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節

「喂,巴尼。」琳達好像很久以前就想說了一樣。她說:
「你想不想去郵局工作?那裡正在找人。」我有點訝異地看著琳達的臉,因為她突然提起郵局的事。
「你這樣下去會餓死的,沒有工作是不行的。」她說著她自己想像的情形。我在倫敦的醫院時,也聽護士說過好幾次類似的話。女人們的想法都是這樣的。
「沒錯,我是一文不名。」我說。琳達大概是認為今天的我之所以對任何事無動於衷,是因為我沒有工作的關係。
「好壯觀呀!」站在我們附近的一個男人發出感歎,然後說:「站在這麼壯麗的景觀下,我們顯得好渺小呀!是吧?老兄。」
我對他這樣的說法覺得很納悶。即使沒有看到這樣的景觀,我們也會覺得自己的渺小,不是嗎?
「我聽我母親說過,極光是種不祥的預兆。」琳達說。「看到極光時,就是有人要死了。」
「哦,是嗎?」我說。老實說,我根本不在乎這些。
「自古以來,人們就很害怕大自然的異象,總認為大自然的異象是魔王降臨的前兆。天空出現極光,冰的魔王就會來到地面徘徊。」
「那只是放電的現象。」周圍有一個男人說。「和日光燈的原理一樣。離地面一百公里到五百公里的空中,漂浮著許多帶有磁力的電子,那裡的空氣很稀薄。帶有磁力的電子撞上從太陽飛過來的微粒子時,就會發光。」我轉頭看聲音的來源。那是個身材細長的外國男子,他講的英語有外國口音。
「離極點大約二十三度的位置上,有一個叫做『極光圈』東西,在極光圈下很容易看到極光,但是踏出圈外或進入圈內,都很難看到極光。」
「既然是跟從太陽飛出的微粒子相撞就會發光,那白天不是應該比較容易看到極光嗎?」我問。於是那男子露出好像有點困惑的表情。
「嗯,這是個好問題,很難回答的問題。」他說。
「不知是什麼原因,太陽的微粒子總會聚集在地球上黑夜的那一半,然後在地磁的作用下,慢慢往極地集中。」
「然後發光嗎?」我問。「像日光燈那樣。」
「是的。」那個男人回答。
「那什麼是『不知是什麼原因』?」
「只有神能回答這個問題。」他說。
我覺得話說到這兒,就變得很無聊了,還不如回到酒瓶面前。極光確實是很特別的現象,如果天氣不冷的話,再多看幾眼這奇特的景觀,也沒什麼不可。真希望下次極光出現的時候是夏天。
我的腳已經朝酒館的方向走去,此時迪蒙西小旅館旁邊的刺葉桂花樹那邊,好像發生了什麼事情,引起我的注意。琳達也往那邊看去,她的注意力好像完全被那裡吸引住了。
「喂喂,那邊有一張人的臉,誰在那裡呀?」我雖然聽到喧擾的聲音,但是卻對那邊的情形一點興趣也沒有,只想快點進入酒館裡面。不過,琳達想去那邊看,所以拉住我的外套衣領,把我拖向那邊。
那裡是村裡最大的刺葉桂花樹下,每年十二月這棵樹就會變成聖誕樹。不久之後,這樹上就會掛滿小燈泡。這個地方的人民信仰天主教,耶誕節時的活動雖然不見得很盛大,但這棵樹卻一定會裝飾得非常華麗。
「喂,誰在那裡嗎?」人群中有個男人抬頭向上發問。
「從那裡看極光可以看得更清楚嗎?」
但是,對方並沒有回答。我因為被琳達拉著,所以也進入人群之中。一走到樹下,周圍立刻暗了下來。
「那是樹枝的後面,不可能看得更清楚的。」
不知道誰說了這句話。這和我的想法不謀而合。
「在那地方幹什麼呢?」
那裡確實是樹枝後面相當深的地方。
「喂,在那裡的是人嗎?」
另外一個人說。
「看得到臉呀!」不知是誰這樣回答了。從旁邊小旅館洩出來的黃色燈光,正好照到那個地方,所以刺葉桂花樹的樹枝看起來黃黃的。
「可是沒有身體呀!」不知是誰這麼說了。
「誰去拿手電筒來好嗎?」有人說。
「我去拿。」回答這句話的,是站在我身旁的琳達。她跑著衝進旅館的玄關。琳達以前是迪蒙西小旅館的工作人員,因為這層關係,也常到亞文的酒吧。
不久之後,琳達一面搖晃著手電筒的光芒,一面走出飯店的玄關。眾人看見她出來後,都不由自主地抬頭往上看,等待她的手電筒照出什麼奇特的東西。她一回到我身邊,就很謹慎地讓手電筒朝上,照射那個大家覺得奇怪的東西。一張白色的人類臉龐,浮現在手電筒的光線中。看到那個東西的同時,大家都安靜無聲了。因為大家都無法理解,為什麼會有那樣的事情。
那好像真的是一張人類的臉,看起來是一個臉色蒼白的女人的臉。那張臉一動也不動。但是,為什麼會有那樣的一張臉,在那麼高的地方呢?那張臉背後的天空,是輕飄飄、搖晃晃的極光所形成的簾幕。
那張臉沒有身體。啊,不,也不能說沒有身體,因為臉的下面有個塊狀的物體,可是那個物體太小,不像是人類的身體。另外,高處的樹枝不夠粗壯,也承受不了人類身體的重量。
「那到底是什麼呀?」
「只是一個面具吧?」有人這麼說著。然而,誰會把面具掛在那個地方呢?理由又是什麼?
很明顯的,聚集在樹下的眾人感到恐懼了。連喝到有點醉醺醺的我,也被感染到那種氣氛,覺得好像有什麼惡魔棲息在樹梢。我也說不上來為什麼會有這種感覺,總之就是這樣。惡魔正屏息著,好像在等待什麼事情。在這種恐怖的氣氛下,連我也忘了要回酒館的事。
「有沒有人會爬樹?」有一個人說。
「不能放那個東西在那裡不管。」
「有梯子嗎?」
「有呀!耶誕節快到了,馬上就是要佈置聖誕樹的時候,所以梯子早就準備好了。梯子靠在腳踏車停車場的牆壁上。」琳達在旁邊回答。
「好,去拿過來吧!」有個男人下定決心般地說,他抓住琳達的手臂催促著。琳達走了,我被獨自留在眾人之中。這個時候,現場擁擠得不得了,人愈眾愈多,想轉個身都很困難。琳達走的時候沒把手電筒交給我,而交給旁邊的一位男子。那位男子非常熱心,也很熟練地拿著手電筒往上照。
鋁制的梯子搬來了。男人們拿起梯子,把梯子拉到最長以後,再把梯子插入樹枝中,靠著樹幹而立。經過短暫的猶豫之後,有個男人鼓起勇氣了。這個時候不知道是誰從下面遞上一支手杖,說:「喂,你拿著這個吧!」
男人點頭,然後爬上鋁梯。琳達拿回手電筒,照著那個爬樓梯的男人,和他前進的方向。
男人碩大身體的頭部,伸進枝葉裡消失不見了。在下面看熱鬧的人愈來愈多。因為有手電筒的光亮,所以可以瞭解上頭的情形。男人的腳踩過最低最粗的樹枝,又踩過第二低的樹枝,正踩在第三低的樹枝上,離那個奇怪的物體仍然有一些距離。下面有人喊著「小心呀」,也有人喊「加油、頂住呀」,大家在心情上好像正在對付逃亡中的猛獸。事實上,他們並不知道他們面對的是什麼。
「嘿嘿。」攀爬在樹上的男人對著上面發出聲音,但那聲音聽起來是沒有意義的。然後,他慢慢的舉起手杖,戳著上面的奇怪物體。
「怎麼樣了?」在下面的人問。
「唔,我再往下推推看。」他叫道。在下面的眾人因為沒有更好的主意,所以都抬頭看著樹上那男人高舉的右手。「啊!」樹上的男人突然大聲叫出來。
於是下面的眾人紛紛擾擾起來。那個奇怪的物體從原本的樹枝上滑下來,但是很快的又被下面的枝葉托住,而且還稍微往上反彈了一下。那個物體並非就此停住,它馬上又往下滑,這樣的情形反覆了幾次,讓眾人的神經緊繃到無法呼吸的狀態。在無聲的緊張氣氛中,那個東西終於掉到地面上,發出「咚」的聲響。那東西掉到地面時,曾經彈跳了一下,很快就完全靜止不動了。
大家幾乎是同時跑向那個物體,並且在離那個東西有點距離的地方,圍成一個圈圈。琳達也往那個物體跑過去,並且不忘自己職責地拿著手電筒,照著那個物體。
「是狗!」有人說。那是一隻黑色的長毛獅子狗,體型相當大,黑色的卷毛上還有光澤。
「佩琪的?——」有個女人說,她旁邊的男人則轉頭看著她的臉。
「是佩琪的狗嗎?……」琳達在我身邊自言自語,所有在場的人立刻把目光全投注在她身上。接著她就大聲尖叫,那聲音讓所有人都毛骨悚然。
男人們大聲說著話,他們的說話聲裡夾雜著女人尖細高亢的聲音。大家慢慢知道這個物體是什麼了,可是激動而高亢的叫聲,卻持續不斷的出現。女人們害怕地尖叫著,都轉身背對著那個物體,有男伴在身旁的女人,更把臉躲入男伴的外套裡。女人中只有琳達停止尖叫,但她卻哭喊著:「波妮!波妮!」
我根本無法理解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也不知道「波妮」怎麼了。旁邊的一個男人從琳達的手中拿走手電筒,想去確認那個物體到底是什麼東西。看來他也和我一樣,不清楚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他走到非常靠近物體的地方,然後用手中的手電筒來回照著黑色、蜷曲的物體,及物體最上方的黑色毛團。兩者的毛明顯的不太一樣。物體前端的毛雖然也有捲曲,卻不是太卷,而且是黑褐色的,和物體本身黑色而有光澤的毛不一樣。這樣的畫面讓我覺得很不安,覺得好像發生什麼可怕的事情了。可是,我依然不知道那是什麼東西。
男人慢慢的移動腳步,繞到那個物體的另一面。在場的其他人也像他一樣走到物體的另一面,連我也不例外,好像不那樣的話,就無法瞭解那是什麼東西。繞過去另一邊後,男人仍用手電筒照著那個一動也不動的物體。
我不自覺地退後一步,還差一點就驚叫出聲,那是一張女人的臉。蒼白的臉上,眼瞼微張。很明顯的,那絕對是一張人類的臉。我覺得很可怕,酒也因此醒了。
「波妮……」男人說。顯然他認識那張臉,而我,也認識那張臉。
那張蒼白臉孔的主人,正是波妮·貝尼。此時她空洞的眼神,正看著鼻子前方的地面。可是,現在在這裡的只有她的頭部,與她的頭部連在一起的,則是一隻黑狗的身體。
2
在因為這個異常現象而趕來的村公所職員指示下,我們這些在刺葉桂花樹下看熱鬧的人,都得暫時待在亞文酒館裡,等待鄰鎮葛利夏警局的人來調查。把我趕進酒館,絕對是錯誤的行為。在看到這麼可怕的情景後,誰都會想喝一杯,所以我就毫不猶豫地喝了好幾杯。
說是鄰鎮,其實也不是多遠的地方,那是只要大聲喊,就聽得到的距離,所以我以為調查的警官很快就會來了,村公所的人才把我們都聚集在酒館裡。但是,葛利夏的警官大概也出去看極光了,他們過了相當長的一段時間,才現身酒館。警官到底是多久才到的呢?當時一瓶酒已經遊走完我體內的全部器官了,所以我的心情變得相當好。
迪蒙西和葛利夏的規模差別不大,不過,葛利夏有一、兩棟鋼筋建築,羊的數目則相對的比較少,也有駐地警局。
那東西的樣子實在可怕,所以已經用防水布蓋起來了。琳達一直坐在我旁邊哭泣,但是,她應該不是很清楚自己為什麼要哭吧!波妮到底怎麼了?那真的是波妮嗎?她好像已經變成另一種生物了。那個物體到底是什麼?為什麼會被掛在那麼高的樹枝上呢?還有——為什麼會發生在出現極光的夜晚呢?
我很想知道這些問題的答案,琳達應該也和我一樣想知道吧!可是我們無法知道,因為我雖然很想去掀開那塊防水布,卻鼓不起那樣的勇氣,所以無法再看那物體一眼,也就無法確認那到底是什麼了。波妮·貝尼以前經常會突然打開在我背後的店門,然後進入酒館裡,漫不經心地問:「大家怎麼這麼安靜呀?」她偶爾會幫琳達炒熱酒館裡的氣氛。
琳達和波妮,是如同知己的好友,她們雖不是青梅竹馬的玩伴,但在這個村裡交往至今,也有幾十年的時間了,尤其是最近這幾年,她們又因為工作上也在一起的關係,所以感情更加深厚。除了休假的日子外,波妮總是站在這間酒館的櫃檯裡,而大多數時間裡,琳達就站在她的旁邊。
剛開始的時候,琳達和波妮對我的意義是一樣的,我也經常在酒館裡,隔著吧檯和波妮對坐。這村裡有許多老年人,大家都有點年紀了,基於同是天涯寂寞人的情境下,在酒館互吐心中的苦悶,很能拉近彼此的距離。但是我和波妮卻像林肯紀念館裡的林肯像與自由女神像一樣,一直保持著相當的距離。
所以,我對波妮的意外並沒有很大的感慨。我也是有歲數的人了,不會像少女那樣多愁善感,而累積多年的人生經驗,也讓我成為與多愁善感無緣的男人。現在最適合我的東西,唯有酒瓶。
因為我一直確信自己大概活不過明年了,所以波妮如果真的死了,我只會有「她比我還早死」的感慨。比較讓我耿耿於懷的,是波妮死時的狀況,波妮的那種死狀,好像遭受魔女附體,或被施了魔法一樣。
我一面喝酒,一面想起剛才看到的東西。那樣的東西當然也讓我感到相當大的震撼,所以我很快就喝得爛醉如泥了。喝醉的時候,我的腦子裡經常是一片空白的,所以儘管葛利夏警局的巴格利·丹弗斯刺耳的聲音就在我耳邊,我也完全沒感覺。
「又是你嗎?巴尼!」局長直接在我的頭上吼。「你也是目擊者嗎?」
「啊?誰?」我說。我已經醉得幾乎張不開眼睛了,所以站在那裡的是警局的局長還是一頭大象,對我來說都一樣。
「是的。我和巴尼都是目擊者。」琳達說。她的聲音有氣無力。「我們是近距離看到的。爬樹時用的樓梯,和照亮用的手電筒,都是我去拿來的。」
「唉,真倒霉。」丹弗斯局長吼叫著說:「我本來想好好欣賞極光的,卻被一個莫名其妙的事件叫到這裡來,然後一來,就遇到連話都講不清楚的醉漢。」
「啊,局長,是你嗎?」我終於醒了,便以討好的口氣說:「我還以為是從尼斯湖裡爬上來的怪物。」
我的回答大概太令局長意外了,所以一時之間他只能瞪大眼睛看著我。
「你還敢說別人,看看你自己那個笨拙的肚子,上面的肥油都要垂到地板上了。」他生氣地說。我摸摸自己的肚皮,確定自己的肚皮裡只有肉。我很少吃東西,說我的肚皮上有脂肪,真是太奇怪了。
「以前有老女人說過,極光出現的那一年,就是世界末日來到的時候。今天,竟然讓全英國第一醉漢,遇到這種怪事,看來世界真的要結束了!」局長不理會我的言論,他有模有樣地從胸前口袋裡掏出筆記本。
「今晚是十月二十九日,還不到三十日……」丹弗斯局長一面嘟嘟囔囔地說著,一面在自己的筆記簿上記錄著,也不知在寫些什麼。他那粗笨的身體懶洋洋地坐在小凳子上,傲慢地命令我:「喂,醉漢,把你看到的事情都說出來。」
「你也都看到了吧?」他那種審問犯人的口氣讓人很討厭,所以我也生氣了。「那就是一切。」
「什麼!」
「局長認為那是什麼呢?是狗身人面獸嗎?波妮被魔法附身了嗎?偉大的局長能告訴善良的老百姓,那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嗎?」
「喂,如果你今晚不想在葛利夏警局的拘留室裡睡覺,就老實一點回答我的問題。我才是問話的人!」
丹弗斯局長抖動著他身上唯一值得驕傲的鬍子,大聲吼著。這男人一生氣,上嘴唇和鼻子間的肌肉,就會出現劇烈的運動,因此長在這部位上的鬍子,就像正在做體操的毛毛蟲般地蠕動。他的鬍子實在太有趣了,所以一看到他的鬍子,就會忘記他那張肥滋滋,令人討厭的臉。我是某一次爛醉如泥,倒在路上睡覺,而被拖進葛利夏警局時,偶然發現這一點的。至於今天晚上我要睡哪裡,那是我的自由。總之,我和琳達——其實是只有琳達一個人,便將剛才看到的情形,對局長說了一次。
「唔,原本是在刺葉桂花樹上的呀!」聽完琳達的說明後,局長如此說。
「是的。」琳達。
「梯子拿來後,就有人把梯子靠在樹幹上,然後爬上去……」
局長話沒說完,就沉默下來,好像在思考什麼事情。但是,我敢打賭,他只是在心裡重複自己剛才說過的話,腦子裡一點想法也沒有。
「那麼,這位女性的名字是波妮嗎?」
「是的。波妮·貝尼。」琳達說。
「真的是波妮嗎?」
《魔神的遊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