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節

  「少將軍,你在開玩笑吧。」帕夏淒然一笑,「我只不過是一個浪跡天涯的舞女,陪你一夕歡娛已是福分,又豈敢奢望攀龍附鳳呢。」

  「為什麼不可以,」裴紹武正色道,「其實,卑賤與高貴原屬天性,和生存環境並沒有太多的關聯。譬如說你吧,雖然幹著逢場作戲的營生,而束身自愛的品行毫無改變,貞烈無畏的氣概尤其令人敬重。另外,想必你也知道,家父出身草莽,進駐雅布之前同樣流落四方,絕不是什麼可以炫耀的豪門望族,所以你根本無須妄自菲薄。」

  「你的話或許有道理,」帕夏說,「卻也只是一相情願。如今時過境遷,令尊替你擇偶的標準早已更新,考慮到前程與聲譽,也不會容許你和一個走江湖的女子私定終身。」

  「嗨,」裴紹武輕鬆地笑道,「在眾多的兒女裡,父親一直對我疼愛有加,假以時日,我一定會說服他老人家欣然應允。」

  「可是,你有把握說服俄國人麼。對於伊萬的死,他們不會善罷甘休的。」

  「這或許是唯一的麻煩,但也無足為患。」裴紹武說,「你暫且在此躲避幾日,衣食供應由我來妥善安排,俄國人總不會一輩子留在雅布吧。」

  「我終年漂泊遊蕩,只怕過不慣匿影藏形的日子,一旦行跡暴露,你又該怎麼辦呢?」帕夏似乎在刻意吹毛求疵。

  裴紹武怔了一下,毅然決然地說:「那也沒有關係,大不了和俄國人撕破臉就是了。請放心,無論何時何地,我都會不惜一切保護自己所愛的女人。」

  面對如此的熱忱和執著,帕夏縱然難以理解,卻已找不出詭辯搪塞的理由,顫聲道:「付出了這麼大的代價,你認為值得嗎。」

  「這個問題我也曾捫心自問,答案總是肯定的。」裴紹武說,「正像上次見面時你說過的那樣,和你在一起,我會發現自己將會失去很多。」

  帕夏有所感觸,悄無聲息地伸手入懷,掏出了從裴紹武身上竊取的那隻玉佩,喃喃地說:「你指的是這個東西嗎?」

  「如果是身外之物,我又何至於坐臥不寧,這件小玩意兒就當是送給你的聘禮吧。」裴紹武說,「實際上我所失去的是全部的驕傲和理智,以及為人處世的原則,即使極力迴避也無濟於事。不過,我深信擁有你的未來是幸福美妙的,倘若上天還算公平,應該給我一個得償所願的機會。」

  帕夏不禁意奪神搖了,眼裡迅即蒙上了一層淚霧,週身的熱血隨之沸騰激盪,沉默了半晌,才無奈地歎了口氣,說:「我只不過偷走了你的玉珮,你卻偷走了我的心,這怎麼算得上公平呢。」

  「鴨舌帽!你看仔細了嗎?」倫庭玉愕然。

  「我相信自己的眼力,」余伯寵回答,「這種帽子在雅布城極其罕見,在考古隊裡似乎也只有一個人戴過。」

  「這麼說果然是根發了。」倫庭玉扼腕歎息,雖然不出意料,臉上還是充滿了失落。

  「余老闆為什麼不及時動手,反倒一聲不響退了出來,豈不是貽誤良機麼。」唐懷遠質問。

  余伯寵未置可否,微微苦笑了一下。

  「伯寵的做法沒有錯。」倫庭玉沉聲道,「孫子曰:『知彼知己者,百戰不殆;不知彼而知己,一勝一負。』當時的情形真偽莫辨,貿然行動也未必成功。好在敵人已經露出馬腳,一網打盡只是時間問題,在此之前伯寵大概也做了相應的部署。」

  「是的,」余伯寵說,「我已在三樓上下安插耳目,密切查訪趙根發的蹤跡。隨後通知英方人員加強警戒,妥善保護地圖及各種資料裝備。另外又吩咐木拉提,時刻留意『胡醫生』的動向,有什麼情況及早向我報告。」

  「很好。」倫庭玉點點頭,說,「我再補充一條意見,反正考古隊的人手充裕,司職重任的除外,其餘皆可供你差遣。調查範圍也不必局限旅店以內,城中的大街小巷也須仔細搜尋,只要發現趙根發及其同黨,隨時隨地全力拘捕。」

  「倫先生,」余伯寵請示道,「是不是需要關照一點,捉拿趙根發的時候必須留下活口。」

  「能夠生擒當然最好……」倫庭玉稍作遲疑,隨即斷然答覆,「若遇負隅頑抗,格殺勿論。」

  「明白。」余伯寵肅然領命。

  《樓蘭地圖》第三部分

  《樓蘭地圖》(十四)(1)

  中英聯合探險隊終於出發了,頭頂著凜冽的寒風,懷揣著奇妙的夢想,踏上了一條漫長而艱辛的道路。

  英方隊員悉數南下,中方隊員除了唐懷遠侍奉肩傷未癒的倫庭玉坐鎮老營外,另有三名不服水土的學者留守雅布養病。包括駝夫挖工,聯合探險隊共計四十七人,同行的牲畜有三十八峰駱駝、二十匹馬及若干以備食用的活羊活雞等。較之前人,探險隊的規模算不上龐大,但若論人員配置、裝備精良,則不可同日而語。隊內的主導成員多數具備豐富的知識和深厚的經驗,包括天文、歷史、地質、測量、昆蟲學家、攝影師及動物剝制師等,所攜帶的各種考察儀器也是當今世界上最先進的,加上充足的補給,經過嚴格挑選的勞工,整支探險隊可謂陣容強盛,無與倫比。

  再過一天就是西曆最重要的節日聖誕節,英方考古隊員提議放假半日。為尊重合作同伴的宗教習俗,中方成員欣然應允,事實上經過數天的顛簸勞頓,人員駝馬俱已疲憊,正好需要適當的休整。於是,隊伍行進了不足兩英里,下午就早早安營紮寨,收束工具,各行其便。有人邀上三五好友,下棋打牌,玩鬧取樂。有人避囂習靜,煮上一杯濃茶,手執一卷,安享清閒。也有人鋪展被褥,蒙頭大睡,似乎要將連日來的困乏統統驅散。

  入夜,天寒地凍,風卻不是很大,半空中浮雲飄動,一輪明月若隱若現。余伯寵在帳外點燃一堆篝火,打算替蘇珊準備一頓可口的晚餐。有過和懷特神甫共同生活的經歷,使他對西方人的各種習性並不陌生,知道火雞和紅酒是聖誕節必不可少的食物。

  酒是倫庭玉所贈的吐魯番陳釀,雞是從雅布當地購買的家禽。一切預備停當,蘇珊卻踴躍表示要親自動手炮製,並聲稱自幼跟隨父親打獵,曾經學會多種燒烤野味的方法。

  余伯寵半信半疑,又不忍拂逆她的興致,只得任其一試身手。蘇珊的手段果真了得,先用一把尖刀割破雞的喉管,放完血拿到火邊褪毛。動作麻利,條理分明,僅用少量清水便將雞毛剔除乾淨。然後開膛剖肚,丟棄內臟,放置椒鹽香料,把雞穿在一根胡楊樹枝上轉動烤炙。一面注意觀察火候,一面輕輕哼著一支悅耳的歌曲。「平安夜,月皎潔,仁慈的主降臨人世間。帶給我們安寧與祥和……」

  神容舉止好像一個快樂的主婦,余伯寵不禁莞爾,情緒為之感染。忽然發現,和蘇珊相處的日子裡,自己的心境似乎也變得輕鬆而開闊。細細體味,那份恬適和沉醉的感受彷彿虛無縹緲,卻又實實在在,以至於無法用言語描述,就像佛經上所說的「如人飲水,冷暖自知」。

  隨著撲鼻的香氣瀰漫開來,蘇珊笑道:「好了,把酒斟滿,可以開飯了。」

  「如此美味只有你我分享,是否顯得太自私了?」余伯寵說,「這些天布萊恩博士勞苦功高,是不是請他過來一起品嚐?」

  「最好不要去打攪他。」蘇珊說,「自從踏上中亞的土地,任何節日在博士眼裡已經毫無意義。他始終處於爭分奪秒的狀態,除了參與勘查發掘,還要把各種測量資料對照整理,再將獲得的所有文物分門別類,詳細記錄,幾乎每天都要工作到深夜。」

  「難怪下午沒有看見他,想必一直在帳內忙碌。」余伯寵微微歎息,感慨頗深。西域考古浪潮方興未艾,潛入**內陸的各方勢力絡繹不絕。比較起來,陰險瘋狂的日本人如同無知的草莽,貪婪殘暴的俄國人更像是流竄的狼群,唯有嚴謹而執著的英國人行事穩健,一絲不苟,加上廣博的學識和傑出的籌劃能力,似乎更有希望到達成功的彼岸。只是不知道,這種優勢對於埋藏在荒漠深處的古代珍寶而言,究竟意味著幸運還是悲哀。

  沉思良久,惘然若失,蘇珊忍不住開口詢問:「余,你為什麼總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莫非覺得和我在一起很無聊嗎?」

  「不,」余伯寵窘笑著回答,「我也不願意這樣子,只因懸疑雜念時刻困擾,以致身不由己。」

  「哦,你的疑難能否透露,說不定我還可以幫忙解決。」

  「當然可以,」余伯寵說,「其實,有一個問題我早就想向你討教。」

  「請講。」

  余伯寵稍作停頓,說:「中英雙方的合作基礎是令尊留下來的樓蘭地圖,為此威瑟隊長不遠萬里前往上海接洽,以後又惹禍招災,歷盡風險。但據我所知,當年令尊率領的考古隊並非全軍覆沒,曾有一個印度人孤身脫險。如果邀他加盟,豈不是擁有一位具備實地考察經驗的嚮導,又何必捨本逐末,完全依賴於兩片陳舊的地圖呢?」

  「你指的是我父親的僕人辛格吧,」蘇珊的神色黯淡下來,說:「他已經不在人世了。」

  「啊,真是太不幸了。」

  「是的,辛格不僅是我父親的得力助手,也是我最好的朋友,甚至稱得上我們家的恩人。」蘇珊面帶戚容,陷入傷感的回憶。「如果沒有他的幫助,也許我根本無法度過那一段艱苦的歲月。」

  當初迫於情勢,蘇珊在母親的帶領下遷居印度,辛格也同船前往。寄住在孟買姨母的家裡,蘇珊生平第一次體會到了缺衣乏食的苦澀。清貧的環境造就了堅強而忍耐的性格,她的母親卻難以適應離鄉背井的境況,加上喪夫之痛久久不能平復,以致沉痾不愈,三年後死於壞血病。此時,蘇珊姨父的工廠也已經宣佈破產,哀傷欲絕之餘,年幼的蘇珊還面臨著輟學的窘境。

  《樓蘭地圖》(十四)(2)

  孤立無援之際,忠誠善良的辛格挺身而出,主動承擔起照顧小主人的責任。他四處尋找工作,送報紙、賣水果、擦皮鞋、甚至在碼頭做苦力,把賺來的錢統統用以支付蘇珊的生活所需及各項學費,殫精竭慮的援助遠遠超過一名僕人應盡的道義。蘇珊是個懂事明理的姑娘,知道辛格維持不易,越發珍惜時間,用功讀書,最終以出類拔萃的成績完成了學業。

  從拉合爾東方學校畢業後,蘇珊原打算先謀一份職業,以便緩解辛格沉重的負擔。但這時由威瑟出資組建的遠征探險隊已經抵達印度,幾經輾轉,找到了擁有半幅樓蘭地圖的蘇珊,登門商討合作事宜。

  進入中亞考古,尋覓父親的足跡,一直是蘇珊矢志不渝的夙願。誰知,當她興沖沖地跑去徵求辛格的意見,對方的態度卻出乎意料。或許是厭惡威瑟的為人,或許是基於安全的考慮,辛格即使答應出售地圖換取金錢,也不讓蘇珊重蹈覆轍。

  這樣的決定自然和蘇珊的本意大相逕庭,但經過幾年的相依為命,她對辛格的尊重早已逾越了主僕的界限,縱然不會放棄理想,也絕不肯強行違拗。事情因此耽擱下來,任憑威瑟反覆催促,蘇珊只是猶豫不決。事實上,眼看著時光流逝,她同樣焦灼不堪,於是絞盡腦汁,冥思苦索,試圖再次勸服辛格。幾天後,蘇珊在家裡鋪設宴席,特意買來了辛格喜愛的咖喱雞肉和杜松子酒,準備等他做工回來進行一番推心置腹的長談。萬萬沒有想到,左顧右盼,不見人影,最後等來的竟是辛格發生車禍的消息。

  「辛格被撞得脊椎斷裂,等我趕到醫院時,他已經不能開口說話,只是不停地望著我,滲血的雙眼直到嚥氣也沒有閉上。他的目光裡交織著悲涼與無奈,又似乎蘊涵著許多難以表達的隱衷,每當想起那片眼神,我的一顆心就像被無數的鋼針刺破。」蘇珊淚流不止,哽咽難言。

  「辛格的意願至死未變,其實也不難理解。因為在尋常人看來,一個柔弱的女子幾乎不可能抵禦沙漠的凶險。」余伯寵歎道。

  「我能夠體諒他的心思,完全是出於一份關愛。」蘇珊說,「但是,他沒有真正明白征服樓蘭的計劃對於我有多麼重要。為了繼承父親的遺志,重振德納姆家族的輝煌,我將持之以恆,百折不回。可惜,辛格永遠也看不到我功成名就的那一天了。」

  余伯寵謙遜地笑著,憂患餘生的家世及櫛風沐雨的經歷,使他的性格逐漸扭曲。苟且偷安的日子,內心深處難免塗抹著幾許消沉淡漠的色彩,頭腦裡諸如禮教名節和民族大義的觀念也越發模糊,唯一不曾泯滅的只是一點與生俱來的良知。因而,接受任務前,倫庭玉提起「拯救文明造福國家」的堂皇理由並不能得到他的切實認同,降心相隨的動機完全緣於一片感恩圖報的情結。所以,黽勉從事的間隙,常常感到一些迷茫或壓抑。

  但如今的情形似乎有所改變,一切歸因於蘇珊離奇的遭遇及不屈不撓的勇氣。尤其面對她的坦誠和信賴,余伯寵不可能無動於衷,壅塞於胸臆間的困惑和悵惘彷彿被驅散得乾乾淨淨,不禁默默立誓,即便只是為了幫助眼前的女人得償心願,自己也會不辭勞苦,竭盡所能。

  咀嚼著酥香的烤雞,痛飲著甘冽的美酒,時間在不知不覺中消逝,蘇珊的談興卻絲毫未減,余伯寵只得委婉提醒。「明早還要趕路,我們是不是該回去休息了。」

  「好吧。」蘇珊戀戀不捨地站起來,協助他用沙土撲滅了篝火。互道晚安之際,余伯寵偶爾抬頭,發現不遠處的沙樑上有兩點紅光隱約閃動。他心中疑雲頓生,聯想起白天駝夫艾買提等人的描述,臉上微微變色。

  「蘇珊,」余伯寵小聲說,「不知道你對妖魔鬼怪有什麼認識?」

  「只有蒙昧的人才相信那些荒誕不經的謠傳,至少我不會套上一件紅色毛毯以求自保。」蘇珊忍俊不禁,留意到他的神情異常,不由得收斂了笑容。

  「很好,有這樣的膽識,就可以和我一起去捉鬼了。」

  「捉鬼!鬼在哪裡?」蘇珊愕然。

  「你慢慢回頭,順著西北方望去。」余伯寵說。

  蘇珊依言行事,果然看到兩點微弱的紅光,詫異道:「那是什麼東西?」

  「不清楚,」余伯寵道,「我說過沙漠之中危機四伏,也許今晚正是面臨考驗的時刻。」

  說完拉著蘇珊就走,看似返回附近的帳篷,實則溜向帳後,迂迴繞行,又從營地的另一端出來。借助夜色的遮掩,躡手躡腳地爬上沙梁,在相距紅光十餘丈的地方雙雙臥倒。

  審視凝望,看見沙樑上蜷縮著兩條身影,手中皆持武器,時明時滅的紅光其實是點燃的香煙,大概是深宵守候聊以解乏取暖,沙梁後面的低窪地帶還隱藏著兩匹鞍轡齊備的駿馬。

  「究竟是什麼人呢?」蘇珊低聲詢問。

  「不好判斷,」余伯寵說,「反正不會是考古隊的守護神。」

  「要不要通知大伙包圍抓捕?」

  「不,」余伯寵說,「只此兩人不會構成對我們的威脅,想必幕後另有主使。倘若打草驚蛇,反而不利於查清底細。」

  「有道理。」蘇珊說,「可是,我們總不能陪著他倆熬上一夜吧。」

  「當然,」余伯寵說,「這種滴水成冰的天氣,沒有人能夠在荒漠露野長久滯留。他們的目的只是窺探考古隊的基本狀況,稍後必將返回駐地,屆時你我見機行事。」

  《樓蘭地圖》(十四)(3)

  「你的意思是……反跟蹤?」

  「是的,估計時候也差不多了,我們先去準備一下。」

  於是兩人沿原路下來,悄悄回到營帳。填裝槍彈之外,仔細檢點穿越沙海的必備物品,例如耳帽、風鏡、水囊等。為防止馬匹嘶鳴驚動目標,又將兩根短木棒分別縛於馬口。一切收拾停當,掀開帳簾察看,只見兩個探子已經開始後撤。

  刺探者翻身上馬,掉頭而去。余伯寵和蘇珊牽動韁繩,一路尾隨。月光暗淡,風沙瀰漫,前方的黑影並未察覺被人跟蹤,只顧縱馬揚鞭,向北疾馳。余伯寵卻不敢疏忽大意,極目觀望,亦步亦趨,始終保持著半里的距離。蘇珊相伴左右,屏聲凝神,眼看著一座座形態各異的沙丘從腳下掠過,神秘的黑影似乎沒有停歇的意思。她的心情難免有幾分緊張,但更多的還是莫可名狀的興奮。

  剛剛望見那座高大的土墩,卻先聽到兩三聲尖銳的槍響。余伯寵的一顆心猛然下沉,催馬上前,看到蘇珊的坐騎仍拴在沙壟下的紅柳包旁,人影卻已杳然不見。

  余伯寵愀然變色,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強作鎮定吩咐隨從人員:「各位,我們分作三路包抄。切記兩點,第一,盡快找到德納姆小姐並確保她的安全。第二,不要濫殺,只須解除槍手的武裝即可。」

  交待完畢,立刻行動,杜昂在左,蓋勒在右,余伯寵居中,眾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衝下沙壟。破敗的古堡內,三四名烏茲別克人正在帳外持槍巡邏,各個蹙額凝眉,神色惶急,似乎在極力尋覓搜索。驀然看見考古隊員由四面八方的殘垣缺口湧入,不禁倉皇失措,慌忙舉槍反抗,卻難免顧此失彼。震耳欲聾的吶喊中,密集的槍響如同暴風驟雨,烏茲別克槍手紛紛倒地,慘叫聲起落不絕。

  這些烏茲別克人原本身經百戰,望風披靡只因毫無防範的原故。考古隊員發起進攻時,不少人酣睡未起,等到為槍聲驚醒,來不及準備武器馬匹,就已經中彈或是被俘。所幸考古隊員謹遵指令,瞄準射擊盡量避開要害部位。頃刻之間,城堡內的局面已經基本得到控制,只有少數格外機敏的槍手落網,憑藉著奇特險惡的地勢負隅頑抗。

  余伯寵一邊追剿殘敵,一邊四處查探尋找,高聲呼喚蘇珊的名字。然而,掀翻槍手的帳篷,搜遍殘垣斷壁,始終不見蘇珊的蹤跡,喊得嗓子沙啞,也得不到一點響應。余伯寵五內如焚,思忖著返回訊問被俘人員,勒馬猶疑之際,一顆子彈擦著他的帽簷飛過。

  余伯寵驚出一身冷汗,跳下馬來,伏身回頭,瞥見一條人影從砂岩間閃過,像是在木拉提旅店遭遇過的卡西列夫。余伯寵暗想,浦斯金不在,卡西列夫應該是小分隊的首領,「擒賊先擒王」,方可徹底瓦解敵人的陰謀。另外,從他的口中或許能得知蘇珊的下落。當下聚精會神,小心應戰。

  卡西列夫一擊不中,隨即向北逃竄,無奈余伯寵緊追不捨,只得停下腳步全力周旋。激烈交火之餘,兩人在錯落無序的沙山石林間騰挪閃躍,子彈打得岩層碎裂,沙塵四濺。片刻後,余伯寵藏身的矮牆後忽然歸於沉寂。卡西列夫暗暗疑惑,不知對方是彈藥用盡,還是中槍負傷。探頭窺望,余伯寵果然沒有攻擊的跡象,矮牆的邊緣隱約露出一頂寬簷帽。

  卡西列夫心中竊喜,不失時機地扣動扳機。誰知槍聲響起,那頂帽子卻輕飄飄地飛出老遠,原來下面竟然空蕩無人。卡西列夫正感到詫異,又聽到疾風掠過,一柄英吉沙匕首已經插上自己的右臂。卡西列夫慘叫一聲,手槍跌落,尚不及撿起,余伯寵已從天而降般地出現眼前。

  卡西列夫驍勇頑強,猶自縱身廝打,揮拳踢腿,氣勢洶洶,可惜右臂劇痛無從發力,幾個回合下來已難以招架。隨後杜昂趕來,和余伯寵聯手,轉眼間已將其制伏。

  余伯寵從他身上拔出匕首,又扯下一條衣襟替他簡單包紮傷口,同時警告道:「如果不想失血過多,最好規矩一點。」

  「哼,」卡西列夫負固不服,「若論槍法格鬥,你未必是我的對手,看來大名鼎鼎的『沙狐』只不過是詭計多端。」

  「你們在浦斯金的唆使下為非作歹,也算不上光明正大吧。」余伯寵針鋒相對,「少廢話了,快告訴我蘇珊在哪裡?」

  「那個惡毒的女人已經被我殺了。」

  「什嘛!?」余伯寵發指眥裂,一把拽住他的領口,正欲宣洩忿恨,腦海裡卻閃過一念。倘若蘇珊遇害,何以連屍體也尋不到,卡西列夫總不會騰出工夫掩埋前來偷襲的敵人,可見是信口雌黃。於是平心靜氣,繼續盤詰。不料,卡西列夫只是連連冷笑,始終不發一言。

  「混蛋,還不老實……」杜昂橫眉斷喝,揮動槍柄狠狠砸去。卡西列夫的左顴骨邊頓時紅腫瘀青,然而挺胸昂首,並無懼色。杜昂勃然大怒,又要再打,卻被余伯寵攔住。

  「算了,老杜,你先把他押下去吧,我再去尋找一遍。」余伯寵明白,像卡西列夫這樣的赳赳武夫,絕不會輕易屈服於暴力。並且回憶方纔的情景,幾個烏茲別克人在帳外巡望搜索,似乎蘇珊尚未落入敵手,只是暫時隱匿,不知所蹤。

  深思苦慮,左顧右盼,眼看已走至城堡盡頭,仍舊毫無所獲。余伯寵焦灼萬分,頗感束手無策,身旁的土墩上卻突然傳來一聲呼喊。「喂,聰明的狐狸,你難道就不會往上看一看嗎?」

  《樓蘭地圖》(十四)(4)

  余伯寵仰起頭來,看見蘇珊正蜷縮在土墩頂端的一處風蝕凹槽裡,雙頰通紅,金髮散亂,顯然飽受苦寒。余伯寵喜出望外,又不免納悶,土墩高達三丈,而且相當陡峭,也不知她是如何爬上去的。

  「你還發什麼呆?想看著我凍死在這土墩上嗎?」蘇珊大聲叫道。

  余伯寵如夢初醒,不迭答應著,選好位置,張開雙臂。蘇珊一躍而下,撲向他的懷抱。兩人順勢倒在一片斜坡上,向前翻滾了很遠才停下,卻依然緊緊相擁,沒有分開的意思。四目交會,默然無語,似乎在體味著劫後重逢的歡悅,又彷彿在感受著初次親密接觸的激動。

  最後還是余伯寵先坐起來,顧左右而言他地詢問:「蘇珊,你沒有受傷吧?」

  「有。」蘇珊摘掉風鏡,不假思索地回答。

  「啊,在哪裡?是不是很嚴重?」余伯寵滿臉關切,上下打量著。

  「當然嚴重,簡直不可救藥。」蘇珊一本正經地說。

  「我怎麼沒有看到傷口?」余伯寵見她渾身完好,不由得備覺蹊蹺。

  「傷口在這裡,」蘇珊手指自己的胸膛,嫣然笑道,「我的一顆心被丘比特的箭射穿了。」

  「丘比特……」余伯寵遲疑著,很快又心領神會。「你說的是那個光著身子,背後長一雙翅膀,經常拿著弓箭飛來飛去的小男孩兒吧。」

  「是的,」蘇珊眼波流動,「我期待著他把你的心當作另一個目標。」

  余伯寵輕輕笑了,由於受過懷特神甫的熏陶,他對西方的神話傳說並不陌生,知道丘比特象徵著愛神,蘇珊的言外之意顯而易見。雖然思緒萬千,卻也未置可否,審時度勢,此刻並不宜於坦露心跡,於是閃爍其詞,婉轉地改換了話題。「神仙的心思恐怕不是凡人能夠揣摩的,你還是先講一講剛才發生的事情吧。」

  《樓蘭地圖》(十五)(1)

  接近正午時分,余伯寵率隊返回駐地,布萊恩等人紛紛出帳迎接。看見行動成員平安無事,眾人皆大歡喜,聽了繪聲繪色的講述,更覺得驚奇而興奮,以為兵不血刃便消除後患,對於考古隊實在是一個吉利的前兆。

  然而,樂觀的氣氛並未延續太久,嚴酷的現實又一次呈現眼前。考古隊稍作休整,拔營出發。根據德納姆地圖上的標注,下一個目的地有一座古老的佛塔,而後折向西南,即是樓蘭遺址的所在。考古隊宵寢晨興,踔厲風發,打算加速挺進。不料天氣驟變,道路難行,短短十幾英里的距離竟耗費了四天的時光。

  冬天本來是沙漠裡最平靜的季節,卻也不會表現得絕對安寧。一旦狂風大作,廣袤的荒漠依然飛沙走石,暗無天日。流動的沙丘翻滾起伏,猶如波濤洶湧的海洋。而咫尺之間不辨方向,莫說繼續行走,若不及時伏地躲避,人畜迷失其間也是很正常的事情。考古隊歷盡艱險抵達佛塔附近,檢點人馬裝備,損失相當嚴重,除了兩峰運載冰塊的駱駝走散外,還有兩位中方學者和一名英方的測量員失蹤了。

  即使如此,也須知難而進。隊伍在殘破不堪的佛塔下休息一夜,次日黎明整裝開拔。走了不足三英里,卻見天邊陰雲漠漠,遠處雪光隱隱,似乎又有風暴來襲。為防不測,隊伍只得暫停行進。布萊恩搖頭歎息:「想不到今年冬天的氣候如此反常,看來我們計劃的行程將要延遲了。」

  「沒辦法,」余伯寵無奈地說,「欲速則不達,我們的一切行動只能依從氣候的變化。否則到不了樓蘭,考古隊的人員輜重已經所剩無幾了。」

  迫不得已,就地紮營。雖然考古隊攜帶著大量的冰塊,卻要為日後身逢絕境做準備,迄今為止還不敢輕易動用。因此,每到一處新的駐地,別人支撐帳篷的同時,余伯寵的首要任務是領著有經驗的勞工在周圍尋找水源。剛開始走進沙漠,由於離孔雀河較近,挖出的井水還算甘甜。後來,他們在因風蝕作用而凹下去的黃土坑裡鑿井,出水的深度一般在七英尺以下,取得的水往往又苦又澀,牲畜喝下去尚且無妨,人若飲用,輕則噁心反胃,重則腹瀉不止。

  但是,這一次的情況完全不同,放眼四處皆是板結龜裂的河床故道,上面覆蓋著一些新月形的流動沙丘。其間分佈著幾株枯死的胡楊樹幹,早已被風沙扭曲得奇形怪狀,如同張牙舞爪的猛獸或鬼魅。反覆尋覓,連一口可憐的苦水鹼泉也找不到。余伯寵茫然無計,正要放棄努力,卻聽到有人大聲叫嚷。「余老爺,快來看,沙子下面是什麼?」

  原來,一名叫喀斯木的勞工用坎土曼挖掘沙層,著力之後發覺觸及硬物,繼續刨開沙土,一截磚砌的斷牆露出地面,附帶著幾塊深藍色的壁畫殘片。余伯寵仔細察看,心頭產生一種強烈的預感,只是尚未十分確定。他一邊指揮勞工幹活,一邊吩咐隨從。「去看看營帳搭好了沒有,把布萊恩博士和方教授他們都請過來。」

  布萊恩和方子介等人聞訊趕來,余伯寵已經帶領勞工剷除了不少浮沙,一間四方形建築物的輪廓逐漸顯露。眾人一齊動手勘察清理,通過一些泥塑碎片初步得出結論,沙土下面掩埋著一座古老的佛寺,除了風沙侵蝕和自然坍塌外,並沒有看到前人盜掘的痕跡。

  面對意外收穫,大家無不喜形於色,布萊恩卻似有幾分困惑。「奇怪,《喬治日記》裡並沒有記述這片廢墟。德納姆爵士是一位性格精細的考古專家,怎麼可能對如此規模的古代遺址視而不見呢。」

  「羅布荒漠神秘莫測,」余伯寵說,「其中隱藏的珍寶不可勝數,任何一支探險隊也休想達到拾掇無遺的程度。何況沙丘形態變幻無常,也許九年前看到的模樣和今日截然不同。」

  「是呀,」方子介附和道,「若非隊伍接連遭遇險阻,也不會發現這一處廢墟。正可謂『失之東隅,收之桑榆』,相對而言,我們要比德納姆先生更加幸運。」

  眾人頻頻點頭,對他的話表示認可,卻都沒有想到,聯合探險隊的運氣遠不止這些。轉瞬之間,天邊陰霾盡散,看似即將來臨的風暴竟然消弭於無形。並且接連幾日,沙漠又恢復了安詳寧靜的一面,空氣清爽,視野開闊,彷彿有意配合發掘行動順利進行。

  雖然環境舒適,工作難度卻沒有降低。遺址上面鬆散的沙土最不容易對付,如同流水一般滾動,常見的情形是,剛剛挖開一出洞穴,立刻又被沙包上滑落的流沙填滿。民夫們只有連續不停地挖掘,勞動量無比巨大,以至於極其寒冷的天氣裡,每個人都揮汗如雨。

  但挖掘的結果是喜人的,三天後,終於清理出一間完整的佛寺內殿。殿堂四邊被均長二十英尺的外牆環繞,形成走廊或過道,大概是為崇拜者行禮時繞行所用。倒塌的牆壁和沒有倒塌的牆壁下部裝飾著佛像浮雕,佛像的姿容都很正統,有的舉手說教,有的靜坐沉思,還有一些小浮雕是佛的供奉侍者,有手持菩提書頁專心攻讀的學者,也有坐在蓮花座上雙手合十的端莊婦女等。這些浮雕引起布萊恩濃厚的興趣,尤其令他高興的是,佛雕原有的鮮艷色彩大都保持完好,足以證明沙土具有可靠的保護性,因而對未來的發掘更有信心。

  果然,隨著民夫們的工作進度不斷增加,大量的文物相繼出土。寺廟內部一共埋藏著八十一尊灰泥塑像,其中包含的藝術風格豐富多彩,有犍陀羅式、羅馬式、希臘式、波斯式、以及印度式和**式。除此以外,又在佛寺的南北兩側分別發現了房屋遺址,根據建築佈局判斷,其中一間竟像是連接住宅的官署內衙。

  《樓蘭地圖》(十五)(2)

  官衙與寺廟比鄰,可見早年佛教對西域影響致深。考古隊員們找到了不少紡織方面的樣品,有絲綢、毛氈、工藝精湛的織毯等,上面織有精緻的幾何圖案,色調和諧,色彩鮮明。還有紅柳木製成的弓和書寫用筆,蘋果木的手杖,細楊木的擀面杖,東漢時期的「五銖」銅錢,以及飾有木雕藝術的椅子部件等;零散的部件無足為奇,但經過心靈手巧的蘇珊重新安裝,居然又恢復了原貌。椅子腿被雕刻成站立的獅子,扶手則是一個頭和胸部像人、腰以下明顯像鳥、腿像馬而蹄子強壯有力的雌雄怪物。

  「上帝,真是太奇妙了。」威瑟激動地叫嚷,「這把椅子如果在倫敦展出,一定會登上《泰晤士報》的頭條。」

  眾人驚詫不已,嘖嘖稱歎,唯有布萊恩面色沉靜,不苟言笑。對於考古隊取得的成績,他也感到相當滿意,卻又總有一絲美中不足的遺憾。因為迄今為止,他還沒有看見心目中更有價值的文物,那就是文獻手稿之類的珍品。可是,民夫們持續勞作,幾天下來大多疲憊不堪,有人已提出停工休整半日。權衡利弊,布萊恩認為還不到歇息的時候。並非不懂得體恤人力,而是另有一層周詳的考慮。他瞭解人類的惰性,一旦中途懈怠,幹勁便不如初,從而導致工期拖延。畢竟隊伍尚未接近最終的目標,在沒有水源的前提下,無端消耗寶貴的冰塊將會導致可怕的後果。反覆忖度,找到威瑟商議,值得欣慰的是,對方的意見毫無二致。

  「夥計們,」威瑟攥著錢袋走到民夫中間大聲宣佈,「如果有人第一個找到帶有文字的東西,不但工錢照付,還可以得到一枚金幣的獎賞。」

  此語一出,眾皆嘩然。這些來自四面八方的勞工,多半是出身貧苦的農民或落魄的流浪漢,應徵冒險的初衷本來就是為了溫飽而出賣體力,自然不肯放過任何撈取外快的機會。於是不顧乏累,爭先恐後地重新投入挖掘工作。工夫不負有心人,當天下午,就有人在寺廟外牆下挖出了一張字紙。布萊恩迫不及待地拿到紙片,小心翼翼撥掉上面的沙土,看到的是一部大「菩提」書卷手稿的一頁。書頁兩面各寫有六行美觀清晰的文字,所用的是婆羅謎文笈多體。

  布萊恩頓時神采飛揚,彷彿深夜裡踽踽獨行的人突然看見一線曙光。他不斷督促民夫繼續發掘,並且語無倫次地表達了增加工錢的承諾。也許是受到金錢的激勵,也許是被他的情緒所感染,民夫們越發精神抖擻,時隔不久,又在官署西面清理出一間寬大的房屋。人們在地面和壁爐兩側的牆台上發現了大約兩打寫著文字的木牘,仔細搜尋,又找到許多紙質或羊皮的文書手稿,有公函、信件、賬簿、佛經等各種文獻,上面的墨跡新鮮如初,並且加蓋著一系列封泥。據此看來,這間屋子很可能是古代官方的檔案室。

  民夫們夜以繼日地挖掘,絕對無愧於得到的幾個便士。考古隊員也群情振奮,每個人都像是忘記了疲勞的滋味。發掘的過程中,布萊恩的勤勉更加突出,幾乎沒有一刻停止工作。白天,他在沙壕土溝間穿行奔走,指揮拍照,繪製平面圖,挨個為每處遺址編號,並在圖上詳細註明文物的出土位置及大小尺寸。夜晚,他鑽進自己的那頂喀布爾小帳篷裡,點燃由倫敦購置的北極牌煤油爐,用一雙凍得僵硬的手整理各類文稿,分別寫下說明材料。數日下來,廢寢忘食,以致臉色蒼白,眼窩深陷,只是憑一股頑強的毅力支撐著,臉上始終沒有任何倦意。

  不辭辛苦的工作態度又一次感動了余伯寵,敬佩之餘卻有幾分擔憂。人們在惡劣環境下的負荷能力遠遠低於平常,身體一旦垮掉,復原起來也十分困難。而對於探險隊來說,布萊恩博士的作用似乎不可替代。前思後想,決定婉言諫勸。

  「多謝余先生的好意,」布萊恩溫和地笑道,「我也知道到考古事業絕不能靠蠻力完成。可是,我們取得的文物豐富多彩,門類繁雜,若不事先加以整理註釋,將會給以後的修復研究工作帶來諸多不便。所以,不是我不懂得愛惜身體,只是實際情況不容許有絲毫偷懶的機會。」

  余伯寵淡淡苦笑,不再強求,卻又取出一隻藍布包裹的長條形木匣,說:「博士,這是倫先生送給我的長白山參,你拿去切成細片,熬成湯喝,對補充體力大有好處。」

  「啊,謝謝。」布萊恩接過木匣隨手放在一邊,顯然心不在焉,卻又眉飛色舞地說:「余先生,其實你來得剛好,我正盼望著有人和我一起分享喜悅。看哪——」他指著燈下一堆參差不齊的木牘文本,目光炯炯,如數家珍。「經過粗略統計,這些文書所使用的語言竟不下二十種之多,有希臘故事、猶太文學、伊朗寓言、敘利亞藥方、漢文文獻、吐蕃信件、回鶻讚歌等。其內容顯示的宗教信仰方面也異彩紛呈,包括佛教、基督教、伊斯蘭教,還有早已消失的摩尼教、景教、祆教等。總而言之,古代西域簡直是一座思想融會的文化寶庫。」

  余伯寵微笑著說:「《喬治日記》裡曾貶斥漢人目光短淺,思想僵化,由此可見這種論調未免有失公允吧。」

  「絕對是偏見,」布萊恩語氣篤定,「這些木牘文稿中不乏漢唐統治的痕跡,如此絢麗多姿的文化奇觀得以共存,足可證明古代**的政治力量強大無比,當時的君主開明而睿智。舉一個例子,譬如說西至鹽澤的漢代長城吧。和秦始皇不同,漢武帝續修長城的目的不僅僅是為了防守,而是要保護新開闢的連接東西的通商大道,維持和促進同西方國家的經濟文化交流,是一種以堅實國力和軍事行動為後盾的具有遠見卓識的偉大舉措,為人類文明的發展做出了難以估量的貢獻。」

  《樓蘭地圖》(十五)(3)

  余伯寵的胸中不由得湧動著一份自豪感,雖然很陌生,卻也十分強烈。默然體味了片刻,說:「還有一個問題,聯合考古隊的計劃本來是找尋『德納姆的財寶』,在抵達樓蘭遺址中心以前,意料之外的發現或許層出不窮,倘若見風轉舵,隨意逗留,原定的日程定然延長,裝備補給也將短缺匱乏。因此,究竟如何取捨,事先必須做出明確的決斷。」

  布萊恩的臉上頗顯為難,沉吟著說:「你的見解非常深刻,羅布荒漠潛藏的珍寶浩如煙海,想要一網打儘是絕不可能的。我們當然不會放棄既定的目標,但若對其他的文化遺產熟視無睹,恐怕大家也不會甘心。所以,進入樓蘭之前,我們應該遵守一條原則,對於中途發現的文物只做選擇性的發掘,去粗存精,盡量節省時間,以求達到最圓滿的效果。」

  想出了折中的辦法,第二天便付諸實施。全體隊員仔細分工,各司其職,對於出土文物逐次進行整理篩選,然後分別捆紮裝箱。查驗鑒別的程序周密而合理,最終的定奪服從於兩位博物洽聞的考古專家——布萊恩和方子介。在他們看來,近日的發現大多數是珍品,所能剔除的只是一些不易搬運或破碎不堪的文物,決定存留之際,往往謹慎小心,反覆斟酌。即使這樣,仍然不免有所遺漏。

  一天早晨,蘇珊路經一個堆放廢棄物的沙坑,偶爾風起,地上沙沙作響,一本殘舊破損的羊皮書引起她的注意。蹲下來翻揀查看,那本書的封面早已不存在,一側有兩個可供串系的圓孔,圓孔周圍似乎有細密的紋飾,上邊的麻繩已經斷裂。另一側被沙塵和石灰粘連,只有三兩張散落的書頁隨風而動。用刀子輕輕刮開石灰,抹去沙塵,露出了不少平整光滑的書頁。羊皮書的內容使用了兩種文字,蘇珊看出其中一種是梵文,另一種像是漢文,只是不敢確認。但無論如何,書寫形式和裝訂規格都是她從未見過的,於是隱隱感覺這是一本相當珍貴的文獻資料。捧起文書,抬頭四顧,恰巧看見方子介在附近巡望,便興沖沖地跑去請教。

  方子介掏出放大鏡審視,看不到兩行,眉眼盡皆舒展,口中低聲吟哦著。「但諸恆河尚多無數,何況其沙……啊,這是一部梵文和小篆對照書寫的《金剛經》,總有一千五六百年的歷史,上面字跡清晰,格式規範,是絕世無雙的精品。多虧了德納姆小姐,我們的疏忽簡直不可原諒。」

  「過獎了,我也是無意間碰見的。」蘇珊矜持地笑道。

  「不必謙虛了,我早有耳聞,德納姆小姐才華橫溢,慧心靈性,頗具乃父遺風。今日親身得見,才知道你鑒賞文物的功力和挑選伴侶的眼光一樣出色。」

  蘇珊的腮邊不禁微微一紅,自然明白方子介所謂的「伴侶」指的是余伯寵。古堡歸來後,兩人的形跡日益密切,已經是人所共知的事實。蘇珊雖不避諱,但初次被人當面道破,還是不免有幾分羞澀。

  「教授,」她假作嗔怨地說,「您該不是在取笑我吧。」

  「不,不,我是誠心祝福,絕無雜念。」方子介說,「無論從哪個方面看,你和余先生都堪稱鸞交鳳友,佳偶天成。」

  「哦,」蘇珊暗含驚喜,笑顏如花。「像您這樣正派的學者,居然可以容納一個惡名昭著的江洋大盜,倒也難得的很呀。」

  「說實話,」方子介收斂笑容,面色沉靜。「以前我並不清楚伯寵的人品,僅憑傳聞而論,對他的舉止做派多有微詞,甚至不同意他加入這一次的聯合行動。但經過全面的接觸瞭解,才明白不可輕信流言,如今的觀感已經截然不同了。」

  「那麼,」蘇珊笑瞇瞇地說,「您能夠告訴我此刻對他的印象嗎?」

  「有一句話可以概括,」方子介舉手加額,不勝感慨。「——與周公瑾交,如飲醇醪。」

  蘇珊懵懵懂懂,不大領會話裡的含義,但見方子介滿臉敬慕之色,想必是極其激賞的意思。當下心情更加舒暢,也越發增添了對余伯寵的好感。唯一困惑不安的是,至今還揣摩不清余伯寵對自己的真實看法。

  許多情況下,人們共擔憂患易,同享富貴難,考古隊的合作關係也不例外。艱苦跋涉跨越險阻的時候,中英雙方成員尚可彼此扶攜,緩急相濟。一旦漸入佳境,收穫豐厚,齟齬和紛爭的種因就悄悄地滋生蔓延。

  新發現的是一座寬敞的內殿,從填滿房屋的流沙中並沒有挖到什麼東西。但隨著沙土清除完畢,人們驚奇地看到,四周高約十三英尺的殿牆上呈現出一幅幅保存完好的壁畫。

  這些壁畫色澤鮮艷,線條富麗,表現的大多是佛教藝術及神話故事。畫中有傳說裡的王子,穿虎皮和綁腿套的婆羅門,還有穿西域各民族服裝的供養人。有些人頭戴高冠,有的戴波斯頭巾,也有的帶著鷹翅一般的帽子;有的凸鼻凹眼,有的則是紅髮,還有黑髮。服飾式樣也極為繁雜,最多的是青色或藍色。人種也各有不同,有雅利安語系的,有吐火羅語系的,有印歐人、塞種人、敘利亞景教徒、波斯人、回鶻人、蒙古人等。除了內容豐富,技法也十分純熟,不但各類人像繪畫達到了很高的水準,其中的屋舍、水池、池中倒映的樹木及水中的游龍,蓮花法座,刀劍上的皮鞘和駿馬上的流蘇,無不描繪得精緻而逼真。人們難以想像,遙遠年代的不知名的畫師竟然具有如此深厚的造詣,幾乎將當時各種燦爛而偉大的藝術巧妙地融合在一起,既有羅馬式的優美,又有印度式的柔和,也有**式的綺麗。

  《樓蘭地圖》(十五)(4)

  畫中展示的西域曾經像海綿一樣,完整博大地吸收過多種宗教文化,接納過多種族的文明和人民。然而,印歐人在基督降臨前取道哪裡來到**?景教徒的繪畫如何出現在佛寺的殿牆上?塞種人是**西域最早的土著呢,還是從另外的地方遷徙而來?這些壁畫似乎引出了無數謎團,同時又像是在默默地解答著無數的疑問。

  站在壁畫前,所有考古隊員都鴉雀無聲。目不暇接之餘,神情意態卻不相同,或是眼張失落,或是肅然起敬,或是垂首深思,或是亢奮莫名。總之,每個人都感受到了心靈的震撼。沉寂了許久,最先開口的是威瑟。

  「我們又有活兒干了,這些神奇的壁畫不應該留在沙漠裡。」他像是在喃喃自語,又像是在宣佈一項決定。

  「你……什麼意思?」方子介側目質問。

  「教授的思維不至於如此遲鈍吧,」威瑟咧嘴笑道,「我的意思很明白,就是把壁畫逐步分割剝離,裝箱運走。」

  「絕不可以,你會毀了這些稀世珍品的。」方子介高聲呵斥,轉過頭望著布萊恩。「博士,我們不是有過協議嗎,發掘工作必須以不破壞文物為前提。既然這些壁畫帶不走,只能先進行測量拍照,然後仔細封存,維護原狀。」

  布萊恩雙眉深鎖,彷彿很為難的樣子,猶豫了片刻才說:「教授,就保護文物而言,我也不贊成損壞壁畫。但轉念又想,這些傑出的藝術品對研究人類的文明史非常重要,如果讓它們永遠埋沒於人跡罕至的荒漠裡,是不是太可惜了。」

  「不可能永遠埋沒,」方子介振振有詞,「人類社會在不斷進步,考古事業的發展也日新月異,相信不久的將來,各種文物保護措施及修復手段會得到大幅度提高,甚至在沙漠邊緣也能夠建立起收藏古代遺產的場館,到時候這些精美的藝術品一定會重見天日的……」

  不等他說完,威瑟已肆無忌憚地大笑起來,臉上充滿了不屑。「哈哈,教授,我並不想傷害你的自尊心。但我敢打賭,至少百年以內,沙漠附近恐怕還看不到**人建造的博物館。」

  方子介勃然大怒,疾言厲色,身後的中方學者也無不義憤填膺,群起斥責。英方隊員雖然大多不喜歡威瑟,卻也不可能坐視自己的隊長受圍攻,紛紛橫身攔阻,揎拳捋袖。雙方唇槍舌劍,各持己見,若非布萊恩及時排解,頗有一觸即發之勢。

  余伯寵正陪著蘇珊在一個角落靜靜地觀賞壁畫,猶自沉浸夢幻般的意境裡,聽到人語喧嘩,連忙上前察看,探問緣由,卻不禁進退兩難。究其本心,對於文物如何取捨並沒有嚴格的界限,甚至也認為將壁畫遺棄在荒漠未免暴殄天物。他相信倘若通權達變的倫庭玉在此,也許不會和英國人發生爭執。只是方子介人如其名,秉性方正而耿介,僅看那份慷慨激昂的氣概,怕是不肯輕易改變初衷。費神思忖,委決不下,直到布萊恩婉轉咨詢,又不得不表明態度。

  「……我贊同教授的主張。」

  「太遺憾了,」布萊恩歎息,「余先生,我一直以為你是一個理智而豁達的**人,怎麼可能做出如此輕率的決定呢?」

  「你錯了,這不是我的決定。」余伯寵說,「但有一點必須聲明,正像你是英方探險隊的考古顧問,方子介教授就是中方代表團的學術權威。即便僅僅為了維護國人的立場,我也不會容許別人強行違拗他的意志。」

  此語一出,方子介及中方成員一起投來讚許的目光,布萊恩則越發扼腕痛惜。「唉,余先生,難道你不明白麼,狹隘的民族情結或許將造成無法彌補的過錯。」

  「沒辦法,」余伯寵無奈地搖了搖頭,「**有句古訓,『君子有所不為有所必為』,事既至此,只能請博士見諒。」

  「笑話,」威瑟忽然冷笑著說,「中方考古隊的首席代表是倫庭玉先生,除非他親自出面干涉,你們又有什麼資格行使否決權?來呀,夥計們,準備開工。」

  一聲吆喝,四五名隨從拿著工具靠近殿牆。余伯寵怫然作色,一個箭步衝了過去,將手中的洛陽鏟橫在胸前,厲聲斷喝:「誰敢亂來,我一定奉陪到底!」

  英方隊員大多敬重余伯寵的為人,頓時呆立不動,唯有色厲內荏的威瑟仍然叫囂不止。多虧布萊恩和蘇珊竭力勸阻,事態才沒有繼續擴大。

  「余先生,方教授,」布萊恩心平氣和地說,「就算我們之間存在著分歧,也不該致使中英雙方的合作關係產生裂痕吧。」

《樓蘭地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