前低調太過,不入陛下的眼吧!」

他頓了頓,又壓低聲音:「而且上回祭陵途中的事,我懷疑陛下可能已經猜到我身上,否則怎麼回來之後,隻字不提,還封了大哥為王呢?」

門客一驚:「應該不會吧?此事甚為隱蔽,按理說無人能發現的。」

衛王搖搖頭,一臉神色複雜。

齊王掌管刑部多年,當中有不少案子,他插了手,做過手腳,當真是神不知鬼不覺。

譬如多年前,經略嶺南,平定南蠻叛亂的陳無量因病逝世,嶺南道監察御史上告他生前貪贓枉法,奢侈無度,案件被移交刑部與大理寺合審,但陳家的人找上齊王,將陳家萬貫家財交出,換齊王把陳無量生前涉及貪污甚至謀反的證據通通銷毀,換陳家一個平安。齊王答應下來,後來那樁案子果然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那名監察御史以誣告被流放,陳家反倒安然無恙,連陳無量也被皇帝賜了謚號,哀榮備至。

天子再英明,也不可能真的事無鉅細,樣樣都明察秋毫,齊王正是抓住這一點,瞞天過海,若非衛王因為別的案子起疑,讓人去暗中調查,也未必會發現此事。

衛王將自己查到的所有證據,設法放在太子陵墓中,署上當年被流放後來又冤死的那個監察御史之名,讓皇帝祭陵的時候發現。

他本來以為皇帝會大發雷霆,當場查辦齊王,誰知最後竟是風平浪靜,什麼也沒發生。

衛王怎麼也想不通:「齊王如此行徑,已然欺君罔上,陛下為何無動於衷?」

門客也搖搖頭:「此事既然陛下不想追究,咱們也別多想了,還是將注意力放到眼前吧。依我看,陛下如今恐怕也在猶豫,不知立誰為好,否則朝中立儲之聲沸沸揚揚,在下就不信,陛下當真無動於衷。」

衛王扼腕:「我吃虧就吃虧在排行靠後,發力太晚,本以為前面只有我那九哥,只要等到合適時機,就可以穩坐釣魚台,誰知半路又殺出個大哥來,他固然性子糊塗,又沒什麼能耐,奈何娘胎投得好,排行比故太子還要年長,又生了幾個好兒子!」

門客也皺起眉頭:「主要還在安國公。」

衛王點頭:「對,就像今日,我大哥贊同修塔,賀融又出言反對,那不管陛下修還是不修,他們父子倆已經將好處都佔遍了,有賀融幫他找補,我大哥就算多犯幾次錯,也沒所謂。」

想及此,再美味的糕點也已索然無味。

衛王起身在書房內來回踱步,忽而停下來:「你說,我要不要使個法子,重提賀融生母的事,讓他失寵於陛下,又或者將他趕出長安?否則有他在,我大哥就不干蠢事了。」

門客安撫道:「殿下不必著急,有一個人,比你還急,他現在恐怕比你更希望看到魯王倒霉,不必我們動手,他自然會動手的。」

衛王一愣,搖頭失笑:「你說得對,我倒是忘了,齊王一定更急。」

《麟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