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節

「她的職業呢?」局長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卻提出問題。
「她也在這裡工作。」
「在這間酒館裡嗎?原來如此。那麼她多大了?」
「你是問她幾歲了嗎?她六十一歲。」
「有那麼老了嗎?」
「這個村子裡都是老人,所以我們相對之下看起來比較年輕。」
「反正醉漢的眼睛是看不到皺紋的。」巴格利非常小聲地說。「她的先生呢?」
琳達搖搖頭。
「她沒有結婚嗎?」
「我想是的。」
「她住在哪裡?」
「布朗威路的出租公寓。」丹弗斯局長立刻把琳達說的話抄下來。這個地方沒幾條馬路,根本用不著這麼緊張地寫下來。
「她一個人住嗎?」
「不,她和室友芭芭拉·貝卡住在一起。不過,她說這是暫時的。」
「那位芭芭拉·貝卡是怎樣的人?」
「她在前面的夏洛茲餐廳工作。」
「芭芭拉·貝卡沒有發生什麼事吧?」
「我想是的。」
「你說的夏洛茲餐廳,是沿著前面的凱斯魯路往前走的餐廳嗎?」
「是的。」
「波妮沒有和任何人結怨吧?」
「哈!」我忍不住出聲,那是從鼻孔裡發出來的笑聲,結果當然吃了局長的白眼。
「有個醉漢在旁邊,做什麼事都不順利。巴尼!」他氣得大叫:「你有什麼不滿嗎?」
「倒也不是什麼不滿,只是,你問的問題和莎士比亞時代的警官一模一樣。如果波妮有和人結怨,那麼對方一定是魔女,才能把波妮變成狗,而且,就算警察來做調查,也查不什麼來的。」我說完後立刻保持沉默,因為丹弗斯局長一直在瞪我。
「她沒有和人結怨。」琳達的聲音雖小,但很肯定。「她是個好人,大家都很喜歡她。」
「波妮被掛在很高的樹枝上嗎?」局長把問題拉回來。以他的立場來說,他也不得不如此做,因為這個案子實在太奇怪了,讓人不知從何問起。只是這種口頭上的詢問,讓人覺得好像是小孩在玩警察遊戲。
「你把梯子拿來後,那位勇敢的男士便沿著靠在樹幹上的梯子往上爬,並且用手杖戳那東西,讓它掉下來。這些事情進行中時,這個醉漢只在旁邊發呆、觀看。對吧?」
「是的。」說了好幾次之後,局長才終於瞭解。
「那個梯子現在在哪裡?」
「現在嗎?現在靠在腳踏車停車場的牆壁上。」
「腳踏車停車場?」
「是的。那裡的腳踏車,是為了投宿在迪蒙西小旅館的旅客而放置的,有好幾輛。只有迪蒙西旅館有這項設備。」
「投宿的旅客可以騎這些腳踏車在村子裡觀光嗎?」
「這樣的村子有什麼好觀光的。」我說。
「是的。」琳達回答丹弗斯局長的問話。
「黃昏的時候,梯子在哪裡?」
「一直都在同一個地方。」
「利用梯子爬到樹上的人是誰?」
「就是站在那裡的大德。大德·修梅克。」丹弗斯局長抬起肉包子般的肥胖下巴,懶洋洋地巡視後方。他那個樣子,很像剛從泥水中上岸,正要甩掉身上泥水的河馬。
「嗯,我的屬下正在問他事情。總之,你們當時正在欣賞極光,所以抬頭看著天空的方向,因此就看到那個怪異的東西。對吧?巴尼。」
「是呀,你沒有看到極光嗎?」
「看到了,那是數十年難得一見的極光。如果沒有這討厭的事情,我就可以更舒服地欣賞這次的極光了。」
「現在你已經問完話,可以好好的出去欣賞了。」
「可惜極光已經結束,看不到了。」
「那麼,輪到你回答我了。巴格利,那是什麼?」我說。
「巴尼,不要用這種親密的語氣跟我說話,我們沒那麼熟。」局長生氣了。
「我一點也沒有把你當成熟朋友。我不喜歡胖子。」局長臉上的贅肉顫動,身體也抖動起來。
「目前還說不出個所以然。而且,就算我瞭解到什麼,也不會對你這個醉鬼說。」我冷笑了一聲。既然如此,那我說話的時候,也用不著客氣了。「既然你和我們一樣一無所知,那你擺什麼臭架子。」說完這句話,我的頭突然沉重起來,忍不住把頭靠在吧檯上。醉意來的時候,頭就重得受不了。
「你講話很傲慢唷!曼克法朗先生。」局長不客氣地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然後說:「你好像很了不起嘛!我怎麼從來都不知道呢?」
我只輕輕哼了一聲,不想說話。
「巴尼,自從你來到這裡後,這地方就一件好事也沒發生過。先是一個奇怪的流浪漢到了這裡,每天佔據著酒吧的吧檯,喝著最便宜的酒,還吹噓自己是作家。本來以為他是來酒吧追女人的,結果卻因為喝太多而吐血昏倒,被救護車送到尹凡梅斯皇家醫院。然而這個傢伙實在不知好歹,到了醫院也不安分,還招惹了醫院的護士,終於被醫院轟了出來,他只好回到這村子裡。村裡來了個這樣的醉漢已經夠倒霉了,沒想到村子出現數十年難得一見的極光現象的同一天裡,竟然發生了可怕的命案,搞得世界末日好像就要降臨了。真是可惡!」
「丹弗斯局長,你講的話太難聽了,這不是紳士該有的態度。」我說。
「如果是從前,被認定是魔女的人,會被處以火刑,被判定是傻瓜或醉漢的人,則因為無藥可醫,只好任由他去。可是這裡卻有拘留所可以管制醉漢。對你而言,這裡已經不好玩了,你一定想回去倫敦的拘留所吧?」
「局長大人,你說的話裡錯誤很多啊。」我要開始反擊了。
「哪裡錯了?」
「像你這樣的警察,怎麼捉得到犯人呢?先說你的第一個錯,我不是作家,我是詩人。我是繼奧登5之後最有才華的詩人。」
譯注5:W.H.Auden,出生於英國的美國詩人、劇作家。
「恕我眼拙,我竟然看不出來。」局長說:「可是,那是誰給你的封號?」
我不理會他的冷嘲熱諷,繼續說:「再說你的第二錯。我確實因為喝酒而吐血了。」
「你還記得呀?真是佩服佩服。」局長冷笑地說。
「我是想忘記胃出血的疼痛,才會在那裡喝白蘭地的。而且,我並沒有喝過量。」
「你的行為就像心臟被刺中即將要死的男人,背部又被捅了一刀。」
「是醫生說的。他說:巴尼,你要喝酒的話,就喝葡萄酒。自從被醫生那麼說過後,我就只喝葡萄釀造的酒。」
我極力為自己辯護。喝得爛醉如泥的時候,喝的是葡萄酒還是威士忌,其實都是同樣的醉臉。既然醫生說喝葡萄酒,我就開開心心的喝葡萄酒。不過,喝葡萄酒有點麻煩,那就是不知道極限在哪裡,往往是站起來要走路時,才發現自己醉了。
「至於第三個錯——」
「還有呀?」局長有點不安的樣子。
「我可以向上帝發誓,我絕對沒有追求尹凡梅斯皇家醫院的護士。那是出了一點小麻煩。」
「哦?是怎麼樣的麻煩?」局長立刻擺出笑臉問。
「我不想說那件事。」我說。我沒有告訴他的義務。
「別這樣。你說吧!」局長用非常溫和的語氣說:「否則世上的人都會以為你是追求尹凡梅斯皇家醫院護士的色狼。如果你想說出真相,我絕對是最理想的聽眾。」
「我要對誰說,我自己會決定。」我說。這是我的原則。別人對我的評價到底有多壞,我一點也不在乎。
「護士們老是抱怨我把床邊的護欄放下來。可是我放下床的護欄,當然是有原因的。因為有護欄的話,我就沒有辦法很快地上廁所。我不想吐血的時候,把床給弄得血跡斑斑。」我說。
「嗯,說得也是。巴尼。」局長以溫柔的聲音表示同意。
「要吐血的時候,我總是像從床上滾下來似地爬進廁所。那真的十分痛苦。有一天,一個護士拿來一個馬桶,對我說:想吐血的時候,就吐在這裡好了。她還說:大便的時候也大在這裡。開什麼玩笑呀!住進醫院以後,我每天都只能喝牛奶,根本無法從屁股排泄出任何東西。」
說這些話的時候,我的怒意又回來了。肚子裡有酒精成分的時候,人很容易生氣。在倫敦時,我也是這樣。在那些護士的眼中,醉漢是沒有病的,她們認為喝醉的人,是一種自甘墮落的動物。
「巴尼,的確是你說的那樣。」局長如此說。他的這句話讓我心情好起來。
「有一次,我真的來不及進廁所吐血,便吐在地板上。吐完後,我全身無力,根本沒辦法爬回床上。然後護士來了,她乒乒乓乓的進入病房,一面把我從地上抓起來,嘴裡一面不停咒罵我是病豬,還罵:每次都要為你這種笨蛋浪費時間,真是受不了。還一直吼著:臭死了!臭死了!你的眼睛是做什麼用的,沒有看到這裡的馬桶嗎?叫你不要把床邊的護欄放下來,你老是不聽,從沒有見過像你這麼笨的人。」
「那樣呀!」局長要笑不笑的,看他那個樣子,好像正極力忍耐,不讓自己笑出來。我因為完全沉溺在當時的氣氛中,又因為酒醉的關係,並沒有注意到他微妙的表情。
「那麼你有沒有反駁?一定也回嘴了吧?」
「當然。」我幾乎是用吼的。
「你說了什麼?」
「你的裙子下面才髒呢!你是剛從倫敦妓院下班,才來醫院上班的吧!」局長縮著背,一直忍著的笑聲終於爆出來。我繼續說:
「我的話把那個護士氣死了。這就是整件事的關鍵。結果她用力抓住我的頭髮,又揮手打我的左臉頰。我疼痛得幾乎失去意識。可是,即使是那樣,她仍然不罷手,還拿起不銹鋼的盆子,猛敲我的頭。」
「啊!」一直在旁邊聽的琳達,終於驚訝得發出聲音。「太過分了。」
「我有生以來第一次遭受那樣的侮辱。她還一直喊著:把你說的話收回去!收回去!」
「這實在太……」琳達好像為了我而掉眼淚了。
「於是醫院裡鬧哄哄的,醫生們也都跑來看到底是怎麼回事,同病房的病人們也抱怨連連。」
「他們說了什麼抱怨的話?」
「吵死了。」
「嗯!」
「因為一直在挨打,我被打糊塗了,所以就說:對不起,吵到大家了。說完,我就昏倒了。」
「巴尼,你真可憐。幸好現在已經離開那個地獄了。」琳達說。
「那裡真的是地獄,比倫敦的流浪漢拘留所還可怕。在那裡都是一些頭腦有問題的人,有因為妄想症而被帶去那裡的人,也有一直想死的傢伙,和一整天都在生氣,還有像瘋子一樣的人。有人因為賭馬而輸掉全部的財產,也有人被騙而想不開,更有公司倒閉的年輕老闆。一整天都在生氣的人,就是這個年輕老闆。有一次我在廁所遇到他,他正好抱著馬桶在吐,看到我進去後,他就大叫:看吧!不知是哪個傢伙的大便,上完廁所不沖水就走了,那種傢伙應該把他吊死,那種傢伙做什麼事都做不好,那種傢伙沒有女人愛,只會殺人。」
「於是我就對他說:我認識一個喜歡大便的人,你也快點變成他那樣吧!」聽到這裡,丹弗斯局長突然站起來,踢翻椅子。「無聊!我是來處理命案的,不是來聽這些瘋話的。」局長的鼻頭冒汗,很氣憤地說。「你寫的到底是什麼詩?大便詩嗎?」
於是我就說:「是你要問我的。」
「好吧!巴尼·曼克法朗先生,你不可以離開這個村子。」局長豎起一根手指頭說:「在這個案子得到解決,找出兇手以前,你絕對不可以離開這個村子,知道嗎?絕對不可以!就算你再喝得吐血,或被村子裡的女人們唾棄,拿著『巴尼·曼克法朗立刻滾出迪蒙西村』的牌子在你面前遊行,你也不可以離開。知道了嗎?」大聲吼完後,這個鄉下警局的局長轉動他那彷彿海象般的軀體,終於離開我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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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神的遊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