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節

「戈碧的年紀滿大了,」我說道:「大概和我差不多。她有……」我腦海中拚命想著該如何形容。轉回她的同伴。 
她們仍是一臉空白。 
「她還戴鼻環。」 
我好像對牛彈琴,沒有半點反應。 
「我已經一段時間沒看到她了,她的電話也許壞了,我很擔心她。你們一定都認識她,對不對?」 
仍然沒有人回答。我想起戈碧曾說過的話:別想在緬恩區問任何問題。 
「如果你們遇到她,請你們告訴她唐普·布蘭納在找她好嗎?」 
「你是南方人,是嗎?」年紀比較大的那個女郎說。 
「也不盡然。你知道我還可以上哪些地方找她?」 
她聳聳肩。 
我從口袋掏出一張名片給了她。 
「如果你有她的消息,請你打這個電話告訴我。」說完,我便轉身離開。此時,我眼角瞄見玻瑞蒂把手伸向那張名片。 
我沿著聖凱薩琳街又問了幾個阻街女郎,但結果都一樣。她們的反應有的冷漠,有的輕蔑,一致的是懷疑和不信任的態度。我探聽不到任何消息。就算戈碧真的曾在這裡出現,也沒有人願意承認。 
我一家灑吧一家灑吧地問,走過無數間夜貓族活動的破爛場所。每家的裝潢都大同小異,像出自同一個變態設計師的手筆。天花板很低,牆壁漆黑,不 是漆上螢光壁畫,就是用舊竹子或廉價木板裝飾。酒吧內黑暗而陰濕,充斥酒餿味、煙味和汗臭味。比較好的酒吧,也只是地板是乾的,廁所有沖水馬桶而已。 
有些酒吧有舞台,脫衣舞孃在台上扭腰擺臀,在昏暗燈光照映下,她們的牙齒和兜檔布映著深紫的顏色,表情則是一臉的無聊。男人穿著背心,盯著 台上的脫衣舞孃猛灌啤酒。幾個女人喝著低價爛酒,故意裝出高雅姿態,對每一個經過的男人微笑,希望能釣到一個凱子。長時間假裝下來,她們看起來都已相當疲 憊。 
最悲哀的是那些在台上表演的女人,她們年輕得令人心痛,有的臉上還顯露著青春期的光彩。也許有些是為了享樂,想以最快的方式獲取金錢,也許 有些是逃離問題家庭的魔掌,她們的故事都有同樣的主旨。她們在此接客賣淫,賺錢維持她們日常光鮮亮麗的生活。她們從各地過來,臉上帶著自信,認為自己有辦 法掌控自己的未來,從不把大麻和古柯鹼當做一回事。她們沒想到這將是她們無法自拔的第一步。 
一些年紀漸長的女人會想脫離這個地方。然而,只有身體強健和意志堅強的人有辦法離開這裡。身體不好而意志力又弱的人都死了,強壯但意志力薄 弱的人則忍受下來。她們看到未來,並接受它。有人因為無知而走上街頭;有的因為深愛或害怕某個男人,只得以皮肉錢供給他吸毒,有的人則只是為了三餐溫飽和 維持一個棲身之地。 
我一個又一個向這裡的姐妹打聽戈碧的下落,避開那些中間年紀的女人,只問那些年紀較輕或較老的女人。我認為年紀輕的涉世未深或勇於反抗,而 年紀老的則看透一切,比較放得開。但是我錯了。我一間酒吧一間酒吧打探消息,但換來的只是一張張冷摸的臉,把我的問題隨煙一起噴進空中。她們完全遵循一項 不成文的守則:不要接近陌生人。 
到了3點15分,我受夠了。我的頭髮和衣服沾滿了煙草和大麻的味道,鞋子已被啤酒澆濕。我喝下的汽水足以灌溉卡拉哈里沙漠,接受到的白眼足以瞪死一條大象。還有許多酒吧沒有走完,但是,我還是放棄了。
十九
 
空氣織上了露珠。一陣大霧從河上升起,在街燈下,一點一點的露水像寶石般閃耀。我感到又濕又冷,脖子和肩胛骨間有個地方特別疼痛,好像被人綁了幾個小 時一樣。也許是我太緊繃了,在尋找戈碧的下落時,我仍無法放鬆自己。看到妓女便趨前詢問已變得有些公式化,而她們的反應也是。避開巡邏車和詢問者,已成為 她們求生的自然反射動作。 
這是一場內心的交戰,拖磨我的心力。我花了四個小時和老情人交戰,幾乎就要臣服在它面前。整個晚上,我看到一張張充滿誘惑的臉——栗子色的 加冰威士忌、從瓶中灌入喉嚨的琥珀色啤酒。我聞著熟悉的舊情人的味道,看見它散發出的光芒。我曾深愛過它,老天,到現在我仍愛它。但是這股魔力會造成毀 滅。對我而言,就算只稍微和它溫存敘舊,也足以使我整個人垮掉。所以,我掙扎著,好不容易才從它面前逃開。曾經是愛人,就不可能成為朋友。不過,今晚我們 差點要投入彼此的懷抱了。 
我深深吸了一口氣。空氣中混合著機油、濕水泥和從摩松釀酒廠飄出的發酵味道。聖凱薩琳街幾乎已空無一人。一個戴著暖帽身穿大衣的老人躺在一 家商店前打盹,旁邊還有一條雜種狗。在對街遠處,有一個人在垃圾堆裡翻撿東西。也許緬思區還有第三個族群存在,而且已經開始出來活動。 
我已精疲力盡,失望地往聖羅倫街走去。我已經努力過了。就算戈碧真的有麻煩,這些人也不會告訴我怎麼找到她。這個群族封閉得就像小聯盟。 
我經過麥金斯餐廳。窗戶上一張海報寫著:「越南菜——通宵營業。」透過骯髒的玻璃窗,我發現一件有趣的事情,便停下腳步。坐在餐館角落的,正是玻瑞蒂的同伴,她的頭髮仍盤得像金黃色的寶塔。我隔著玻璃窗看了她好一會兒。 
她拿著一根蛋卷,在碟子上蘸一些紅色果醬,然後舉到嘴邊,慢慢舔著蛋卷前端,然後她看了一下蛋卷,用門牙輕輕咬下一小片後,再把蛋卷伸進碟子蘸醬。她慢條斯理地重複這幾個步驟,不知道要到何時才會把蛋卷吃完。 
太好了,我還有最後機會。我毫不猶豫便推開餐廳大門,走了進去。 
「嗨!」我的聲音讓她嚇了一跳。她有點迷惑,隨即認出我是誰,臉上緊張的表情才慢慢放鬆。 
「嘿,你還在這裡?」她又開始玩弄舔食蛋卷。 
「我可以坐在這裡嗎?」「隨你便。你愛坐哪就坐哪,我也管不著。」 
我在她對面的位置上坐下。在燈光下,她看起來比我想像的還老,30好幾,大概快40出頭。雖然她額頭和喉部的皮膚仍緊繃光滑,眼下也還沒出現眼袋,但是在螢光燈明亮的光線下,我看見她嘴角已有一些微細的皺紋,呈放射狀散佈,兩頰的皮膚也稍微開始下垂。 
服務生拿了菜單過來,我點了一碗湯。我並不餓,但為了坐在這裡,必須點些東西。 
「找到你的朋友了嗎?」她伸手拿起咖啡,塑膠杯子在她手中發出嘩剝聲響。我看見她手肘底下有幾道灰色的疤痕。 
「沒有。」 
一位年約15歲的亞裔少年端來水杯。我等他把餐具鋪好離開,才繼續開口。 
「我是唐普·布蘭納。」 
「我記得。珠兒·坦貝雖然有時迷糊,但並不是笨蛋。」她舔著蛋卷說。 
「坦貝小姐,我……」 
「叫我珠兒就行了,寶貝。」 
「珠兒,我已經花了四個小時到處打聽,想確定我的朋友是否平安無事,但沒有任何人告訴我,沒有人承認知道這個人。戈碧待在這裡好幾年了,我確定她們一定知道我要找的是誰。」 
「也許她們知道。但是她們不知道你為什麼要找她。」她放下蛋卷,輕輕暇飲了一口咖啡。 
「我給你名片了,沒有隱姓埋名。」 
她抬起頭,認真地看著我好一會兒。她身上散發著古龍水、煙草和未洗頭髮的味道,充斥在這個座位之間。 
「你是誰?『有唐普·布蘭納名片』的小姐?你突然跑來,像推銷員一樣到處問人,誰知道你是不是和她有仇?」她從塑膠杯緣伸出一隻紅色的指甲指著我,強調她所說的重點。 
「我看起來像是要找戈碧麻煩的人嗎?」 
「誰知道?你穿著名牌T恤和雅痞涼鞋亂跑,問了一大堆問題,希望有人鬆口告訴你。她們根本不曉得你的底細。」 
服務生把我點的湯端上來。我沒有開口,默默拿起一片檸檬把汁擠進湯裡,再加了一小匙紅辣椒粉。我喝著湯,看著她繼續啃咬她的蛋卷,決定試著把姿態放低。 
「我猜,我大錯特錯了。」 
她抬起淡褐色的眼睛看著我。一根假睫毛鬆掉了,尾端在眼角處捲了起來,像一條翹首上望的毛毛蟲。她低下頭,放下剩下的蛋卷,又拿起面前的咖啡。 
「你是對的,我不應該冒冒失失在街上找人隨便問問題。我是太擔心戈碧才會這麼做的。我打電話到她住處,跑去她家找她,還打電話到她學校,就是沒有人知道她跑去哪了。這不像她的作為。」 
我舀起一匙湯送人嘴中。味道比我原本預期的好。 
「你朋友戈碧是做什麼的?」 
「她是社會學家。她研究人群,對這裡的人們非常感興趣。」 
「因為緬恩區像原始森林。」 
她笑了起來,並小心觀察我的反應。我沒笑,不過開始贊同珠兒不是簡單的人物。她似乎想要測驗我,套了我一些話。 
「也許她現在不想被人找到吧。」她繼續說。 
「也許吧。」 
「那麼,會有什麼問題嗎?」 
「我最後一次看到她時,她好像碰上一點麻煩,嚇得要死。」 
「什麼樣的麻煩?」 
「有一個傢伙可能跟蹤她,那個人很奇怪。」 
「在這裡,奇怪的人太多了。」 
我把事情整個來龍去脈都告訴她。她仔細聽著,一面攪動咖啡,看著杯裡黑褐色的液體。當我說完時,她仍繼續攪動,好像仍在咀嚼我的答案。隨後,她揚起手,要服務生來倒咖啡。我等待著她給我的回答打分數。 
「我不知道他叫什麼名字,但我知道你講的人是誰。沒錯,那個人的確很奇怪,他心裡有病,而且病得還不輕。不過,我想他應該沒有什麼危險性。我猜他連辨別善茄醬商標的腦子都沒有。」 
我想,我通過測驗了。 
「我們大部分人都在躲他。」 
「為什麼?」 
「我沒做過他的生意,這些都是在街上聽人說的。這傢伙令我渾身起雞皮疙瘩。」她皺著眉,打了一個冷顫。「人們都說他有特別的癖好。」 
「特別?」她把咖啡杯放下,看著我。 
「他會付錢,但是不做那檔事。」 
我舀著湯喝,等她說下去。 
「只有茱莉會接他生意,其他人都不願意。她那個人很精明,這先不提。她告訴我,每次他們都做一樣的事。他們進到房間,那個傢伙帶著一個紙袋, 裡面有一件睡衣。睡衣樣式很普通,就是一般有蕾絲的那種。他看著她穿上睡衣,然後要她躺在床上。這容易得很。然後他開始一手摸著睡衣,一手摸向他的那根家 伙。他很快就興奮勃起,哼哎呻吟,好像真的在和女人做愛。完事後,他要她脫下睡衣,道聲謝,付了錢就走了,茱莉認為他的錢很好賺。」 
「你為什麼認為是這傢伙嚇到我朋友?」 
「有一次,茱莉瞄見他裝睡衣的那個髒袋子裡面有把刀。她對他說,如果要她服務的話,就先把刀子扔了。他告訴她,這把刀是正義之劍,伴隨他的靈魂,能斬斷一切破壞生態平衡和超齡之事。這番話快把她尿都嚇出來了。」 
「後來呢?」她聳聳肩。 
「他還在附近出現嗎?」 
「好久沒看到他了,不過這說不準。過去他出現的次數很不規律,總是來去無常。」 
「你和他說過話嗎?」 
「小姐,我們全和他說過話。每次他一出現,就像跟屁蟲似的,討厭地擺脫不掉。所以我才會說他精神有問題。」 
「你有沒有看過他和戈碧說話?」我喝著湯,讓這個問題出現得自然一些。 
她往後一倒,笑了起來。「想套我的話?甜心?」 
「到哪裡才可以找到他?」 
「我怎麼會知道。你等久一點,他自然就會出現。」 
「那茱莉呢?」 
「小姐,我們這裡都是做自由買賣的,大家來了又去,我又沒跟蹤她們。」 
「你最近有看過她嗎?」她想了一下。「這倒是沒有。」 
我看著已經見底的湯碗,又看看珠兒。她已經把蓋子揭開一小縫,足以讓人窺視。我能再把這些縫揭大一些嗎?我得試試運氣。 
「珠兒,這裡也許有一個正進行中的連續謀殺案件。有一個人專門謀殺女性,並且分屍遺棄。」 
她的表情看來毫無變化。她只是靜靜看著我,像一座石獅。她可能不明瞭我的意思,要不便是她拒絕思考任何關於暴力、痛苦甚至死亡的事。又也許,她只是戴上面具,不讓自己露出害怕情緒而被套出話。我猜,她應該是屬於後者。 
「珠兒,我的朋友有危險嗎?」 
我們牢牢盯著彼此的目光。 
「她是女性,不是嗎?」 
我駕車回家,一路上思緒浮動,沒有專心開車。得麥松納夫街已完全空無,交通號示孤零零矗立空蕩蕩的街上。突然,一輛車子的大燈從後方直射而來,逐漸向我逼近。 
我經過皮爾街,把車閃向右側,好讓那輛車超過。然而,那輛車也跟著我換到右側。我再把車開進內車道,那輛車也跟著變換車道,仍用大燈刺我。 
「混蛋!」 
我加速前進。那輛車也跟了上來。 
恐懼襲上心頭。也許那個駕駛喝醉了。我看著後視鏡,想看清楚開車的人是誰,但看到的只是一個模糊的影子。那人體型很大。是男人嗎?我無法確定。大燈太亮了,我連車子的型號都無法分辨。 
我握著方向盤的手開始冒汗,越過蓋爾街後,我向左轉,闖過一個紅燈,衝回我住的那條街,直接開進地下車庫。 
我坐在車上,直到車庫的電動門完全關上,我才拿著鑰匙,仔細聆聽,看有沒有腳步聲接近。沒有人跟來。我走進一樓大廳,隔著窗簾往外窺視。一輛 車停在遠遠的街邊,大燈亮著,在黎明的微光中,仍只能看到那個駕駛入黑色的輪廓。是剛才那輛車嗎?我不確定。我甩掉那輛車子了嗎? 
《聽,骨頭在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