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酷的心

●〔德〕豪夫

第一部分凡是路過斯瓦本的人,不應忘記到黑森林裡逛逛,倒不是為了看樹木(雖然那兒有許許多多參天的樅樹,綿綿不絕地聳立著,不是任何地方都見得到的。),而是為了看看森林裡的人,他們顯然與附近的居民不同。他們比普通人高大,肩膀寬闊、肢體粗壯,好像每天清晨從機樹林裡流出的清爽的氣息,從幼年時代起就使他們能更自由地呼吸,使他們有更明亮的眼睛,更堅強,雖然是更粗野的氣質,這是河谷居民和平原居民所不同的。他們不但在舉止和體格上與森林以外的居民有極大的不同,在習慣和服裝上也是如此。巴敦黑森林的居民衣服穿得最漂亮,男人都蓄著鬍子,讓它自然地長在下巴周圍。他們穿黑緊身衣,肥大的、密鑲著褶邊的褲子和紅長襪,戴一頂寬簷尖頂帽,樣子相當古怪,但也很有氣派,很令人起敬。那兒的人通常從事玻璃生產,也製造鐘錶,運到各地去賣。

森林的那一邊住有一部分同族人,但由於工作的不同,他們的風俗習慣與玻璃匠也就不一樣。他們是販賣木材的,把機樹砍下來編成木筏,經納哥爾河放入尼卡河,由尼卡河上游到萊茵河,再順萊茵河而下,一直遠達荷蘭。沿海的居民很熟習黑森林人和他們的木筏。他們在沿河每一個城市都逗留些時候,驕傲地等待著,看有沒有人來買他們的木頭和木板。他們把最結實、最長的木頭高價賣給荷蘭佬造船。這些人已過慣了粗野的流浪生活,喜歡的是坐在木筏上順流下駛,悲哀的是沿著河岸上行而返。他們的服裝與住在黑森林那一邊的玻璃匠的服裝也大不相同。他們上身穿黑麻布緊身衣,寬闊的胸膛上拴著一條手掌般寬的綠背帶,下身穿黑皮褲,褲兜裡露出一根黃銅尺。好像勳章一般。但使他們感到驕傲和愉快的是他們的靴子,這種靴子恐怕比世界上任何一個角落所時興的靴子都要高,因為它可以拉過膝蓋兩柞寬,駕木筏的人們穿著在三尺深的水裡走來走去,也不致於弄濕腳。

不久以前,黑森林的居民還相信森林裡有精靈存在,最近才剷除了這種愚蠢的迷信。但奇怪的是,傳說住在黑森林裡的精靈,也是穿著這種不同的衣服,各有區別的。人們言之鑿鑿,說那個只有三尺半高的善良小精靈——小玻璃人出現對,總是戴著一頂寬簷尖頂帽,穿著緊身衣、肥褲子和紅長襪;而出沒於森林那一邊的荷蘭人米謝爾,據說卻是一個闊肩膀、穿木筏客服裝的丈八金剛。許多自稱見過他的人都肯定地說:做他那雙靴子要用許多牛皮,他們簡直買不起這麼多牛。「真大,一個普通人站進去可以齊脖子。」他們說,自以為沒有誇大其辭。

據說,以前有一個黑森林青年和這兩個森林的精靈發生過一段奇異的故事,現在我來講講這個故事。

黑森林裡有一個寡婦,巴巴拉。蒙克太太,她丈夫在世時是個燒炭的。丈夫死後,她逐漸誘導她十六歲的孩子也燒起炭來。年輕的彼得。蒙克是個機靈的小伙子,因為跟著他父親除燒炭外什麼也沒見過,便也甘於每星期天天坐在冒煙的炭窯旁邊,或是進城去賣炭,全身被煤煙熏得烏黑,令人一見就作嘔。不過,一個燒炭的人是有許多時間來想想自己和別人的。每當彼得。蒙克坐在自己的窯邊時,四周陰暗的樹木和森林裡鴉雀無聲的情景,不免使他 有感於懷,心裡總想痛哭。他只覺得很悲哀、很痛苦,但不明白原因何在。後來他察覺使他痛苦的原來是他的社會地位。「一個污黑的、寂寞的燒炭的人!」他自言自語地說,「這真是一種淒慘的生活。玻璃匠、鐘錶匠,甚至星期天晚上的樂工都比我強,他們多麼體面!而當彼得。蒙克打扮得乾乾淨淨的,穿著父親過節穿的銀鈕緊身衣和嶄新的紅長襪出現時,在我後面跟著來的人就會猜想:這個長長的小伙子是誰呀?並稱讚我的長襪和雄偉的步伐——可是,唉,如果他走上前去回過頭來看看,他準會說:」哦,原來是燒炭的彼得。蒙克。『「

森林那一邊的木商也是他嫉妒的對象。有時候,這些森林巨人穿著華麗的衣服到這邊來,身上的鈕子、扣子、鏈子總有五十鎊銀子重,叉著兩條腿,神氣十足地看人跳舞,用荷蘭話罵人,像荷蘭的闊佬那樣用一碼長的科隆煙袋抽著煙——這時候,在他心目中,這樣的木商就是一個幸福人的最完美的形象。這些幸福的驕子伸手到衣袋裡去掏出整把的大銀元來賭博,一擲就是六個巴成,一輸就是五個古爾敦,一贏又是十個古爾敦,他看到這種情形簡直就要發瘋,懷著一肚子的悲哀,悄燃回轉自己的茅舍裡去了。他曾經在許多個節日的晚上,看見這個或那個「木材大老闆」一次賭輸的錢,比他可憐的父親蒙克一年掙的還要多。尤其有三個這樣的人,他不知道應當羨慕哪一個才好。這三個人中有一個是一條粗壯的大漢,臉龐呈紫紅色,算是附近最有錢人,大家叫他做胖子埃澤希爾。他每年帶著建築木料到阿姆斯特丹去兩次,而且很走運,每次賣出的價錢都比別人高得多,回家時別人都得步行,他卻可以堂堂皇皇地坐著船回來。另一個是全森林裡最長最瘦的人,大家叫他做長人什盧克。蒙克羨慕他是因為他的膽量特別大。他敢於和最體面的人抗辯,雖然酒館裡的人坐得那麼擠,他佔的地方比四個頭號大胖子占的還要多,因為他不是把兩個胳膊時撐在桌子上,就是把一條長腿翹在凳子上;沒有人敢反對他,因為他有多得不可想像的錢。第三個是一位漂亮的青年,是全森林裡最會跳舞的人,因此得了個「舞廳之王」之名。他本來是一個窮光蛋,曾經當過木商的僕人,後來突然發了大財。有人說他在一株古老的樅樹下找到滿滿的一壇錢;也有人說他拿木商有時用來叉魚的叉子,在丙根附近的萊茵河中撈起一大包金子;那兒本來埋藏著偉大的尼伯龍根的財寶,他撈起的就是其中的一包。總而言之,他突然發了財,從此就像王子一般受到老少的尊敬。

彼得。蒙克獨自坐在機樹林裡的時候,常常想起這三個人。不錯,他們三個人都有一個極大的缺點,就是貪得無厭,對債戶和窮人們冷酷無情,這使他們很受當地人憎恨,因為黑森林人是一些心地善良的人民。可是實際情況我們可以想到,人們固然恨他們貪心,但也尊敬他們有錢;因為誰能像他們那樣揮金如土呀?他們的錢好像是從機樹上搖下來的!

「不能再這樣下去了,」彼得有一天非常憂鬱地向自己說道;因為前一天是一個節日,大家都在酒館裡聚會。「如果我不能馬上發達起來,乾脆一死了事吧。唉,我只要能像胖子埃澤希爾那樣體面、闊氣,或像長人什盧克那樣有膽有勢,或像舞廳之王那樣有名望,有大銀元而不是小銅板賞給樂工就好了!這小子究竟是從哪兒得來的錢呀?」他把每一種弄錢的方法都思考了一下,但沒有一種中他的意。最後他想起,據說古時候有人借荷蘭人米謝爾和小玻璃人之力發了財;他父親在世的時候,常有一些窮人來拜訪他,來時就滔滔不絕地談論有錢的人,談論他們是怎樣發財的,其中往往有小玻璃 人這一角色。是的,他好好回憶了一下,幾乎把那首詩都想起來了。原來誰要把小玻璃人召請出來的話,得在森林中部長滿機樹的小丘上念一首詩。這首詩的開頭幾句是:

寶藏家呀,在這綠色的樅樹林,

你已經有了好幾百歲的年齡。

土地皆你有,若有樅樹在其間——可是,儘管他絞盡腦汁,也想不起下面的句子來了。他常常這樣想:他是不是應當問問哪一個老年人,那支歌是怎樣說的?但他有些不好意思透露他的心事,結果老是沒有問。同時他還覺得,關於小玻璃人的傳說一定沒有廣泛傳播開來,知道這支歌的也必然只是少數幾個人,因為森林裡有錢的人並不多,而且——為什麼他父親和別的窮人們不去碰碰運氣呢?、最後有一次,他說動他母親談起小玻璃人來。母親講了一些給他聽,都是他早已聽說過的。關於那支歌,她也只知道前面幾句。最後她告訴他說,只有在星期天十一點至兩點之間生下來的人,這個小精靈才肯和他會見。如果他知道那支歌的話,他肯定是具有見到小玻璃人的條件的。因為他是出生於星期天中午十二點鐘。

燒炭的彼得。蒙克聽說是這樣,高興得手舞足蹈起來,同時也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一般,巴不得就去試一試才好。他覺得,他已經知道歌的一部分,又是在星期天生的,這就夠了,小玻璃人一定會見他的。於是有一天,他賣完了炭,就不再燒窯了;他穿起父親的禮服和嶄新的紅長襪,戴上禮拜天戴的帽子,拿起他那根五尺長的烏荊木枴杖,向母親告別:「我得進城到衙門裡去一趟,因為不久就要徵兵了,我再去切實對地方官說一下,您是個寡婦,我是您的獨子。」母親很贊成他的這個決定。但他並沒有進城,而是到樅丘去了。樅丘位於黑森林最高的地帶,周圍十幾里之內當時還沒有村落,連一家人家都沒有,因為當地的人很迷信,以為住在那兒不安全。雖然那兒的機樹長得特別高大、美麗,人們也不願到那一帶去砍伐,因為他們在那兒砍伐時,斧頭往往從柄上滑脫,打在腳上,不然就是樹木猛然倒下,把人壓翻、壓傷,甚至砸死。而且從那兒砍來的樹木,即使是最美麗的,恐怕也只能當劈柴燒,木材老闆從來不把樅丘上的樹木編到筏子裡去。因為據傳說,只要有一根樅丘上的樹木被混帶下水,人和木料都要遭到不幸。所以樅丘上的樹木長得又密又高,即使在大白天,裡面也幾乎像黑夜。彼得在那兒不免膽戰心驚起來,因為除了他自己的腳步聲外,他聽不見任何人語聲、腳步聲或伐木聲,甚至鳥兒都好像遠遠躲開了這深沉的樅樹之夜。

燒炭的彼得。蒙克現在已來到機丘的頂端,站在一棵軀幹龐大的樅樹前面;這樣的大樹要是一個荷蘭船老闆看見的話,當場就會出幾百古爾敦買去的。「那個寶藏家,」他心裡想道,「一定是住在這兒。」於是他脫下禮拜天戴的大帽子,朝著那棵大樅樹深深鞠了一個躬。咳嗽了一聲,用顫抖的聲音說道:「祝您晚安,玻璃人先生。」但沒有回答,周圍仍然是靜悄悄的。「或許我得唸唸那支歌訣,」他又想道,同時喃喃地念起來:

寶藏家呀,在這綠色的楓樹林,

你已經有了好幾百歲的年齡。

土地皆你有,若有樅樹在其間——他正在這樣念時,看見一個非常矮小的奇異的人影在那株大樹後面向外窺探。他大吃一驚。他覺得他好像看見了小玻璃人,和人們所描寫的一模一 樣:黑緊身衣、紅長襪、小帽兒,都絲毫不差。甚至傳說中的那副蒼白而又文雅、聰慧的小臉,他覺得也看見了。可是,唉,這個小玻璃人!那麼迅速地出現,又那麼迅速地下見了0玻璃人先生呀,」彼得。蒙克躊躇了一會之後喊道,「請您不要跟我開玩笑。——玻璃人先生!如果您以為我沒有看見您,您就大鍺特錯了。我清清楚楚地看見您在楓樹後面向外窺探。」——仍一直沒有回答,只偶爾好像從機樹後面發出一陣輕微的、吃吃的笑聲。最後他不耐煩了,忘記了害怕——直到現在,他因為害怕還沒有前進一步。「等一等,你這小矮鬼,」他喊道,「我馬上就會抓住你的。」他一縱就跳到樅樹後面。可是,那兒並沒有什麼綠色樅林裡的寶藏,只有一隻美麗的小松鼠在樹枝上跑。

彼得。蒙克搖搖頭,他看出咒語在一定程度上已經見效,只要再有能押上韻的一句,或許就能把小玻璃人召請出來了。但他想來想去,怎麼也想不出。小松鼠爬到樅樹的最低枝丫上,好像在鼓勵他,又像是在嘲笑他。它理一理毛,捲起美麗的尾巴,一雙靈巧的眼睛向他注視著。最後,他幾乎有些害怕和這隻小動物單獨在一起,因為這隻小松鼠有時好像長著一顆人頭,戴著一頂三角尖帽;有時又和別的松鼠一模一樣,不過後腳穿著紅長襪和黑鞋子。總之,這是一隻有趣的動物;但燒炭的彼得很恐懼,因為他覺得情況有些不對。

彼得飛步奔了回去,比來時跑得還快。樅林好像變得越來越黑暗,樹木也越來越稠密。他非常害怕,不要命地向回跑,一直到他聽見遠遠有犬吠聲,接著又看見樹林裡面有一縷炊煙,才慢慢鎮靜下來。當他走近那家人家,看見屋裡的人穿的衣服時,才發現自己慌慌張張地弄錯了方向,不是朝著玻璃匠的地區跑,而是恰恰相反,跑到木商的地區來了。住在這所小房子裡的人是砍樹木的,有一個老爺爺,還有老爺爺的兒子——就是這家戶主,和幾個成年的孫兒。燒炭的彼得。蒙克向他們請求寄宿一宵;他們慇勤地招待他,連他的姓名和住址都沒有問,斟了些蘋果酒給他喝,晚上還款待他一隻大山雞,這在黑森林裡算是上等的菜了。

晚飯後,女主人和她的女兒們拿著卷線桿坐在一根大火燭旁邊卷線;孩子們不時給火燭加上些純機樹脂。爺爺、客人和房主人抽著煙,看著婦女們幹活;孩子們用木頭雕刻著匙子和叉子。外面樹林裡暴風雨在咆嘯,震撼著機樹;一陣陣天崩地塌的撞擊聲從各處傳來,常常像有整株的樹木被刮斷,嘩啦啦地倒下來。大膽的青年小伙子們想要在外面樹林裡去看看這種驚心動魄的壯麗景色,但爺爺聲色俱厲地把他們喝住了。「我不能讓哪個現在跑出大門去,」他向他們大聲喝道,「因為荷蘭人米謝爾今晚上正在森林裡砍一節新木排。」

孫子們目瞪口呆地望著他。關於荷蘭人米謝爾,他們可能早聽人說過;現在他們又請求爺爺好好講一次給他們聽。彼得。蒙克雖然在森林的那一邊也聽說過荷蘭人米謝爾,但不很清楚,於是也表示贊同,並問老爺爺,他是誰,住在哪兒。「他是這一帶森林的主人。您這麼大年紀還不知道這一點,可以斷言你是住在樅丘的那一邊,不然就是長期不出門的。現在我把我所知道的和傳說中的荷蘭人米謝爾講給你們聽聽。」

「大約一百年前——至少我爺爺是這麼說的——,世界上無論什麼地方的人,沒有比黑森林人更樸實的了。現在,自從大量的金錢流入鄉村後,黑森林人變得很好險了。年輕的一輩一到星期天就跳舞、叫嚷,滿嘴不乾不淨, 簡直不成體統;以前的風俗可」

不這樣敗壞。這都是荷蘭人米謝爾之過。即使他現在站在窗子外面向屋裡瞧,我也是這樣說,我歷來就是這樣說的。原來在一百多年前,有一個大財主,是個木材老闆,他手下有許多僕人;他的生意一直做到菜茵河下游,很得上帝的照顧,因為他是一個虔誠的人。一天晚上,突然有一個人來到他家門口,這樣的人他從來也沒有看見過。這人的衣服穿得和黑森林青年一模一樣,但比他們都高出一頭。真沒有夢想到,世界上竟有這樣的巨人。他請求木材老闆給他些活幹。老闆見他身體強壯,扛得起沉重的東西,就和他講定工錢,雙方接洽妥當。像米謝爾這樣的工人,老闆手下還沒有一個哩。砍樹他抵得上三個人;如果別人六個拖樹的一端,他一個人就能扛起另一端。他砍了半年樹後,有一天他走到老闆面前請求說:「我在這兒砍樹的時間已經很久了。我很想看看我砍的木料運到什麼地方去。請您讓我坐木排出去走一趟好嗎?」

「老闆回答說:」如果你想到外面去走走的話,我不願阻擋你,米謝爾。砍樹木肯定是需要像你這樣強壯的人的,在木排上卻靠的是技巧。不過你就去這一次吧。『「事情就這樣決定了。他將要坐的木排一共有八節,最後幾節是用最大的梁木編成的,誰知在出發的前夕,長人米謝爾又搬了八根非常長大的梁木到河裡來,其長大是從前從沒有人看見過的。米謝爾一根一根地扛在肩上,一點也不費勁,就像扛著撐木排的篙子一樣,把大家驚得目瞪口呆。他是在哪兒砍來的,直到今天還沒有人知道。木材老闆見了高興得心花怒放,因為他已看出這幾根樹木所值的價錢。可是米謝爾說:」這才是我坐的,那些小棍子我坐上去就走不動了。』老闆為了感謝他,送了他一雙木商穿的長靴;他接過來扔在一邊,取出另外一雙來。這是一雙空前未有的大靴子,據我爺爺說有一百磅重,五尺長。

「木排開了。如果米謝爾以前曾經使砍木材的人吃過驚,那麼開木排的人現在也驚異起來了。大家本以為樹太大,他的木排必定走得慢些,誰知一到尼卡河,它竟像箭一般飛快前進。以前每。到尼卡河轉彎的地方,駕駛人要費九牛二虎之力把木排保持在河心,免得撞在沙灘上;現在米謝爾每次都是跳下水去,只一拉,木排要左就左,要右就右,一點危險沒有就開過去了。如果河面平直。他就跑到木排的第一節上,叫大家放下篙子,用他那根巨大的紡織機卷軸撐著沙灘,一使勁,木排就飛馳而去,兩岸的田地、樹木和村落像閃電般一晃就過去了。這樣,他們只花了以往一半的時間,就到了一向銷售貨物的地方——萊茵河上的科攏米謝爾在這兒對大家說道:」我知道,你們都是真正的商人,懂得你們的利益所在!難道你們以為從黑森林運來的木料,科隆人全都自己需要嗎?不是的。他們用一半的價錢從你們手裡買去,再高價賣給荷蘭人。我們不如把小根的木料在這兒賣掉,把大根的帶到荷蘭去。比一般的價錢多賣出的那筆款子,就是我們自己的利潤了。『「狡猾的米謝爾這樣一說,大家都覺得很好。有些人是想到荷蘭去玩玩,另一些人是為了可以嫌錢。只有一個人很正直,勸大家不要拿老闆的貨物去冒險,或者瞞著老闆把多賣的錢私吞了。他們毫不理會他的勸告,也沒有把他的話放在心上,可是荷蘭人米謝爾卻沒有忘記。他們帶著木料沿萊茵河繼續下行;米謝爾撐著木排,不久就把他們領到了鹿特丹。在鹿特丹,顧客出的價錢比以往的賣價高四倍,尤其是對米謝爾的幾根大木料更是不惜高價收 買。黑森林人見了那麼多的錢,高興得簡直發了狂。米謝爾把錢分為四股,一股留給老闆,其餘三股分給大家。現在他們手裡有了錢,就和一些水手。還有別的流氓痞子,在酒館裡廝混,飲酒、賭博,大肆揮霍。曾經勸過他們的那個忠厚人,被米謝爾賣給一個拐人的騙子,以後一直下落不明。從這時候起,在黑森林青年的心目中,荷蘭就是天堂,荷蘭人米謝爾也成了他們的王。木材老闆們好久還不知道有這種買賣;於是金錢、咒罵、惡劣的習氣、酗酒和賭博不知不覺地就從荷蘭氾濫到這兒來了。

「根據故事,荷蘭人米謝爾從此就不見了,但他並沒有死;一百多年來他的幽魂一直在森林裡出現。據說他曾經幫助過許多人發了財,不過——是以他們可憐的靈魂作為犧牲品的,別的我不願多說。但這一點是可以肯定的:他現在還趁這種暴風雨之夜,在別人不能砍伐樹木的機丘上,到處挑選上好的樅木。我父親就曾經看見他像劈蘆葦似的扳斷一棵四尺來粗的樅樹。他把這些樹木送給不務正業的、追隨他的人。他們就是半夜裡把木排放下水,由他帶領著開往荷蘭。可惜我不是荷蘭國王,要是的話,我一定叫人用霰彈把他炸成肉醬。因為無論哪一隻船,只要上面有一根木頭是從荷蘭人米謝爾手裡買來的,結果必定要沉沒;所以人們經常聽說船舶失事。不然的話,一隻美麗、堅固的船,大得像教堂一樣,怎麼會在海裡沉了呢?每當荷蘭人米謝爾在暴風雨的夜晚,在黑森林裡砍下一棵樅樹,就有他的一根舊木料從船上脫落,於是水一湧而入,船和人一時同歸於荊這就是荷蘭人米謝爾的故事。黑森林裡一切惡劣的習俗,的的確確是他引起來的。哼!他能使人發財!」老頭兒神秘地添上一句,「我再也不想從他手裡得到什麼,即使天塌了下來,我也不願處在胖子埃澤希爾和長人什盧克的那種地步;據說舞廳之王也是已把自己出賣給他的。」

老頭兒講故事的時候,暴風雨已停止,姑娘們靦腆地點起燈來走開了。男人們在火爐旁邊的長凳上,替彼得擺了一個裝滿樹葉的口袋當枕頭,於是祝他晚安。

燒炭的彼得。蒙克從來沒有像今晚上這樣沉沉地酣夢過。有時他似乎夢見,兇惡的巨大的荷蘭人米謝爾推開窗戶,伸進一隻龐大的長胳臂,拿著滿滿的一袋金子亂搖亂晃,發出噹噹的悅耳的響聲。有時又夢見矮小和善的玻璃人兒,騎著一個龐大的綠瓶,在房間裡跑來跑去。他還覺得又聽見了樅丘上的嘿嘿的笑聲。接著左耳裡又聽到一個聲音咕嚕說:

荷蘭有金子,

你若要,花些工資,

去俯拾即是,

金子,金子。

接著他又聽見,那支關於綠色機林裡的寶藏家的曲子,在他的右耳裡響了起來,並有一縷柔和的聲音輕輕他說道:「燒炭的彼得好蠢呀,彼得。蒙克好蠢呀,『間』這個韻都押不上來,虧你還是禮拜天十二點鐘生的。押吧,愚蠢的彼得,押吧!」可是,既然他平生從來沒有學過押韻,夢中的努力自然不會有什麼結果。天剛亮的時候他就醒了,但夜裡的夢境還迷離地呈現在眼前。他叉著胳臂坐在桌子後面,回想還縈繞在耳中的夢語。「押吧,愚蠢的燒炭的彼得。蒙克,押吧!」他自言自語他說,用手指敲著腦門;可是任什麼韻也想不出。當他就這樣坐在那兒,悲哀地向前面凝視著,搜索枯腸,找一個和「間」押韻的字時,有三個青年從門口經過,向森林走去。其中一 個唱道:

我站在高山間,

向山谷裡眺望,

在那兒我曾見

伊人最後一面。

歌聲像一陣閃爍的電光穿過彼得的耳鼓,他趕忙起身,不要命地跑出去,因為他以為還沒有聽清楚。他跳到這三個青年後面,莽莽撞撞地一把緊抓住歌唱者的胳臂。「停一停,朋友,」他喊道,「您剛才是怎樣和『間』押韻的?勞您的駕,請告訴我您的唱詞。」

「干你什麼事,小子?」黑森林人說,「我高興唱什麼就唱什麼,快放開我的胳臂,不然——」

「不,您得告訴我你的唱詞!」彼得叫道,幾乎像發了狂,同時把他抓得更緊。另外兩個青年看見這種情形,立刻握起鐵一般的拳頭,向可憐的彼得狠命地飛來,揍得他疼痛不過,只得放開第三個青年的衣服,精疲力盡地跪了下去。「你這是活該,」他們哈哈大笑道,「記住吧,瘋狗,在大路上切莫襲擊像我們這樣的人。」

「啊,我一定要好好記住!」燒炭的彼得。蒙克唉聲歎氣地說,「不過我既已挨了一頓揍,還是勞你們的駕講清楚那一位唱的詞吧。」

他們重新大笑起來,揶揄了他一頓;不過歌唱者還是把唱詞給他念了一遍。念完後,三個人邊笑邊唱地走了。

「原來是『見』。」可憐的挨了打的人一面說,一面掙扎著站起來。「『間』押『見』。小玻璃人,現在我們要再來談談了,」他走進小屋,拿起他的帽子和長枴杖,向這家人告了別,慢慢向樅丘走回去。他一邊走一邊想,因為他必須想出一句詩才行。最後,當他已進入樅丘境內,樅樹越來越高大茂密時,他竟想到了一句詩,快樂得跳起來。就在這個當兒,從機樹後面走出一個金剛般的巨人,穿著木商的服裝,手裡拿著一根像桅桿那麼長的竿子。彼得。蒙克看見他慢慢向自己走近,幾乎腿都嚇軟了;因為他想到,這必定是荷蘭人米謝爾了,除了他還會是誰呢?這個可怕的人一直沒有開口,彼得只偶爾提心吊膽地瞥他一眼。他比彼得看見過的最長的人還要高出一頭,面貌己不再年輕,但也不算老,不過滿是皺紋。他穿著一件麻布緊身衣,皮褲上面套著一雙龐大的靴子,這雙靴子彼得早已從傳說中聞名了。

「彼得。蒙克,你到樅丘上來幹什麼?」森林大王最後用沉重的聲音惡狠狠地問道。

「早安,老鄉,」彼得回答說。他本想裝著若無其事的樣子,結果還是索索地抖了起來。「我打算從樅丘走回家去。」

「彼得。蒙克,」森林大王說,同時用炯炯的、怕人的目光瞪了他一眼,「你回家的道路不經過這座林子。」

「哦,是不經過這兒,」彼得說,「可是今天天氣很熱,我想從這兒走會涼快些。」

「不許撒謊,燒炭的彼得!」荷蘭人米謝爾叫道,聲音大得像雷嗚,「不然我這一竿子就揍死你。你以為我沒有看見你祈求那個小傢伙?」他又溫和他說道,「去吧,去吧,這簡直是一種愚蠢的舉動,好在你也不知道咒語。那小傢伙是個吝嗇鬼,手很緊,他要是給誰錢,誰就一輩子不會快活。——彼得,你真是一個可憐的傻瓜,我心裡很替你難過;這樣一個生龍活虎般的 漂亮小伙子,是可以在世界上幹些事業的,怎麼會去燒炭!人家就能揮金如土,你卻一個銅板也花不起,你這一生也太可憐了。」

「是呀,您說得很對;真是悲慘的一生。」

「呶,不要緊,」可怕的米謝爾繼續說道,「我幫助過許許多多的人克服了困難,你並不是第一個。說吧,第一次你需要幾百塊錢?」

他一面說,一面亂晃他那龐大的口袋,裡面的錢噹噹地響了起來,彷彿昨晚夢中一般。彼得聽了他的話,心撲撲地跳個不住,又害怕,又痛苦,週身時冷時熱。看米謝爾的樣子,不像是由於憐憫他才給他錢,而是別有用心的。突然他想起老爺爺所說的關於財主們的話來,心裡感到說不出的恐懼,不禁叫道:「謝謝您,先生!但我不想跟您打交道,我久聞您的名了。」說完就拚命跑。——可是這個森林的精靈邁開大步跟著他走來,用沉重的聲音嘰哩咕嚕地恐嚇他說:「你要後悔的,彼得,你的臉色已經表示得清清楚楚,從你的眼睛裡也可以觀察得出,你瞞得過我嗎?——不要跑得那麼快,聽我再說一句合理的話,前面就是我的邊界了。」彼得聽他這樣說,又看見前面有一條小溝,越發不要命地跑起來,想趕快越過邊境。結果米謝爾也不得不加快腳步,一面追,一面不住口地咒罵、恐嚇他。這個年輕人趕快拚命地跳過溝去,因為他看見森林精靈已舉起木竿向他打來。他很僥倖已到了溝這邊,木竿好像撞在一堵無形的牆上,在空中炸得粉碎,一塊長長的碎片向他身邊落下。

他揚揚得意地撿起這塊碎片,打算用它來回擊粗暴的荷蘭人米謝爾。可是,就在這一轉眼之間,他感覺到木塊在手裡溜動起來了。他一看,不覺大吃一驚,手裡拿著的原來是一條大蟒蛇,正伸著流涎的舌頭,鼓著閃閃發光的眼睛,向他豎起身子。他趕緊放開手,但蛇已緊緊纏在他的胳膊上,搖動著頭越來越挨近他的「臉。這時突然有一隻巨大的山雞從空中唰地飛下,一嘴鉗住蛇的頭,帶著它騰空飛去。荷蘭人米謝爾一直在溝那邊看著,當蛇被一個更強大的力量劫走時,就怒氣沖沖地吼叫起來。

彼得精疲力盡地向前走去,渾身索索發抖。路徑變得更陡峭了,地方也更荒涼了,不久他來到那株龐大的樅樹前面。他像昨天那樣向不露形跡的小玻璃人鞠了幾個躬,於是開口念道:

寶藏家呀,在這綠色的樅樹林,

你已經有了好幾百歲的年齡。

土地皆你有,若有樅樹在其間,

你只和禮拜日生的孩子相見。

「並沒有完全說對,不過因為是你,燒炭的彼得,就算行了吧。」一縷柔和、纖細的聲音在他耳邊說道。他嚇了一跳,連忙向四面一看,原來在一棵美麗的樅樹下,坐著一個矮小的老頭兒,穿著黑緊身衣和紅長襪,頭戴一頂大帽子。他的面目很纖細,神情和藹,鬍鬚柔得像蛛絲製的。他用一根藍玻璃煙斗抽著煙,真是罕見。當彼得走近時,更驚異地發現小老頭兒的衣服、鞋子。帽子也都是用彩色玻璃做的,不過玻璃是軟的,好像還熱著一樣;因為它隨著小老頭兒的每一個動作曲折,無異一種布料。

「你碰到荷蘭人米謝爾那個野傢伙了吧?」小人兒說道,每說一個字就奇異地咳一聲。「他原想好好嚇你一下,但他那根魔杖己被我奪取過來,他再也拿不回去了。」

「是的,寶藏家先生,」彼得回答說,同時深深鞠了一個躬。「我真害 怕得要死。您就是咬死那條蛇的山雞先生了,讓我向您道謝吧。——我到這兒來是要和您商量一件事。我的情況很不好,真是艱難萬狀。一個燒炭的是不會發跡的。不過我想,既然我還年輕,我總會有好轉的一天;我常常看見別人在短時間內就發達起來,就拿埃澤希爾和舞廳之王來說吧,他們的錢簡直多得像稻草一樣。」

「彼得,」小人兒非常嚴肅他說,同時從煙斗裡吸了一口煙向遠方噴去,「彼得,不要和我談這些事。如果他們這一兩年之內表面上很幸運,以後加倍倒霉的話,他們究竟能有什麼收穫呢?你不要輕視你的手藝,你祖、父兩輩都是體面人,也都於這個職業,彼得。蒙克!但願你來找我,不是由於懶惰的緣故。」

小人兒竟是這麼嚴肅,彼得又驚又愧,臉都羞紅了。「不是的,」他說,「懶惰,我知道得很清楚,機林裡的寶藏家先生,懶惰是萬惡之首。但如果我不滿現狀,想取得另一種地位的話,你不能怪我。據我看,一個燒炭的在世界上簡直微不足道,不像玻璃匠、木商、鐘錶匠以及其他各行業的人那樣受人尊敬。」

「志驕必敗。」樅林的小主人較為和藹他說,「你們真是一種奇怪的動物,你們人!難得有一個人對於他的出生和生活環境完全滿足。我可以打賭,你如果是一個玻璃匠,必定想當一個木材老闆;如果是木材老闆,必然又羨慕林務長的職位和地方官的住宅吧?這且不談。只要你答應好好工作,我願意幫助你建立一種更好的事業。彼得,凡是出生於禮拜日的孩子,只要他能找到我,我總答應他三件事;頭兩件我總答應,第三件如果荒謬的話,我可以拒絕。你想要什麼就說吧。不過——彼得,要些有意義、有益處的東西。」

「哈哈!你真是個了不起的小玻璃人,難怪人們叫您做主藏家,原來您家裡有許多金銀財寶。——如果我心裡想什麼就可以要什麼,那麼首先我希望比舞廳之王還會跳舞,並經常在衣袋裡有和胖子埃澤希爾一樣多的錢。

「你這傻蛋!」小人兒氣憤憤他說道,「希望會跳舞,有錢花,多麼卑鄙的願望!你就這樣斷送了自己的幸福,愚蠢的彼得,你不覺得可恥嗎?即使你會跳舞,對於你和你可憐的母親又有什麼好處?你要錢不過是想拿來消耗在酒館裡,像可憐的舞廳之王的錢那樣,你的錢又有什麼用處呢?你一星期還是得不到什麼,還是要和以前一樣窮困的。還有一個願望你可以隨便提,但要好好考慮,要提得合理些。」

彼得搔著耳朵躊躇了一會兒,然後說道:「那麼我現在要一聽在全黑森林裡算是最漂亮、最富裕的玻璃工廠,以及開廠所需要的全部設備和資金。」

「不要別的了嗎?」小玻璃人滿面憂愁地問道,「彼得,不要別的了嗎?」

「嗯——您還可以添給我一匹馬和一輛車——」

「唉,你真愚蠢,燒炭的彼得。蒙克!」小人兒叫道,同時很不高興地把他的玻璃煙斗向一棵粗大的機樹上摔得粉碎。「馬?車?理智,告訴你吧,理智,健全的人的理智和見識,才是你應當要的,不是什麼馬呀車呀。現在你也不必那麼懊惱,我們以後會知道,即使如此對於你也不致於有什麼害處,因為第二個願望總的說來還不算荒謬。一所良好的玻璃廠既能養活工人,也能養活廠主,只可惜你沒有想到同時也要見識和理智,要那樣的話,車和馬自己也就來了。」

「可是,寶藏家先生,」彼得回答說,「我還有一個願望哩,如果照您的意思,理智對於我是萬不可少的,那我就要理智哩。」

「先什麼也別要,你還會遭受到許多困難的,那時,如果你還有一個願望可以自由提出,你會高興的。現在你回家去吧。這兒是,」小樅樹精一面說,一面從衣兜裡取出一個小小的錢袋。「這兒是兩千古爾敦,足夠你用了。不要再到我這兒來討錢,再來我一定把你吊在最高的樅樹上。自從我在樅林裡住下後,我就是這麼辦的。三天前,年老的溫克弗裡茲已去世,在雜樹林裡遺下一所大玻璃廠。明天你一早就到那兒去,出一筆適當的價錢把工廠買過來。好好為人吧,要勤快些,我會不時到你那兒去,幫你料理的,因為你沒有請求得到理智。不過,我老實告訴你,你的第一個願望是很惡劣的。你要當心,不要逛酒館,彼得!沒有哪一個人從逛酒館得到過好處。」小人兒說時,取出一支新的、非常美麗的乳色玻璃煙斗,裝上幾顆干樅子,插入沒有牙齒的小嘴裡。接著,又取出一面巨大的火鏡,走到陽光中把煙斗點燃。然後,他親切地伸手與彼得握別,給他指點路徑,於是迅速地抽起煙來,越抽越快,越噴越快,最後裹著一陣煙雲消失了。這陣煙雲發出真正的荷蘭煙味,在機樹梢頭裊裊蕩漾。

彼得回到家裡時,發現母親正為他非常焦慮,因為這個善良的女人以為她的兒子一定是被徵調入伍了。而他呢?倒非常開心,興高采烈地告訴母親說,他在森林裡碰見一個好友,幫助了他一筆錢,馬上就要改行,不再燒炭了。雖然他母親三十年來都是生活在燒炭人住的茅屋裡,看慣了炭工們滿是污垢的大黑臉,如同一個磨房女主人看慣了丈夫的抹著麵粉的大自臉一樣,但當彼得向她說有更燦爛的前途時,她馬上變得很虛榮,瞧不起從前的社會地位了。她說:「是呀,我的兒子有了一所玻璃廠,我和格雷蒂,貝蒂這些鄰居就不同了。將來我在教堂裡要坐在前面,坐在上等人的位置上。」她的兒子和玻璃廠的繼承人很快就成了交。他把原有的工人全都留下來,叫他們不分日夜地製造玻璃。起初他很喜歡這種手藝,經常徐徐走進工廠,邁著老爺步,雙手插在衣袋裡,在廠裡擺來擺去,東瞧瞧、西望望,說東道西,逗得工人們往往捧腹大笑。他最感興趣的是看人吹玻璃,而且常常親口吹,用還沒有凝固的玻璃做出奇奇怪怪的玩藝兒。可是沒有多久,他對這種手藝就厭煩了。起初,他每天還在工廠裡來一小時,以後兩天來一趟,最後一個星期來一趟,他的夥計們便為所欲為起來。這一切,都是由於逛酒館引起的,他從樅丘回來後的第一個星期天,就上酒館去,那時已經有人在舞廳裡跳舞,那就是舞廳之王;胖子埃澤希爾也早就在場,坐在一把大酒壺後面,押著銀元擲骰子。彼得趕快伸手到衣袋裡去摸,看小玻璃人是不是遵守自己的諾言。哎呀,滿袋都是金銀。他的兩隻腿也立刻發癢、發脹起來,好像要舞蹈、跳躍一樣。第一場跳完後,他就帶著他的舞伴,挨著舞廳之王站在最前列,如果舞廳之工跳三尺高,彼得就躍四尺高,如果舞廳之王跳了奇巧的步法,彼得就把兩隻腳錯綜複雜地交織著旋轉起來,每一個旁觀者都看得興致勃勃,驚羨不已。當大家在『舞廳裡聽說彼得買了一所玻璃廠,並看見他每次從樂師面前跳過,都扔給他們一個銀元時,更是驚訝萬狀。有些人認為他在森林裡找到了一個寶藏,另一些人又以為他得到了一筆遺產。不管怎樣說,每一個人現在都尊敬他了,都認為他是一個成功的人,雄一的原因就是他有錢。雖然當天晚上他輸了二十個古爾敦,他衣袋裡還是那麼噹噹響,和裝著一百塊錢時毫無區別。

彼得看見別人那麼尊敬他,高興得簡直忘了形,同時也驕做得不可一世。他大肆揮霍,慷慨賞錢給窮人,他知道,以前窮困怎樣逼近過他自己。在這 位新舞蹈家的超人的技巧面前,舞廳之王簡直不足掛齒。彼得現在得到了「舞皇」的稱號了。星期天賭興最豪的人也不敢像他那樣下大注地賭,自然也不會輸那麼多的錢。但他輸得越多,就贏得越多;不過情況完全和他以前向小玻璃人提出的要求一致。他以前提出過,希望口袋裡永遠有像胖子埃澤希爾那麼多的錢,現在他的錢恰恰總是輸給埃澤希爾。而如果他一次輸了二十或三十個古爾敦,埃澤希爾把錢剛一收起,它馬上又回到他的衣袋裡來。他這樣一天天發展下去。結果比黑森林裡品質最惡劣的人還要貪喝、貪賭。人們也多半說他賭客彼得,不大叫他舞皇了,因為現在他幾乎每個工作日都賭錢。同時他的玻璃廠也日漸蕭條,這完全是由於彼得沒有見識所致。他叫人盡量製造玻璃,但他購買玻璃廠時,沒有同時把銷售的秘訣買得,不知哪兒的銷路最好,結果大堆玻璃沒法處理,只好半價賣給巡行的小販,以便開銷工人的工資。

一天晚上,他又一次從酒館回家。雖然為了使自己快活,他已喝了不少的酒,但他還是很恐慌、很憂悶地想到,自己的家業已經一盯不振。突然他瞥見有一個人在他身邊走著。他轉過頭來,哎呀——原來是小玻璃人。他勃然大怒,鄭重其事地矢口說是這個小人兒害了他。「現在我要馬要車幹什麼?!」他叫道,「玻璃廠和所有這些玻璃對我有什麼用?甚至當我還是一個可憐的炭工時,日子過得還痛快些,什麼憂慮也沒有。現在呢?我不知道什麼時候地方官會為了債務的緣故,來清算我的財產,把我扣押起來,」

「是嗎?」小玻璃人說,「是嗎?這麼說來,你如果不得意,該我負責了?這就是我樂善好施應得的答謝嗎?誰叫你提出那麼愚蠢的願望的?你想當一個玻璃商人,卻又不知道把玻璃賣給誰,我沒有告訴你應當好好考慮要什麼東西嗎?你缺乏的是理智,彼得。是智慧。」

「什麼理智、智慧!」他叫道,「我比誰都不蠢,我馬上叫你知道,小玻璃人。」他一面說,一面粗暴地揪住小人兒的衣領。「我現在可抓住你了吧,綠色樅林裡的寶藏家?第三個願望我現在要提出了,你得滿足我的要求。我當場就要二十萬硬洋,一所房子,和——唉呀!」他叫了起來,不住地甩著手,因為森林裡的小人兒己變成灼熱的玻璃,像熊熊的烈火一般在他手裡燃燒,小人兒卻連影子都不見了。

他燙傷的手在好幾天之內一直使他想到自己的忘恩負義和愚蠢,可是幾天之後他就昧了良心,說道:「即使他們把我的玻璃廠和所有的東西部賣光,胖子埃澤希爾總還在的。只要他在星期天有錢,我就不愁沒有。」

可是,彼得呀!如果他沒有錢呢?果然有一天發生了這樣的事,真是一個奇妙的教訓。在一個星期天,他坐著車來到酒館裡。酒館裡的人從窗內伸出頭來,這個說:「賭客彼得來了。」那個說:「是呀,正是舞皇,有錢的玻璃商人。」第三個搖搖頭說:「當然可以說他有錢,不過人們也議論紛紛,說他負了債哩。城裡有一個人曾經說過;地方官不會再拖延,就要把他拘押起來了。」這時候,有錢的彼得向窗子上的客人打著招呼,跳下車來喊道:「太陽酒館老闆,晚安,胖子埃澤希爾來了沒有?」一個沉重的聲音叫道:「進來吧,彼得!你的位子已替你留下了,我們早就來了,正在打牌呢。」於是彼得。蒙克走進客房,立刻伸手到衣袋裡一摸,知道埃澤希爾身邊的錢一定不少,因為他的衣袋都裝滿了。

他走到桌子後面,與別人坐在一塊兒賭起來,贏一回輸一回,一直賭到天色已晚,別的正經人都回家了,他們又點起燈來繼續賭。後來有兩個賭客 說:「夠了,散了吧,我們得回家看老婆孩子去了。」但賭客彼得硬要胖子埃澤希爾留下。埃澤希爾很久沒有答應,不過最後他叫道:「好吧,我先數數錢,我們再擲骰子,五個古爾敦一次,因為少了不像樣,成了小孩子的玩藝了。」他取出錢袋抖出錢來一數,共有一百古爾敦,賭客彼得也就知道了自己所有的數目,不需要數了。埃澤希爾起初雖然贏了,後來卻一次又一次地輸,就非常難堪地咒罵起來。如果他擲了一個豹子,賭客。彼得馬上也擲一個,而且總要高兩點。最後他把剩下的五個古爾敦押在桌上,叫道:「再擲一次,如果我又輸了,我還要繼續來,你可以把贏得的錢借些給我,彼得,好漢子是要幫助別人的!」

「隨你要借多少,一百古爾敦也行,」舞皇說,他贏了錢非常快活。胖子埃澤希爾搖搖骰子,擲了十五點。「豹子!」他叫道,「現在看誰贏吧!」可是彼得擲了十八點。這時一個嘶啞的、熟悉的聲音在他身後說道:「好了,這是最後一次了。」

他回頭一看,只見荷蘭人米謝爾像金剛般站在他背後。他嚇得面無人色,已拿到手裡的錢一齊掉落下來。胖子埃澤希爾卻沒有看見這個森林巨人,還一味要求賭客彼得借給他十個古爾敦繼續賭。彼得昏昏沉沉地伸手到衣袋裡去摸,可是裡面一文也沒有!他又在另一個衣袋裡去找,也沒有找到分文。他把外衣翻轉,還是沒有掉下一個銅板。這時他才想起他自己的第一個願望,正是要自己的錢永遠和胖子埃澤希爾的錢一樣多。完了,一切都煙消雲散了。

他找來找去,並沒有把錢找著,酒館老闆和埃澤希爾驚異地看著他。他們都不相信他一文也沒有了。最後他們親自在他的衣袋裡尋找一番後,都憤怒起來,矢口說賭客彼得是個險惡的妖人,把贏得的錢和他自己的者本都用魔術運回家去了。彼得堅決地為自己辯護,可是當時的情形對他是不利的。埃澤希爾說,他要把這件可怕的事情,告訴黑森林裡所有的人知道;老闆對他說,明天一早就進城去,告發彼得。蒙克是個妖人,並說要親眼看著他被活活燒死。接著他們怒沖沖地對他拳腳相加,抓下他身上的緊身衣,把他掀出大門去了。

彼得悲哀地向自己家裡溜了回去。這時天空中沒有一顆星星。但是他看出他身邊有一條黑影跟著走來。最後,這條人影說起話來了:「你完了,彼得。蒙克,你昔日的榮華,而今安在?你以前不肯聽我的話,跑去找那個愚蠢的玻璃矮子時,我原是可以向你說明這一點的。現在你可明白了,一個人要是不把我的話當數,會遭到什麼結局。不過你還可以到我這兒來試試,我是很同情你的命運的。投靠到我這兒來的人還沒有誰後悔過。如果你不害怕走那條路,明天一天我都在樅丘上等著你來談談,只要你叫我一聲就行了。」彼得清楚地看出是誰在向他說話,嚇得週身毛髮直豎,一句話也不敢回答,向家裡一溜煙跑回去了。

第二部分

星期一早上,彼得走進他的玻璃廠時,看見廠裡不但有他的雇工,另外還有一些淮也不願見的人,就是地方官和三個法警。地方官向彼得道了一聲早安,問問他晚上睡得可好,然後取出一張長長的名單來,上面開列著彼得的債權人姓名。「您能不能清償這些債務?」地方官嚴厲地看著彼得問道,「直截了當他說吧,因為我沒有許多時間耽擱,進城得走足足三個鐘頭哩。」 彼得垂頭喪氣,承認自己一文也沒有,只好憑地方官以他的房屋、院落、工廠、馬廄和車馬折價償還。當法警和地方官到各處去檢驗、評價時,他心裡想道,樅丘離這兒不遠,既然小人兒不幫我的忙,我還是到,巨人那兒去試試吧。於是他向樅丘飛快地跑去,好像法警在後面追他似的。當他跑過第一次與小玻璃人談話的地方時,他覺得有一隻看不見的手攔著他。他掙脫身子,向前跑去,一口氣跑到他以前早就牢牢記住的那條邊界上。他有聲無氣地一喊:「荷蘭人米謝爾,荷蘭人米謝爾先生!」那個金剛般的木客就出現在他面前,手裡拿著他的竿子。

「你來了?」他哈哈大笑道,「他們剝了你的皮,打算把它賣給你的債主嗎?,安靜下來吧;你的一切煩惱,正如我以前所說,都是從小玻璃人那兒,從那個分離主義者和偽君子那兒來的。給人東西要慷慨,不能像這個吝嗇鬼那樣,來吧,」他繼續說,同時轉過身子,面對著樅林,「跟我到家裡來談談,看我們能不能講妥這場交易。」

交易?彼得想道。他能向我要什麼,我有什麼可以賣給他的呢?或者我得替他幹活,不然的話,他想得到什麼呢?他們起先沿著森林裡的一條陡峭的小徑走上去,接著突然來到一個陰深、險峻的山谷上面;荷蘭人米謝爾從石壁上跳下,好像在一道柔滑的大理石台階上走動一樣。可是不久之後,彼得幾乎就嚇昏了,因為荷蘭人米謝爾一跳下去就變得像教堂的鐘樓那麼高,向他伸出一隻像紡織機上的卷軸那麼長的胳臂,手掌竟有酒館裡的桌子那麼寬大,聲音像沉重的喪鐘那樣喊道:「站在我的手掌上吧,抱著手指頭,你就不會摔下去的。」彼得索索地發著抖,按照他的吩咐,在那只巨掌上坐下,緊緊抱住他的大拇指。

他們下去得很遠,很深。彼得非常奇怪,下面並不顯得更陰暗;恰恰相反,谷裡的天光甚至更覺明亮,他的眼睛都有些睜不開了。彼得下去得越深,荷蘭人米謝爾就變得越小,最後恢復了他先前的形狀,站在一所房子面前。這所房子與黑森林裡富裕農民居住的房子好壞差不多。彼得被領進一個房間裡去,這個房間與一般人住的房間井沒有什麼不同,不過顯得很冷清。

房裡的木製壁鍾、巨大的瓷磚火爐、寬闊的長凳、壁爐架上的什物,都與地方所見無異。米謝爾叫他在一張大桌子後面坐下,自己出去了一會兒,拿來一大壺酒和幾個玻璃杯。他把杯子斟滿,兩人就談起來。荷蘭人米謝爾說起世界上的各種樂趣、外國的風光、美麗的城市與河流,彼得羨慕不已,就把自己嚮往的心情但白告訴了這個荷蘭人。

「即使你全身都是勇氣和精力,可以干一點事情,只要那顆愚蠢的心跳上一兩下,就會使你發抖。於是名譽受損害啦,不幸啦——一個聰明人管這些幹什麼?近來人家叫你做騙子和壞蛋的時候,你腦子裡有沒有這種感覺?地方官來把你趕出房子時,你腦中是不是覺得疼痛?是什麼,說吧,是什麼使你疼痛?」

「我的心,」彼得說,同時用手壓著忐忑的胸脯,因為他覺得,他的心好像很不安,好像在胸中滾來滾去。

「你呀,請不要見怪,你把成千成萬的古爾敦都白扔給一些可惡的叫化子和另一些流氓了;你究竟得到什麼好處呢?他們固然會給你祝福,願你身體健康;可是你因此就更強健了嗎?用你揮霍出去的一半的錢,你就請得起一個家庭醫生了。祝福,祝福得真好,財產被扣押得乾乾淨淨,自身也被趕出了門!每逢一個叫化子把他的破氈帽向你伸來的時候,到底是什麼使你把 手伸進衣袋裡去呢?——你的心,又是你的心;不是你的眼睛或你的舌頭,也不是你的胳臂或你的腿,而是你的心;人們說得不錯,你的心實在太容易感動了。」

「不過怎樣才能養成習慣,使它不再這樣呢?我現在正用所有的力量壓制它,但我的心還是蹦蹦地跳個不停,使我感到很痛苦。」

「你嗎,」米謝爾哈哈大笑道,「你這可憐的傢伙,你當然奈何不了它;不過只要你把那顆跳躍著的蠢東西給了我,你就會知道,這會使你多麼舒暢。」

「給你?我的心也給你?」彼得驚叫道,「那我馬上就得死掉!這絕對不行!」

「是呀,如果你們那些外科大夫誰要拿你動手術,從身子裡取出心來,你自然是準死無疑;」我要取就不同了。你進來親眼看看吧。「他一面這樣說,一面站了起來,打開一間房子的門,領著彼得走了進去。他跨過門坎時,他的心緊緊地收縮起來,但他自己並沒有感覺到,因為出現在他面前的那幅景象,實在奇異得驚人。在許多木架上面放著裝滿透明液體的玻璃杯,每一個杯子裡有一顆心,杯子貼著標籤,寫著各人的姓名。彼得好奇地逐一念著這些名字,有下地方官的心、胖子埃澤希爾的心、舞廳之王的心、林務長的心、還有六顆糧食商的心、八顆募兵官的心、三顆掮客的心——總而言之,周圍百餘里之內最有名望的心都收集在那兒了。

「看吧!」荷蘭人米謝爾說,「這些人全都解脫了終身的苦惱和憂傷;這些心沒有一顆再苦惱地、憂傷地跳動了。它們以前的主人都覺得,把這些不安靜的客人請出了門,真是通體舒暢。」

「可是他們現在另外裝著什麼在胸膛裡呢?」彼得問道。他看見的這一切情形幾乎把他嚇昏了。

「就是這個,」米謝爾回答說,同時從抽屜裡取出一件東西遞給他——一顆石頭心。

「哦?」他回答說,不由自主地打了一個寒噤,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一顆大理石的心?可是,你得知道,荷蘭人米謝爾先生,這種心在胸膛裡必定是非常冷的。」

「當然啦,不過涼爽得非常舒服。為什麼一顆心應當是溫暖的呢?在冬天,心的溫暖對你一點用處也沒有,一杯好的櫻桃燒酒比一顆溫暖的心更能解決問題;在夏天,一切都炎熱得悶人時,一你真猜想不到,這樣一顆心是多麼涼快。而且我還說過,無論是憂傷或恐怖,愚蠢的同情或其他的煩惱,都不會來打攪這樣的一顆心。」

「您能給我的就是這些嗎?」彼得很不高興地問道,「我希望得到錢,而您卻打算給我一塊石頭!」

「哦,我想,第一次給你十萬古爾敦該夠了吧。如果你善於周轉,不久你就能成為一個百萬富翁。」

「十萬?」可憐的燒炭的彼得。蒙克興沖沖地叫道,「唉喲,請別粗暴地對待我的胸膛,我們馬上可以成交。好吧,米謝爾,給我那塊石頭和那筆錢,這個不安靜的東西您可以從這腔子裡拿去。」

「我就知道你是個聰明小伙子,」荷蘭人笑嘻嘻地回答說:「來,再乾一杯,喝完我數錢給你。」

他們回到外屋,坐下來喝酒,乾了一杯又一杯,一直喝到彼得墜入沉沉 的睡夢中方止。

燒炭的彼得。蒙克在一陣愉快的郵車喇叭聲中驚醒。哎呀,原來他是坐在一輛美麗的車子裡,沿著一條廣闊的街道馳去。他從車子裡探身往外一看,黑森林已落在後面蒼茫的遠方了。起初他還不相信,坐在這輛車子裡的人就是他自己。因為連他的衣服都和昨天穿的那一身完全不同了。但他一切都記得那麼清楚,最後他就不再回憶,叫道:「毫無疑問,我就是那個燒炭的彼得。蒙克,不是別人。」

他對自己很感驚奇:現在,他初次走出居住了那麼久的安靜的家鄉,走出那些樹林,竟會一點也不覺得悲哀;甚至當他想到「他的母親,現在正無依無靠、淒淒慘慘地坐在家裡時,他也能夠不流一滴眼淚,不歎一口氣;因為他對於一切都無動於衷了。」哦,是的,「他說道,」我的心已經洗淨了眼淚和歎息、鄉思和哀感,這得感謝荷蘭人米謝爾——我的心現在已經冰冷,已經是石頭的了。「

他把手放在胸膛上,那兒是安安靜靜的,一點跳動也沒有。「如果他對於那十萬塊錢也像對於這顆心一樣不失信,我就歡喜不盡了。」他說,同時在車子裡搜索起來。他發現各式各樣的衣服,凡是他想得到的都有,就是沒有找到錢。最後他碰到一個口袋,發現裡面裝有成千成萬的金元和各大城市的商票。「我要的現在都得到了,」他想,舒舒服服地坐在車角,向遙遠的世界馳去。

他在外面跑了兩年,從馬車裡向外觀看兩邊的房屋,當他停住車子時,他什麼也不看,只把旅館的招牌仔細瞧了一下,接著就在城裡到處跑,瞻仰最美麗的珍奇事物。可是沒有一樣東西使他歡喜,無論是一幅圖畫也好,一所房子也好,一支樂曲也好,一種舞蹈也好;他的石頭的心對什麼也不感興趣,他的耳朵、他的眼睛,對任何美好的事物都失去了感覺。除了吃、喝、睡覺外,別的任何樂趣對他都不存在了。他這樣生活著,毫無目的地在世界上漫遊,飢餓了就吃飯,疲倦了就睡覺。偶然他也想起,以前他是更快樂,更幸福的,雖然那時他很窮,為了維持生活不得不幹活。那時山谷裡各種美麗的景色,以及音樂和歌曲,都使他陶醉;那時他對於母親將要給他送到炭窯邊來的粗茶淡飯,他總很早就在那裡欣然盼望。當他一想到這些過去的情形,他就覺得非常奇怪,現在他連笑都不會了;而以前哩,隨便一句玩笑話都能使他捧腹絕倒。現在,別人哈哈大笑時,他不過為了禮貌也露露牙齒;可是他的心並不同時笑起來。他覺得,他現在確實是非常安靜的,可是感覺不到滿足。最後他回家去了,但不是由於起了鄉土之情,也不是因為優悶,而是為寂寞、無聊、枯燥的生活所驅使。

當他馳過了斯特拉斯堡,看見家鄉蕩郁的森林時,當他第一次重新見到黑森林人強壯的體格和親切、忠厚的面孔時,當他的耳朵聽見清朗、深沉、悅耳的鄉音時,他心裡突然有所感觸,因為他的血液沸騰得更激烈了。他以為,他必定會手舞足蹈起來,同時也會痛哭失聲的。可是——他怎麼能夠這樣傻氣啊,他的心是石頭的呀!石頭是死東西,是不會笑也不會哭的。

他首先去見荷蘭人米謝爾,受到他像舊日一般慇勤的接待。「米謝爾。」他向他說道,「我現在已遊歷過,什麼也看見過了,都沒有意思,我只覺得很無聊。總的說來,我胸膛裡帶著你的這塊石頭,的確使我免受許多煩擾。我決不生氣,也決不悲哀,但也決不感到快活。我好像只有一半是活的。你能不能使這顆石頭的心稍微有感情些?不然的話——請您最好把原來那顆心 還給我。二十五年來我帶著這顆心慣了;雖然它有時候也亂跳動一下,但到底是一顆歡欣、活潑的心。」

森林精靈猙獰地大笑起來。「有一天你死了,彼得。蒙克,」他說,「那時你自然不會還沒有它;你會重新得到你那顆溫柔、多情的心的,那時你就能感覺到是哀是樂了。不過今生今世它不能再成為你的東西了!是呀,彼得!你是出去遊歷過了,不過像你以前那樣的生活,對於你也沒有什麼好處。就在這森林裡找個地方住下吧,造一所房子,娶房妻室,好好利用你的錢。你只缺少一樣東西,就是工作。以前因為你懶惰,所以總是沒有情緒,而現在你卻把這些完全歸罪於這顆無辜的心。」彼得認識到,在懶惰這一點上,米謝爾是說得對的,於是下定決心,非發財不可,而且要一天比一天發財。米謝爾又送了他十萬古爾敦,把他當做好朋友打發走了。

人們不久就在黑森林裡有所風聞,說燒炭的彼得。蒙克,也。就是賭客彼得回來了,而且比以前闊氣得多。人情世態現在都還是和從前一樣。從前他扶著枴杖討飯時,曾經被人趕出太陽酒館的門;現在,當他在一個星期天下午第一次走進太陽酒館的時候,大家都來和他握手,稱讚他的馬,詢問他遊歷的情形;當他又和胖子埃澤希爾用硬洋賭起來時,他依舊受人萬般奉承。但他現在不再從事玻璃手工業了,而是做木材生意,不過並非真正做,只是裝裝樣子而已。他主要是做穀物生意和放高利貸。漸漸黑森林裡半數的人都欠他的債。他放債非有十分利息不可,或許把穀物以三倍的價錢賣給不能馬上付款的窮人。他和地方官現在有了密切的友誼;如果有人不能按期還清彼得。蒙克老爺的錢,地方官就騎著馬,帶著他的警吏,來評定房屋和財產的價格,馬上賣掉,把一家子父母子女都趕到森林裡去。這種情形起初很叫大財主彼得傷腦筋,因為那些可憐的被清算的人這時總是一群一群地圍在他的大門口,男的請求他寬恕,女的極力想軟化他那顆石頭心,孩子們哭叫著要一小塊麵包,但當他弄到幾隻惡犬後,這種他所謂的貓叫就停止了。他打著口哨把惡犬撤出,這群乞兒就哭喊著飛跑開了。最使他傷腦筋的是一個「老婆子」。她不是別人,就是彼得的母親蒙克太太。她的房屋、財產被人賣掉後、她就陷入了窮困、悲慘的境地;她兒子發財回來後,也不再照顧她。現在她也偶爾來到彼得的門口,扶著一根枴杖,老態龍鍾,衰弱、憔悴。她不敢再走進彼得的門,因為他曾經把她趕出來過一次。但使她痛心的是:雖然她自己的兒子滿可以供養她安閒終老,她卻不得不靠別人的施捨過活。可是那顆冰冷的心,從來不受那蒼白的熟習的面孔、那哀求的目光、那向他伸出的乾瘦的手、那脆弱的身體所感動。每當星期天她來敲門時,他死繃著臉取出一個值六巴成的錢,用一張紙裹著,叫一個僕人遞給她。他聽見她那顫抖的聲音在向他道謝,祝福他終身吉利,聽見她咳嗽著離開大門口。但他什麼也不在意,只是惋惜又白扔了六巴成。

最後,彼得想結婚了。他知道,全黑森林裡每一個當父親的人都願意把女兒嫁給他。但他選擇得很苛刻,因為他要叫人家在這件事情上也稱讚他有福氣、有眼力。因此他騎著馬走遍黑森林,這兒瞧瞧,那兒瞧瞧;但沒有一個漂亮的黑森林姑娘,在他看來是夠漂亮的。他找遍所有的跳舞廳,並未發現一個絕色女子。後來有一天,他聽說全黑森林裡最漂亮、最端莊的姑娘是一個窮人家的女兒,父親是砍木材的;她過著清靜的生活,替父親料理家務,很能幹,很勤快,從來不到跳舞廳去,甚至在聖靈降臨節或教堂落成紀念節都不去。彼得聽說黑森林裡有這樣一個絕代佳人,就決定向她求婚,於是打 聽出她的住址,騎著馬來到她的茅舍裡。美麗的麗斯貝特的父親慌慌張張地把這個高貴的老爺招待進去。當他聽說客人是大財主彼得老爺,並願意當他的女婿時,更是驚恐萬狀。他覺得他的一切憂慮和貧困現在已有終結的一天了,於是毫不猶豫地答應了下來,連美麗的麗斯貝特都沒有問一聲。這個善良的孩子是那麼孝順,竟服服貼貼地作了彼得。蒙克太太。

可是,事情並不像這個可憐的女孩子所想像的那麼如意。她以為她很懂得料理家務,但她沒有一件事能夠稱彼得老爺的心。她對於窮人很同情:她以為,既然丈夫很有錢,給一個可憐的叫化「婆一個分尼,或是給一個老年人一杯燒酒,並不是什麼罪過的事。可是有一天,彼得老爺看見了這種情形,氣得兩隻眼睛都冒了火,惡狠狠他說道:」為什麼你把我的錢浪費在一班無懶和街頭的流氓身上?你帶了什麼到我家裡來了,可以讓你揮霍的?用你老子那根討飯的棍子,連一碗湯都燒不熱,而你卻像一位侯爵夫人似的亂扔錢。下次再讓我看見,我可得請你嘗嘗我的拳頭0美麗的麗斯貝特很傷心,丈夫竟是這麼狠毒,就在自己的房間裡哭泣起來。她常常希望能夠回到父親的草棚裡去,這樣比住在豪富的、可是既慳吝又狠毒的彼得家裡好得多。唉,可惜她不知道,他的心是大理石做的,既不會愛她,也不會愛任何人;要是她知道,她就不致於感到驚異了。現在,每當她坐在門口,看見一個乞丐從她面前走過,脫下帽子,求人施捨,她就緊緊閉上眼睛,免得看見那種慘狀,她的手也握得更緊,免得不自覺地伸進衣袋裡摸出一個銅板來。因為這個緣故,美麗的麗斯貝特在全森林裡都受起責難來了,人們甚至說她比彼得。蒙克還俚吝。有一天,麗斯貝特又坐在大門口,一面紡紗,一面哼著小調,因為天氣很晴朗,彼得老爺又騎馬走過田野去了,她的心情很愉快。這時路上走來一個小老頭兒,扛著一個又大又重的口袋。她老遠就聽見他喘息。麗斯貝特很憐憫地看著他,心裡想道,一個這麼年老的人,不該再叫他扛這麼沉重的東西。

這時候,那個小老頭兒正喘著氣搖搖晃晃地走過來。當他走到麗斯貝特太太對面時,他幾乎壓倒在口袋下面了。「哦,請您大發慈悲,太太,給我一口水喝吧,」小老頭兒說道,「我走不動了,非累死不可。」

「您這麼大年紀,不應當再扛這麼重的東西。」麗斯貝特太太說。

「是呀,可我窮得沒辦法,只好幹這種差事來苟延殘喘。」他回答說,「唉,像您這樣的闊太太,哪裡知道窮人的苦處,知道在這樣的大熱天,一杯涼水能令人多麼爽快埃」

她聽見老頭兒這麼說,趕緊跑進房裡去,從壁爐架上取下一把壺,裝滿了水。當她回到門外,離那矮小的人兒僅僅幾步路,看見他非常淒慘、惟懷地坐在口袋上時,她心裡深深感到憐憫。她考慮了一下,丈夫是不在家的,於是放下水壺,取了一個大酒杯,裝滿了酒,又放了一大塊黑麵包在酒杯上面,一齊拿給老頭兒。「來吧,喝口酒比喝水好些,因為您的年紀已這麼大了,」她說,「可別喝得太急呀,一邊喝一邊吃點麵包吧。」

小人驚異地注視著她,直到他的老眼裡湧出了大顆的眼淚。他把酒喝了,說道:「我活了這麼大的年紀,還沒看見幾個人這樣慈善,這樣慷慨地周濟別人,比得上您麗斯貝特太太的。不過您會因此終身得到幸福,好心是不會沒有好報的。」

「不,她馬上就要得到好報!」一種可怕的聲音叫道。他們回頭一看,原來是彼得老爺,已經氣得滿臉像血一般緋紅。

「甚至我貴重的酒你也倒給叫化子喝,我親口用的杯子你也讓街頭的流氓沾唇?那就領你的好報吧!」麗斯貝特太太跪倒在他的腳下,請求他開恩恕罪;但那顆石頭的心不知道什麼是憐憫。他把手裡拿著的鞭子掉過頭來,用黑檀木柄狠狠打在她美麗的腦門上,她一口氣上不來,倒在老頭兒的胳臂裡了。當他看見這種情形時,好像立刻感到後悔。他彎下身子,看看她還有沒有氣。可是小老頭兒用熟悉的聲音說道:「你不必費心了,燒炭的彼得,這是黑森林裡最美麗最可愛的花朵,可是被你摧殘了,她再也不會開放了。」

這時彼得臉上的血色退得乾乾淨淨,他說道:「原來是您呀,寶藏家先生,事情既已如此,也無法挽回,或許這是命中注定的。我希望,您不致於向裁判所告我是殺人犯吧。」

「你這惡棍!」小玻璃人說,「我若把你這行屍走肉的東西拉上絞刑架,對我有什麼好處?你應當畏懼的不是塵世上的裁判所,而是另一些更森嚴的裁判所;因為你已經把你的靈魂出賣給魔鬼了。」

「如果我出賣了我的心,」彼得叫道,「這是誰的過失?還不是由於你和你那騙人的財寶嗎?你這惡鬼把我引到了毀滅的路上,迫使我尋求另一個人的幫助,一切的責任都在你身上。」他還沒有說完,小玻璃人就膨脹起來,變得又高又寬,眼睛大得像湯碟,嘴巴像生著火的麵包爐,閃出熊熊的火焰,彼得趕緊跪倒在地;他那顆石頭心也保護不了他,他的四肢像柳條似的顫抖起來了。森林精靈用兩隻鷹爪抓住他的脖子,像風捲殘葉一般提起他打了幾個圈圈,然後將他慣倒在地,把他的每一根肋骨都摔裂了。「你這卑鄙的東西!」他叫道,聲音大得像雷嗚,「要是我願意的話,我可以弄得你粉身碎骨,因為你觸犯了森林的主宰。但是這個死去的太太曾經給我飲食,為了她的緣故,我給你八天的期限。如果你不幡然改悔,我就來磨碎你這幾根狗骨頭,讓你在重重的罪惡中送掉狗命。」

到天晚的時候,才有幾個過路的人發現財主彼得。蒙克躺在地上。他們把他翻過來,翻過去,想看看他是否還有氣息。可是他們的嘗試很久沒有結果,最後,他們之中的一個走進房子裡去,拿了一點水來灑在他的臉上,他才裸深吸了一口氣,哼了一聲。他睜開眼睛,向周圍觀望了好久,然後問起麗斯貝特太太來。可是誰也沒有看見過她。他向這幾個人道了謝,但慢走進自己的房子。他在各處尋找,但無論是地窖裡或頂樓上,都沒有麗斯貝特太太的蹤影。他原以為自己做了一場噩夢,誰知竟是殘酷的現實。現在,他一個人孤零零的,奇怪的思想就紛至沓來。他並不害怕什麼,因為他的心是冷的。不過他一想到他女人的死,他自己的死亡便浮現在他的腦子裡:當他離開這個世界時,他肩上的負擔著將是多麼沉重啊,沉重地負擔著窮人們的眼淚,負擔著千萬聲沒有把他的心軟化下來的咒罵,負擔著被他縱狗咬過的不幸的人的哀吟,負擔著他母親的默默失望,負擔著美麗、善良的麗斯貝特的鮮血。如果他的老丈人來問他:「我的女兒,你的女人哪裡去了?」他能三番四次地推托嗎,同時還有另外一個問題,就是對那一切森林、一切海洋、一切山嶽和人的生命的主宰,他又將怎樣回答呀!

他夜裡做夢都不得安寧,時時有一陣甜蜜的聲音把他喚醒:「彼得,弄一顆比較溫暖的心吧!」他剛一醒來,趕快又閉上眼睛,因為聽聲音無疑是麗斯貝特太太在警告他。第二天,他到酒館裡去散心,遇到了胖子埃澤希爾。他挨著他坐下,他們就東一句西一句地談起來,晴朗的天氣呀,戰爭呀,捐稅呀,最後又談到死,並說起各地方突然死人的情形。於是彼得問胖子,他 對死的看法如何,死後究竟是怎樣一回事。埃澤希爾回答他說,死後身體埋了,靈魂或者上天堂,或者下地獄。

「那麼連心也埋了?」彼得緊張地問。

「當然啦,心也要埋了。」

「可是,如果一個人已經沒有了他自己的心呢?」彼得繼續說。

埃澤希爾聞言一怔,眼睜睜地看著他。「你這話是什麼意思?你是在挖苦我嗎?你以為我沒有心嗎?」

「哦,心倒是有的,而且硬得像石頭。」波得說。

埃澤希爾非常驚訝地看著他,並向四面望望,看是不是沒有被人聽見,然後說道:「你從哪兒知道的?或許你自己的心也不再跳動了吧?」

「不再跳動了,至少在我胸膛裡是這樣!」彼得。蒙克回答說。「既然你現在已明白我的意思,請你告訴我,我們的心將來究竟會怎樣?」

「你管那個幹什麼,夥計?」埃澤希爾哈哈大笑著問道,「你這一生吃不勁穿不盡,這就夠了。我們不至於因為想到這些事而感到恐怖,這正是我們這顆冰冷的心的妙處。」

「是呀,不過總是要想到的。雖然我現在不再害怕什麼,但我記得很清楚,當我還是一個天真爛漫的孩子時,我是多麼害怕地獄埃」

「嗯——我們的結果不會很好的。」埃澤希爾說,「我曾經問過一位教師,他說人死後心要稱一下,看它犯的罪有多麼重,輕的升上天堂,重的降入地獄。像我們的這塊石頭,我想是相當重的。」

「當然啦,」彼得說,「當我想到這些事情時,我常常會不自在起來,覺得我的心實在太冷漠無情了。」

他們談了這些話。可是到了晚上,他又五六次聽見那個熟悉的聲音在他耳邊輕輕他說道:「彼得,弄一顆比較溫暖的心吧!」他並不後悔殺死了她;但當他對僕婢們說,他的妻子出外旅行去了時,他總想,她究竟到哪兒旅行去了呢?他這樣過了六天,每晚上都聽見這個聲音,腦子裡時刻都忘不掉那個森林精靈和他的可怕的恐嚇。可是在第七天早上,他從床上跳起來,「叫道:」是呀,我要試試,看能不能弄到一顆比較溫暖的心,因為我胸中的這塊冷漠的石頭,不過使我的生活變得非常枯燥、非常空虛罷了。「他迅速穿上禮拜日穿的外衣,騎上馬,向樅丘馳去。

他在樹木長得特別密茂的樅丘翻身下了馬,把韁繩拴在樹上,飛步向丘頂走去。他一來到那棵龐大的樅樹前面,就念起他的咒語來:寶藏家呀,在這綠色的樅樹林,

你已經有了好幾百歲的年齡。

土地皆你有,若有樅樹在其間,

作只和禮拜日生的孩子相見。

他一念完,小玻璃人就出來了,但不像以前那樣和藹、親密,。而很憂鬱、悲慘。他穿著一件黑玻璃小外套,一條長長的黑紗從帽子上飄下來。彼得心裡明白,他哀悼的是誰。

「你找我千什麼,彼得。蒙克?」他用沉悶的聲音問道。

「我還有一個願望呢,寶藏家先生。」彼得低垂著兩隻眼睛回答說。

「石頭心還能有願望嗎?」玻璃人說,「你靠為非作歹已得到你所需要的一切,我很難滿足你的願望了。」

「可是你曾經應允我提三個願望,還有一個我始終沒有提哩。」

「但如果荒謬的話,我可以拒絕的,」森林精靈繼續說,「好吧,我倒很想聽聽,你究竟要什麼。」

「請你取出這塊死石頭,還給我那顆活的心。」彼得說。

「當初和你作那交易的是我嗎?」小玻璃人問道,「我是給人財富和冷酷的心的荷蘭人米謝爾嗎?你得到他那兒去尋找你的心。」

「唉,他再也不肯還給我了。」彼得悲哀地回答說。

「我很可憐你,雖然你這人可惡透了。」小玻璃人想了一會兒之後說道,「不過因為你的願望並不荒謬,至少我可以不必拒絕給你幫助。聽我說吧,要靠什麼力量奪回你的心那是不可能的,不過用詭計或許辦得到,可能還很容易;因為米謝爾畢竟只是一個愚蠢的米謝爾,雖然他自以為聰明絕頂。你就一直去找他吧,可得按照我的吩咐行動。」於是他在各方面指點他一番,並給了他一個小小的,潔白的玻璃十字架:「他決不可能害掉你的生命;而且;如果你拿這個對準著他祈禱的話,他會放過你的。得到了你要的東西之後,再到這兒來見我。」

彼得。豪克接過十字架,把每一句話都牢牢地記住,又前往荷蘭人米謝爾的寓所去了。他叫了三遍他的名字,巨人隨即出現在他的面前。「你打死了你的女人?」他猙獰地大笑著問道,「我也會那麼幹的,她竟拿你的財產送給一班叫化子。不過你得出國一些時候,因為人們如果老不見她,會喧嘩起來的。我知道你需要錢,而且是來拿錢的,對嗎?」

「你猜對了,」彼得說,「不過這次需要很多,因為到美洲去遠得很哩。」

米謝爾在前面走著,領他來到他的房子裡,他打開一架裝滿許多餘錢的櫃子,取出一錠一錠的金子來。當他點著數目放在桌子上時,彼得說道,「你真是個狡猾的傢伙,米謝爾,你把我騙了。你說你已拿一塊石頭放在我的胸膛裡,而我的心你卻拿走了!」

「難道不是這樣嗎?」米謝爾驚異地問道,「你還感覺到有一顆心?它不是冷冰冰的嗎?你還有恐懼或憂愁嗎?你還能因什麼事感到悔恨嗎?」

「你不過是不讓我的心再跳動罷了,它依然在我胸膛裡。埃澤希爾的情形也是這樣。他對我說過,你騙了我們。要讓一個人不知不覺,又不受到任何危險。從他胸膛裡摘下心來,你可辦不到,那非得會法術的人不可。」

「不過我向你保證,」米謝爾很不高興地叫道,「你,埃澤希爾,以及每一位與我有過往來的財主,都和你一樣懷著這種冰冷的心,他們自己的心都在我這房間裡面。」

「呀,你這條舌頭可真會撒謊!」彼得哈哈大笑道,「這種鬼話你只好拿去騙別人。你以為,我在旅行的時候沒見夠這種手法嗎?你房間裡的這些心都是用蠟制的假貨。你是個大財主。我承認這一點,不過你沒懂得法術。」

巨人氣極了,崩的一聲打開房門。「你進來把這些標籤都念一念。那一顆,你看吧,就是彼得。蒙克的心;你沒見它是怎樣跳動著嗎?這是用蠟做出來的?」

「跳也是用蠟做的。」彼得回答說,「一顆真正的心並不那樣跳動,我自己的心還在我的胸膛裡哩。不,你不懂法術!」

「不信我證明給你看!」他怒沖沖地叫道,「我要叫你親自感覺出來,這個才真是你的心。」他把心拿著,扯開彼得的緊身衣,從他胸口取出一塊石頭給他看;隨即拿起那顆心,在上面吹了一口氣,小心翼翼地把它放在原來的位置上。彼得立刻感覺到它在跳動,同時重新又能有愉快的感覺了。「

「你現在覺得怎麼樣?」米謝爾笑嘻嘻地問道。

「不錯,你說得很對。」彼得回答說,立即偷偷從衣袋裡取出了十字架。「我真沒有想到,你竟有這種本事!」

「那還會錯嗎?現在你可知道我是懂法術的了。來吧,讓我把這塊石頭重新給你裝進去。」

「慢著,米謝爾先生!」彼得叫喊著,向後退了一步,拿著十字架對準著他。「真個是抓耗子得把香腸拋,這回你可上了當了。」接著他就信口祈禱起來。

於是米謝爾變得越來越小,倒在地上扭來扭去,像一條蟲子似的,同時不住口地悲歎、呻吟。周圍的心也全都抽搐、跳動起來,發出得得噠噠的響聲,像在一個鐘錶匠的作坊裡一般。彼得嚇得毛髮直豎,心驚膽寒,不要命地跑出那間房子和大門,嚇得手腳齊使,沿著石壁就往上爬;因為他聽見米謝爾從地上跳起,在他後面破口大罵,暴跳如雷。他爬上石壁後,就向樅丘跑去。這時忽來一陣可怕的暴風雨,雷火打在他的左右兩旁,把樹木震得粉碎。但他並沒有受到損傷,安全到達了小玻璃人的境內。

他的心因為自慶又恢復了跳動能力而愉快地跳動著。這時他回憶起過去的一段生活,不禁毛骨悚然,正像他想起後面那一陣暴風雨,把兩旁美麗的樹木震得粉碎的情形一樣。他想起了麗斯貝特,他那美麗、善良的妻子,他由於吝嗇把她打死了。他深深感覺到自己實在是人中敗類。當他來到小玻璃人的山坡邊時,不禁傷心痛哭起來。

寶藏家坐在那棵樅樹下面,嘴裡含著一支小煙斗,看樣子比原先高興些了。「你為什麼哭了,燒炭的彼得?」他說,「你沒有得到你的心嗎?那個冷東西還在你的胸膛裡嗎?」

「唉,先生!」彼得唉聲歎氣他說,「我還帶著那顆冰冷的石頭心的時候,從來也沒哭泣過,我的眼睛像七月裡的土壤一樣乾燥。可是現在,我原來的這顆心為了我的所作所為幾乎都快碎了!我把欠我債的人逼得走投無路,我縱使惡大去咬窮人和病人;你自己也親眼看見,我的鞭子是怎樣落在她那美麗的腦門上的!」

「彼得!你以前的確是一個萬惡滔天的罪人!」小人兒說道,「金錢和懶惰使你墮落了,使你的心變成了石頭,再也感覺不到愉快、悲哀、悔恨或同情。不過仟悔是可以贖罪的。只要我知道,你真正悔恨以前的生活,我還可以助你一臂之力。」

「我不再存任何希望了,」彼得回答說,同時悲哀地垂下他的頭。「我算完蛋了;我這一輩子再也不會快活了。我孤零零地活在世界上幹什麼呢?我那麼對待我的母親,她絕對不會饒恕我的;或許我已經把她折磨死了,我這個惡鬼!還有麗斯貝特,我的妻子!不如你也把我打死吧,寶藏先生!這樣還可以一下子就結束我這悲慘的一生。」

「好,」小人兒說,「如果你沒有別的願望,那就照你的話辦吧。我的斧頭就在手邊。」他從從容容地從口邊取下他的小煙斗,磕一磕收了起來,慢騰騰站起身,走到樅樹後面去了。彼得淚汪汪地倒在草裡,他不再留戀他的生命,耐心地等待著致命的一擊。過了一會兒,他聽見身後有輕微的腳步聲。他想道:現在他就要來了。

「你回頭看看是誰!彼得。蒙克!」小玻璃人叫道。他擦乾眼淚,回過頭一看一原來是他的母親和他的妻子麗斯貝特,正笑嘻嘻地看著他。他歡天 喜地地跳起來:「你並沒有死,麗斯貝特?您也還在,媽,你們都饒恕我了嗎?」

「她們都會原諒你的,」小玻璃人說,「因為你既願真誠地仟侮,過去的一切都將忘記得乾乾淨淨。現在回到你父親的茅屋裡去,照常當一個燒炭的工人吧。只要你為人忠厚、老實,你就會尊重你的手藝,你的鄰居們也會更喜歡、更尊敬你,好像你有了十噸金子一樣。」小玻璃人說完這番話,就和他們告別了。

母子三個讚美他一番,為他祝福,然後向回家的路上走去。

財主彼得的高樓大廈已化為烏有,它早已著雷人,連同裡面所有的財寶一齊焚燬了。不過前面不遠就是他父親的茅屋,現在他們就向那兒走去,毫不介意這場巨大的損失。

可是,當他們走到茅屋旁邊對,他們是多麼驚訝啊!茅屋已變成一所美麗的家捨,裡面佈置得很樸素,但很整齊、乾淨。

「這都是好心的小玻璃人辦的!」彼得叫道。

「多好呀!」麗斯貝特說,「住在這兒我覺得比住在那所高樓大廈裡,有許多奴婢使喚,要自在得多。」

從此以後,彼得變成了一個勤勉的、老老實實的人,對他現有的東西都心滿意足,孜孜不倦地干他的手藝,終於憑自己的力量,使家道富裕起來,在全森林裡都受到尊敬和愛戴。他再沒有和麗斯貝特吵過嘴,對母親也很尊敬;窮人來敲他的門,他總慷慨施捨。一年多以後,麗斯貝特生了一個漂亮的男孩子。彼得一得子就到機丘去,念動他那支歌訣,可是小玻璃人沒有出現。「寶藏家先生!」他大聲喊道,「聽我說吧;我並沒有別的要求,只請求您當我兒子的教父!」但沒有回答,只有一陣風從機樹間颯颯地掠過,吹落幾顆樅子在草裡。「那我就把這幾顆樅子拿回家去作紀念吧,因為您不願意讓我見您的面。」彼得說著,把樅子放進衣袋裡,回家去了。可是,當他在家裡把禮拜日穿的緊身衣脫了下來,他母親翻翻衣袋;準備把它放進櫃子裡去時,卻突然掉出來四大包錢。她把包打開——原來儘是新鑄的巴敦錢,成色很純,沒有一個是假的。這就是樅林裡的小人兒送給小彼得的受洗的禮物。

他們一直過著安靜、愉快的日子。後來彼得的頭髮都白了,還常常說道:「寧可滿足於貧賤,也不願廣有金銀財寶而懷著一顆冷酷的心。」

(傅趙寰譯)

《世界著名童話全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