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節

我回到家裡,仍繼續在窗前守望。30分鐘過去,天空由漆黑轉成鴿白。博蒂走過來,在我腳邊咪唔撒嬌。我已經精疲力盡,衣服一脫便倒在床上,沒有梳洗的氣力了。平常我睡覺前,一定會強迫自己盟洗卸妝。但現在,我管不了那麼多。
二十
 
星期三是這個社區的垃圾清運日。我沉睡著,錯過垃圾車的聲音,不理會博蒂在旁騷擾,漏接了三通電話。 
我醒來時,已經10點15分了。我頭很痛,腳步輕浮,整個人感覺有點遲鈍。我再也不要熬夜了,不得不承認自己不是夜貓族的料。 
不僅是頭髮和皮膚,就連枕頭和床單也染上煙臭味。我把內衣脫下,連同昨晚穿的衣服一起丟進洗衣機,然後洗了一個長長的泡沫澡。當我正把花生醬塗在不太新鮮的麵包上時,電話響了。 
「唐普?」是拉蒙斯。 
「我是。」 
「我一直在找你。」 
我瞄了答錄機一眼。三通留言。 
「對不起。」 
「算了。你今天會來嗎?萊恩警探打電話找你。」 
「我一個小時後就到。」 
「很好。」 
我播放留言。一個心煩意亂的學生、拉蒙斯和一通掛斷的電話。我的問題不比那學生小,因此沒有回電給他。我打電話給戈碧。沒有回應。我又打電話給凱蒂,結果接電話的是答錄機。 
「請留言,要快樂些喔。」答錄機的聲音說。我留言了,但是快樂不起來。 
不到20分鐘,我就趕到研究所。我把皮包塞進抽屜,不理會桌上散佈的粉紅色紙條,便直接下樓到陳屍室。 
死者都是先被送到陳屍室。在這裡,他們被冷凍在冰櫃裡,然後分配給法醫研究所的病理學家檢驗。陳屍室和解剖室的區域用不同地板顏色區分,陳屍室的入口 直接面對解剖室,紅色的地板到解剖室門口時突然中斷,變換成另一個顏色。陳屍室是由驗屍官負責,而法醫研究所則是負責解剖。紅地板:陳屍室。灰地板:法醫 研究所。我會先在這四間解剖室其中的一間做初級勘驗,而後屍骨會送到組織化驗室做最後的清理。 
拉蒙斯正在解剖一名女嬰的胸部,她小小的肩膀枕在塑膠頭墊上,兩手在身體兩側張開,擺出的姿態像純潔的小天使。我看著拉蒙斯。 
「被掐死的。」他簡短地說。 
在解剖室另一端,娜斯莉·艾爾俯首在另一個解剖台上,而麗莎正從一個年輕男人的屍首上取下金屬銘牌。他的頭髮火紅,兩眼凸出腫大,呈深紫色。在他右邊的太陽穴上,我看到一個小黑洞。舉槍自盡。娜斯莉是新來的病理學家,她還沒處理過兇殺案件。 
丹尼爾放下磨到一半的手術刀。「你要看從聖倫伯特運回來的骨頭嗎?」 
「麻煩你送到四號解剖室。」 
他點點頭,消失在陳屍室中。 
我花了幾個小時的時間解剖骨骼,由骨骼可判斷這是一位白種女性,年紀大約30左右。雖然殘存的軟組織不多,但骨骼的狀況還算不錯。她遇害的時間應該介於兩年到五年之間。唯一麻煩的是從第五節脊椎以上的部分都沒找到。少了頭骨,要查出死者身份就很困難。 
我請丹尼爾把骨頭送到組織化驗室洗淨,然後便上樓回辦公室。桌上的粉紅紙條變得更多了。我打電話給萊恩,把剛才從解剖骨骼中發現的資料簡要告訴他。他已經會同聖倫伯特警方一起清查失蹤者資料了。 
昨天有一通電話是奧隆·柯維特從奧克拉荷馬州打來的。我撥了他的電話號碼,一個甜美的聲音告訴我他現在不在辦公室。她連聲道歉,並保證一定把話傳給他,很專業的秘書。我又回了幾通電話後,便到資料室去找露絲·唐門。 
露絲的辦公室堆滿了終端機、螢幕、印表機和各式各樣的電腦裝備。一束束電纜線爬在牆上、沒人天花板,或固定釘在地板上。一堆堆報表紙堆在擱架或櫃子上,厚重地像地質上的沖積層。 
露絲的辦公桌面對房門,各式硬體和控制台則在她背後圍成馬蹄形。她總是坐在椅子上,用運動鞋撐地,從這一站滑到那一站,忙碌地檢查各個螢幕。對我而言,露絲只是個綠色螢幕前的黑色剪影,我很少看到她的臉。 
今天,在馬蹄形的電腦設備旁,還圍著五位西裝筆挺的日本人。他們圍著露絲,雙臂抱胸,一面聽路絲一個個介紹各種裝備儀器,一面點頭微笑。我暗暗咒罵自己來的不是時間,便轉到組織實驗室去。 
在聖倫伯特發現的骨頭已從陳屍室送來了,我開始分析骨頭的切痕,重複進行和茜兒及伊莉莎白的骨頭一樣的分析過程。我測量骨頭上的傷痕,畫下位 置,——記錄下來。和前兩位死者一樣,由骨頭上的傷痕可知兇手同樣使用鋸子和刀子。在顯微鏡下,這幾位死者骨頭上的傷痕都相似,而且被切開的位置也幾乎如 出一轍。 
這個女人的手被從手腕處鋸斷,其他四肢則還連著關節。她的腹部被從中割開,深度直達脊椎。雖然頭骨和上頸椎還沒有找到,但是從留在第六節頸椎的傷痕判斷,她的頭部是從喉嚨中段切斷的。這個兇手的手法一直沒變。 
我把骨頭收拾好,整理完筆記本,便回到辦公室,順道繞去看看露絲是否有空了。她和那幾個日本人都不見了,我只好留一張紙條在螢幕上。也許她會感激我讓她有逃開的借口。 
我不在辦公室的這段時間,奧隆回電了。總是這樣。我正想撥電話過去,露絲卻出現在門口。 
「有事找我?布蘭納博士?」她微笑著問。 
她的身材削瘦,髮型使她的臉更加修長。她頭髮稀疏,皮膚白皙,臉上的眼鏡顯得十分突冗。她整個人給人的感覺,有點像戴了過大眼鏡的人體骨架模型。 
「沒錯,露絲,謝謝你抽空跑一趟。」我說,以手勢請她在一張空椅坐下。 
她坐下後,把兩隻腳都縮進椅墊下方,像貓兒一樣地盤踞在坐墊上。 
「你忙著當導遊嗎?」 
她笑了一下,臉上露出茫然表情。 
「那些日本人啊。」 
「哦,也沒有啦。那些人是從神戶的犯罪研究所來的,幾乎都是化學家。我才不管他們呢?」 
「不知道你能不能幫我個忙。」我開始說了。 
她的目光看向我前後架子上的一列頭骨。 
「是為了比較用的。」我解釋道。 
「都是真的嗎?」 
「沒錯,都是真的。」 
她馬上把目光別開,從她的鏡片中,我看見自己扭曲的影像;她嘴角抽動了一下,原來的笑容不見了,像燈泡突然斷了電。這使我想到那天晚上在樹林裡,我也經歷過腦袋突然斷電的情況。 
我繼續解釋我想要她幫我做的事。講完後,她搔搔腦袋,抬頭看著天花板,好像答案就在上面似的。我等著她回答。辦公室外傳來印表機嘰喳列印的聲音。 
「1995年以前的資料都還沒建檔。」她說。 
「我知道這有點困難,但還是想請你盡量幫忙。」 
「魁北克市也要嗎?」 
「不用,只要查法醫研究所的案子。」 
她點點頭,微笑一下,便轉身離去了。她一走,電話鈴聲馬上響起。是萊恩打來的。 
「死者有可能是比較年輕的人嗎?」 
「多年輕?」 
「17歲。」 
「不可能。」 
「也許她有某種……」 
「不可能。」 
他沉默了一下。 
「還有一個67歲的。」 
「萊恩,這位死者不是少女,也不是老祖母。」 
他不死心地繼續辯解下去:「說不定她的骨頭狀況特別年輕?也許她健康情況不錯?我讀過下篇……」 
「萊恩,死者是介於25歲到35歲之間。」 
「我知道。」 
「她失蹤的時間應該介於1989年到1992年之間。」 
「這你說過了。」 
「噢,還有一個新發現。她可能有孩子。」 
「什麼?」 
「我檢查過她的恥骨,發現她有生過小孩,所以你要找的人,應該是某個人的母親。」 
「謝啦。。他掛下電話。不到三秒,我的電話又響了。「萊恩,我說過……」 
「媽,是我啦。」 
「啊……嗨!親愛的,最近好嗎?」 
「很好,」她頓了一下。「你會不會因上次的談話而生我的氣?」 
「當然不會啊,凱蒂,我只是替你操心。」 
她又沉默了更長的時間。 
「還有什麼新鮮事嗎?你還沒告訴我這個暑假你過得好不好。」我有一堆話想說,但還是先起個頭,讓她自己說出來比較好。 
「不怎麼樣。夏洛特無聊死了,沒什麼事好做。」 
很好。青春期的叛逆。我得忍住焦慮,聽她說下去。 
「那你打工的情況如何?」 
「還不錯,小費滿多的。昨天晚上我就收到94塊錢小費。」 
「真好。」 
「我還有好多時間。」 
「很棒啊。」 
「我想辭掉工作。」 
我沒說話,等她繼續說下去。 
她也等著,似乎要我先開口。 
「凱蒂,你到學校讀書需要錢花。」我的意思是:凱蒂,不要把人生搞砸了。 
「我不想馬上回學校唸書。我想休學一年,好好工作。」 
開始了。我知道她接下來想說什麼,已經做好了防禦準備。 
「親愛的,我們要好好研究一下。如果你不喜歡維吉尼亞大學的話,你可以試看看轉到麥吉爾大學。你何不來這裡玩幾個星期,看看這裡的環境?」我 說得很快,完全是做母親的口吻。「我們可以一起去度假,我會請幾天假,也許我們可以開車到濱海的那些省份,到新斯科夏省逛逛。」天啊!我在說什麼?我辦得 到嗎?不管了。女兒願意來再說。 
她沒有回答。 
「這個點子不好嗎?」 
「不,不。你的計劃不錯。」 
「那你的信用卡得轉過來,我們可以……」 
「我想去歐洲。」 
「歐洲?」 
「意大利。」 
「意大利?」我壓根沒想到她竟然有這個念頭。 
《聽,骨頭在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