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回 荊束嶺悟能努力 木仙庵三藏談詩

第六十四回 荊束嶺悟能努力 木仙庵三藏談詩

悟一子曰:王道蕩蕩,世途坦坦,原無荊棘,荊棘生於人之胸中。人胸中在在荊棘,人人胸中有荊棘,而荊棘彌天漫地,寧獨一荊棘嶺哉?此篇特借荊棘嶺,以概自古及今,莫不皆然;借木仙庵談詩,以概自古乃今之談道者,皆有荊棘,莫不如斯談詩。

《南華》云:「迷陽,迷陽,無傷吾行;卻曲,卻曲,無傷吾足。」傷荊棘之充斥難前也。予不避荊棘之嫌,竊努天蓬之力,通而論之:凡古往今來鴻章麗詞,藻繪繽紛,淹博興核,敏妙絕倫。或故為澀晦,以誇淵奧;或放言觸忌,以逞才情;或宏辨百折,滾滾不竭,以資議論。按其實義,通無關於身心性命之學者,皆荊棘也!不特此也,凡著書立言,談玄闡幽,而不能身體力行,徒搦管掉舌,道聽途說,雖發盡道妙,可法可傳,亦是鸚鵡巧簧,慢侮聖言,皆如木仙庵談詩,而為荊棘之尤甚者矣!

天生三教聖人分頭度世,其原同出於《河》、《洛》、太極、陰陽造化之道,後世道、法、禪宗分門別派,百譎叢生,爭鳴炫說,互相低誹,又皆荊棘中之荊棘!其儒教執中精一,廓然大公,民胞物與,至當不易,與守中定慧,無慾有欲,無我無人何異?孔子猶「猶龍」贊之,猶謂「西方有聖人出焉」。後世膠執章句,不能體認實踐,讀「玄」語必辟之,自背於羲文玄黃之義而不知;見「空」字必斥之,自背於孔子「空空」之說而不覺;論「真乙」之氣必疑之,自昧於孟子「養氣」之妙而不識;言「真空」必異之,自外於子思「自誠」之旨而不語。夫至造論理,豈論字句?必故為排貶,以為為聖道之防,廓然大公之謂何,非欲剪荊棘而荊棘橫胸之甚乎!

按《黃帝內傳》:道教始自元始天王,開闢混沌,以定三才,化生萬物,至周而老子傳《道德》五千言;按《周書》:儒教始於黃帝,命蒼頷制字,始有書契,至周景王二十年孔子生,而宣明其教;按梁王《佛統》:佛生於東印度國,其時周莊王九年四月初八日也。自漢明帝永平八年,其法始入中國大行。嘗稽東印度國人,性強健,好殺伐,以戰死為吉利,以善終為不祥。老子出函關,作浮屠法化之,令其內外剪除,不傷形體,名曰「浮屠」。周莊王九年四月初八日,恆星不見,星隕如雨,是夜釋氏生,能修伯陽之道,國人宗之日「佛「。佛即中國稱「神」之謂,其次曰「菩薩」。其國種類繁盛,無鰥寡孤獨,故人願往生焉。然則佛教由中國而及西度,由西度而復回中國,非彝教也。老子實為佛祖,佛實演老子之法;神即佛,佛即神,不過中外字音之不同耳。儒本於黃帝之制字,發三才化生之妙道,黃帝實為儒祖,孔子特宣明其教,奈何後世以黃老為異於儒哉?總緣不知三教之源流,而荊刺橫胸之特甚者也!佛者,神也;神仙者,神也。至誠如神,聖而不可知之之謂神。同一稱神,而必謂儒與二氏有異,豈不自生荊棘耶?天帝愛其所生所化之人物,而特生聖天子以主宰之,養育之;特生三教大聖人以明其造化之理,盡其教化之法,善其萬萬世運會之氣幾。同生一時,分途牖導,天帝實式臨之。

予聞之,聃子宗通顯傳家,耶輸陀,釋迦妻;羅睺羅,釋迦子;上升時,妻、子躄踴甚哀,豈若今日之鰥且寡哉?後人惡其流弊,而不惡儒流之亦弊,執滯不察,摘其一句一字,輒加譭謗,侮聖違天,胸中自橫荊棘,何以剪世道之荊棘乎?今之儒者,掇拾時藝,希博青紫,其發端起念,只以賈各媒利榮肥為計,不知性命為何物?康濟為何功?所知所能,與經書所載迥異,儒教之異端,較二氏為更甚,而不知剪除荊棘,吾未知將何底止?不得不為此荊棘之說,為天蓬螳助一臂也。若此一書,說魔說怪,人視之為道中寸寸生荊棘,予視之實為道中步步布芝蘭,識者采焉。

篇首伏龍寺眾僧不知進退,妄冀同往,不識道中荊棘之多也。行者變虎止住,有「大人虎變」,非眾人所識之義。至荊棘嶺不能前進,詩稱。「處處薜蘿纏古樹,重重籐葛繞叢柯。為人誰不遭荊棘,那見西方荊棘多。」正明西方亦多荊棘,即指木仙庵「四操」空談詩文之類是也。八戒道:「若要度,還依我。」責在我之能自剪除耳。「身軀變長二十丈,把柄變長三十丈,雙手使鈀,左右摟開。」蓋身具二儀,手握三才,合五行而明戒性,努力剪除之意。故曰:「自今八戒能開破,直透西方路盡平。」

到一段空地,忽被十八公會友談詩。孤直公、凌空子、拂雲叟所吟詩句,俱道本身腳色,其義自明。唯曰「吾等非『四皓』,乃深山『四操』。」以見世之修道者絕俗避囂,寄跡深山,矯托隱逸曠致,高談性命而全無實學者,皆道學之曹瞞也。凡虛偽欺世之流,必欲結納誠實君子,以卜其名,故計攝三藏而與之談禪論道耳。

三藏對眾諸言,亦老僧之常談。至云:「訪真了元始鉗錘,悟實了牟尼手段。」又云:「玄關口說誰人度,我本元修大覺禪,有緣有志方能悟。」此本道教之真諦,而非虛悟之空禪,佛即仙也。四老謂「聖僧乃禪機之悟本」,亦可謂知言。拂雲叟道:「禪雖靜,法雖度,須要性定心誠,總為大覺真仙,終證無生之道。」亦為的旨。至云:「我等之玄,又大不同。」言天生自然本質,無破無傷,不假修為,還返而證道者。此有質而不加修,有知而不實踐,外務高談而內鮮實濟,此其所以為「操」也。

曰「我等生來堅實」等語,皆狀其質,無甚深義。至於「道也者,本中國,反來求證西方,空費了草鞋,不知尋個什麼?石獅子剜了心肝,野狐涎灌徹骨髓。忘本參禪,妄求佛果,都是我荊棘嶺葛籐謎語,蘿蓏諢言」。又云:「必須要檢點見前面目,靜中自有生涯。沒底竹籃汲水,無根鐵樹開花。靈寶峰頭牢著腳,歸來雅會上龍華。」此數語,句句打破禪關空寂,勾出玄妙精髓。一部《西遊》立言之大要,「荊棘嶺」通篇之骨子也!

凌空子道:「拂雲之言,分明漏洩。聖僧不必執著。」此先師借拂雲、凌空之口,顯傳妙道真諦也。既達真詮,須知偽學。四操為月明游,原不為講論修持;四老與木石居,只成就赤身鬼使。聯章琢句,徒工文翰以誇奇;寄傲棲遲,悠遊林壑而自棄。無體無用,矜命非凡,言清行濁,不知老死,亦可哀哉!甚有修真誤認,貯阿嬌以采煉陰精;妒正防賢,縱紅蓮而破傷戒行。此弄月吟詩,杏仙作合所由,極著其偽也。

三藏道「汝等皆一類怪物」,均操行也。始以風雅談玄,今以美人局誘,明明指破,無庸贅詮。天明驚散群妖,師徒尋出根蹤,乃檜、柏、松、竹等木為怪,分明仙佛門中荊棘之精,而偽為道學之怪也。八戒努力,一齊築倒,豈不軒然明快哉?學者慎毋捨性命之實功,而空談道德,作無益之詩文,而甘為荊棘嶺木仙庵之四操。陸象山有云:「寄語同游二三子,莫將言語壞天常。」鄒南皋亦云:「寄語芸窗年少者,莫將章句送青春。」同一義也。

《西遊真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