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節

  「唔……」倫庭玉猜測著,「或許是體格健壯,善於奔跑的緣故吧。」

  「您只說對了一半,」余伯寵詳細解釋,「凡是久居西域的人都知道,野駱駝是沙漠裡耐力最強的動物,僅靠一些粗礪的紅柳枝裹腹,就可以長途奔襲而不知疲倦,甚至無畏乾渴和風沙的困擾。哈爾克正是具備類似的稟賦,他能夠眨眼間吞下一隻烤全羊,也能夠四五天水米不沾牙並仍然保持旺盛的精力。一次為了追蹤仇家,他從準噶爾南部出發,用了三天兩夜翻越天山,其間既沒有歇腳,也沒有進餐,終於在達阪城外結果了敵人的性命。」

  倫庭玉全神貫注,目露驚奇,余伯寵及時切入主題。「既然我們有重返沙漠的打算,自然需要招兵買馬,擴充實力。哈爾克久經磨練,獵奇探險的本領遠勝於我,豈不是一個絕佳的人選麼?」

  倫庭玉驀然意會,輕輕笑道:「你的這番推薦,倒使我想起當年關公向曹操所作的介紹。『某何足道哉,吾弟張翼德於百萬軍中取上將之頭,如探囊取物耳。』」

  余伯寵被窺破心思,不由得略顯拘謹,倫庭玉又笑著說:「其實無須提醒,我也明白你替朋友擔憂的本意。放心吧,伯寵,就算哈爾克一無是處,我也會全力以赴營救,只不過需要尋找時機,不可操之過急。好了,夜很深了,明日還有許多事情料理,千萬不能累壞身體,乾了這一杯就請回房休息吧。」

  解除了後顧之憂,余伯寵頓覺愁懷一寬,雖沒有開口稱謝,卻掩飾不住感激之情。聽了倫庭玉的話,欣然舉杯,一飲而盡。

  正如倫庭玉所言,木拉提旅店的門口及圍牆四周有一隊官兵在守衛巡邏。雖然荷槍實彈,警戒卻相當鬆懈,三五成群,閒若散步,除了對駝馬車輛偶爾盤查詢問,對進出旅店的各色人等則熟視無睹。當余伯寵和蘇珊一起來到旅店,並未受到任何攔阻,一名認識余伯寵的軍官甚至友善地向他們打了個招呼。

  兩人徑直走入主樓,布萊恩仍然住在原先的客房,相見之下,喜出望外,奉茶讓座,細敘別情。

  關於樓蘭地圖的準確性布萊恩早有懷疑,所以才會做出中途撤退的決定,但得知事情的真相後,仍然驚駭不已,由於蘇珊在場,不便埋怨譴責,唯有轉而對威瑟的殘忍刻薄聲討抨擊。

  「其實也不必責怪威瑟,」余伯寵淡淡地笑道,「若非他的冷酷無情,蘇珊也不會孤注一擲地去品嚐那些可能含有劇毒的冰塊,更不會有後來的各種奇遇。可以這麼說,我們能夠度過劫難皆因威瑟先生所賜,只是不知道他本人還在什麼地方苦苦掙扎。」

  「恐怕他此刻已經不需要掙扎了。」布萊恩說。

  「難道博士斷定留在沙漠裡的考古隊員絕無生還的可能?」蘇珊問。

  「在缺乏水源和失去方向的情況下,荒漠更像是一座神秘而恐怖的迷宮,提供給探險者的逃生幾率微乎其微。既然你們碰巧選擇了正確的路線,其他的人就很難再得到幸運之神的眷顧了。」布萊恩語調低沉,神容悲慼,但也有幾分不易察覺的鄙夷。「威瑟一生效仿海上梟雄德雷克,雖沒有創立相等的成就,卻總算找到了同樣的歸宿。稍有區別的是,德雷克葬身於茫茫大海,威瑟的靈魂最終安息在滾滾黃沙之下。」

  想起又有十餘條性命被沙漠吞噬,余伯寵也難免黯然神傷。而布萊恩又說:「好在我們的工作意義非凡,未竟的事業就靠我們這些倖存者繼續完成,縱有痛苦和犧牲,也不該成為探索道路上的障礙,這或許正是人類不斷進步的原因。」

  「博士的堅毅果敢令人欽佩,」余伯寵趁機進言,「既然這樣,我們是不是應當收拾心情,逐步進行文物的清理和分配工作?」

  「噢,你所表達的大概是倫先生的意願吧。」布萊恩笑道。

  《樓蘭地圖》(十九)(4)

  「不僅如此,也是形勢所迫。」余伯寵說,「博士比我們先行返還,對城內現狀應該有所瞭解,除了虎視眈眈的俄國人,執政雅布的裴敬軒和迪化府之間齟齬日深,倘若局面有變,必將給中英雙方的善後工作造成很大麻煩。」

  「我也擔心夜長夢多,」布萊恩躊躇著說,「只是……有一層苦衷還請體諒。」

  「什麼苦衷?」

  「雖然威瑟返回的希望極其渺茫,」布萊恩不慌不忙地說,「但迄今為止,他畢竟還是英方考古隊的唯一隊長。在沒有得到確切消息以前,我和蘇珊似乎都不具備擅作主張的權利。即使是象徵性的表示,也應該耐心等待幾天。當然,絕不會耽擱貴方太多工夫,請給我們三天時間守候,三天過去,立刻遵照協議實施分配。」

  余伯寵微微一怔,感覺他的言論前後不符,借口也近乎牽強,但暗自忖度,一時又找不出反駁的理由。垂首猶疑之際,布萊恩已巧妙地轉移了話題。「由於學術研究需要,我平生遊歷過不少地方,無論崇山峻嶺,瀚海深溝,也不覺得有什麼特別的危險,但這次沙漠之旅的印象截然不同。當初中途回撤的隊員本來接近二十人,一路上風沙席捲,乾渴困擾,加上瘧疾和敗血病的威脅,最後竟有一大半人遺屍荒野。每當回憶起同伴接連倒下的情形,我至今仍然常常從夢中驚醒。唉,我能夠僅僅失去兩根腳趾,已經是上帝格外保佑的結果。蘇珊,想必這種心有餘悸的感受你也深有體會吧?」

  「是啊,」蘇珊感觸頗多,「從樓蘭遺址走出來,我的一隻腳已經踏上了地獄的門檻,多虧伯寵及時發現了水池,才勉強支撐著到達孔雀河。」說著,溫柔的目光緩緩投向余伯寵,其中包含的不僅是感激,還有一份濃郁得化解不開的深愛。

  布萊恩鑒貌辨色,輕輕笑道:「雖然歷盡艱險,並且有著望洋興歎的遭遇,但兩位總算是不虛此行,能夠於患難之中建立一段深厚的感情,所有的驚惶和失落都已經得到了補償。」

  蘇珊面色緋紅,嬌羞無限,余伯寵也心生慰藉,微笑不語。布萊恩又說:「沙漠裡的凶險危難不勝枚舉,不過,沙漠外的風雲變幻倒也十分有趣。雅布城的裴將軍曾經利用『地下巴扎』聚斂財富,卻又對真正的文化瑰寶視而不見,如今竟為了爭奪一片貧瘠荒蕪的土地和迪化府當局勢不兩立。嘿,貴國政府官員獨特的價值觀念實在令人費解。」

  言語滿含譏諷,神色流露輕蔑,蘇珊唯恐惹來余伯寵不快,連忙搶先譬解:「雅布地處偏遠,中央政府約束不力,下層官員多半見識淺薄,行事荒謬也不足為奇。」

  「下層官員見識淺薄?高層官員又是什麼樣呢?」布萊恩嗤之以鼻,「你們聽說過清朝末年發生在敦煌千佛洞的故事嗎,繼著名探險家斯坦因爵士之後,法國人伯希和也不遠萬里來到**,從敦煌藏經洞的發現者兼看護人王道士手裡購得經書六千卷。敦煌遺書博大精深,浩如煙海,雖然經過兩次出售,剩下的仍有八千卷之多。基於愛惜文物的熱情,伯希和建議當時京師大學的監督羅振玉通知政府妥善保管,以免流失損壞。羅振玉先生是一位有識之士,得到消息即刻積極奔走,多方求援,甚至在經費緊張的情況下,自願捐出私人俸祿。幾經周折,終於徵得學部同意,電告地方政府將餘下的敦煌遺書悉數送往北京收藏。誰知,那些珍貴的經卷在鳴沙山石洞裡沉睡了千年尚且完好,一旦引起了**當局的注意,它們的厄運就悄然來臨了。」

  「怎麼回事?」蘇珊追問。

  「命令下達後,深諳國情的王道士率先動手,裝了兩大桶自認為重要的佛經藏匿起來。緊接著是沿途官吏順手牽羊,監守自盜。敦煌遺書一路歷經磨難來到北京,又在押解官員何彥升兒子的府上再遭洗劫,他們把經卷的精華部分據為己有,留著日後待價而沽。參與其事者有新疆巡撫,陝甘總督,學部要員等,每個人的官銜都比自封的裴將軍更加顯赫。」

  蘇珊目瞪口呆,連聲嗟歎,卻又忽有異議。「不對呀,既然由政府出面干預,事先必定對文書進行編目登記,官員們公然竊取,難道不怕事後對不上數嗎?」

  「嗨,」布萊恩笑道,「**官員的道德操守讓人不敢恭維,卻無不是手腕靈活,心思機敏的傑出人才,貪污幾卷古書,又怎麼可能給自己造成隱患呢,他們幾乎不動腦子就找到了對策。」

  「什嘛?」

  「撕啊!」布萊恩說,「一本卷子撕為兩半,就成了兩本,撕成四截,就成了四本。後來經書移交學部的時候,原先的八千卷竟變成了九千七百卷,倒比精挑細選前多出了近兩千卷,是不是天下最奇怪的事情?」

  「哈,照這個樣子,別說八千,八萬卷也能湊夠數。」蘇珊忍不住大笑,卻又立刻意識到,在此肆意嘲諷**官員的醜態,是否會令余伯寵尷尬不堪。果然,側身窺望,余伯寵的神情頗不自在,而布萊恩似乎言猶未盡。「所以,一切和官職大小無關,倘若整個政府缺乏對文化遺產的重視,並且不具備完善的保護措施,營私舞弊的現象自然難以杜絕。」

  「博士,」余伯寵終於禁不住詰問,「我們本來是討論雙方的協議,你卻沒完沒了地牽出這些陳年舊事,真不知道是什麼意思?」

  《樓蘭地圖》(十九)(5)

  「意思很簡單。」布萊恩鄭重其事地說,「恕我直言,貴國吏治腐敗,時局動盪,即使像閣下這樣奮發有為的人士,也無法真正得到施展才華的機會,想起來實在令人惋惜。」

  「有什麼可惋惜的?」余伯寵輕描淡寫地說,「時運如此,我別無奢求。」

  「不會吧,」布萊恩說,「余先生學貫中西,精明強幹,怎麼肯庸庸碌碌地度過一生。如果有意力爭上游,轉變際遇,我倒有一個不錯的建議。」

  「什麼建議?」

  「我深知余先生性情灑脫,本身又不附屬於任何體制,這次合作結束後,不如就和我們同返英倫,憑閣下的才學和資歷,再加上我的全力推薦,應該會在國家級的考察機構謀得一份很好的職位。」

  余伯寵不由得一愣,同時恍然省悟,原來他費舌勞唇的目的竟是勸自己另謀高就。倉促之際,正不知如何回答,布萊恩又接著說:「倘若不願遠渡重洋,去大英帝國下屬的印度考古調查局也是一樣的,薪金待遇方面無須考慮,總之不會耽誤閣下的前程。另外,蘇珊日後也許在那裡供職,兩位情投意合,想必也不忍分離,如果能成為朝夕相伴的同事,豈不是一種兩全其美的選擇?」

  不等余伯寵反應,蘇珊已笑逐顏開。自從沙漠歸來,兩人傾心相許,情堅金石,似漆投膠之際,也常常憧憬未來,縱有長相廝守的企盼,但礙於國籍、種族及各自立場的差異,日後終究難免天各一方。雖然言談之間極力迴避,暗中思忖卻又愀然不樂。如今聽了布萊恩的提議,不失為一條解除羈絆的良策,因而昂首伸眉,歡欣鼓舞。只是隨即看到余伯寵淡漠的神態,振奮的情緒立刻大打折扣。

  「博士的好意我心領了,可惜余某不能奉命。」余伯寵平靜地說。

  「哦,能告訴我原因嗎?」布萊恩似乎始料不及,臉上露出極其失望的神色。

  「雖然敝國國勢衰微,卻也總歸是父母之邦,我自幼秉承先輩教誨,故土難捨的情結至今未曾泯滅。其次,倫先生對我恩同再造,他所托付的重任尚未完成,又豈敢妄動改弦易轍的念頭,恐怕於良心和道義上都無法交代。至於……」想起蘇珊的情意,余伯寵稍作猶豫,審時度勢,雖然惘然不甘,卻也無可兼顧,於是癡癡地向對方拋去一瞥。

  目光裡既有留戀,也有執著,還有幾分請求原諒的意味,蘇珊溫柔一笑,默喻於心。其實,通過數月交往,蘇珊對余伯寵的瞭解已相當充分,知道他看似任達不拘,骨子裡卻脫不了忠誠俠義的本性,大是大非面前,絕不會因為威逼利誘而改變原則,這一點在先前剝割壁畫的風波中早有體現。布萊恩的盛情相邀雖無惡意,在余伯寵看來卻是辜恩叛約的行徑,嚴詞拒絕無足為奇。蘇珊深愛其人,自然不忍拂逆其意,只不過想到一段情緣無所歸依,一時也愁眉不展,積鬱難釋。

  三人各懷心事,緘口無言,房間裡的氣氛頗顯沉悶,這時候響起一陣急促的敲門聲。

  「請進。」布萊恩說。

  房門豁然開啟,旅店掌櫃木拉提匆匆走入,脫口而出:「博士,不好了……」

  話說了一半,發現蘇珊和余伯寵在內,旋即戛然而止,臉上堆滿了笑容。「嘿,德納姆小姐和余老爺也在啊。」

  「木拉提老闆,有什麼事嗎?」布萊恩從容發問。

  「哦,是這樣的,」木拉提眼珠轉動,慢條斯理地說,「博士昨天吩咐過,想嘗嘗小店的招牌菜『鴿蛋蒸鹿尾』。不巧得很,會做這道菜的廚師巴裡坤忽然病倒了,今天怕是伺候不了貴客,小人特來回稟,還請博士見諒。」

  「沒關係的,」布萊恩輕鬆地笑道,「反正我們也不急著走,以後總有品嚐的機會。」

  「那好,小人就不妨礙各位清談了。」木拉提賠著笑說,欠身退下。

  這個細節十分尋常,凝神思索的蘇珊甚至連頭也沒有抬一下,面對門口端坐的余伯寵卻備感蹊蹺。木拉提進門時原本氣色敗壞,似乎有一件要緊的事情通知布萊恩,看見旁人在座才隱忍不言,細微的神情變化彷彿不為人知,但還是沒有瞞過余伯寵一雙飽歷滄桑的眼睛。

  木拉提畢竟油滑狡黠,隨口便托詞掩飾,只是惶急間暴露了破綻。和貪圖口腹之慾的威瑟不同,布萊恩對飲食向無苛求,又怎麼會對一道菜餚產生興趣。既然是謊言,那麼木拉提最初想說的話是什麼?為什麼只能告訴布萊恩一人?兩者之間莫非有什麼特殊的關係?余伯寵表面上不動聲色,內心的疑團卻糾結不清。

  《樓蘭地圖》第四部分

  《樓蘭地圖》(二十)(1)

  雖然布萊恩堅持等待三天的要求純屬多餘,寬容的倫庭玉也沒有提出反對意見。因為分配文物的日期終於確定,他原先若有隱憂的心理已然緩解,何況三天很快過去,之前還有不少瑣碎事務需要安排。倫府設備齊全,蘇珊在此負責沖洗從樓蘭遺址帶回的大量照片,按序編列,附文註釋。余伯寵則在方子介等學者的協助下,整理匯總各種資料,逐步策劃制定新的探險方案,並且遵從倫庭玉的指示,每天抽出空暇去往木拉提旅店,對那批即將分割的文物檢點審視一番。

  考古隊運回的文物總共有三十四箱,如今存放在旅店花園西側的庫房裡。庫房四面的窗戶都被木板封死,密不透風的大門上掛著兩把堅固的鐵鎖,鑰匙分別掌握在薩昆和蓋勒手中,若非中英雙方共同許可,任何人也難以擅入。

  每次奉令查看,余伯寵都不免感慨萬千,積累如山的幾十箱文物固然珍貴,換取的代價卻是數量近乎相等的生命,難道這種勞民傷財的發掘行動果然意義深刻嗎?倘若得不償失,無窮的遺憾又有誰能彌補?苦思冥想,莫克究詰,在第三遍例行勘察後,便覺得身心疲憊,意興闌珊,只想找個地方安靜片刻。於是淡淡地告別了薩昆和蓋勒,獨自走向客房主樓。

  剛在廳堂的吧檯附近坐下,就有侍者上前招呼。那是一名身材高大的維族漢子,膚色黝黑,虯髯滿面,穿一件醬紫色長袍。

  「老爺在等人嗎?」

  「不,隨便坐坐。」

  「請問想用點什麼?」侍者態度恭順,卻像是患了傷風,講起話來鼻音濃重,聽上去十分滑稽。

  余伯寵神思不屬,卻也未曾留意,胡亂答應了一聲。「哦,給我來壺奶茶吧。」

  侍者奉命唯謹,去而復返,手捧的托盤上放著茶具及奶酪糖塊等物。他熟練地替客人斟滿茶,躬身退到一旁。

  奶茶熱氣騰騰,清香飄溢,加上銀製的杯壺精巧可愛,似乎具有一份無法抗禦的**。余伯寵忍不住端起茶杯,正欲一飲而盡,肩膀上忽然被人重重地拍了一下,緊接著對面的座位上多了一條剽悍魁梧的身影。

  「余先生好自在呀。」

  余伯寵愕然抬頭,隨即放下茶杯驚呼:「啊,原來是你。」

  來人正是受雇於浦斯金的烏茲別克槍手卡西列夫,沙漠中的遭遇使他和余伯寵化敵為友,再度相會自然欣喜異常。

  「卡西列夫,你是什麼時候回來的?」

  「回來一個多月了,起初住在將軍府,最近才搬到旅店。」

  「你的手下都好吧?」

  「都好,多虧余先生所贈的八副水囊,否則我們也不可能順利逃出沙漠……」卡西列夫語氣誠懇,感激不盡。

  余伯寵微笑擺手,示意無須贅述,卡西列夫改口道:「聽說中英聯合考古隊損失慘重,不少人喪命沙海,弟兄們也都在替余先生的安全擔憂。不過,我始終堅信余先生吉人天相,必定可以化險為夷,為此還和別人打了一賭。」

  「賭注是多少?」余伯寵笑問。

  「一百盧布。」

  「哈,別後重逢已經是件高興的事,想不到還能讓你額外發一筆小財,這就更值得慶賀了。來,我們以茶代酒,先乾一杯。」余伯寵笑著說,吩咐旁邊的侍者拿來一隻空杯,親自為卡西列夫倒上奶茶。

  卡西列夫卻似不甚滿意,撇著嘴說:「這是娘們喝的玩藝兒,好朋友見面哪能派上用場,還是喝我的吧。」他從腰間摘下一隻扁平的白鐵酒壺,拔去木塞,遞給了余伯寵。

  余伯寵毫不猶豫地喝了一大口,只覺得一道火辣辣的熱線由喉嚨直落丹田,因為不曾提防,竟被嗆得連連咳嗽,淚眼汪汪。「好厲害,是什麼酒?」

  「純正的伏特加,你喝得太猛了。」卡西列夫縱聲大笑,隨即接過酒壺,也仰頭喝了一口。

  「我也品嚐過不少烈酒,如貴州茅台、瀘州大曲及洋河高粱等,今日領教了伏特加的滋味,才知道從前喝過的都是些白開水。」余伯寵搖頭苦笑,由衷感歎。

  卡西列夫卻放回酒壺,收斂了笑容,說:「余先生,當初我曾講過,希望再見的時候我們已是朋友。事實上這個心願至今未變,只可惜還有一道難題無法解決。」

  「難題?你指的是……」余伯寵目光閃動,隱約意會。

  「不錯,庫房裡收藏的那堆東西,已經成為我們建立友誼的障礙。」卡西列夫惘然若失。

  「唉,我早該想得到,你潛入旅店目的原本是受俄國人指使來搶奪文物的。」余伯寵輕歎。

  「不,」卡西列夫說,「雅布畢竟不同於迪化府,浦斯金大人雖然狂妄,卻也不敢公然和英國人及倫先生作對。」

  「那麼,你們的任務是什麼呢?」余伯寵脫口而道,立刻感到過於幼稚,對方的機密豈可輕易洩露。

  誰知卡西列夫毫不避諱,「旅店外圍有官兵把守,我和弟兄們則負責監視中英雙方在旅店內的行動,至於如何取得那批文物,要看浦斯金大人同裴將軍交涉的結果。」

  「這麼說,如果文物不被轉移,你們就不會率先發難。」

  「是的,」卡西列夫說,「但願那些木牘文卷在倉庫裡慢慢爛掉,大家和睦相處,平安無事。」

  「你能將真實意圖和盤托出,足見襟懷坦蕩,待人赤誠。」余伯寵說,「我也不妨直言相告,那批文物不可能永遠放在庫房裡,你我之間只怕還是避免不了一場衝突。」

  《樓蘭地圖》(二十)(2)

  「這是我最不想看到的情形,」卡西列夫悠悠地歎道,「大恩尚未酬謝,卻又反目成仇,簡直是卑鄙小人的行為。」

  「嗨,你多慮了。」余伯寵溫婉勸解,「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世上的事豈能盡如人意。為了生存而刀頭舔血是一種無奈,卻絕不是一種恥辱,何況言而有信是你們維持聲譽的根本。危急關頭仍然念及故情,已經不枉我和你結交一場,如果上天庇佑,讓我們同時躲過劫難,或許以後交朋友的日子還長得很哪。」

  「說得好,能夠認識你太讓人愉快了,無論是敵是友,我都感到無比榮幸。」卡西列夫興會淋漓,輕輕一笑,「放心吧,就算真的動了手,我也懂得臨機應變的訣竅。雖然我和弟兄們都是百發百中的神槍手,但若想子彈偏離目標,也不是一件困難的事情。」

  余伯寵明白,這是對方在暗示日後將手下留情,得此承諾,愁思困擾的心境也為之一寬。正想開口稱謝,卻見又有一名烏茲別克槍手大步走來,看到余伯寵,少不了一番熱情問候,然後附在卡西列夫耳邊小聲嘀咕了幾句。

  卡西列夫遽然起身,向余伯寵道別。「參贊大人召見,我必須馬上離開,改天再陪余先生共謀一醉吧。」

  「請便。」余伯寵禮貌地站起來,目送兩人匆匆離去。

  當卡西列夫的背影剛剛消失於廳堂門口,從門外迎面走進一個頭戴圓帽,留著山羊鬍子的老漢,正是旅店的掌櫃木拉提。余伯寵心中一動,揚手召喚:「木拉提老闆,請過來一下。」

  木拉提聞聲抬頭,臉上立刻堆滿了笑容,一溜小跑趕了過來。「余老爺有什麼吩咐嗎?」

  「我獨坐無趣,想找個人聊一聊。」余伯寵一本正經地說。

  「咦?」木拉提似乎頗感訝異,「眼下的形勢緊張得喘不過氣來,想不到余老爺竟有如此雅興。」

  「我倒要請教,眼下的形勢有多麼緊張?」余伯寵說。

  「唔……」木拉提自知失言,神情略顯尷尬。「我也是看著街上官兵到處巡查才胡亂猜測的。其實我一個買賣人,哪裡懂得什麼時局變化。」

  見他侷促不安,余伯寵卻沒有擺出咄咄逼人的姿態,像是漫不經心地問:「最近的生意還好吧?」

  「托真主保佑,還過得去。只是四城戒嚴以後,客人來的不是很多。」

  「有件事實在過意不去,前段日子我急於趕路,在貴店住宿的費用尚未清算。趁今天有空,請你核對賬目,我好一併奉上。」

  「余老爺不必操心,」木拉提說,「倫老爺已經派人關照過,你老在小店的花費全部由他墊付。」

  「噢,」余伯寵點點頭,若有所思地說,「那些英國人的花費大概也歸倫老爺承擔吧。」

  「怎麼可能?」木拉提笑道,「那些洋人和您是兩碼事,倫老爺雖然慷慨,卻也不是『冤大頭』呀。」

  「可是,」余伯寵忽然側目而視,「為什麼像你這樣精打細算的人,卻寧肯做一個『冤大頭』呢?」

  「余老爺這是什麼意思?」木拉提吃驚地說。

  「英國考古隊人員眾多,在此久住所費不貲,你既沒有收取定金,也從來沒有討要欠款,難道不教人覺得奇怪嗎?」余伯寵追問。

  「你老應該知道,」木拉提賠笑道,「小店的規矩都是臨行前結算房錢,哪裡有攆著客人討賬的道理。」

  「恐怕到他們走的時候,你的賬目還沒有弄清楚吧。」余伯寵冷笑。

  「當然不會,每筆款項都有記錄,不信我去拿賬簿給您瞧……」木拉提話未說完,看見余伯寵從懷裡緩緩掏出一本紙簿,臉色驟然一變,喃喃道:「今早發現帳房失竊,銀兩財物分文不少,唯獨不見了一本賬簿,原來是……是余老爺動了手腳,但您為什麼要開這種玩笑?」

  「我不是開玩笑,只不過想探究一下你和英國人的曖昧關係。」余伯寵晏然自若,目光炯炯。「事實證明,英國人的食宿費用在賬面上全無顯示,這一點又該如何解釋?」

  「啊,有這回事?也許『地下巴扎』期間客人太多,管賬的夥計疏忽了。」

  「這麼一大筆收入也會疏忽,你的旅店不早該關張了?」余伯寵呵斥,「說實話,從最初回到雅布,我對你的時運亨通就產生過疑惑。原先三兩間破土房,短短幾年竟變成了高樓廣廈,在這麼個偏遠荒涼的地方,即使天天顧客盈門也難以實現。如今我總算想明白了,保佑你發財的並不是真主,恰恰是你甘於提供免費服務的英國人。」

  「余老爺的想像力真是夠豐富的。」木拉提勉強笑道,臉色青白不定。

  「還不夠豐富,」余伯寵說,「大英領事館的情報機構『白鬍子』遍佈西域,當然不會錯過在邊塞重鎮雅布安插耳目機會。你以旅店為基礎,招待四方賓客之餘可以收集各種訊息,本身又老於世故,八面玲瓏,豈不是一個最佳人選?這一點我直到現在才想出來,已經顯得十分遲鈍了。」

  「『白鬍子』?和我有什麼相干?你老的話越來越讓人糊塗了。」木拉提矢口抵賴,裝做一副抱屈銜冤的模樣。

  「你不糊塗,卻是塊十足的『滾刀肉』。」余伯寵漠然道,「看在以往的交情上,我不會採取暴力手段。但倫老爺那裡就不好交代了,每個人都清楚他在官府的影響,如果想套問實情,或許會換個環境找你談話。」

  《樓蘭地圖》(二十)(3)

  木拉提雖然圓滑,卻又生性膽怯,聽出了威脅的意味,頓時愁眉鎖眼,股站而栗,囁嚅道:「余老爺,何必苦苦相逼,就算我是……什麼『白鬍子』?也從來沒有得罪您的地方。」

  「不錯,」余伯寵瞇著眼睛回憶,「當布萊恩遭『櫻花社』囚禁時,你曾巧妙地提醒我前往地窖搜救;當聯合考古隊同俄國人發生對峙時,你又暗中通知官兵趕來解圍。雖然你的本意完全是維護英國人的利益,順便也曾給予我一些幫助。但如今的情況不同了,中英雙方的合作關係已經走到盡頭,形禁勢格之際,誰知道你會耍什麼花樣。如實招供倒還罷了,倘若頑梗不化,只好將你移交官府,到時候僅憑隱瞞住客漏逃稅金一條,估計裴老六也不肯輕饒。」

  木拉提誠惶誠恐,汗出如漿,急切之間只覺得口中苦渴,適見面前有一杯奶茶,便不假思索地拿起來一氣喝下。然後一雙眼睛溜溜亂轉,彷彿在極力構想著脫身之計,卻又不住長吁短歎,似乎始終打不定主意。

  「別再猶豫了,我的耐心是有限度的。」余伯寵催促一句。

  「余老爺,我……啊吆……」木拉提正要開口,卻先發出一聲慘叫,雙手按著小腹蹲了下去,面色蒼白如紙。

  痛苦萬分的神態絕不是裝出來的,余伯寵悚然心驚,莫非茶裡有毒?他猛然記起,那杯茶原本是自己的。看來有人試圖置自己於死地,只因接連和卡西列夫及木拉提說話,一直未曾沾唇。最後陰差陽錯,竟致使無辜的木拉提誤落陷阱。

  可是,兇手是什麼人?余伯寵首先想到那名斟茶的侍者,左右查看,方才肅立旁邊的「大鬍子」侍者已然不知去向。余伯寵頓生懊惱,一邊伸手攙扶倒地翻滾的木拉提,一邊繼續縱目尋覓。這時廳堂內的其他夥計侍女紛紛圍了過來,或是上前幫忙,或是驚呼詢問。混亂之中,余伯寵眼角的餘光瞥見一條醬紫色的身影從大門附近的廊柱後悄然掠過。

  那正是「大鬍子」所穿長袍的顏色,想必剛才就躲在廊柱後窺探,此刻又要趁亂逃走。余伯寵的反應極其敏捷,分開人群,一個箭步衝了出去,口中厲喝:「站住——」

  「大鬍子」聽到呼喊,腳下移動得更快,即將跨過門口時,卻又莫名其妙地回頭一望。這一下余伯寵心如明鏡,眼前的侍者居然是由杜昂——即「櫻花社」頭目田倉雄次裝扮的。

  余伯寵既驚且怒,田倉能夠隻身逃離荒漠,實在具有常人無法企及的勇氣和耐力。「櫻花社」大勢已去,他卻不思躲避潛逃,反而藏匿在旅店內暗施冷箭,可見其怙惡不悛,逞性妄為。

  余伯寵拔出手槍,發足狂奔。但田倉雄次的步法也無比迅疾,並且顯然對撤退路線有過精心謀劃,身形騰挪跳躍,只在樓前樹木掩映的地帶穿行迴繞。余伯寵無法瞄準射擊,只有緊追不捨,幾經周折,面前的醬紫色背影倏爾一閃,竟然在旅店東南角的馬廄附近消失不見。

  余伯寵一愣,隨即走進馬廄。馬廄的構造寬闊,足以容納四十匹馬,但不知什麼原因,此刻大部分木欄後空空蕩蕩,僅剩下不到二十匹馬,或是伏槽嚼料,或是駐立休憩,似乎從未受到闖入者的干擾。果然,余伯寵躡手躡腳,屏息搜索,並沒有發現田倉雄次的蹤跡。搔首躑躅之際,忽聽馬廄盡端傳來一下輕微的響動。

  馬廄盡端緊挨著旅店的圍牆,余伯寵循聲跑過去,看到牆腳下整齊疊放著兩隻木桶,看來田倉雄次早有預備,無論得手與否,事後都會由此逾牆而逃。余伯寵不敢怠慢,提氣縱身,踩著木桶躍上牆頭。剛剛站穩腳跟,卻不由得呆住了。

  原來,牆外除了一條狹窄的街道,正對著的是一個三岔巷口。彷徨四顧,周圍闃然無聞,唯有午後的陽光懶懶地照在地面上。田倉究竟從哪個方向逃走,一時根本無可判斷。

  余伯寵惘然不甘,卻又不肯盲目從事,何況心裡仍然惦記著命懸一線的木拉提。木拉提身遭不測,以「櫻花社」狠辣手段,料想必死無疑,但若在臨終前有什麼重要遺言,錯過了也未免可惜。忖度再三,余伯寵決定暫且放棄追蹤,於是跳下圍牆,快步返回廳堂。

  經過一番劇痛煎熬,木拉提的三魂七魄大半耗盡,眼角和鼻孔都冒出烏黑的血跡,只是一絲元神尚未消散,當余伯寵趕到時,他還可以認清老熟人的模樣,零亂的目光裡甚至透出幾許期待。

  余伯寵瞭解他的心意,搖頭歎道:「抱歉得很,兇手沒有抓到。」

  「這樣也……也好,」木拉提嗓音嘶啞,「省得帶我去將軍府過堂了。」

  余伯寵胸口一震,追憶起和木拉提相識多年的情景,雖說他為人油滑狡獪,對待自己的態度卻始終溫順恭敬,並且在官府追捕的緊要關頭也曾設法掩護。即便充當了英國人的「間諜」,頂多不過是望風報信的小腳色,無論如何罪不致死。想到如今身披慘禍,尤其是替自己無端受害,豈能不備感心酸。

  「木拉提,」余伯寵誠心誠意,「有什麼心願未了儘管說出來,我一定幫你料理。」

  「還能有什麼心願呢。」木拉提淒然苦笑,「我一輩子謹小慎微,苟且偷安,無意間加入了『白鬍子』,只是想活得更舒服一些,也從來不敢招惹任何人。不料這點額外的奢求真主竟不肯寬恕,到頭來仍免不了一場滅頂之災。最可憐的是……」他費勁地嚥了口唾沫,又說,「我總共娶了四個老婆,卻沒有生下一個兒子。雖然含冤而死,身後連個報仇的人也沒有。」

  《樓蘭地圖》(二十)(4)

  「放心,」余伯寵輕聲勸慰,「沒有兒子,不是還有老朋友嗎,報仇雪恨的事情就由我來完成吧。」

  「唉,余老爺……」木拉提嘴唇翕動,試圖表達謝意,剛說了半句話,一口氣卻已提不上來,繼而雙腿伸直,一瞑不視。

  余伯寵悲從中來,噓唏不已,接過一條毛毯替木拉提遮蓋身軀。同時眼前浮現出田倉雄次那張冷漠凶殘的面孔,禁不住怒火沖天,切齒憤盈,兩隻拳頭握得格格作響。

  木拉提喪命不久,駐守在外的官兵聞訊趕來,查驗屍體,詢問原委,得知除一人暴斃外並無其他變故,態度明顯懈怠下來。或許他們對自己的職責有著充分的認識,在此設卡巡邏的目的只是為了防止大批輜重私自運出,區區一樁中毒事件,似乎不至於引起特別的關注。何況兇手已經逃逸,近期也不可能拋頭露面,於是在樓前樓後裝模作樣地搜尋一遍,又都若無其事地回門口當差去了。

  廳堂裡的混亂局面沒有持續太長時間,旅店老闆的位置已經有了新的繼承者。這個人名叫賽甫丁,本來掌管賬房,據說是已故老闆的同鄉族親,原先在木拉提外出或患病的時候,店裡的事務便由他一手照應,因而接任之初已可駕輕就熟,指揮若定。他驅散了聚集圍觀的夥計侍女,只剩下四五個人替亡者整容更衣,然後簡單收殮,僻室放置,等待擇日下葬。一切安頓就緒,旅店內外風平浪靜,秩序井然,彷彿什麼事也沒有發生過一樣。

  余伯寵懷疑賽甫丁也是「白鬍子」的下屬,卻也無暇盤查核實。作為突發慘案的直接見證者,他本身還要應付不少人的究詰追問,其中有相熟的住客、烏茲別克槍手及英國考古隊成員等。大多數人只把此事當作一件新聞,好奇心得到滿足後便漸漸散去。布萊恩聽說「櫻花社」餘孽作祟,首先想到的是派人提醒蓋勒加強戒備,而對於木拉提的死訊似乎並不在意。

  明知布萊恩城府極深,余伯寵也沒有做無謂的試探,只是非常詫異。原以為他至少會表現出一絲震驚或悲慼,不料竟沉靜如初,就好像和木拉提之間根本不存在一層隱秘的關係。

  轉念思忖,余伯寵又恍然頓悟,木拉提雖然是城裡最大旅店的掌櫃,但在波譎雲詭的考古戰場,充其量不過是一個供差遣傳喚的小人物。如今各方勢力甚至包括木拉提的幕後主人所牽掛唯有庫房內的木牘文卷,誰又會為一名馬前卒的生死縈然於懷呢。

  冷眼觀望著四周麻木不仁的表情,余伯寵只覺得悲涼而憤懣,於是獨自走出旅店。一方面急於擺脫淡漠的人群,另一方面必須及時稟告倫庭玉,以便部署抓捕田倉雄次的策略。

  回到倫府,倫庭玉卻已外出,據稱是應邀去將軍府做客。他便轉往蘇珊的房間,想要找到情人傾訴心中的鬱悶。在他認為,關於「白鬍子」的底蘊蘇珊並不知情,否則以兩人之間的深情厚愛,應該不至於刻意隱瞞真相。

  然而,蘇珊也不在屋內,聽婢女說是去旅店找布萊恩了。余伯寵不由得惶惑不安,莫非自己的判斷有誤?可是,如果連這麼一個單純爽朗的姑娘也懂得掩藏心機,真不知道世上還有什麼人可以相信。他不敢多想,也無從臆測,只得懷著一份悵惘無助的心情返回住處。

  路經一座涼亭,隱約聽到幾聲歎息,驀然抬頭,眼前倩影俏立,裙幅搖曳,赫然是此宅的女主人。

  沙漠歸來後,余伯寵曾見過寶日娜兩次,當時人多眼雜,未及深談,只是發覺她花容清減,憂思滿面,不知是否在替哈爾克的事情操勞掛念。此刻邂逅,正宜相機探問,卻又忽然意識到,孤男寡女私下會晤似乎更加不便。

  躊躇之際,寶日娜先開口了。「是余先生嗎?」

  「哦,夫人……」余伯寵生硬地答應一聲,緩緩走上亭台。

  「沒人的時候,你還是直接叫我的名字吧。」寶日娜淡淡地苦笑著,「這句稱呼你叫著拗口,我聽著彆扭。唉,大概在你的心目裡,一直還把我當作哈爾克的女人吧。」

  余伯寵窘澀地一笑,近前兩步,鼻端飄來一股濃烈的酒氣。這才留意到,寶日娜面色馥紅,略顯醉態,手裡仍然攥著一隻白瓷酒瓶。

  「外面風大,當心著涼。」余伯寵輕聲道,「而且……現在也不是喝酒的時候。」

  「外面是有點冷,卻也呼吸順暢,我整天待在屋子裡,已經快要透不過氣來了。」寶日娜漠然回答,「再說,有誰規定過喝酒的時間麼,至少煩惱是無時無刻都存在的。」

  又是個積鬱難消的失意者,余伯寵頗有一種同病相憐的感觸。但又十分清楚,自己的惆悵緣於撲朔迷離的局勢,對方的苦悶卻是出於對情郎的關切。

  「你不必過分傷感,」他溫婉勸解,「哈爾克雖然受困,暫時卻沒有性命之憂,況且倫先生曾答應過設法營救。」

  「想不到你和我一樣,也喜歡畫餅充飢。」寶日娜搖頭喟歎,「其實,哈爾克目前不需要任何人幫助,他的命運完全掌握在自己手裡。如果一切順利,三五日內即可重獲自由。」

  聽她語焉不詳,恍若夢囈,余伯寵懵懂不解,猜測著問:「難道你事先已經疏通關節,讓把守牢房的官兵放哈爾克一條生路。」

  「我可沒有那麼大本事,」寶日娜說,「只不過在帶給哈爾克的烤羊腿裡,塞入了一把能夠割斷鐵索的鋸條。」

  《樓蘭地圖》(二十)(5)

  「啊?」余伯寵驚奇不已,繼而喜出望外。哈爾克身陷囹圄,即便眼下平安無事,終究是「人為刀俎,我為魚肉」,如果率先脫離樊籠,匿影藏形,到時候裴老六再想施暴也鞭長莫及了。不用說,這條妙計一定出自哈爾克的構想,但寶日娜一個柔弱女子敢於從中策應,也是其情可感,其勇可嘉。然而,當他投去讚許的目光,卻發現寶日娜垂首蹙眉,神容委頓,竟沒有絲毫振奮之色。余伯寵暗自納悶,但稍加揣摩也不難理解。

  「監牢警衛森嚴,你是否擔心哈爾克無力衝出重圍?」他寬慰道,「這一點無足為慮,首先,官兵側重防範的是由外至內的襲擊,對一個披枷帶鎖的囚犯反倒疏於戒備。其次,哈爾克有過不少成功越獄的先例,一旦打開鐐銬,幾十名守衛根本不是他的敵手。」

  「我認識哈爾克不止一天了,自然知道他的勇猛。」寶日娜說,回憶起當初在自家牧場裡的情景,哈爾克隻身殲滅群盜,所向披靡,如入無人之境。「不過,他能夠闖過難關,對我來講並不完全是個好消息。」

  「咦?」余伯寵詫異,「你不會希望他一輩子羈押在暗無天日的地牢吧。」

  「不,我何嘗不希望他及早擺脫桎梏。但若他真的逃出監獄,卻只會給我增加更多的苦惱。」

  「這更讓人想不通了,」余伯寵說,「你和哈爾克之間應該不存在什麼難以化解的隔閡呀?」

《樓蘭地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