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節

  「我們無意挑起爭端,但也不會委曲求全。」方子介說。

  「咳,這種論調本身就抱有成見。」布萊恩微喟,「我們的合作是建立在共同利益的基礎上,雙方的地位也是絕對平等的。如果按照你的說法,中方隊員的觀念絲毫不容觸犯,那麼,英方隊員的意願就可以全然不顧嗎?」

  方子介不由得啞口無言,漲紅了臉不知所措。布萊恩緊接著說,「退一步講,即使帶走這些壁畫,在雙方最終的分配方案沒有落實前,誰也無法確定它們的歸屬權,你們又何必苦苦爭執呢。余先生——」他遽爾轉向余伯寵,語氣格外懇切。「假如拋開種族地域的隔閡,以及方教授雖然美好卻近似虛幻的構想,純粹從發掘文物的角度考慮,你還會捨得把這些千載難遇的珍品留在荒漠嗎?」

  《樓蘭地圖》(十五)(5)

  余伯寵眼神遊移,神色侷促,對方的無礙辯才使自己感到心慌意亂,猶豫了片刻,卻又不肯隨意改變立場。「博士,你的話也許有道理,但在矛盾無法調和的情況下,我只有選擇放棄。」

  「哪裡有不可調和的矛盾,關鍵要看雙方有無誠意。」布萊恩說,「我倒是想起一個解決問題的辦法,不知道兩位先生是否贊成。」

  「請講。」余伯寵擺出了「姑妄聽之」的姿態。

  「既然大家達不成共識,何妨聽取上帝的安排呢,」布萊恩說著,從衣袋裡摸出一枚十先令的硬幣。「我們拋擲錢幣裁決雙方的命運,猜中一方可以得償所願,猜錯一方只能無條件服從。」

  「太好了,」旁邊的蘇珊笑道,「這個辦法公平合理,任何人都不該再有異議。」

  余伯寵先是一怔,而後默然苦笑,若非情急之中,嚴謹沉穩的布萊恩是不會想出這種荒誕的主意的。但轉念細忖,除此以外也別無良策。心思波動之際,抬眼瞟向方子介。

  以方子介的敦厚質樸,自然也希望息事寧人,何況布萊恩的提議機會均等,倘若一味拒絕,則顯得自己過於偏頗。猶疑了一會兒,沉聲答應。「好吧,我可以接受。」

  於是布萊恩攥著硬幣走到中央,雙方代表威瑟和方子介分列左右,經過商榷,威瑟挑選了正面,方子介認定了反面。布萊恩隨即兩指一彈,硬幣在半空劃過一道漂亮的弧線。旁觀者的心同時揪了起來,有人屏氣凝神,有人小聲禱告,也有人緊閉雙目。

  硬幣落在地上,威瑟最先發出歡呼,之後所有的人都看清了朝上的一面正是大英女王的頭像。

  「女王陛下萬歲!大英帝國萬歲!」威瑟及隨從興高采烈,重新收拾工具湧向殿牆。中方人員面面相覷,靜默無語,方子介尤其沮喪,臉色蒼白,神容慘淡,猶如一座泥塑木雕佇立原地。

  布萊恩撿起硬幣,試圖安撫失敗的競爭對手。「教授,抱歉得很……」

  「天意如此,夫復何言。」方子介輕輕擺手,「放心,**人是守信用的,我不會再干涉你們的行動。」

  說完掉頭離去,背影蕭索而淒涼。站在旁邊的余伯寵目逆而送,胸臆間泛起一股難以名狀的酸澀。蘇珊緩緩靠近,幽幽地歎道:「真是沒有想到,一個簡單的擲幣遊戲竟會給人帶來巨大的傷害。教授的學問和品格無可挑剔,只是思想未免太迂腐了。」

  「和迂腐無關,」余伯寵峻然糾正,「他表現出的是一副**讀書人的凜凜傲骨。」

  提及抗懷物外的操守和成仁取義的氣節,自幼熟讀經史的余伯寵當然不會陌生,並且從公忠體國的父親身上曾領會到其中的精髓。但隨著家勢破敗及顛沛流離的遭遇,他再也不能將所謂的先賢遺訓奉為人生的戒律,為了擺脫窘困,甚至常常幹下離經叛道的勾當。然而,剛才的風波使他如夢初醒,原來還有太多**人的頭腦裡保持著堅定不渝的信念,那些早已被自己視作無形羈絆的東西竟然也顯得無比崇高而寶貴。

  艱難的處境可以觸動相濡以沫的情懷,可以勾起美妙的回憶,但也可以成為道德淪喪的禍根。西行不久,隊內發生了冰塊失竊的事件,偵察探究,當場捉住了兩名勞工。威瑟不會放過實施權威的機會,杖責鞭撻,嚴加懲罰。勞工滿地翻滾,哀聲乞憐,這一次卻沒有人上前勸阻,因為大家心裡明白,倘若此風漸長,考古隊原本窘迫的境況將會更加岌岌可危。然而,和可怕的乾渴相比,皮肉之苦似乎已無足輕重,打罵責罰和剋扣工錢的雙重壓力下,偷盜冰塊的行為仍然無法遏止。萬不得已,只有委派機警幹練的杜昂和蓋勒輪流守護,對於屢戒不悛者格殺勿論。

  其次是傷病問題。還在佛塔南邊遺址發掘的時候,當狐尾鋸的聲音傳入營帳,方子介就覺得週身發抖,悚然心驚。起初以為是悲憤所致,誰知第二天起又開始寒熱大作,頭痛如裂,這才意識到自己染上了瘧疾。在同伴的幫助下,他吞服了大量的奎寧,雖然緩解了一些症狀,精神卻從此一蹶不振。

  事實上為病痛侵擾的並不僅方子介一人。進入沙漠不久,已經有不少隊員無法適應惡劣的環境。喝了苦澀的鹽鹼水,普遍的反應是頭暈乾嘔,腹瀉不止,體質稍差者根本難以抗禦。加上長期吃不到新鮮蔬菜,幾名隊員出現了敗血病的症候,行程未及一半,身體已徹底垮掉了。

  天氣寒冷至極,勞工們皴裂的手指得不到清洗,很容易導致潰爛感染,而小小的一塊凍瘡也能成為致命的威脅。再有就是心理上的負擔,放眼四顧,黃沙漫漫,闃然無聲,似乎永遠也走不出這一片蒼涼死寂的天地,每個人都承受著恐慌和壓抑的折磨。

  隊伍不斷減員,目標卻仍未達到,布萊恩產生了一絲不祥的預感,只是依靠著頑強的意志堅持前進,也從未向人談起自己的隱憂,直到一件事情發生,才促使他堅定了懸崖勒馬的決心。

  當時他正指揮安扎帳篷,奔走之際,忽然感覺右腳奇痛,一個趔趄險些跌倒。被人攙扶著進入帳內,費力脫去皮靴和襪子,不由得吃了一驚。原來,他腳底的血泡粘連成片,皮膚已經呈干皺狀,兩根腳趾嚴重凍傷,瘀青紫脹,不堪入目。

  他暗暗叫苦,命人找來蓋勒。查看傷勢,蓋勒也不禁悚然變色,說:「博士,你的情況很糟糕。聽說**人治療凍傷的藥膏效果不錯,我去取一些來。」

  《樓蘭地圖》(十五)(6)

  「腳趾肌體組織已經壞死,什麼藥都沒有用了。」布萊恩淒然笑道,「保羅,還是勞駕你幫我做一個外科手術吧。」

  「博士……」蓋勒遲疑著。

  「別猶豫了,」布萊恩催促道,「如果凍瘡繼續發展,我的整條右腿也會報廢的。」

  這句話絕非危言聳聽,於是蓋勒不敢耽擱,讓兩名隊友左右扶持著布萊恩坐在睡榻上,又用一條毛巾塞住了他的嘴巴。然後掏出一把鋒利的軍刀,在酒精爐上簡單加熱消毒,並沒有採取任何麻醉措施,就開始了截趾「手術」。

  雖然凍僵的腳趾近乎麻木,蓋勒的手法也非常敏捷,卻依然避免不了深入肺腑的痛楚。布萊恩嘴上的毛巾脫落,慘叫聲直透帳頂,額頭上冒出黃豆大小的汗珠。

  蓋勒一邊替他敷上止血藥,用繃帶仔細包紮傷口,一邊說:「博士,看來隊伍的進程需要調整一下,你必須安靜地休息兩天。」

  「按照目前的情形,安靜休息是不可能的。」布萊恩忍著疼說,「不過,漫無目的持續挺進似乎也沒有必要,唉,一切到了該痛下決斷的時候了。」

  「博士,你是想……」蓋勒茫然。

  布萊恩卻沒有解釋,輕輕吩咐:「你去把威瑟和余先生他們請過來,我有一些重要的話說。」

  其實不必蓋勒一一通知,剛才撕心裂肺般的呼叫已經驚動附近,威瑟、蘇珊、余伯寵及幾名隊內的骨幹成員聞聲趕來。探問傷情,紛紛致意寬慰。但布萊恩顯然心不在焉,略微客氣了兩句,很快改換了話題。

  「先生們,從佛塔西南的寺院遺址離開後,我們的發掘工作再也沒有實質性的進展,而各種困難與日俱增,冰塊逐漸減少,水源無法保障,疾病和傷痛的程度不斷加深,迄今為止已經損失了七匹馬和五峰駱駝,並且有十一名同伴長眠於沙海荒原。面對險惡的自然環境,我們需要保持堅強的信念,但也必須懂得審時度勢和當機立斷,眼看著希望越發渺茫,相信每個人的心裡都會做出正確的選擇……」

  「博士,你什麼意思?」威瑟打斷他的話,皺眉問道:「難道想讓大家放棄嗎?」

  「不錯,」布萊恩點點頭,說:「與其在毀滅的邊緣掙扎,還不如及時掉頭,脫離險境。這次雖然沒有找到德納姆爵士的遺物,但在佛塔南邊廢墟的發掘已取得成功,應該算得上不虛此行了。」

  「你的成就感也太膚淺了吧,」威瑟譏笑道,「莫非失去了兩根腳趾,連本身的勇氣和毅力也喪失殆盡了。」

  「不,恰恰相反,肢體的殘缺使我的頭腦更加清醒。就像切除壞死的腳趾可以保全生命一樣,擯棄偏執的思想能夠挽救整支考古隊。約翰,真正的冒險精神並不等同於魯莽逞強,假如擴大成果必須以全軍覆沒作為代價,那麼我們原有的行動計劃還有什麼意義呢?」

  「純粹是貪生怕死的托辭,」威瑟不屑一顧,「任何成功之路都不會是一帆風順的,唯有知難而進,才可能達到輝煌的巔峰。這時候我們需要的是相互勉勵,而絕不是悲觀洩氣。也許再堅持一兩天,最終的目標就會出現了。」

  「太天真了吧,」布萊恩淡淡地苦笑,「拿起望遠鏡站在高處,所看到的路程也不止三天,但除了滾滾黃沙,你又發現了什麼有價值的目標?根據地圖上的註釋,佛塔距樓蘭遺址頂多有三天的行程,我們辛苦跋涉將近半月,卻似乎仍然遙遙無期。並且沿路所見儘是鏈狀沙丘,和《喬治日記》裡記述的雅丹地貌大相逕庭,我們的行進方向過分依賴那幅地圖,卻很可能在不知不覺中誤入歧途了。」

  「博士——」蘇珊惘然若失,「我父親的測繪技術是經過專業培訓的,這幅圖又是心血之作,你難道還懷疑它的可靠性嗎?」

  「不要誤會,我並不是低估德納姆爵士的繪圖技術,只是有太多的離奇現象無法解釋。更加難以置信的是,短暫的九年過去,沙漠裡的地形變化竟然如此巨大,從而使當初繪製的地圖降低了指示作用。余先生……」布萊恩的目光轉向余伯寵,似乎在尋找新的支持。「在補給緊缺,迷失方向的前提下,你認為考古隊該不該改弦易轍呢?」

  「我……」余伯寵正欲回答,卻忽然意識到,自己不過是倫庭玉的私人助手,對於隊伍的進退行止並沒有決定權。但這一層隱衷不便明言,婉轉笑道:「博士分析得確實很透徹,我們也會提出一套自己的方案。只是在此之前,首先希望貴方內部的見解達成統一。」

  布萊恩頗感失望,只得側身徵詢同胞。而反饋的意見莫衷一是,有人贊同撤離的主張,也有人覺得功虧一簣實在可惜。

  「約翰,」布萊恩歎道,「既然我們彼此不能說服對方,時間上又不容許繼續爭執,只好再次採取非常的手段解決了。」

  「什麼非常手段?」

  「還記得前些日子剝離壁畫的情形嗎?」布萊恩無奈地笑了笑。

  當初剝離壁畫的行動由擲幣裁定,威瑟算是最後的贏家,自然不會忘記。於是稍作躊躇,咬一咬牙說:「好吧,我就來和你比一比運氣。」

  布萊恩又掏出了那枚硬幣,先請威瑟挑選,威瑟依然選擇頭像。硬幣拋出,不偏不倚地落在煤氣燈旁,這次面朝上的卻是十先令的數字。威瑟氣色灰敗,布萊恩則長長舒了口氣,說:「嗨,看來女王陛下也反對你的觀點。」

  《樓蘭地圖》(十五)(7)

  不料,和篤誠守信的方子介不同,威瑟可不是願賭服輸的角色,懊惱之際,一腳將地上的硬幣踢開,直眉瞪眼地叫嚷:「開什麼玩笑?探險隊的命運怎麼能靠這孩童的把戲定奪?根本不能算數!」

  「約翰,」布萊恩愕然,「你總該顧全一點紳士風度吧。」

  「哼,我本來就不是紳士,哪裡有什麼紳士風度?」威瑟冷笑著,「為了中亞之行,我奉獻了全部財產,耗盡了所有的精力。如今夢想即將成真,沒有人能讓我半途而廢。就算分道揚鑣,我也絕不會接受你的荒唐建議。」

  布萊恩哭笑不得,一籌莫展。但暗自揣摩,他的話裡似乎留有轉圜的餘地,便不失時機地接口。「暫時的『分道揚鑣』也不失為一個折中的辦法,如果你有此意,不妨坐下來仔細商量。」

  談及具體事宜,或許關乎內部隱私,余伯寵及兩名中方代表感覺不宜滯留,隨即提出告辭。走出帳篷,方子介的一名學生跑來找余伯寵,說是教授有急事相請。

  余伯寵明白,必是方子介聽到了風聲,想要進一步瞭解情況。果然,來到方子介帳內,見他翹首企盼,滿臉焦灼,卻又身裹棉被,神容委頓,彷彿剛剛發過病的樣子。

  「教授,你病體未癒,不該過度操勞,只管安心靜養就是了。」

  「咳,發生這麼大的事情,我怎麼能安得下心來。快說說,最後的決定是什嘛?」

  「還沒有結果,英國人內部也爭論不休。」余伯寵說,替他掖了一下被角。

  「那麼,你的看法呢?」

  「我比較傾向於布萊恩的主張,」余伯寵說,「隊伍水源短缺,又有輜重拖累,繼續深入沙漠腹地的危險性越來越大,不如及早撤退。最麻煩的是人員的傷病不斷增加,就像你目前的狀況,連正常行走都有困難,哪裡還談得上考古發掘呢。」

  「可是,」方子介說,「威瑟的意思不是想堅持挺進嗎?」

  「那個利令智昏的傢伙,」余伯寵輕蔑地一笑,「在野心和貪慾的驅使下,有什麼蠢事幹不出來?」

  「但你想過沒有,」方子介的面色趨於凝重,「萬一他的野心得逞,將會造成什麼樣的嚴重後果?」

  「什嘛?」余伯寵微微一怔。

  「如果由威瑟單獨完成樓蘭遺址的發掘,英國人就會在最後的談判席上佔取主動位置。而分配比例的偏差,意味著我們將失去更多的珍貴文物。」

  「教授多慮了,即使存在差異也是有限的。」余伯寵故作輕鬆地笑道,「說句實話,我們挖出來的東西在行家眼裡或許有一定價值,但在尋常百姓看來不過是一堆破木條爛紙片,甚至不如一頓可口的飯菜來得實惠,你又何必斤斤計較呢?」

  「伯寵,想不到以你的學識和見解,竟會出此荒誕的言論。」方子介莫名驚詫,難以置信似的睜大雙眼。「想想看,我們找到的文物雖然只是吉光片羽,卻無一不是價值連城的珍寶。那些藝術精品凝結著先人的勤勞與智慧,是探索和考證古代社會的重要線索,但凡有一點民族責任感,也不該掉以輕心呀,咳咳……」

  由於太過激動,引發了一陣劇烈咳嗽,頓時面紅耳赤,聲嘶力竭。余伯寵自覺失言,不禁暗暗懊悔,正要解釋,卻見方子介伸手在自己的喉結處使勁揉搓了幾下,待喘息稍定,緊接著又說。「近百年以來,國勢衰微,民生凋敝,世界諸強乘隙蜂擁而至,橫行霸道,巧取豪奪,庚子賠款更是達到了喪權辱國的極致。然而,無論簽訂了多少城下之盟,泱泱中華卻始終於風雨飄搖中屹立不倒。究其根本,是因為我們仍然擁有綿延不絕的傳統道德和民族文化,當然,其中也包括埋藏地下的昔日瑰寶。正是憑借這份博大精深的文化底蘊,我們的民眾才得以在苦難中生生不息,並且總有一天會重新崛起。所以說,土地割讓不可怕,物產流失也不要緊,一旦薪盡火傳的民族文化受到摧毀,我們離真正亡國滅種的時刻就不會太遠了。」

  方子介語調懇切,憂思如焚,說到傷心處,眼圈濕潤,幾欲垂淚。余伯寵不免為之所動,內心波瀾起伏,一份責無旁貸的念頭油然而生,而且絕不同於當初對倫庭玉感恩圖報的情懷。

  「伯寵,我沒有資格苛求你的行為,卻又忍不住想提醒一句,『人必自侮而後受人侮之』,對於那些巋然獨存的國寶,假如我們自己都不能珍惜,任人蠶食鯨吞也就不足為奇了。」方子介神色黯淡,意猶未盡。

  「教授,請你放心,我知道何以自處。就算還有一名英方成員留下,我也絕不會退縮半步的。」余伯寵拳拳服膺地表示。

  方子介遽爾昂首伸眉,深感欣慰,嘴唇不停翕動著,似乎想要說一些感謝的話。余伯寵明白他的心意,輕輕擺手加以阻止,然後就傷病人員率先撤離的問題進行了一番商洽,但因他體弱氣虛,唯恐過度傷神,只談了半個鐘頭便起身離去。

  英國人的討論也已經結束,最終的方案和余伯寵的預想基本接近。由布萊恩和方子介為首,押運裝箱的文物先行回撤。返還的隊伍中大多是傷員病號,但也有體格強健者負責護送,比如布萊恩的得力助手保羅·蓋勒及幾名腿腳靈便的駝夫等。

  繼續前進的有十九人,扣除勞工外,中英雙方所佔名額相差懸殊。餘下的**人包括余伯寵、杜昂和兩位學者。但即便僅剩一人,也符合方子介的意願,即沒有脫離「聯合考古隊」的範疇。

  《樓蘭地圖》(十五)(8)

  此外,蘇珊又向余伯寵透露了一條秘密。威瑟同布萊恩商榷進退事宜時,除了在冰塊用量和工具裝備上討價還價,另外提出一個古怪的要求,凡是撤離的英方隊員必須將出境的護照全部留下,等日後會合時再行發還。

  「真正是小人之心。」余伯寵鄙薄地笑道,「布萊恩不是英國官方委派的科學顧問麼,倘若有意私吞文物先行離境,只須到喀什的領事館補辦一道手續就是了。何況威瑟也不想想,自己重返雅布的機會究竟有多少。」

  蘇珊也笑了,卻又忽然悚惕,暗忖,假設威瑟無法走出沙漠,自己和余伯寵的歸宿又將如何呢。憂深思遠,如芒在背,縱然極力擺脫驚慌和畏懼的束縛,還是有一片不著邊際的悵惘籠上心頭。

  《樓蘭地圖》(十六)(1)

  休息時間剛到,蘇珊一下子癱倒在沙堆上,週身酸脹疲乏,但最難忍受的還是嗓子灼痛的感覺。她拿過水囊,輕輕搖晃,發現只剩下小半袋水,於是舔了舔乾裂起皮的嘴唇,最後又緩緩地收了起來。

  「為什麼不喝水?」余伯寵在她的旁邊坐下。

  「喝過水走路反而渴得更厲害,」蘇珊無奈地歎道,聲音略顯沙啞。「再說這點水還得支撐一天,不能不格外節省。」

  余伯寵的目光裡透出無限憐惜,忽然心思一動,說:「蘇珊,你知道『丹田』在什麼地方嗎?」

  蘇珊茫然搖頭。

  「就是你肚臍以下的部位……」

  「啐,」蘇珊臉色通紅,翻著眼嗔怪道,「想不到寸步難行的關頭,你還有興致開這種輕薄的玩笑。」

  余伯寵微微一愣,不免尷尬地笑道:「你誤會了,我只不過想教你一個止渴的方法。」

  「哦?是什麼方法?」蘇珊將信將疑。

  余伯寵要言不煩地講解著自己常年修煉的功法,諸如盤膝端坐,放鬆軀體,雙目微合,舌尖緊抵上顎,意念守於丹田,均勻調整呼吸等。

  蘇珊的悟性極高,依言而行,工夫不大,已覺得舌底隱隱生津,連續吞嚥幾次,乾渴的感受頓時緩解了許多。

  「果然有效,」她驚喜地說,「我在印度的時候聽說過一種瑜伽功,也是以控制呼吸為主,似乎和你傳授的方法差不多。」

  「或許是吧,凡此養生之道,總脫不了凝神守意,疏導氣息的宗旨。」

  「嗨,東方文化確實有不少玄妙之處。」蘇珊大發感慨,「正如你本人的深沉和含蓄,好像總有發掘不盡的奧秘,簡直就是我西域探索的另一個目標。」

  「太誇張了吧,」余伯寵做出受寵若驚的樣子,「我真的有那麼高深莫測嗎?」

  「不錯,你在我眼裡始終是一團迷霧,尤其有一件事情更讓人摸不著頭腦。」

  「哦,什麼事情?」

  「比如說,」蘇珊美麗的雙眼緊緊盯著余伯寵,「相處了這麼久,我對你早已是推誠相見,你卻總是有意無意地隱藏心跡,未免太不公平了吧。」

  「這……」余伯寵遲疑地笑道,「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有些話直接說出來就顯得無趣了。」

  「不行,」蘇珊語氣堅決,神情像一個負氣撒嬌的小姑娘。「我一定要你親口說出對我的真實感覺。」

  余伯寵啼笑皆非,不忍峻拒,轉念忖度,也沒有繼續掩飾的必要,便躊躇著說:「好吧,還記得你我初次見面的光景嗎?」

  初次見面是在雅布城北的紅柳湖畔,當時蘇珊一絲不掛,宛若出水芙蓉,至今想起,猶覺雙頰滾燙,不由得半羞半惱地埋怨。「難道讓女人難堪是你的一種嗜好嗎?」

  「不,請仔細回憶,」余伯寵平心靜氣地解釋,「當你怒容滿面地走近,並開始實施懲罰時,我的反應是否極其遲鈍,甚至近乎呆傻。知道麼,除了驚詫於春光乍洩,導致我神昏意亂的還有其他的原因。」

  「什麼原因?」見他神態鄭重,蘇珊也不免好奇。

  「正因為你的出現,讓我想起了一些割捨不去的往事,同時也勾起一段魂牽夢繞的情結。」余伯寵神色專注,如癡如醉,娓娓講述著早年間那次難忘的經歷。珍藏在他心靈深處的隱秘,自然是和田古墓壁畫上的出浴美女。飄渺的眼神和優雅的體態,不僅喚醒了對異性的嚮往,也悄然觸動了一片聖潔而激昂的情懷。致使長期漂泊的歲月裡,始終將那份忠貞不渝的依戀當作唯一的安慰,任憑遊蜂戲蝶,閱人無數,終究也不曾找到心儀的伴侶。直到與蘇珊相遇,眼前才驟然一亮,繼而產生了一種迷離惝恍的幻覺。

  蘇珊側耳傾聽,默默體味,終於心滿意足了。對方雖然沒有直抒胸臆,但簡約婉轉的譬喻已經徹底坦露衷腸。實在沒有想到,自己竟被看作一段少年綺夢的化身,又在無形間成為一片至愛癡情的替代者。激動之餘,竟有幾分惴惴不安。

  「真是愧不敢當,」她歉笑著,「能夠接近你所理想的情人標準是我的榮幸,只是不知道該如何表現,才可以維護你心目中美好的印象。」

  「你已經做到這一點了。」余伯寵直言不諱,「夢想固然奇妙,卻總是遙不可及,切實的關懷和理解更值得加倍珍惜。何況你吸引我的不止是天生麗質,還有一份純真與熱忱,以及聰穎和勇敢的完美結合。」

  蘇珊目眩神搖,週身的氣血洶湧澎湃,四肢百骸有一種輕盈恬適,飄然欲仙的感覺,而蘊涵於肺腑間的一股柔情變得厚重無比,濃不可化,卻又無法用言語表達。不知不覺中,兩人的雙手已經緊緊地握在一起。

  艱難險絕的旅程中,甜蜜的時光畢竟是短暫的。隊伍繼續前進了三天,仍然不見樓蘭遺址的蹤跡,視野內皆是連綿不盡的沙丘,渺小的人畜似乎陷入一片浩瀚無垠的蠻荒世界。隊員們的表情顯得疲憊而麻木,每個人的心裡都充斥著悲哀和絕望,就連性格堅韌的余伯寵也不例外。

  然而,正當他考慮著如何補偏救弊的時候,卻沒有料到,探險隊即將面臨一次災難性的打擊。

  進入沙漠後,考古隊的冰塊儲備一直被視作整個行動的命脈,並且遵循著嚴格的分配製度。馱運冰塊的駱駝均編號排序,每次酌量提取,絕不容許隨意動用。儘管如此,存量還是逐日遞減,布萊恩離去前又分割了一部分,等到持續挺進三天後,裝載冰塊的駱駝只剩下五峰了。

  《樓蘭地圖》(十六)(2)

  找不到水源的情況下,冰塊的分配仍然繼續。每逢此時,隊員們的情緒普遍高漲,尤其是體力消耗頗大的民夫,簡直比領取工錢的日子更加興奮。

  盛放冰塊的鐵鍋架在火上加熱,還沒有完全融化,勞工喀斯木已迫不及待地舀了一木瓢解渴,夾雜著冰屑的淡水滋潤著乾涸的五臟六腑,清爽愜意的感受勝過品嚐天底下所有的美酒。

  但是,當他的木瓢再次伸向鐵鍋,卻忽然感覺腹內疼如刀絞,旋即翻滾倒地,慘嚎不絕,嘴角冒出黑紅的血沫。

  「怎麼回事?」附近的余伯寵趕來,卻見喀斯木面皮腫脹,舌苔烏紫,分明是中毒的症狀。猶自驚駭不已,又聽到身後的攝影師史蒂芬大叫一聲,口鼻滲血,緊接著又有兩名隊員相繼翻倒。

  「大家快放下冰塊,千萬不要喝水!」余伯寵高聲提醒,奔走相告。

  「怎麼會發生這種事情?」威瑟和蘇珊等人圍攏上來,惶急之餘,威瑟卻不忘抉瑕擿釁。「余先生,冰塊可是由**人負責監製,你最好能夠提供一個解釋。」

  「哪裡是追究責任的時候,還不趕緊救人!」余伯寵怒聲駁斥,衝入帳篷拿起藥箱準備實施救治,卻已然於事無補。在此之前,有八九個人飲用過解凍的冰水,其中五人當即喪命,可見毒性猛烈。其餘幾人目睹同伴受害,無不慄慄危懼,有人把手指塞入嘴裡摳挖,試圖吐出剛剛喝下去的水。也有人頹然倒地,閉目等死,苦熬了半晌,卻終究沒有發作。

  搬運屍體,勘察現場,初步得出一些結論。「眼前的慘禍是蓄意謀劃的結果,有人早在冰塊凝結前放進了包裹毒藥的蠟丸。冰塊經過加熱後,蠟丸隨之溶解,無色無味的毒藥混入水中,飲用者看不出絲毫痕跡。」

  「有一個現象值得注意,」蘇珊說,「方纔融化的冰總共是六塊,分別裝在不同的鐵鍋裡。喝過前兩鍋水的人中毒身亡,喝過其餘鍋裡水的人卻安然無事,說明剩下的冰塊中並不是全部藏有劇毒。」

  「你該不會因此而感到慶幸吧。」威瑟冷笑道。

  「我當然不會那麼天真,」蘇珊說,「但從中得到了一點啟示。考古隊出發至今,所用的冰塊並無異常,偏偏到最後的關鍵時刻突發變故,有毒無毒的冰塊摻雜在一起,更像是對方的別有用心。只不過若想在火候上把握得分毫不差,也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

  「由此可見,」余伯寵說,「投毒者對我們的行程非常瞭解,並且充分掌握著冰塊的分配步驟,甚至有可能一直隱藏在探險隊內。」

  「那會是什麼人呢?」威瑟發問。

  「如果知道,悲劇就可以避免了。」余伯寵淡淡地說。根據作案手法,他已經聯想到了陰險毒辣的「櫻花社」,只是倉促之際,頭腦中思路紊亂,一時還難以明察。

  「無論怎樣,**人也難辭其咎。如此重要的環節,當初為什麼不採取防範措施呢?」威瑟怨氣沖天。

  「災難已經降臨,一味的指責埋怨又有什麼意義?況且你憑什麼說我們沒有採取防範措施,事實上每塊冰在凍結以前都有人親口嘗試……」余伯寵厲聲抗辯,忽然想起當初負責製冰的杜昂,連忙轉身詢問。「老杜呢?怎麼沒有看到他。」

  「紮營的時候,杜爺帶著兩個人外出找水去了。」旁邊的駝夫艾買提答道。

  「噢,」余伯寵深鎖雙眉,茫然四顧,並沒有看到杜昂。但在不經意間,一條似曾相識的身影映入眼簾。那是個身材短小的勞工,扛著一把坎土曼踽踽獨行於營地邊緣,一副粗糙的面孔余伯寵並不認得,卻覺得他走路的姿勢有幾分熟悉,只是急切之中無從追憶。

  「艾買提,那人叫什麼名字?」余伯寵伸手一指。

  「不知道,我從來沒有和他說過話,還以為是洋大人自己帶來的夥計呢。」

  「蘇珊,是這樣子的嗎?」余伯寵又問。

  「咦,我好像也沒有見過這個人。」

  余伯寵頓生蹊蹺,衝著那名勞工招手呼喚:「喂,你過來一下。」

  那人聽到叫喊,抬頭張望,看見余伯寵緩步走來,神情倏爾大變,隨即掉轉身體,邁動兩條羅圈腿,朝著不遠處隆起的沙丘飛快跑去。

  「胡醫生——」余伯寵恍然記起在木拉提旅店神秘消失的「櫻花社」爪牙,不由得既驚且疑。比起俄國人來,日本人的奸滑狂妄更勝一籌,居然假冒勞工一路躲在考古隊內。此計雖險,卻也著實高明,民夫們來自四面八方,大部分素不相識,甚至語言也各不相通,混跡其中毫不顯眼。而平日沙塵滿面,五官模糊,更不會引起其他考古隊員關注。若非布萊恩中途撤離,隊伍人數驟減,加上機緣巧合,或許「胡醫生」的行藏至今也不會暴露。但是,考古隊內還有沒有「櫻花社」的同黨,冰塊裡的劇毒是否有化解的辦法,一切還須從「胡醫生」的口中套取詳情。

  一念至此,余伯寵不敢怠慢,大步流星追了過去。蘇珊緊隨其後,同時掏出手槍準備射擊。

  「別開槍,我們需要活口。」余伯寵沉聲告誡。

  鬆軟的沙地不宜於奔跑,相比之下,「胡醫生」的一雙短腿顯得更加靈活敏捷。等余伯寵和蘇珊衝上沙丘,他已經逃出半里之外。余伯寵正感到焦急,忽然發現對面的沙樑上走下三個人,為首的好像是找水歸來的杜昂。

  《樓蘭地圖》(十六)(3)

  余伯寵大喜,放聲呼喊:「老杜,快攔住他——」

  也許聽得不大真切,杜昂表現得相當遲疑,駐足觀望,不知所措。反倒是隨行的兩名勞工率先做出反應,揮動著挖掘工具撲向「胡醫生」。「胡醫生」了無懼意,舉起手中的坎土曼迎戰。左突右擋,及其凶悍,三五下便將兩名勞工打翻。當他拔腿再想逃跑時,杜昂方才緩過神來,即刻橫身攔截。兩人拳棒交接,拚力廝鬥。

  余伯寵和蘇珊漸漸逼近,「胡醫生」心慌意亂,口中嗷嗷怪叫著,急於擺脫糾纏。杜昂越發勇猛,應付裕如,眼見坎土曼迎面掃來,迅疾挪動腳步閃了過去,右臂順勢一撩,手腕處恰巧砸上「胡醫生」左邊的太陽穴。這一招看似平常,「胡醫生」卻彷彿中了雷霆一擊,當時口歪眼斜,直挺挺地栽倒在沙坡上。

  余伯寵已經趕到,俯身探摸,「胡醫生」鼻息全無,不由得頓足長歎,忍不住責怨道:「老杜,你出手太重了。」

  「剛才的情形你也看到了,如果不及時還手,或許倒下的人就是我。」杜昂理直氣壯地說。

  余伯寵無言以對,唯有蹙額搖頭。蘇珊也深感惋惜,又有幾分困惑。「輕描淡寫的一拳,怎麼竟然致人於死地呢?」

  一句話提醒了余伯寵,忽然想起「聖瑪麗亞號」上的情景,杜昂的手臂上原本戴著一副「鐵護腕」。以此刀槍不入的硬物猛擊人體要害,威力自然不同凡響。細心揣摩,剛才的一幕與其說是歪打正著,倒更像是在利用特殊的裝備製造殺機。可是,在已經佔據上風的情況下,杜昂為什麼決意除去「胡醫生」呢?

  苦思冥索,余伯寵只覺得一股寒意從脊背升起,無數記憶的碎片及久困於心的懸念正一點點的鏈接拼湊,似乎就快要呈現出清晰的印象。

  「余老闆還有什麼吩咐麼?他們需要馬上回營地治傷。」杜昂鎮定自若地請示,一面扶起倒地的兩名勞工。

  「喔,你們先回去吧。」余伯寵的神態近乎木訥,指著「胡醫生」的屍體說,「我和德納姆小姐留下來,看看他身上還有沒有可疑的東西。」

  杜昂並不關心余伯寵的打算,對「胡醫生」的屍體也不屑一顧,攙扶著兩名勞工徑直回返。但走了不遠,又莫名其妙地扭頭望了一眼。

  杜昂的「狼顧」征相在余伯寵看來已習以為常,蘇珊卻不禁感到好笑,說:「你這位朋友有點古怪,好像腦袋後面也長著一雙眼睛。」

  「你高估他了,」余伯寵懶懶地笑道,「如果腦袋後面也長著眼睛,就不可能留給別人向水裡投毒的機會。」

  「啊,原來他就是監造冰塊的負責人,剛才你為什麼不當面查問?」

  「嗨,」余伯寵微微苦笑,「有些問題是不會輕易得到答案的,必須依靠自己探索求證。」

  蘇珊懵然無知,他卻沒有進一步的解釋,而是將深邃的目光拋向前方。半空中雲愁霧慘,遠處黃塵瀰漫,似乎有變天的跡象。余伯寵的臉色驟然陰沉,喃喃歎道:「真正是禍不單行,如果這時候來一場風暴,不知道探險隊還能不能挺得過去。」

  天氣變化不會以人的意志為轉移,厄運來臨前,人們所能做到的只是加強防禦措施,盡量減少損失。傍晚時分,探險隊重新選址,在一處低窪地帶安營扎帳,又挖了一排土壕沙坑用以掩蔽輜重物品,諸如牲畜糧草、儀器工具、零散的文物等,甚至包括那些混雜著劇毒的冰塊——其中的原故就好比一個謹行儉用的財主,忽然發現積攢多年的黃金不過是一堆廢銅爛鐵,即使痛心疾首,卻也不忍斷然捨棄。

  和以往稍有不同的是,不需要特別守護,也不必擔心有人盜取冰塊。至少迄今為止,乾渴的折磨還不能超越死亡的威脅。一切安置妥當,所有的隊員都躲進帳篷,和衣蜷縮在被窩裡,默默聆聽著帳外的動靜。

  風聲漸起,卻不是很大,細碎的沙粒打得帳頂啪啪作響。然而,正是這種前兆,人們才更加感到恐懼。因為真正可怕的沙暴就像一個虎狼之年的曠婦,往往來勢綿軟,後勁十足,並且延續不絕,兇猛異常。

  果然,夜色越發昏黑,風力越發強烈,挾帶著尖銳的嘯叫在沙丘間穿梭迴盪。這時卻有一條幽靈般的身影溜出營帳,頂風前進了幾步,又下意識地回頭一瞥,看上去竟像是勇武機敏的杜昂。他艱難地走到營地邊緣的沙坑旁,從一峰臥倒的駱駝背上解下一個裝冰的包裹,而後連滾帶爬地返回帳篷。

  緊緊繫牢帳簾,摘去臉上的風鏡,將冰塊放入事先預備的鐵鍋裡,又點燃了下面的煤油爐。望著搖曳不定的火苗,杜昂的臉上流露出了一絲滿意的微笑。

  當冰塊開始融化,他卻忽然察覺有異,驀然回首,頓時目瞪口呆。原來,不知什麼時候,余伯寵和蘇珊居然並肩端坐在自己的睡榻上。

  「余……余老闆,你們怎麼進來的?」杜昂驚愕莫名。

  「很奇怪是不是,其實每個人都會遇到百思不解的難題。」余伯寵答非所問地說,「正如我們此刻的迷惑,探險隊人人皆知冰裡有毒,你卻毫不猶豫地拿來止渴,莫非已經達到了勘破生死的境界嗎?」

  杜昂緘口無言,悄悄改變了一下坐姿,右手攥緊了剛才用來切割冰塊的短刀。

  「不要亂動!」蘇珊厲聲警告,「你的面前有兩把上膛的手槍,哪裡還有反抗的機會。最好保持冷靜,心平氣和地和余先生聊一會兒。」

  《樓蘭地圖》(十六)(4)

  無須提示,杜昂也看到了他倆手中的武器,神情雖然有幾分氣餒,陰森的目光裡卻透出一股倔強和怨憤,冷冷地盯著余伯寵說:「不要太得意,若非布萊恩提前撤退,冰塊存量驟減,過早出現了『圖窮匕見』的局面,恐怕你至今還悶在鼓裡呢。」

  「不錯,說來慚愧。」余伯寵輕輕點頭,「我把一些簡單的事情想得過於複雜,以至於被許多虛幻的假象所蒙蔽。實際上只從表面的破綻入手,也早該揭穿你的鬼把戲了。」

  「哼,說得倒輕巧,好像我們的計劃部署有無數漏洞似的。」杜昂嗤之以鼻。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余伯寵說,「你們精心設計的陰謀固然縝密,卻也遠遠稱不上天衣無縫。回想一下,從浦江碼頭上船後的失圖事件,以及木拉提旅店的槍戰風波,直到今天『胡醫生』的倉促喪生,但凡『櫻花社』採取重大行動的時候,似乎都不乏你的身影。並且當對方形跡敗露,又無一倖免地死於非命,致使線索中斷,考古隊無從深究,難道這一切都是巧合嗎。另外,『櫻花社』行蹤詭異,相互間或許素未謀面,確實需要一個秘密聯絡的標記。但這一點正是無可彌補的缺陷,稍加思索不難發現,就像花影老九的手臂上始終纏繞著絲巾一樣,你的那副鐵護腕不也是欲蓋彌彰的明證嗎?」

  「『沙狐』果然厲害,」杜昂懊惱地歎了口氣,「沒有及早將你除掉,實在是我們的失誤。」

  「你太客氣了,」余伯寵說,「從『媚香樓』開始,繼而是船上的偷襲,緊接著又操縱飛機失事,及至花影老九的美人計,你們哪一次肯對我心慈手軟,若不是上天庇佑,只怕我早已不在人世了。不過,有一件事我還是弄不明白。」

  「什麼事?」杜昂隨口道。

《樓蘭地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