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回 郁忠憤掛冠歸去 莽風塵到處蹉跎

第9回 郁忠憤掛冠歸去 莽風塵到處蹉跎

話說莊仲玉、荀北山聽了斬六君子的消息,驚疑了數日。那時朝中附舊黨的,果然風雲得志;那談新學的,草得弄木皆兵。只是可惜光緒皇上百日維新,一齊推翻了。靈蠻室主人有詩詠戊戌政變事云:

東華門外玉河東,十丈黃塵掩漢宮;

石鏡杜鵑魂自怨,金輪鸚鵡夢難通。

寒鴉猶帶昭陽日,天馬空嘶瀚海風;

回首九重丹鳳闕,觚稜依舊幕煙中。

坐聽西風百感生,夜窗孤燭淚縱橫;

青繩讒口兩宮構,白馬冤魂一網驚。

聞笛呂安徒作賦,彈琴嵇子自成名;

蔡經未得拋珠術,已見滄桑幾度更。

金魚犀帶簇宮袍,退直歸來意氣豪;

碧玉屏深圖蛺蝶,紅珠帳暖擁櫻桃。

黃門置獄天威震,紫塞從軍遠役勞;

行過昆倉定回首,長安宮闕五雲高。

拔幟南天講學辰,登壇橫議動清宸;

罪言杜子原憂世,新法荊公未病民。

麟泣西郊悲聖讖,鰻逃東海作亡人;

潛蛟本有拿雲志,誰使春雷起蟄鱗。

長門月冷漏聲遲,怕憶羊車插竹時;

苕玉枉教鐫小字,珍珠誰與慰相思。

鸞文大腳雲靴窄,翠袖橫鬟寶鈿垂;

無限春風惆悵意,漢宮吟盡沈園詩。

旋轉乾坤興黑獄,顧瞻內外衛宸躬;

身依日月重霄上,手握風雲萬將中。

驂乘餘威猶逼主,奪門奇策近要功;

玉溪不作無詩史,甘露當年論不同。

這六首詩做得淒涼悲感,意在言外,可抵得千篇戊戌政變論了。且說莊仲玉悶在家中,靜聽消息。那時北山病體已癒,二人正在閒談,劉順進來稟道:「晁老爺來拜會。」仲玉道:「請。」這晁老爺名鐘,號元伯,也是仲玉的至友,在京做小軍機。這日來見仲玉,說道:「你知這回亂子,是誰鬧出來的?原來你們貴同鄉羊御史跟姓張的在八月初二日,親詣頤和園,通了李蓮英,上的折子,請太后垂簾聽政。聽說這羊御史是李蓮英的義子,當時他見李蓮英,痛哭流涕。李即將這情形訴給太后,太后很誇他有忠心呢!」仲玉大驚道:「有此事麼?」元伯道:「不但此也,他不知從何處聞知譚復生說動袁慰亭要殺榮祿,就在初三日坐火車到天津,密訴榮祿,所以變得更速了。」仲玉道:「吾聽得袁慰亭將密詔暗示榮祿,這話確麼?」元伯道:「慰亭那人是壞不過的,當時復生奉了密詔,要到法華寺去說他,林暾谷就不以為然。有一首詩,吾記得二句是:願為公歌千里草,本初健者莫輕言。知道慰亭是靠不住的,復生不信,竟自去了,當時即將密詔示他。慰亭做作忠憤之色,將憑據騙到手,又用甜言蜜語聒著復生,可憐復生也是絕頂精明幹事的人,只是一股熱誠,不曾三思,竟上他的圈套了。慰亭得了這密詔,正是躊躇,忽榮祿遣人送書至,即將這事原原本本告訴榮祿。榮祿星夜遣人回京,見太后說了,就有第二日皇上重病垂簾聽政的諭。這事雖裡面已預為佈置,然催命鬼,就是楊、袁兩個人。現在各國人都知道了,二人雖然懿眷優隆,恐怕後來保不住呢?」 

仲玉道:「昨日吾有認識的人,抄給吾看,復生的獄中詩是:望門投宿憐張儉,忍死須臾待杜根;吾自橫刀仰天笑,去留肝膽兩崑崙。楊深秀詩,有什麼『孤臣頓作隍中鹿』句,余的不記得了。最不好的是楊叔僑,是什麼『銳食其祿而不盡其忠,罪應萬死。然康有為顯示系扳附,此銳之所以不瞑目者也。』當時復生給他寫二句云:男兒死則死耳,可謂痛快!」元伯道:「楊叔僑是張南皮的得意門生,沾染南皮習氣太重了,這回被殺是徼幸得名的。倘若留他在朝,就要反噬起來,也未可知。你看著,這數年內,南皮不要弄些笑話出來呢。」仲玉道:「六人內,自然以復生為第一。」元伯道:「前日吾見王次弢,說也可笑,他近來竟變了一個人了。從前說變法,如今豈但自己不說變法,還罵別人變法是亂臣賊子呢。吾聽不過了。一日,他請我在永安堂吃飯,又聽他議論了康黨一回,吾也不管眾人在座,就問貴姓台甫?他笑說吾得了瘋疾。吾說吾並不瘋,吾朋友中沒有這人。他笑說,你不認識王次弢麼?吾故作大驚,說道:『王次弢是上過條陳講變法的,怎麼如今變了一個人似的,還恐你冒他的名。吾決不信。』虧他老臉回說道: 『伯玉行年六十,而知五十之非,是勇於改過的。』」說得仲玉、北山大笑。三人談一回,微月上窗,一庭秋影。遠聽鳴蟲唧唧的響,二人覺得百感交集,獨有北山不言不語,也不知他肚裡想什麼。仲玉道:「吾這個月底,要想回去。」元伯道:「很好!吾也有此想,只是內人病了,看來這月是不能走的了。」二人正在說話,忽聽北山在床上發恨道:「常熟既出了一個巨奸大猾、罪魁禍首,必須再聘個為國忘身的大忠臣,方給吾常熟人爭爭氣。不然,吾們的臉子都辱沒盡了。」仲玉、元伯不禁笑道:「你去做為國忘身的大忠臣吧。」北山不語。元伯說一回閒話,就回去了。且說仲玉於數日內料理行裝,到衙門去告了假,北山到年家去辭了館,便同出京,到天津搭上輪船,三日即到上海。二人歸心如箭,在上海也不耽擱,就喚棧房夥計雇了一隻無錫快船,搬上行李,立刻開船。一路順風順水,兩日到了常熟。仲玉回家,北山回梅李一次,就要到蘇州。仲玉道:「吾也有事到蘇州去,與你同走吧。」 

當日即包了船,二人上船,明日到了蘇州。北山到貝家丈人處,仲玉自去看朋友。在岸上一連住了三日,就想回船。那朋友留不住,即送到船上,與仲玉別了。仲玉步進艙內,只見荀北山呆坐在裡面,心內大詫,也就明白了八九分,想道:吾不去問他,看他怎麼的?二人怔怔的你看著我,我看著你,不言不語,足足坐了一個時辰。只見北山長歎一聲,眼中含著一泡眼淚,欲墜不墜的光景。忽然頓足恨道:「吾看還是這條路好。」仲玉禁不住問道:「哪一條路呢?」北山大聲道:「做和尚去。」仲玉嗤的笑道:「你好好的一個人,不想去幹些事業,倒要入空門了。你自己想想,可笑不可笑?」北山道:「吾這個日子不要過了。」仲玉道:「何至於。古語所謂:人生半哀樂,天地有順逆,此境是人人有的,越是有志氣有才略的人,處逆境的日子越多,並不是他喜歡與豪傑君子廝纏,是天教他磨煉這些豪傑君子,暗裡助他成名的,你須明白這個道理。」北山半響不語。仲玉要問他貝家的情形,恐怕惹起他的呆性,也就無語,叫船上夥計開船回常熟。

北山無精打采,依然舊時模樣,仲玉也不大去睬他。誰知北山這回上蘇州,卻弄出一個大大的笑話。他到貝家,非但不能見夫人,連丈人、丈母都不曾見,卻得了丈人的二十七條規約。第一條,是北山不准擅入貝家門,如來問候,須由門人進去稟達,見則請進,不見即回。第二條,是要北山在人面前不准說自己是貝家的女婿。第三條,是什麼如北山負恩娶妾,則小女任憑改嫁,亦小德出入可也。余的做書人記不得許多,只好付之缺如。當時將二十七條規約,交帳房先生發出來,要北山簽約。說如北山不簽,即將亂棒打出,以後再不准上門。可憐北山一氣攻心,幾乎死去,他又不會說什麼,要想進去,宅門上有僕人攔住,到後來只得簽了,帳房就叫人送他回船,說改日再來。你道這種開天闢地少有的怪事,教北山不要氣瘋麼?仲玉如何知道,只得時時將浮言勸導。北山正是病後,受了風霜跋涉,又受了這回悶氣,重又病起來,直到年終方愈。到次年二月,仲玉又要束裝進京。那日,幾個舊友汪鶼齋、徐燕樓、吳瓊秋聚在書齋小酌。仲玉勸北山同行,北山決意不去。燕樓道:「現今當京官,也無甚道理。吾有一個同年,是在四川做成都府,姓吳名士春。那人聲氣廣通,且極好客,吾寫信,你帶去見他,教他薦做幕府,他沒有不答應的。」眾人你一句,我一句相勸,不由北山不從。仲玉、北山即擇於二十七日動身。燕樓、鶼齋也因上海有些事,雇了二隻船,一隻是仲玉家眷,一隻是齋、荀、汪三人。到上海,仲玉取一百兩銀子送給北山,做四川路費,自己便匆匆的攜著夫人進京去了。且說北山、燕樓、鶼齋住在上海鼎升棧,鶼齋是廣於應酬的,在上海就有同年同寅請花酒,吃大餐,疊為賓主,日夜奔走於花叢酒窟中。北山、燕樓也跟著熱鬧。哪知北山卻看上了一個倌人,是同席韓濂夫叫的。北山目不轉睛的看,那倌人見他呆頭呆腦,不免掩口一笑。這一笑,笑得北山大樂,想道:「吾何不到她家裡去逛逛?」北山雖看上了那倌人,卻從不曾轉過局。看見局票上寫清和坊一弄,便記在心。

一日清早,趁燕樓、鶼齋未起身,獨自走到清和坊,尋著月媚樓牌子,便是那倌人的書寓。北山進去,那時才早上十下鐘,娘姨在樓上閒坐,倌人還沒起身,忽聽下面說客人上來,娘姨詫異道:「什麼客人,來得這樣早?好是昨夜沒接客人,不然如何招接他。」說著便迎出去,一看認得是韓濂夫的朋友,便問道:「荀大人,你來看韓老爺麼?」北山笑嘻嘻的走進裡房坐下,問道:「你們先生呢?」娘姨答道:「還沒起來呢。」北山走近床前,將洋紗帳子一掀,即挨身坐下。那倌人倒嚇了一跳,弄不明白,只得披衣起來道:「荀大人,這裡骯髒,你請榻上去坐吧。」北山見她星眸欲斂,瓠犀半露,說話間一股香氣沖透出來,令人魂酥骨軟。北山向來無日無夜不把夫人牢記在心坎上的,此時卻把貝小姐忘了,眼兒心兒通注在那倌人身上,越看越愛起來,不敢動身。那倌人又催了一遍。娘姨在外見了不像樣兒,忙道:「荀大人,你有什麼話,等先生起來了好講,不要這麼涎臉。」北山聽了,忙在身邊取出兩卷銀洋,雙手送至那倌人枕邊。那倌人道:「這是什麼講究?」北山道:「我情願送給你,你收了嗎。」那倌人道:「沒有這個道理,要你送錢。」北山道:「你不收,吾就死在這裡。」娘姨見他有些瘋氣,忙丟眼給那倌人道:「既是荀大人這麼說,先生老實收了吧,算荀大人賞給你的。」那倌人便收了。北山大喜,正在說話,忽聽下面又報客上來。北山恐是韓濂夫,遇見不好意思,忙抽身向扶梯走下去。娘姨也不強留,只說聲「晚上請過來」,便進去了。

北山回到棧中,燕樓、鶼齋已起身,問道:「北山,你何處去了?」北山說話本有些不妥,這次要支吾說謊,愈說得不明白。燕樓也不查問,就道:「你在滬耽擱了一個月,也玩得夠了,吾們今夜給你餞行,明日請你動身吧。」北山不語,半晌方掙出一句道:「吾要回去一次。」鶼齋道:「奇了,你回去做什麼?還忘不了貝小姐麼?」北山不答應,二人盤問得緊,北山只得直說盤纏沒了。二人愈覺詫異道:「仲玉走時給你一百兩銀,你用得這麼快,吾們並沒有見花費什麼?」北山又不語。無奈鶼齋、燕樓逼得急,只得將早晨一席話說了。鶼齋、燕樓大駭,鶼齋跳罵道:「你這個人的心肝,到底是什麼做的?」北山哭喪著臉,只是歎氣。燕樓道:「說他也無益,吾去看濂夫,想法取還,明日寫定了輪船票,吾們的事算完了。以後無論鬧出什麼把戲,吾們再也不管。」說著更衣出去了。鶼齋向北山咕嚕怨了一會,吃過午飯,仍不見燕樓回來。鶼齋無事,在棧中抽煙過癮,直到晚上,忽見茶房送上一張請客票,看是燕樓在海天春請吃大餐。北山欲不去,鶼齋硬拉著,走到了麥家圈海天春第六號,燕樓已等得久了。鶼齋急問道:「那事怎麼樣?」燕樓道:「錢已取還,船票也寫好了。」對北山道:「明日晚上九句鐘,須上輪船。吾這一頓,就算餞行了。」北山到此時,也不得不依。這夜鶼齋、燕樓陪著北山回棧,不曾出門口。明日先喚茶房,將二十餘件行李。送上輪船。鶼齋、燕樓直送北山上船,又叮囑了好些話,方才回棧。

二人耽擱了月餘,時已五月,天氣漸暑,鶼齋有事,赴天津去了。燕樓回家來,匆匆過了夏,秋涼便上城來。正在街上走時,忽聽背後有人呼道:「燕樓、燕樓?」覺得聲音很熟,回頭看時,哎喲一聲。看官試猜猜,那人是誰?正是:潦倒一身無長物,棲遲萬里起名心。不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轟天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