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節

「你還記不記得他?」 
「記得。」 
我的心跳個不停,等著聽她講。我聽到她喀晤一聲,打開打火機的蓋子,接著又蓋了回去,然後深深吸了一口煙。 
「裡歐·弗提耶拿檯燈打他祖母,於是就到這邊來報到。」她話講得短,很小心在處理這件事。「老婦人一共縫了一百多針,可是並不想控告自己的孫子。半年的期限一到,我建議他繼續留下來接受治療,可是他不願意。」 
說到這裡,她停了一下子,想著該怎麼說比較好。 
「裡歐·弗提耶眼睜睜看著母親死掉,而他祖母卻在一旁坐視不管。此後。他就由祖母帶大,這讓他在內心極端地否定自己,導致日後無法發展出正常的人際關係。 
「裡歐的祖母常會對他嚴加懲罰,可是一旦他在外面闖了禍,反而一味加以袒護。等他到了十幾歲的時候,他的行為舉止已經透露出反常的訊息。他的 認知觀念已經嚴重走樣,而且控制欲非常之強。他觀念偏激,認為自己的所作所為都是應該的,而一旦行事受挫,他就會展現出他那種過度自戀的性格,進而想辦法 發洩他心中的恨意。 
「由於人格不健全,裡歐總是有股想要掌控不可的迫切心理。他對祖母的感情是又愛又恨,他與社會的關係又日漸疏遠,於是就越來越沉溺於自己的 幻想世界裡頭。久而久之,他便發展出種種的防衛機能:否定一切,自我壓抑,而且具有濃厚的主觀意識。因此,不管就情緒管理方面,還是就人際關係的處理方面 來看,他都是一個非常不成熟的人。」 
「照你看來,他是否會做出我剛才描述過的行為?」想不到我的語氣竟然是這麼平靜,其實我的內心正翻騰起伏不已,一想到女兒的處境,我簡直嚇得魂不附體。 
「在治療他的那段時間裡面,我發現他的幻想已經是根深蒂固,而且是極其負面。他甚至有性暴力的傾向。」 
她停了下來,又深深吸了一口氣。 
「依我看,他是一個非常危險的人物。」 
「你知不知道他現在住在哪裡?」 
「自從他離開醫院以後,我就再也沒跟他聯絡過。」 
正當道別之際,我忽然又想到了一個問題。 
「裡歐的母親是怎麼死的?」 
「墮胎不成,死在密醫的手上。」 
掛了電話以後,我的腦袋就跟跑馬燈似的,轉個不停。我手上有一個人名。裡歐·弗提耶跟葛麗絲一起工作,他可以在教堂裡面自由進出,他還是個非常危險的人物。可是那又怎樣? 
忽然,外頭響起一聲輕雷,屋裡亮起一道紫光。我推開落地窗,往外頭望去。天上烏雲密佈,天色整個暗了下來。風向也改變了,空氣中的濕度越來越濃,隨時就要下起雨來。外頭的柏樹被風吹得前搖後擺,地上的落葉也跟著旋舞了起來。 
我忽然想起以前辦過的一件案子。聶莉·亞當斯,五歲,失蹤。我是看新聞得知這個消息的。新聞報道她失蹤的那一天,也曾經下了場大雷雨。那天晚 上,我安躺在床上,心裡頭卻想著她的事。外頭雷雨大作,而她是不是一個人在外,心裡感到無比的恐懼?六個禮拜過後,我驗明了她的身份,而她卻只剩下一顆頭 顱和幾根肋骨。 
求求你,凱蒂!求求你趕快回來! 
別再胡思亂想了!打電話給萊恩。 
就在這個時候,一道閃電劈了下來,牆上又亮起了於陣閃光。我趕緊把門關上,栓上門日,走到一盞燈前面。我開了燈,可是燈竟然不亮。布蘭納,你忘了定時開關,時間是定在八點,現在還太早。 
我把手伸到沙發後面,然後撥了開關的按鈕,結果燈還是沒亮。於是我就沿著牆摸索前進,拐過牆角,然後進了廚房。廚房的燈也沒反應。我開始起了 疑心,步履蹣跚地走過了大廳,進了臥房。牆上的時鐘沒有亮光,根本就沒有電。我呆立了一會,腦袋在想著這是怎麼一回事。是閃電的關係?還是電線被吹倒的樹 枝壓斷? 
屋子靜得有點詭異。我閉上眼睛聆聽。少了電器運轉,整個空間卻雜音四集。我聽到外頭的風雨聲,又聽到自己心跳的聲音;接著,我突然聽到輕輕的喀喀一聲。門關上了?是博蒂?在哪?另一間臥房? 
我走到窗邊一看,整條街燈都亮著,得麥松納夫街的公寓裡頭也是一樣。我回頭往大廳跑去,來到院子門邊。從雨中望去,左鄰右合的窗子裡頭也都亮 著燈光。就只有我!只有我一家沒電!接著我才想到一件事:在我打開落地窗的時候,警報並沒有響。房子的保全系統失靈了!我趕緊一把抓起電話。 
電話竟然沒有聲音。 
四十一
 
我放下電話,兩眼往黑暗的四周掃了一遍。雖然沒有發現有人,可是我卻感覺得到屋子裡面有什麼東西在。我全身發抖,神經緊繃,腦子裡思緒紛雜,不知道該採取什麼行動。 
鎮定點,我告訴自己。從落地窗衝出去,衝到院子裡。 
可是籬笆門鎖起來了,鑰匙在廚房裡。我心裡估量著圍笛的高度,不知道爬不爬得過去?就算爬不過去,至少是在外面,總有人會聽到我喊救命。真聽得到?外頭風雨那麼大。 
我全神貫注地聽著四周的動靜,心臟在胸口猛跳,就像飛蛾在紗窗上撲翅。我整個腦子亂哄哄的,一下子想起瑪格莉特,一下子想到康絲妲,還有其他的被害者。我想著她們遇害的畫面,喉嚨被割破,雙眼翻瞪,死不瞑目。 
布蘭納,趕快採取行動。快走!不要待在這邊等死!可是,一想到凱蒂,我的心又亂了。我走了,凱蒂怎麼辦?凱蒂要是回來的話,豈不落入他的手中?不對,我這樣告訴自己。她習慣主動操控,不會盲目地等待。她會自行消失,重新計劃下一次的行動。 
我嚥了嚥口水,痛得差點叫了出來。我身體很不舒服,心裡又害怕。我決定逃走,只要衝過去把落地窗打開,跑到雨中去,我就自由了。我感到全身僵硬,每一 條肌肉都繃得緊緊的,下定決心往落地窗跑去。我繞過沙發,來到落地窗前,一手握住門把,另一手去拉門閘。我發燙的手指一摸到金屬部分,馬上感覺到一陣冰 涼。 
此時,不知道從哪裡伸過來一隻手,掩住我的嘴,把我整個人往後拖。我的頭緊緊抵在他堅硬如石的身體上,嘴唇和下巴都被擠歪了。這隻手摀住我 的嘴,我聞到一股熟悉的味道,覺得這隻手異常地平滑。我從眼角看到金屬的亮光,有東西抵在我右邊的太陽穴上面,感覺起來冰冰涼涼的。恐懼就像廣播頻率中的 白色雜音一樣,徹底撼動了我的心神,我的腦中一片空白。 
「布蘭納博士,我們今晚乾脆來約個會如何?」他說的是英語,可是帶有法國腔,聲音低沉柔和,聽起來好像在念情歌裡面的歌詞。 
我扭動身體,揮著手臂,拚命想掙脫他,可是他箍得很緊,我根本動彈不得。 
「嘿,不要這樣。不要反抗。今晚你必須跟我在一起,沒有別人,就只有我們兩個。」他把我抱得死死的,我的頸於可以感覺得到他的體溫。他的身體也跟手一樣,既光滑又密實,給人一種異樣的感覺。我已經驚慌過度,完全無計可施。 
我沒辦法思考,也說不出話來。我不知道是該求饒,繼續反抗,還是跟他好好講講道理。他摀住我的嘴巴往後扳,我的頭連動都動不了。他的手把我的下嘴唇擠到牙齒上面,我口中嘗到鮮血的味道。 
「沒有話說?好吧,我們等會再好好談談。」他一面說著,一面潤了潤嘴唇,然後又用嘴唇在牙齒上面磨來擦去。 
「我有東西要給你,」我感覺他的身體在扭動,然後他就把摀住我嘴巴的那隻手拿開。「一個禮物。」 
我聽到一陣滑溜的金屬聲,他又把我的頭往後拉,接著就拿那東西在我的臉上和頸子上劃來劃去。只感到一陣冰涼。在我還來不及反應之前,他手臂突 然用力一勒,把我整個人拖著走,拖到一個令人意想不到的地方,那地方突然亮起一陣光,而我已經被鐵鏈勒得幾乎窒息,連半點聲音都發不出來。在這個時刻,我 只有任他擺佈,隨著他的動作來品嚐我的每一分痛楚。 
他稍微鬆了一下手,接著又用力拉著鐵鏈。鐵鏈扼傷了我的喉嚨,扯歪了我的下巴,也把我的脊椎給扭傷了。痛楚難以形容。 
我雙手在空中亂抓,人就要喘不過氣來。這時,他突然拖著我的身子轉過來,抓住我的雙手,用另外一條鏈子纏在我的手腕上面。接著他用力把鏈子勒 緊,拉去和頸上那條扣在一起,使勁一拉,把兩條鐵鏈都高舉過頭。我的肺裡頭彷彿有一把火在燒,而且腦部嚴重缺氧。我拚命不讓自己暈厥過去,眼淚不停地滴落 臉頰。 
「啊,會痛是嗎?對不起。」 
他把鏈子放低,我那被勒緊的喉嚨終於又接觸到空氣。 
「你看起就像是一條被吊起來的大魚,嘴巴不停地吸著空氣。」 
我現在就跟他面對著面,他的眼睛距離我的不過幾寸而已。由於疼痛未消,我並沒有露出什麼樣的表情。眼前雖是一張人臉,可是卻是一張禽獸的臉。他的嘴角微微顫動著,心懷鬼胎地奸笑著。過了一會,他就用刀尖在我的嘴唇上面畫著圈圈。 
我的嘴巴又乾又渴,想要出聲,舌頭卻不聽使喚。我嚥了嚥口水。 
「我想……」 
「閉嘴!給我閉上你的鳥嘴!我知道你想說什麼。我知道你對我的看法。我知道你們大家都是怎麼想的。你們一定都認為我是個變態,最好趕快從這個世上消失,對不對?可是事實上,我跟大家都是一樣的。而且我現在可是處在上風。」 
他把刀握得非常緊,連手都在發抖。在幽暗的門廳裡頭,這隻手看起來就跟鬼魅一樣蒼白,鼓起的指關節顯得又白又圓。外科手術用的手套!那就是我剛才聞到的味道。這時刀刃已經劃進我的臉頰,我感覺到有一股暖流從下巴滴了下來。我已經是完全絕望了。 
「布蘭納博士,等一下你就會把襯褲脫掉,你會非常需要我的。不過在這之前,我有點事情想先問問你。我叫你說,你才能開口。」 
他重重地喘著氣,鼻孔一陣蒼白。他用左手玩弄著鐵鏈,把鏈條一節一節地纏在手掌上。 
「現在你告訴我,」他的語氣又緩和了下來。「你心裡是怎麼想的?」他露出冰冷又凌厲的眼神,就像某種中生代的哺乳動物。 
「你認為我是瘋子?」 
我沒有出聲。雨點打在他身後的窗子上。 
他拉了鐵鏈,把我拉近他的身邊,臉對著臉。他的氣息吹散了我皮膚的汗水。 
「擔心你的寶貝女兒?」 
「你知道我女兒些什麼事?」 
「布蘭納博士,我對你的一切可是瞭如指掌。」他的聲音又低沉溫柔了起來,好像黏稠的糖漿。我只覺得彷彿有噁心的東西在我耳邊蠕動。我痛苦地吞著口水,一方面想開口說話,可是又伯激怒他。他的情緒就像狂風中的吊床,劇烈搖擺不定。 
「你知不知道她在哪裡?」 
「大概吧。」他又拉起鐵鏈,不過這次他並沒有突然用力,而是慢慢地把我的下巴拉到最高,然後反手拿著刀,慢慢地在我的喉嚨上面劃過。外頭忽然打起閃電,他的手也猛力一拉。「夠緊嗎?」他問。 
「求……」我說不出話來。 
他把鐵鏈放鬆,好讓我把下巴放低。我嚥著口水,深吸了一口氣。我的喉嚨痛得像火在燒,脖子也有瘀傷,而且腫了起來。我舉起手去揉它,可是他馬上拉住我手腕上的鐵鏈,把我的手扯了下來。他的嘴巴又是一陣唇齒交磨。 
「沒有話說?」他瞪著我看,兩顆瞳仁又黑又大。他的下眼險也跟嘴唇一樣微微顫動著。 
在驚恐之中,我忽然想著,不知道其他被害者是怎麼度過的。不知道戈碧當時是怎麼度過的。 
他又把鐵鏈高舉過我的頭,然後開始慢慢地施壓,就像小孩子在凌虐小狗。一個有殺人怪癖的小孩。我想起阿莎。我想起戈碧身上的傷

撕邸T己菜盜誦┤裁矗課乙?趺叢擻盟?俊?br /> 「求你行行好。我想跟你談談。我們為什麼不找個地方喝一杯,然後……」 
「賤女人!」 
他突然用力一扯,我身上的鐵鏈一下子縮得緊緊的,我感到一陣頭暈目眩,本能地舉起手來,一雙冰冷無用的手。 
「誰不知道布蘭納博士不喝酒,你想騙誰?」 
雖然淚眼朦朧,我還是看得到他的眼瞼跳動得很厲害。他已經到了發作的邊緣。啊,上帝啊!救救我! 
「你跟其他人都一樣,把我當成傻子,是不是?」 
這時我的腦子只發出兩樣訊息:逃走!去找凱蒂! 
他抓著我的時候,外頭狂風呼嘯,雨水不停地打在窗子上頭。我聽到遠處傳來一聲汽車的喇叭聲。我聞到他的汗水和我的汗水交混在一起的味道。他那雙眼睛,因為發狂而變得呆滯,此刻就映在我的眼前。我嚇得一顆心都快跳出來了。 
就在這個時候,寂靜的臥房裡面忽然有東西闖了進來。他暫時停下了動作,眼險一陣收縮。博蒂突然出現在門口,低吼著。弗提耶把視線移向那團白色的影子,我的機會來了。 
我抬起朋來,狠狠地朝他兩腿之間踢去,這一踢摻雜了我所有的恐懼和仇恨。我用外腔重重地踢了他的下體,他當場彎下腰去,痛得大叫起來。我把他握在手中的鐵鏈扯掉,轉身便往大門跑去。我驚魂未定,只知道要往前跑,可是腳步十分沉重,彷彿是用慢動作在跑似的。 
他很快就恢復了,憤怒地吼了起來。 
「賤貨!」 
我在狹窄的通道上跟路跑著,差點被拖在地上的鐵鏈絆倒。 
「賤貨,你死定了!」 
我聽到他的聲音,他就跟在我後頭,在黑暗中搖搖晃晃地走,就像一頭被逼急了的野獸。「你是我的!你跑不掉的!」 
我歪七扭八地拐過牆角,雙手不停地扭動,拚命想掙開手腕上的鏈條。血液在我的耳朵裡面躍動著,我覺得自己像個機器人,身體正由交感神經系統在指揮控制著。 
「婊子!」 
他就擋在我和前門的中間,我只能拐到廚房裡頭去!這時我心裡只有一個想法:到落地窗去! 
我的右手已經掙開了鏈條。 
「妓女!你是我的人了!」 
就在離廚房還有兩步的地方,我突然又感覺到一陣疼痛,脖子好像要斷了一樣。我的左手被提飛了起來,連帶的頭也被迫往後仰。他又抓到了拖在地上的鐵鏈。我感到腹部一陣腫脹,氧氣供輸的管道又被勒住了。 
我用自由的那隻手去扳開喉間的鏈條,可是我扳得越用力,他就把鏈條勒得更緊。儘管我再怎麼扭動拉扯,鏈條只有越陷越深。 
他慢慢地收著鏈條,一步一步地把我拉近他的身旁。我嗅得到他狂暴的氣息,也在鏈條的搖動中,感覺到他的身體在顫抖。他一圈又圈地縮短套在我身上的鏈條長度。我開始頭暈眼花,覺得自己就快昏過去。 
「賤貨,你會付出代價的。」他怒氣沖沖地說。 
我的臉和指尖因為缺氧而變得麻木,耳朵裡面也鳴起空洞的響聲。我覺得整個房間都旋轉浮動了起來,同時有一堆黑點出現在我的視界中間,這些黑點 漸漸合併在一起,然後又像團黑色的積雲般,往外擴散了開來。在黑雲逐漸擴散之際,我看到磁磚地面隆起,慢慢向我靠了過來。我覺得身體往前飄浮,看到自己的 手伸向前。突然,我整個人往前倒下,而他也跟著我跌倒。 
我們往前倒下的時候,我肚子正好按倒櫃檯的某個部分,我的頭也被櫥櫃重重敲了一下。這時他手中的鏈條掉了,可是他馬上從我身後撲了上來。 
他雙腳張開,整個身子都壓在我身上,把我按倒在櫃檯上面。我左邊骨盆的地方被洗碗機的尖端割到,雖然痛得要命,可是至少我已經能夠呼吸。 
他的胸部起伏得很厲害,而且每一條神經和每一條肌肉都繃得緊緊的,就像弓已經搭在弦上,準備射出。這時他又把鏈條纏在手上,我的頭也被迫往後仰起。他扼住我的脖子,用刀尖抵著我的下領。我的頸動脈貼著冰冷的金屬,抽動個不停。我的左臉頰可以感受到他呼吸的氣息。 
他抓著我不放,而我就像掛在勾子上的動物屍體,頭向後仰,兩手前伸,一點辦法也沒有。我彷彿隔著一道海灣在看自己,只能站在對岸乾著急,儘管早已嚇壞,卻完全無能為力。 
《聽,骨頭在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