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節

「反正,他不喜歡那個氣味,他說……」我快速瀏覽警方筆錄,念出當事人說的話。「撤旦的氣味從那袋子裡竄出來,包圍了我的靈魂。」 
「好詩,我喜歡。」派利第說:「他為什麼隨便就出口成章。」 
我不理他,繼續看下去。「他把袋子提去給車站管理員,是管理員報的警。他們發現袋子裡是一個用桌布包裹起來的屍體。」 
「真噁心,我想起這件案子了,」他伸出一隻枯黃的手指比向我。「毛骨悚然,恐怖極了。」他臉上裝出害怕的表情。 
「派利第博士?」 
「那是終站猿猴命案。」 
「我沒有看錯這報告吧?」他揚起眉頭,不明白我的意思。 
「真的是猴子?」他嚴肅地點點頭。「卷尾猴。」 
「它為什麼被送來這裡?」 
「因為它死了。」 
「我知道,」每個人都會說笑話。「但是為什麼會送來驗屍?」 
我臉上一定露出希望他直接講答案的表情。「因為袋子裡的屍體很小,又被剝了皮分屍。誰知道那是什麼東西?警方還以為是胎兒或新生嬰兒的屍體,所以才送來這裡。」 
「這件案子沒有什麼奇怪的地方嗎?」我不知道我自己想要什麼答案。 
「沒有,只是一隻被肢解的猴子。」他的嘴角上揚,微微笑著。 
「沒什麼不一樣,猴子還不是就這樣殺的。」 
問了等於白問。 
「那你們知道誰是那隻猴子的主人嗎?」 
「說實話,我們還真找到了。這個消息一見報,馬上就有一個傢伙從某所大學打電話來。」 
「魁北克大學嗎?」 
「對,我想應該是。他是生物學還是動物學家,我搞不清楚了,反正他說英文就對了。啊,等一下。」 
他起身走去拉開一張抽屜,翻揀了一會兒,拿出一捆橡皮筋綁住的名片。他把橡皮筋剝去,從中挑出一張名片遞給我。 
「就是他。他來指認猴子的時候,我看過他一眼。」 
名片上寫著:派克·拜雷博士,魁北克大學生物系教授。名片上還有電子信箱、電話號碼、傳真號碼和地址。 
「事情怎麼發生的?」我問。 
「那位先生在學校養這隻猴子作研究用,結果有一天他到學校裡,發現猴子不見了。」 
「被偷了嗎?」 
「被偷?被放生?自己逃走?誰知道?」 
「他是看到報紙才知道自己的猴子已經死了?」 
「沒錯。」 
「它怎麼了?」 
「猴子嗎?」 
我點點頭。 
「我們把它還給……」他指著那張名片。 
「拜雷博士。」我替他說。 
「沒錯。因為它在這裡無親無故。至少,在魁北克沒有。」他一臉正經地說。 
「我明白了。」 
我再看了這張名片一眼。這件案子看來沒什麼了,我的左腦說,但在此時,我卻聽見自己問道:「這張名片能借我嗎?」 
「當然。」 
「還有一件事,」我一邊收撿東西,一邊問:「你為什麼要稱這件案子為終站猿猴?」 
「這,很明顯。」他回答,語氣有些驚訝。 
「明顯什麼?」 
「那猴子呀。它不是走到一生的終站了嗎?」 
「原來如此,我懂了。」 
「還有,這是它被尋獲的地方。」 
「那裡?」 
「終站啊,公車終點站。」 
有些事情真的需要經過翻譯,真不幸。 
那天下午剩餘的時間,我把這四份檔件全輸入先前我在電腦畫好的表格中。髮色、眼色、膚色、身高、宗教、姓名、生日、住址、星座……我把一切能 填上的都填上了,計劃最後再來一一比對。甚至我還懷抱期望,也許等我表格做好,就會自動發生她們之間的關聯。也許,我現在只是需要有一件事情做,好讓我不 要胡思亂想。 
到了4點15分,我再撥一次電話給萊恩。他雖然不在座位上,但接線生說她剛剛有看到他,於是便替我找人去了。我拿著話簡等,目光落在那隻猴 子的檔案上。在無聊中,我把照片倒出來。照片兩種,一種是拍立得照的,另一種是五乘七的彩色照片。接線生回來了,她說到處都找不到萊恩。好吧,她歎口氣, 再去咖啡室替我找人。 
我翻動這些拍立得照片。一張猴子屍體送進陳屍室時的相片。一張紫黑色運動袋的相片,拉鏈拉上和拉開的都有,後者可看出袋裡有一捆東西。接下來那張照片是那捆東西放在解剖台上拍的,還沒有解開捆綁。 
剩下的六張相片拍的是猴屍各部位。由放在解剖台上的小刀,可以看出屍體的確很小,比胎兒或新生嬰兒還小。腐爛的情況很嚴重。肌肉已開始發黑,上面好像還爬有小蟲。攝影者站的位置太遠,屍體表面又太髒了,我只能概略分辨出頭部、軀幹和四肢,無法看得更清楚。 
接線生回來了,她肯定萊恩不在那裡。我只好再留個話,便掛斷電話,等明天再和他聯絡。 
這些五乘七彩色相片的攝影位置較近一些,而且屍體也清理過了,一些拍立得相片看不出的細節,現在都清晰可見。這個小動物被剝了皮、切成數塊。拍照片的人也許是但尼斯,他已經把屍塊按原來的位置排列好,才開始拍攝。 
我翻開這些照片,不由得想到肉商宰好待燉的兔子。只有一個部分例外,第15張相片展示出一隻細小手臂的末端,有四根完整的指頭和一根向手掌內捲曲的拇指。 
最後兩張照片拍的是猴子的頭部。去掉毛皮,猴子的頭部看起來真的很像初生胎兒,赤裸而脆弱,只有椏柑大小。不過,儘管它臉看起來很平,五官酷 似人類,但不需要請教珍·古德(Jane Goodall),就能知道它不是人類小孩。它的嘴裡長滿牙齒,連臼齒也長出來了。我計算了一下,上下左右各有三顆小臼齒。這只「終站猿猴」是從南美來 的。 
這只是另一個動物屍體的案子,我對自己說,一邊把照片放回信封。我們經常會處理這種案件,被獵人遺棄剝了皮的熊爪、被宰殺豬羊的廢棄器官、被丟人河中的狗或貓。總是會有人誤把它們的屍體當成是人。不過,人類的殘忍總是讓我震驚不已。我永遠也沒辦法適應。 
為什麼這個案子會引我注意?我又看了一次五乘七照片。我知道,是因為猴子也是被人分屍的。很好。我們經常看到動物屍體,有些混蛋會以虐殺動物為樂。就這件案子而言,也許是一位被當掉的學生,拿教授養的猴子出氣。 
看到第15張相片時,我停住了,目光被釘死在相片上。再一次,我又感到胃部打起結來,我看著這張相片,伸手拿起電話。
二十三
 
在下課後,再也沒有比學校大樓更空的地方。這使我想到中子彈爆炸後的遺跡。日光燈照耀,水池噴著泉水,鐘聲按時響起,電腦終端機詭異地運作,人們都不見了。沒有人交頭接耳,沒有人疾步跑向課堂,也沒有鍵盤敲打聲。整個校園沉靜得就像地下墓穴。 
我坐在魁北克大學派克·拜雷教授的辦公室外的長椅上。離開法醫研究所後,我先到健身房運動,再到超市買了一些日用品,然後吃了一份蛤蜊醬意大利面。現在,我則是一個人不耐煩地在此等候著。 
若說生物系很安靜,不如說它像夸克一樣小。樓上樓下各教室辦公室的房門都早已關上,而我不僅把走廊上佈告欄的內容全看過,而且看了兩次。 
我第一百萬次低頭看表——晚間9點12分。該死,他9點下課,現在早該出現了。至少,他的助教是這麼說。我站起來,來回距步。似乎等人就一定要踱步……9點14分。混帳。 
9點30分,我放棄了。當我把皮包掛上肩,準備離開時,我聽見從視線以外的地方傳來一扇門開啟的聲音。一會兒後,一個抱著一大疊實驗書籍的男人匆忙從轉角走來。他穿著一件破舊的羊毛衫,一邊走一邊調整手臂姿勢,以防書本掉落。我猜他的年紀大約40歲左右。 
他看到我,便停下腳步,臉上沒有任何表情。我正準備自我介紹時,一本書從最上層滑落。我們一起向前想接住那本書,結果,他原本捧住的書全垮了。大大小 小的書本像紐約市新年灑的碎彩紙般,一下子全四散在地上。我們一起花了幾分鐘把書一本一本撿起來,然後他打開辦公室大門,把這整疊書放在桌子上。 
「很抱歉,」他講的英文有濃厚的法國腔。「我……」 
「不要緊,」我說:「我一定嚇到你了。」 
「是……哦,不。是我不對,我應該分兩次拿。我每次都這樣。」他說的並不是美式英語。 
「這都是實驗用書?」 
「是的。我剛才教的是生態學。」 
在河岸那端,夕陽的光芒透進窗內,輕輕映在他的身上。蒼白粉紅的膚色,漿果般紅的雙頰,香英蘭色的頭髮。他的鬍子和睫毛都是琥珀色的。他整個人像是燒出來的,而不是曬出來的。 
「聽起來滿有趣的。」 
「希望我學生們也這麼想。我能……」 
「我是唐普·布蘭納,」我說,從皮包裡掏出一張名片給他。「你的助教說我可以在這個時候來找你。」 
他接過名片,我把來意表明。 
「沒錯,我記得那件事。那隻猴子不見了害我難過得要死,它總是逗人開心。」突然,他叫道。「你何不坐下來談?」 
我還來不及反應,他便匆忙把一張椅子上疊的書籍雜物全搬到地上。我趁機環顧四周。他的小辦公室讓我聯想起洋基隊的體育館。 
在辦公室內每一寸牆壁上,只要有空位,就貼上各種運動的照片。棘魚、珠雞、狨猴、疣豬,甚至土豚,完全不按動物分類法,亂七八糟地掛在牆上。 
我們面對面坐著。他坐在辦公桌後,腳擱在一隻拉出一半的抽屜上,而我則坐在挪出空位的椅子上。 
「沒錯,它真能逗人開心,」他又說了一次,然後話題一轉。「你是人類學家?」 
「嗯哼。」 
「熟悉靈長類?」 
「不,曾研究過,但不太熟。我曾在夏洛特的北卡羅來納大學人類學院教書。有一次我開過靈長類生態或行為學的課,除此之外,就很少觸及這個領域。光是法醫的事情就忙不過來了。」 
「很好,」他搖著我的名片說:「你怎麼研究靈長類的?」 
奇怪了,到底是誰調查誰。「我對靈長類的骨質疏鬆症很感興趣,尤其是社會行為和疾病發生的相互作用關係。我們研究動物模型,也常利用恆河獼猴,操縱它們的社會組織,製造壓力狀況,然後再研究它們骨頭的變化。」 
「你有到野地研究過嗎?」 
「只到過一些小島而已。」 
「哦?」他的眉毛拱成弓形,一副充滿興趣的樣子。 
「例如波多黎各的聖地亞哥島。過去我在南卡羅來納的摩根島上一所學校教了幾年書。」 
「有恆河獼猴嗎?」 
「有。拜雷博士,你能不能講一點關於那只失蹤猴子的事?」 
他不理會我的要求,仍追問道:「你怎麼從研究猴子骨頭變成研究人的屍體?」 
「骨骼生物學。這是兩者共同的核心。」 
「啊,說的也是。」 
「猴子的事呢?」 
「那隻猴子,也沒什麼好說的。有一天早上我進到研究室,發現籠子是空的。我們猜也許有人忘了把門閂鎖好,或者,也許是阿莎——那隻猴子,自己 把門閂打開。你知道,它們的確會這樣做。它的手靈巧得很。總之,我們找遍整個校園,也問過校警,找過每一個角落,結果你都知道了。」 
「你養那隻猴子做什麼研究?」 
「事實上,阿莎不是我的研究計劃,是一個學生的。我雖然對動物溝通系統很感興趣,但這不是我的專長。」 
「你學生的研究計劃是什麼?」我問。 
《聽,骨頭在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