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節

我是怎麼受傷的?我被什麼東西絆倒嗎?被粗樹枝擊中?暴風雨將這片樹林弄得滿目瘡瘦,但附近卻沒有粗樹枝。我記不得了,但我不在乎,只想趕快離開這裡。 
克服反胃後,我跪在地上,四處摸著手電筒。手電筒一半埋在泥土裡,擦乾淨後,我打開電源。沒想到,居然還能用。我努力控制顫抖不停的雙腿,站了起來,但眼前仍直冒金星。我抱著旁邊的一棵樹,又開始嘔吐起來。 
我嘴裡滿是膽汁的味道,心裡同時跑出許多疑問。我什麼時候吃過東西?昨晚?今晚?現在幾點?我在這裡多久了?暴風雨過去了,星星都已出現。現在還是晚上,而我冷得要死。我只知道這些。 
胃部抽痛的感覺逐漸消失後,我慢慢站直身子。我打開手電筒照向四周,尋找那條小徑。手電筒的光束在地上舞動,觸發了我的記憶。那個埋在土裡的袋子。記 憶一下子衝出來,使我陷入一股恐懼中。我緊緊握住手電筒,向四周照了一圈,確定沒有人在我的背後。我想回去找那個袋子,但是它在哪呢?回憶雖慢慢爬回我腦 海,但仍不太具體。我記得看過這個袋子,但想不出它到底在哪裡。 
我在附近樹林間搜尋著。我頭痛欲裂,想吐的感覺又升至喉嚨,但是胃裡早就沒東西可吐了。一陣干吐使我痛得直流眼淚。我再度停下,靠在樹旁喘息,等待胃部的抽痛退去。我發現在暴風雨過後,蟋蟀又開始再度歌唱,石礫互撞的叫聲衝入耳朵,灌進我的腦海。 
我終於找到那個袋子,就在離我不到十尺的地方。我搖搖晃晃,幾乎握不住手電筒,我一看到它就想起來了,現在這個袋子已多露出了一些。袋子周邊圍繞著一圈雨水,塑膠袋上的皺招處也積滿了水。 
我沒有力氣把袋子挖出來,只能站在一旁看著。我知道現場處理必須符合程序,但又害怕在警察趕來前,這袋子會被人破壞或搬走。我感到十分沮喪,很想哭。 
噢,有個好辦法,布蘭納。哭吧,也許會有人聽見,進來救你。 
我站在那兒,身體冷得發抖,想要思考但腦子卻不肯合作,關上大門拒絕溝通。打電話。我腦子閃過這個念頭。 
我認出那條小徑,便開始往樹林外走去。希望我是對的。記不得怎麼進來,對出去的路也很模糊。方向感已跟著有限的記憶力消失了。在無預警下,手電筒滅了,我陷入一個只有微弱星光的夜。我用力甩甩手電筒,不管心裡如何暗罵,它就是不亮。 
「可惡!」我還是叫了出來。 
我傾聽周圍的聲音,想用聲音辨別方位。然而四週一片蟋蟀叫聲,一點用處也沒有。 
我想借由樹影判斷方向,但直到我的頭髮和衣服被樹枝勾住,腳也不停被地上的爬籐和蔓草絆住時,才發覺這根本不管用。 
你離開小徑了,布蘭納。叢林越來越茂密了。 
我還在考慮該走哪一個方向時,突然一腳踏空,整個人向前撲倒,雙手和一邊的膝蓋重重撞擊在地。我的腳被絆住了,前膝感覺壓在鬆軟的泥土上。我 手裡的手電筒飛了出去,在撞擊地面時,竟然又亮了。手電筒在地上滾了兩圈才停下,射出的怪異黃光直向著我。我低頭看去,發現我的腳陷進一個渤黑的坑裡。 
我的心臟差點跳了出來。我像螃蟹一樣地爬向手電筒,把光線照向我絆倒的地方,原來是一個小坑洞。這個洞看來是剛形成的,像地表一個尚未治療的傷口。坑洞四周的泥土很鬆,周圍還有一堆小小的土丘。 
我把光照進洞裡。這個洞不大,寬大約只有兩尺,深三尺。剛才我是因為一腳踏在洞口邊,才會跌一跤,還把一些泥土踩進了洞底。 
我看著這些泥土,它們在洞底聚成一堆。我覺得有點奇怪,隨後便明白了。這些泥土是乾的,即使現在我的頭腦很混亂,我還是能清楚斷定這點。這個洞先前不是被蓋起來,就是在雨後才挖的。 
一股恐懼襲上心頭,我雙手環抱胸前取暖。我全身濕透,暴風雨過去後,留下陰冷空氣。雙手抱胸無法讓我覺得暖和,只會讓光線移開洞口。我放開雙臂,重新把光線對準洞底。為什麼有人會…… 
這個實際的問題令我猛然一震,使我的胃縮成像一把點45手槍。是誰?是誰到這裡挖洞?或把土裡的東西挖

這個實際的問題令我猛然一震,使我的胃縮成像一把點45手槍。是誰?是誰到這裡挖洞?或把土裡的東西挖出?這個人還在這裡嗎?這些念頭使我趕快採取行動。我把手電筒往四周掃了一圈。我的頭仍劇痛難耐,心臟也拚命狂跳。 
我不知道自己希望看到什麼。在黑暗的樹林中,只有我一個人。 
在手電筒的光線中,我又看到那條小徑。我離開這個坑洞,搖搖晃晃回到那個半埋著的袋子那裡,手腳並用地挖了一堆樹葉和泥土把它蓋住。這種粗糙的偽裝騙不了埋這個袋子的人,但應該可以逃過一般人的目光。 
我掩蓋好這個袋子後,從口袋掏出那罐驅蟲液,塞在旁邊一棵大樹的樹枝上,做為記號。我沿著小徑往回走,踉踉蹌蹌回到碎石車道,把手套掛在樹枝上,讓它們指著袋子的方向。我已筋疲力竭,害怕自己會再昏過去。我可不希望再倒在這裡。 
我的老馬自達車仍停在原來的地方。我看也不看左右是否有來車,便搖搖晃晃橫過馬路。我摸遍身上的口袋找車鑰匙。找到鑰匙圈後,還不斷咒罵自己為什麼把所有的鑰匙都放在同一圈上。我顫抖著,鑰匙連續掉落地面兩次後,才順利打開車門,一頭栽進駕駛座。 
鎖上車門後,我兩隻手放在方向盤上,枕住頭部。我需要睡覺,已經快要撐不住了。我知道必須克服想睡的慾望,可能有人躲在附近觀察我,好決定下一步行動。 
我坐直身子,把手放在大膽上。 
「布蘭納,假如你想活下去,就趕快離開這裡。」 
在密閉的空間裡,我的聲音變得相當厚重,讓我回到現實。我發動車子,儀表板上的時鐘顯示的時間是凌晨2點15分。我是什麼時候離開車子的呢? 
我仍顫抖著。我把暖氣開到最大,不知道這樣有沒有幫助。我的顫抖是因為陰冷的夜風,但是心理深處的冰冷,卻是暖氣機也暖和不了的。我頭也不回地把車子開離這裡。 
我一回到家,濕衣服還來不及脫下,就馬上打電話到警察局。接電話的人猶豫了很久,不願意在半夜吵醒密探。無論我如何解釋,她也不肯給我萊思的 電話號碼,而他的名片被我留在辦公室裡了。我站在客廳,發著抖,頭仍疼痛欲裂,胃部也蠢蠢欲動,準備下一次襲擊。我不想再跟她說了,已經沒有心情回答她任 何的問題。最後也許是我虛弱的語氣說服了她。道歉的事就只有明天再說了。 
這是半個鐘頭以前的事了。我感覺後腦那個腫瘤還在。在濕發覆蓋下,腫脹、堅硬得就像一顆煮熟的雞蛋,而且一碰就痛。我查看一下瞳孔,轉一轉 頭,先轉向右側,再轉向左側。然後用力捏了自己一把,再敲打腿,看看是否還有感覺。每個部位看來都還正常,如果有腦震盪,應該也不會很嚴重。 
在洗澡的時候,我一直傾聽外面的聲音,等待電話鈴響。我擔心錯過萊思的電話,便把電話子機拿進浴室。 
我把水關掉,跨出洗澡盆。電話仍然安靜地躺在那裡,似乎對週遭的環境全無興趣。 
該死。萊恩去哪裡了? 
我擦乾身體,穿上厚絨布睡袍,把頭髮包在浴巾裡。我檢查答錄機,確定沒有錯過任何人留言。奇怪,為什麼顯示電力的紅燈沒有亮呢?真是該死!我把電話從浴室拿出來,將它接上電源,然後隨便亂撥一個號碼,看看電話是否沒問題。當然,電話完全正常。一切都是我太焦慮了。 
我躺在沙發上,將電話放在旁邊的茶几。他應該很快就會打電話給我。我一點都不想上床睡覺,打算弄點東西給自己吃,不過在這之前,我想先閉上眼 睛休息幾分鐘。但是,寒冷、壓力、疲倦以及嚴重挫折的感覺,像潮水一樣退了又去,去了又來,使我疲憊萬分,也把我帶入一個很深卻不安穩的睡眠裡。我並不是 睡著,而是昏過去了。 
我發現自己在一片圍籬的外面,看到一些人用巨大的鏟子拚命挖掘地面。鏟子一抽出地底,就會帶出一大群老鼠。我往下一看,發現所在之處到處都 是老鼠。我必須不停踢它們,將它們踢離我的腳。這時,有一個模糊的影子出現在我眼前,看起來像是一個不斷揮舞鏟子的人,不過當他轉過身來時,我認出他是彼 得。彼得指著我,對我說了一些話,但是我無法聽出他在說什麼。然後他開始大叫,並且對我招手。這時他的嘴巴變成一個黑色圓圈,而且不斷變大、變大。他的臉 開始變形,隨後被吸進這個黑色的圓圈裡,變成一個非常醜陋、像小丑一樣的面具。 
這時有許多老鼠跑過我的腳,有一隻正在拖著伊莉莎白·康諾的頭。當它拉著她的頭越過這片草地的時候,尖銳的牙齒像老虎鉗般緊緊地咬住她的頭髮。 
我試著逃跑,但是雙腿卻無法移動。我的身體開始下沉,直入地底。我放眼四周,發現自己在一個墓穴裡。泥土開始灑落我全身。克勞得爾和查博紐正低頭凝視著我。我想開口說話,嘴巴是張開了,卻發不出。我要他們將我拉出這個坑。我把手伸向他們,可是他們卻不理我的要求。 
然後他們和另一個圖像連在一起。一個男人站在墓穴口,他穿著一件長袍,戴著一頂樣式很舊的帽子。他往下看我,問我是否已經確定了?我沒辦法回 答他的問題。他告訴我目前我所在的地方是屬於教堂的土地,我必須立即離開。他說只有在教堂工作的人才可以進入這裡。他穿著神職人員特有的長袍,飄飛在風 裡。我很擔心萬一他不小心掉進這個墓穴裡怎麼辦?他用一隻手去抓住衣服,用另一隻手撥行動電話。電話開始響了,但是他不理它,只讓電話一直響著。 
我終於發現,原來是茶几上的電話在響。我從夢中驚醒,連忙伸手接起電話。 
「喂。」我相當無力地回答。 
「布蘭納?」 
對方講的是英語。聲音聽起來很粗野,但卻十分熟悉。我努力讓自己清醒過來。 
「我是。」我看一下表。可是表竟然不在手腕上。 
「我是萊思。你最好有要緊的事告訴我。」 
「現在幾點了?」我完全不知道自己睡了5分鐘還是5個鐘頭。我已經很厭煩自己頭腦仍這麼不清楚。 
「4點15分。」 
「等一下。」 
我把話筒放下,步伐不穩地走到浴室。我潑了一些冷水在臉上,唱了幾句歌詞,重新裹好頭上的毛巾,然後回去繼續和萊思說話。我不想讓他等太久而加深他的不耐煩,不過我更不想讓他聽出我疲倦的聲音。我想,我最好花點時間整理一下自己,讓自己回到正常狀態。 
「對不起,讓你久等。現在我覺得舒服多了。」 
「剛剛有人在唱歌嗎?」 
「今天晚上我去了聖倫伯特,」我開始進入話題。雖然我有許多事想告訴他,但不想一開始時就切人重心。「我找到聖傑魁斯畫上x記號的地點。它是在一處幾乎已經荒廢的一座教堂土地上。」 
「你要我凌晨4點打電話來,就是為了告訴我這些嗎?」 
「我發現一具屍體,也已經被肢解了,破壞的情況很嚴重,大概只能看出骨骼的形狀。我們必須現在就回到那裡,以免那具屍體遭人破壞,或被附近的野狗拿來當晚餐。」 
我吸了一口氣,等待他的回應。 
「你是不是他媽的瘋了?」 
我不確定他是指我發現的東西,或者是指我獨自一個人到了那裡。如果他指的是後者,或許他是對的,但我是為了尋求答案而去的。 
「我確定發現了一具屍體。」 
他沒有出聲,沉默了一段時間。「屍體是埋著的,還是在地上?」 
「被埋著的,但埋得不深。我看一部分已露在外面,雨水讓它暴露得更嚴重了。」 
「你確定這不是被盜墓人惡意丟棄、任它腐壞的屍體?」 
「屍體被裝在塑膠袋裡。」就像伊莉莎白和茜兒的案子。其他的話我想不必再多說了。 
「媽的!」我聽到一聲劃火柴的聲音,然後是一長聲吐氣。他肯定點了一根香煙。 
「我們現在就出發?」 
「門都沒有?」我能聽見把煙從嘴裡拔出的聲音。「『我們』是什麼意思?布蘭納,不管你的名聲怎樣,但跟我沒有關係。你這種追根究底的態度也許 對克勞得爾有用,但不適合我。下一次如果你想到犯罪現場跳華爾滋的話,我建議你不妨到兇案組問問看,看是否有人願意讓你頂他的位置。」 
雖然我不期望他會樂意幫忙,但也沒想到他的反應這麼強烈。我正準備開始生氣,準備好和他大吵一架,等待他再罵過來。但是他不說了。 
「謝謝你這麼快回我電話。」 
「喂。」 
「你現在在哪?」如果我的腦袋功能完全正常,我絕不會問這樣的問題。我立刻後悔自己這麼問。 
他停頓片刻,說:「和一位朋友在一起。」 
問得好,布蘭納。難怪他被你惹惱了。 
「我想今晚應該有人在那裡。」 
「什麼?」 
「當我注視那個棄屍地的時候,我聽到背後傳來一個聲音,然後我的頭被人重擊了一下,就昏過去了。我醒過來後,發現暴風雨把現場弄得亂七八糟,所以我也不能確定一切是否一樣。」 
「你有沒有受傷?」 
「沒有。」 
又是一段時間的沉默。我可以感覺到他正在慎重思考這件事。 
「我會派一個小隊去那個地點看守到早上。然後我會到那兒支援他們。你想我們需不需要帶狗去?」 
「當時我只看到一個袋子在那裡,不過我想應該還有更多才對。另外,那個地方看起來好像已經有人開始在挖掘了。帶狗去或許是不錯的點子。」 
我等待他的答覆。但他什麼都沒說。 
「你什麼時候會來接我?」我問他。 
「我不會過去接你的,布蘭納博士。這是真實的殺人事件,屬於兇案小組的轄區,不是兒戲。」 
現在我對他的態度已經感到強烈不悅了,我感覺太陽穴的青筋鼓起來,一股怒氣衝上腦際。 
「你比加拿大捷運犯了更多錯誤,」我輕蔑地對他說。「萊恩,人總是說『給我一些比較有用的證據』,好了,現在我找到了,而且也可以立刻帶你去看。現在那些骨骼都還在那兒。如果我判斷正確的話,那些骨骼跟這幾件案子一定有關。」 
我們兩人在電話兩端沉默了很長的時間,我想他可能會掛掉電話。我等著他下一個舉動。 
「我8點以前到你那裡。」 
「我等你。」 
「布蘭納?」 
「什麼事?」 
「也許你應該去買一個頭盔。」 
他掛斷了電話。
十六
 
萊恩遵守了諾言,不到8點45分,我們已抵達現場,把車子停在現場監識小組的廂型車後。這輛車所在的位置,離我昨晚停車的地方不到十英尺。與昨夜比較 起來,這裡像是完全不同的世界。街上陽光普照,道路上人車雜杏,充滿了活力。街道兩旁都停滿了各式轎車和巡邏車,至少20個制服或便衣警員三五成群地交談 著。 
我看到來自蒙特婁警局、魁北克警局以及聖倫伯特警局的警員,他們散佈四處,制服不同,標誌也不一樣。他們就像不同群體的鳥,因緣際會地聚在一起,嘰嘰喳喳,每種鳥都焙耀自己特殊的羽毛花色,強調自己的屬性。 
一個背著大袋子的女人和一個提著照相機的男人,正靠在一部白色雪佛蘭汽車旁抽煙。看來另一個族群也趕到了一一新聞記者。在不遠處籬笆旁的人行 道上,一隻德國牧羊犬站在一個身穿深藍色服裝的男人旁,低頭不停嗅著。它盡量往前,繃緊繩子,鼻子不肯離開地面嗅聞著每一塊地方,然後又衝回牽它的人身 旁,抬起頭望著他,不停搖尾巴。它看來好像很渴望離開那個地方,對於牽它的人遲遲不動感到很困惑。 
《聽,骨頭在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