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節

「你只是讓事情變得更糟糕。」 
「可惡!戈碧,別耍我!你在哪裡?到底怎麼了?」 
「別管那麼多,我現在不能見你。」 
我不敢相信她竟然又來了。我感到胸中的怒火一下子沸騰起來。 
「離遠一點,唐普。離我遠一點,離我的……」 
戈碧的自私和無禮的態度使我壓抑的憤怒全炸開了。加上克勞得爾的妄自尊大、加上變態兇手的慘無人道、加上凱蒂的年輕無知,全被戈碧給引燃了。 
「你以為你是誰?」我對著話筒吼道,抑制不住聲音的顫抖。衝入話筒中的音量足以把塑膠震破。我大聲咆哮著。「我會離你遠一點!沒問題!我就離 你遠一點!我不知道你在玩什麼把戲,戈碧,但是我不奉陪了!滾吧!遊戲結束了!我不吃你精神分裂那套!我不吃你妄想症那套!而且我不,絕不,再也不會隨你 的心情起舞了!」我體內每一條神經都已超載,就像110伏特的家電用品插入220伏特的插座一樣。我胸腔鼓脹,淚水在眼眶盈繞。 
我頹然坐了一會兒,什麼事也沒做,什麼事也沒想,只覺得頭暈目眩。 
慢慢地,我掛回話筒。閉上眼睛,我在腦海裡翻著歌本,選了一首歌。音樂旋律輕輕從我口中流出,低沉而沙啞。
二十一
 
清晨6點,一陣大雨敲打在我窗前。一輛偶爾經過的汽車,沒過街上的積水,開始清晨的旅程。這幾天來,這是我第三次看到黎明破曉。我不是磕睡蟲,也不是 早起的鳥兒。這星期三看到的三次日出,有兩次是太晚睡,而今天則是起得太早。我在床上翻來覆去了11個小時,一直睡不好,也沒有得到休息。昨天接完戈碧的 電話後,我在回家的路上大吃了一頓。炸雞、加上綜合作料的馬鈴薯片、玉米粥和蘋果派。然後洗了熱水澡,花很長時間把右臉的結痂揭去。這個小小手術沒什麼作 用,我臉上的傷痕還是很明顯。在晚上7點,我打開電視運動節目,在播報員簡介選手資料聲中,才昏昏睡去。 
現在是清晨6點,我打開電腦。我得寫封電子信給凱蒂,透過麥吉爾大學的主機,傳送到她的信箱。她只要打開筆記電腦,接上數據機,就可以看到我的信,然後在臥房馬上回復我。真棒!網絡的確好處多多。 
螢幕上滑鼠的游標對我眨著眼睛,告訴我開啟的文件上沒有任何資料。它沒錯。電腦上現在是空白一片,什麼文字也沒有。我是什麼時候建立這個檔案 的?是遊行那天。只不過一個星期,感覺像過了一年那樣久。今天是13號。離發現伊莉莎白·康諾的屍體已過了四星期,離瑪格莉特·愛德基遇害的時間一個星 期。 
這些日子來,除了又發現另一具屍體之外,我們有什麼收穫呢?警方在聖博傑街的公寓外監視了一個星期,確定那個傢伙再也沒有回去過。真意外。 上次的追捕一點用也沒有,我們不知道「聖傑魁斯」的真名,就連最後發現的那個死者的名字也查不出。克勞得爾仍不願承認這是連續殺人案,而萊思則認為我是太 空閒了,沒事找事做。 
回到螢光幕上,我開始在表格上打下文字。身體特徵、居住地、家居情況、工作、朋友、家人、生日、死亡日期、屍體發現日、時間、地點。我把種 種可能有關聯的資料全輸入電腦,在最左邊,則打上瑪格莉特、伊莉莎白、茜兒和「無名氏」的名字,隨後,我把無名氏消掉,打上「聖倫伯特白骨。」到了7點 30分,我關掉檔案,蓋上筆記電腦,準備上班。 
交通十分擁擠,於是我決定繞行維尼馬利隧道。天空很黑,厚厚的烏雲包圍了這座城市,街上的水漬反映早晨擁擠車陣煞車燈的光彩。 
車前的雨刷單調地搖擺著,把雨水刮離擋風玻璃兩塊交疊的扇形之地。我的頭湊近擋風玻璃,像一隻中了風的烏龜,努力透過被雨水澆濕的擋風玻璃看清前面視線。該換新雨刷了,我對自己說,但是明白沒有時間去換。光是從家裡開到研究所,就花掉了半個多小時。 
我本來想去檔案室,看看有沒有更細的資料可以登記在表格上,但是我辦公桌上已有兩份文件堆在那兒。一個嬰兒被發現死在市立公園裡,屍體躺在小 溪河床上的石堆間。拉蒙斯在文件上附上注記,說屍體的組織已經乾燥,內部器官也無法辨識,其他部分則保存良好。他想知道這嬰兒的年紀。這花了太多時間。 
另一份文件是警方送來的報告。「在樹林間發現白骨」,我最常見的案子,代表的情況很多,有可能是一隻死貓,也可能是另一件謀殺案。 
我打電話給但尼斯,要他準備替那具嬰屍照x光片,然後下樓去檢視剛送來的白骨。麗莎從陳屍室抱了個大箱子過來,放在解剖台上。 
「就這些?」 
「就這些了。」 
她把手套遞給我,我從箱子裡抽出一根骨頭。骨頭上全是泥土,而且都硬掉了。我試著把包在骨頭外的泥土剝掉,但土塊硬得像水泥一樣。 
「先拍些照片和x光片,然後拿去泡水,把這些泥土剝掉。我待會開完會就回來。」 
我和法醫研究所的另外四位病理學家,每天早上都會和拉蒙斯開會,討論舊案子或分配解剖工作。只要我有來上班,都會參加這個會議。當我上樓後, 拉蒙斯、娜斯莉、伯格諾、派利第等人都已在拉蒙斯辦公室裡的小會議桌旁就位完畢。我從走廊的公佈欄得知瑪西去法院了,而愛蜜麗今天則請事假。 
他們看到我來了,每個人都起身挪動位置,騰出一張空椅子給我。「早安」、「你好」的聲音不絕於耳。 
「伯格諾,你明天分配到什麼工作?」我問。 
「明天放假。」 
我完全忘了明天是國定假日。加拿大國慶。 
「要去參加遊行嗎?」派利第繃著一張撲克臉問。他的法文有濃厚的魁北克腔,教人很難聽出他在說什麼。我剛來的那幾個月,都聽不借他的話,使他總是對我皺眉頭。現在,過了四年了,他說的話我每一句都懂得。 
「這次我不去了。」 
「你可以把臉漆成紅色,這樣就看不出臉上的傷了。大家一起笑了起來。「乾脆就畫一片楓葉,比較簡單。」 
「很好笑。」 
我一臉無辜,揚揚眉毛,聳聳肩,手掌平攤。派利第用枯黃的手指夾著最後兩寸的無濾嘴香煙,深吸了一口。有人曾說派利第從未離開魁北克以外的省份旅行。他今年已經64歲了。 
「今天只有三件案子要解剖。」拉蒙斯說,把今天的案子全拿了出來。 
「假日前夕的安寧。」派利第說,他的假牙嘎嘎作響。 
「沒錯,」拉蒙斯拿出紅筆。「至少天氣冷了點,這也有幫助。。他瀏覽今天要解剖的屍體檔案,每一份檔案都附上詳細的報告。一個人用一氧化碳自殺,一個老人被發現死在床上,一個嬰兒被丟棄在公園。」 
「這件自殺案看來很單純,」拉蒙斯看著警方的報告。「白人……27歲……在自家車庫自殺身亡……油箱全空、鑰匙插在起動器上。」 
他把幾張拍立得相片攤在桌上。一輛深藍色福特汽車停在車庫中央的相片,排氣管被人用乾衣機的通風管封住,另一端塞進右邊車窗內。拉蒙斯繼續念道: 
「有憂鬱症病史……他殺嫌疑不高。」他看了娜斯莉一眼。「艾爾博士?」 
他點點頭,伸手接過那份文件。拉蒙斯在工作單上填上她的名字,接著拿起下一份文件。 
「第26742號案件,死者是男性白人……78歲……思有糖尿病。」他略過一些內容,直接跳到有用的資訊。「失蹤數天……他妹妹發現他……無 外傷跡象。」他自顧自地看了一會兒。「奇怪的是,從發現屍體到她向人求援,中間的時間有些耽擱。顯然這位太太在這段時間清理過現場。」他抬起頭。「派利第 博士?」 
派利第聳聳肩,無奈地伸出手。拉蒙斯用紅筆在表格上填上名字,便把整份文件交給他。連同這份文件,還有一個裝滿病歷處方和各式藥物的塑膠袋。派利第接過這些東西,說了一句玩笑話,但是我沒有聽清楚。 
我注意力轉向剩下的那個嬰兒案件。桌上有好幾張從不同角度拍的拍立得相片,可以看到現場是一條有小橋橫跨的淺溪,嬰孩的屍體被棄置在石堆間, 小小的肌肉已經枯萎,黃色皮膚看來有點像舊羊皮紙。他的頭髮有的飄在水面上,有的蓋住他呈藍色的眼險。這孩子的手指張得很開,好像想抓什麼能救他的東西。 他全身赤裸,身子一半裝在深綠色塑膠袋中。他看起來就像迷你埃及法老,被暴露丟棄在野外。我開始對塑膠袋有強烈的痛恨感。 
我放回相片,聽拉蒙斯分派工作。他已把這案子的摘要念完,並在檔案上寫下自己的名字。他要親自解剖,要我幫忙分析骨骼以縮小年紀範圍,要柏格諾幫忙看看牙齒。大家都沒有問題,也沒別的案子要討論,會議便到此結束。 
我倒了一杯咖啡進辦公室。桌上有一個棕色大公文封。我打開它,抽出第一張嬰孩的骨骼x光片,放在看片盒上。然後從抽屜拿出一份表格,開始檢視 工作。這嬰孩的手上只有兩根腕骨,指骨上沒有被囊。我繼續檢查下臂骨,橈骨上也沒有被囊。我看完上半部,在表格清單上填下骨骼狀態,注記尚未填上的訊息。 接著我再檢查下半身,一張張x光片交替夾上看片盒。等我檢視完畢,咖啡早已涼了。 
嬰兒誕生的時候,有些骨骼尚未發育完全,像腕骨在出生時根本看不到,在幾個月大的時候才會長出來,甚至要到週歲後才發育完全。憑這些發育到一半的骨頭,可以很正確斷定一個嬰孩的年紀。像這個孩子就只有7個月大。 
我把觀察結果寫在另一張表格上,把所有文件都放在黃色的檔案夾內,扔進秘書的公文籃裡。我向拉蒙斯口頭報告過後,便到解剖室去。 
泥土還沒完全清掉,但是己軟化許多,足以讓我窺探裡面的骨骼。我花了15分鐘剝土和清理,終於整理出八根脊椎骨,幾根長骨和三個骨盆殘片,一 切證據都顯示這是動物的屍體。我又花了30分鐘時間繼續清洗和分類,然後將結果記錄下來。在上樓時,我請麗莎把這三個被害者:兩隻白尾鹿、一條中型狗的部 分骨頭拿去拍照。 
露絲留了張字條在我桌上。我連忙趕到她辦公室,她背著門,一手打字、一手拿著卷宗,目光在螢光幕和打開的卷宗間不停轉換。 
「我看到你的字條了。」 
她舉起手,又打了幾個字,然後拿一把鎮尺壓在卷宗上。她轉過來,雙腿用力一推,整個人便連同椅子滑到她辦公桌前。 
「我把你要的檔案都找出來了,在這裡。」 
她在一疊厚厚的檔案之間搜尋著。第一次沒找著,第二次從最上面慢慢翻,然後從中抽出一大疊文件,看了一眼後,便交給我。 
「1988年以前沒有資料。」 
我接過那疊文件,有點驚訝。怎麼可能有這麼多? 
「剛開始我用『四肢切斷』當關鍵字搜尋,這些就是第一次搜尋出的資料。太多了。裡面有的是被火車輾死的、被機器絞死的,我想你一定不想要這些。」 
我點點頭,表示同意。 
「於是我又加上『惡意』這兩個字,以縮小符合資料的範圍。」 
我看著她。 
「結果什麼都沒有。」 
「沒有?」 
「不過,這也不代表真的沒有啦。」 
「怎麼說?」 
「這些資料不是我輸入的,過去兩年來我們聘請了一些臨時資料輸入員,想盡快把過去所有檔案都輸入電腦。」她搖著頭,聲音有點惱怒。「司法部把 電腦化的案子拖了好幾年,然後要在一夜之間變出來。無論如何,那些資料輸入員有標準輸入格式:出生日期、死亡日期和死因等等,都有特定代號。但是若有一些 較特殊的案子,比較少發生的,在沒有標準代號可循下,他們就隨便來,自創代號。」 
「就像『四肢切斷』。」 
「沒錯。也許有人用『屍體殘缺』,也許有人用『肢解』,通常法醫用什麼字眼他們就跟著用。有時候,他們只簡單輸入『刀切』或『鋸斷』。」 
我看著這一堆資料,完全氣餒了。 
「我試過各種代號,但是沒有用。」 
這個計劃行不通了。 
「用『屍體殘缺』搜尋,找出來的檔案更多。」她等我翻至第二頁,便繼續說:「比『四肢切斷』還誇張。於是我使用『四肢切斷』加上『惡意』來縮小範圍,以選出那些在死後肢體才被切斷的案子。」 
我滿懷期望地看著她。 
「結果只找到一件一個男人死後砍斷命根子的案子。」 
「電腦讓你的修辭學越來越厲害了。」 
「啥?」 
「沒事。」又是一個開不起來的玩笑。 
「於是我再用『屍體殘缺』加上『惡意』,結果……」她手伸向桌面,拿起最後一份列印資料。「邦果!你們都是這麼說的吧?」 
「賓果。」 
「賓果!我想這也許是你想要的。有些資料你可以不管,像這樣毒販用硫酸傷人的案子。」她指著幾行她用鉛筆圈出的案子。「這些不是你要的。」 
我茫然點點頭,翻至第三頁,上面總共列了12

「賓果。」 
「賓果!我想這也許是你想要的。有些資料你可以不管,像這樣毒販用硫酸傷人的案子。」她指著幾行她用鉛筆圈出的案子。「這些不是你要的。」 
我茫然點點頭,翻至第三頁,上面總共列了12筆案子。她在其中三件案子畫上記號。 
「但是我又想,也許還有一些案子會使你更有興趣。」 
我幾乎沒聽清楚她在說什麼。我的目光在這些案子中移動,而後被定在第六筆案子上。頓時,我心裡升起一股傷痛情緒,很想馬上回辦公室。 
「露絲,這樣就夠了,」我說:「比我期望的要好得太多。」 
「有你能用的資料嗎?」 
「有,有,我想應該有。」我心裡盡量自然地說。 
「你要我把這些檔案一個個叫出來嗎?」 
「不必了。我先把這些清單看完,再自己去檔案管理室調原始資料。」 
「也好。」 
她摘下眼鏡,用衣角擦拭著。沒有眼鏡,她看起來好像少了什麼東西,感覺有點不對。 
「如果你有什麼結果,一定要告訴我。」他說。 
「沒問題。」 
我轉身離開,背後傳來她椅子腳輪滑過地板的聲音。 
回到辦公室,我把這疊清單放在桌上,開始翻看。一個名字赫然躍出紙上——法蘭絲·莫瑞錢伯。我已經完全忘記她了,法蘭絲。保持冷靜,我對自己說。不要妄下結論。 
我強迫自己把清單上的資料都看完。康妮和瓦倫西亞的案子都在其上,一對被謀害的毒販。茜兒·托提爾的資料也在上面。我看到一名洪都拉斯交換學 生的名字,她被老公用獵槍射殺,屍體被從俄亥俄州載到魁北克,雙手被切斷,把屍體棄置在省立公園。其他四件案子我沒看過,都是1990年以前的,那時我還 沒來這裡工作。我到中央檔案管理室,把這些檔案調出來,獨獨跳過法蘭絲的檔案。 
《聽,骨頭在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