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一粒種子

第3章 一粒種子

世界上有一粒種子,像核桃那樣大,綠色的外皮非常可愛。凡是看見它的人,沒一個不喜歡它。聽說,要是把它種在土裡,就能夠鑽出碧玉一般的芽來。開的花呢,當然更美麗,不論是玫瑰花、牡丹花、菊花,都比不上它;並且有濃郁的香氣,不論是芝蘭、桂花、玉簪,都比不上它,可是從來沒人種過它,自然也就沒人見過它的美麗的花,聞過它的花的香氣。

國王聽說有這樣一粒種子,歡喜得只是笑。白花花的鬍子密得像樹林,蓋住他的嘴,現在樹林裡露出一個洞——因為嘴笑得合不上了。他說:「我的園裡,什麼花都有了。北方冰雪底下開的小白花,我派專使去移了來。南方熱帶,像盤子那樣大的蓮花也有人送來進貢。但是,這些都是世界上平常的花,我弄得到,人家也弄得到,又有什麼希奇?現在好了,有這樣一粒種子,只有一粒。等它鑽出芽來,開出花來,世界上就沒有第二棵。這才顯得我最尊貴,最有權力。哈!哈!哈!」

國王就叫人把這粒種子取來,種在一個白玉盆裡。土是御花園裡的,篩了又篩,總怕它還不夠細。澆的水是用金缸盛著的,濾了又濾,總怕它還不夠乾淨。每天早晨,國王親自把這個盆從暖房裡搬出來,擺在殿前的丹陛上,晚上還是親自搬回去。天氣一冷,暖房裡還要生上火爐,熱烘烘的。

國王睡裡夢裡,也想看盆裡鑽出碧玉一般的芽來,醒著的時候更不必說了,老坐在盆旁邊等著。但是哪兒有碧玉一般的芽呢?只有一個白玉的盆,盛著灰黑的泥。

時間像逃跑一般過去,轉眼就是兩年。春天,草發芽的時候,國王在盆旁邊祝福說:「草都發芽了,你也跟著來吧!」秋天,許多種子發芽的時候,國王又在盆旁邊祝福說:「第二批芽又出來了,你該跟著來了!」但是一點兒效果也沒有。於是國王生氣了,他說:「這是死的種子,又臭又難看,我要它幹麼!」他就把種子從泥裡挖出來,還是從前的樣子,像核桃那樣大,皮綠油油的。他越看越生氣,就使勁往池子裡一扔。

種子從國王的池裡,跟著流水,流到鄉間的小河裡。漁夫在河裡打魚,一扯網,把種子撈上來。他覺得這是一粒希奇的種子,就高聲叫賣。

富翁聽見了,歡喜得直笑,眼睛瞇到一塊兒,胖胖的臉活像個打足了氣的皮球。他說:「我的屋裡,什麼貴重的東西都有了。雞子那麼大的金剛鑽,核桃那麼大的珍珠,都出大價錢弄到了手。可是,這又算什麼呢?有的不只我一個人,並且,張口金銀珠寶,閉口金銀珠寶,也真有點兒俗氣。現在呢,有這麼一粒種子——只有一粒!這要開出花來,不但可以顯得我高雅,並且可以把世界上的富翁都蓋過去。哈!哈!哈!」

富翁就到漁夫那裡把種子買了來,種在一個白金缸裡。他特意雇了四個有名的花匠,專門經管這一粒種子。這四個花匠是從三百多人裡用考試的辦法選出來的。考試的題目特別難,一切種植名花的秘訣,都問到了,他們都答得頭頭是道。考取以後,給他們很高的工錢,另外還有安家費,為的是讓他們能安心工作。這四個人確是盡心盡力,輪班在白金缸旁邊看著,一分一秒也不斷人。他們把本領都用出來,用上好的土、上好的肥料,按時候澆水,按時候曬,總之,凡是他們能做的他們都做了。

富翁想:「這樣經心照看,種子發芽一定加倍地快。到開花的時候,我就大宴賓客。那些跟我差不多的富翁都請到,讓他們看看我這天地間沒第二份的美麗的奇花,讓他們佩服我最闊氣,我最優越。」他這麼想,越想越著急,過一會兒就到白金缸旁邊看看。但是哪裡有碧玉一般的芽呢?只有一個白金的盆,盛著灰黑的泥。

時間像逃跑一般過去,轉眼又是兩年。春天,快到請客的時候,他在缸旁邊祝福說:「我就要請客了,你幫幫忙,快點兒發芽開花吧!」秋天,快到宴客的時候,他又在缸旁邊祝福說:「我又要請客了,你幫幫忙,快點發芽開花吧!」但是一點兒效果也沒有。於是富翁生氣了,他說:「這是死的種子,又臭又難看,我要它幹麼!」他就把種子從泥裡挖出來,還是從前的樣子,像核桃那樣大,皮綠油油的。他越看越生氣,就使勁往牆外邊一扔。

種子跳過牆,掉在一個商店門口。商人拾起來,高興極了,他說:「希奇的種子掉在我的門口,我一定要發財了。」他就把種子種在商店旁邊。他盼著種子快發芽開花,每天開店的時候去看一回,收店的時候還要去看一回。一年很快過去了,並沒看見碧玉一般的芽鑽出來。商人生氣了,說:「我真是個傻子,以為是什麼希奇的種子!原來是死的,又臭又難看。現在明白了,不為它這個壞東西耗費精神了。」他就把種子挖出來,往街上一扔。

種子在街上躺了半天,讓清道夫跟髒土一塊兒掃在垃圾車裡,倒在軍營旁邊。一個兵士拾起來,很高興地說:「希奇的種子讓我拾著了,我一定是要陞官了。」他就把種子種在軍營旁邊。他盼著種子快發芽開花,下操的時候就蹲在旁邊看著,懷裡抱著短槍。別的兵士問他蹲在那裡幹什麼,他瞞著不說。

一年多過去了,還沒見碧玉一般的芽鑽出來。兵士生氣了,他說:「我真是個傻子,以為是什麼希奇的種子!原來是死的,又臭又難看。現在明白了,不為它這個壞東西耗費精神了。」他就把種子挖出來,用全身的力氣,往很遠的地方一扔。

種子飛起來,像坐了飛機。飛呀,飛呀,飛呀,最後掉下來,正是一片碧綠的麥田。

麥田里有個年輕的農夫,皮膚曬得像醬的顏色,紅裡透黑,胳膊上的筋肉一塊塊地凸起來,像雕刻的大力士。他手裡拿著一把曲頸鋤,正在刨松田地裡的土。他鋤一會兒,抬起頭來四外看看,嘴邊透出和平的微笑。

他看見種子掉下來,說:「嚇,真是一粒可愛的種子!種上它吧。」就用鋤刨了一個坑,把種子埋在裡邊。

他照常工作,該耕就耕,該鋤就鋤,該澆就澆——自然,種那粒種子的地方也一樣,耕、鋤、澆,樣樣都做到了。

沒幾天,在埋那粒種子的地方,碧綠的像小指那樣粗的嫩芽鑽出來了。又過幾天,拔干,抽枝,一棵活像碧玉雕成的小樹站在田地裡了。梢上很快長了花苞,起初只有核桃那樣大,長啊,長啊,像橘子了,像蘋果了,像柚子了,終於長到西瓜那樣大,開花了:瓣是紅的,數不清有多少層,蕊是金黃的,數不清有多少根。由花瓣上,由花蕊裡,一種新奇的濃郁的香味放出來,不管是誰,走近了,沾在身上就永遠不散。

年輕的農夫還是照常工作,在田地裡來來往往。從這棵希奇的花旁邊走過的時候,他稍微站一會兒,看看花,看看葉,嘴邊透出和平的微笑。

鄉村的人都來看這希奇的花。回去的時候,臉上都掛著和平的微笑,滿身都沾上了濃郁的香味。

1921年11月20日寫畢

《稻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