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節

再往前走一步,就看到柳生那個略帶疲憊蒼白的眉眼。
他正張大嘴吐,白公子只看了一眼,看見他那個吐的姿態,心裡就明白壞事了。
那幾乎是一種不要命的狠吐,差點把黃膽汁吐出來,只求一時的痛快。而在那吐出來的穢物當中,一蓬蓬的血色也同樣扎眼。一邊吐,一邊還在瘋狂的摔周圍的東西,凡是接近他的不管侍女下人,一律都被他暴躁的動作弄得無法再上前。
地上橫七豎八都是破碎的瓷器,看來柳老爺這回是割肉賠本了。
床邊伺候的小廝臉都白了,距離最近地看著柳生,捧著痰盂的手都在抖。一股股奇異的腥味貫穿屋中。
白公子迅速走過去,手指按在了柳生高舉的脈門上,問:「什麼時候開始吐的?」
小廝看到人,總算定了定神:「就、就剛剛。」
白公子眉頭也難得擰了擰,柳生的脈象簡直已經亂成一團,好像所有的經脈大亂那般,難怪他整個人都被折磨的癲狂起來。
他心道,這得多大的力量,才能讓脈象突然產生這種巨大改變?
與此同時,在他旁邊的黑貓,突地轉過了頭,身體銳利地緊繃起來。白公子也瞬間察覺了,在這屋子裡,還有一股陌生的氣息。
他立刻偏頭,眼角掃到房梁之上,那裡有人影一閃,迅速地逃往門外。
黑貓弓著身,剎那間也衝了過去。
白公子眼底烏沉沉幽深一片,手指從柳生的脈象上收回,抬手,迅速點了他身上幾處大穴,柳生身子震了震,白公子右手掌心重重拍在他眉心,只見眉心凝聚的烏紫黑氣也被震散了一些。
柳生虛軟地倒了下去,剛才的瘋狂大鬧,現在癱在床沿,卻好像連呼吸的力氣都不見了。一下一下,輕微的幾不可聞。站一旁的侍女連忙上前,將手中的毛巾蓋在少爺的臉上。
「今晚誰來過?」轉過頭,白公子問。
侍女膽戰心驚,卻搖搖頭:「我們一直守在這裡,沒有外人進來。」
「一刻也沒有離開?」
「沒有。」
白公子皺了皺眉,陰咒不會無緣無故反噬,要不是有人刻意引出柳生體內的咒術,他怎麼突然陷入瘋狂?
事實是,沒有,他幾乎可以肯定是有人作祟,只是這個人是誰,他還不知道。柳生身上的兩種咒印不會平白無故就種下,即使他進入梅林招惹了什麼東西,那另外一股咒又怎麼解釋?
頭一次,白公子真正感到頭疼了。逼近的時間,也已經不允許他拖延。
所謂大夫,就是不管面對什麼病症,不論這病症是否已經發展的你無法控制,你都要胸有成竹,至少,表面上一定要裝出胸有成竹並且一切都在掌控中的樣子。
白公子現在就面臨這種尷尬的境地,當所有人都指望他醫治柳生的時候,其實他心裡最沒底。
此時,他一副氣定神閒地把著柳生亂七八糟的脈象,良久,忽然聞到一股菜香味,轉頭一看,小春正端著他開的藥,低著頭站在床邊。
白公子嘴角抽搐了一下,不用想也知道她要幹嘛。頓了頓,於是開口道:「今天不用給少爺喝藥了,端下去吧。」
小春的聲音裡有些疑惑,腳站著沒動。
白公子耐心地解釋,「嗯……你家少爺剛剛經歷一場病發,藥性的衝擊力恐怕他承受不了,所以今天,就停止餵藥吧。」
小春嗯了一聲,轉動腳步端著藥出去了。
白公子歎口氣。
瞥了一眼柳生,他也站起來,慢步走出了房間裡。
剛到荷花池那裡,迎面撞上一個矯捷的黑影,他一把拎過來,問道:「怎麼樣?」
黑貓嘴裡咬了一塊布,用幽藍的眼睛盯了他一眼,然後緩緩搖頭。
「沒抓到?」白公子挑眉,「剛才的速度那麼快,會是誰呢?」
他手指伸出,抓住它嘴裡的布條,抽了出來。「這布是從那人身上掉下來的?」那是一塊極白極白的絲絹,根據手中柔滑的觸感,顯然是塊上好的絲綢。將布湊近鼻端,一縷幽香便飄入了他鼻子。
白公子神思一恍,幾乎立刻轉過身,快步向剛才離開的屋子行去。
看見床上的柳生,白公子大步跨過去,撩開被子,翻過柳生的手腕。只見細細的腕子上,紅痕已經佈滿,生離咒完全展開。古曰生離,生離死別,還有生生不離。
生離咒是種在兩個人身上的,一旦種上,代表兩人一世糾葛,不死不休。一方身死,另一方同滅。
柳生慢慢醒轉,經歷了那樣一場折磨,難得他還有睜眼的力氣,愣愣地看著床帳頂子。
白公子伸出袖子,將布絹湊到柳生眼前,「認不認得這是誰的?」
柳生淡淡瞥了一眼,又把頭轉過去。
白公子眉梢斂起,定定望著他:「柳少爺,我想這是關乎你性命的大事,你這樣瞞著,很可能會讓你遭遇危險。」
柳生看著他:「難道白公子認為,小生現在還不夠危險嗎?」
自古以來,對待不聽話的病人,醫生是最沒有辦法的了。柳生現在就是頑固的石頭,軟硬不吃,油鹽不進,白公子心裡已經瀕臨爆發,面上卻仍是慢條斯理地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放下茶杯,他凝重地說道:「柳少爺,就算再美的女子,又怎比得上親人的擔憂,看開點吧。」
柳生卻面色一動,眼眸垂下來:「白公子還是認為我是被美色所惑?」
白公子難得沒有接話。
柳生緩緩地勾起嘴角,扯出一絲淡淡的笑:「如果是這樣,公子錯了,小生從來沒有被什麼美色而惑。惑小生的,也從來不是美色。」
白公子眼睛裡跳了一跳,「柳少爺此話何解?」
柳生忽然笑了笑,分明虛弱已極的人,這笑裡卻透出幾分詭異:「那是愛啊……白公子,小生心裡的愛……」他有些僵硬的笑容,配上幽長徐悠的語調,將這一句話,勾的轉了千百個來回。
被愛束縛住?!白公子幾乎咬住了牙,他捏著扇子,直到靜默了好半晌,才說:「柳少爺,是愛上了那位『梅中仙』?」
柳生望著他,卻不再回答,而是像有些嘲弄地微翹起嘴角。
白公子目光有點冷,「柳少爺,你要再不配合,你的命在下也就不管了。到時即使再賠給你們柳府幾千兩銀子,在下也不是拿不出來。只是可惜柳少爺你的命算是徹底買不回來了!」
白公子白大夫不得已,還是用了最不齒的一招,威脅逼迫。
是人就愛惜生命,所以「惜命」幾乎是所有人的弱點,在以前這招也算屢試不爽,今天白公子被柳生逼得實在無法,只得放出殺手鑭。
可是,事實再一次證明了,老馬也有失蹄的時候,柳生聽了這句話,唯一的反應就是笑,笑得白公子心裡沒底,到最後笑得他尷尬萬分。
等他要張嘴的時候,柳生已經開了口:「白公子,您真是個沒有感情的人。」
白公子喉頭一緊,有種發堵的感覺抑制於心,又是這個,秋月也曾說他沒有感情。可是對於柳生,他又何嘗不是盡力挽救他的命?他想盡方法,柳生不領情也就算了,事到頭來,他還是成了沒情沒意,沒心肝的人了。
種種紛雜的想法掠過腦際,但他還是很快地一皺眉,低喝道:「柳少爺,你最好明白你的處境多危險。何況,倘若你真是個懂得何為愛的人,你就該明白,倘若你有三長兩短,柳老爺該是如何的難過?」
柳生終於皺了眉,白公子心頭不由一鬆,看來他對於父子間的親情還是有留戀的。其實對待病人,什麼疑難雜症並不怕,最怕的是生無可戀。正打算鼓起精神再多加兩句話,柳生忽然突兀地問了一句:「難道在白公子的生命中,就從來沒有過……一個讓你動心的女子?」
白公子下意識嘴唇一動,本來要說沒有,可就在那一瞬,他腦海中突然微微閃了一下,隱約裡,有一抹極淺淡的側影劃過心裡。他身體不由緊繃了一下。那是一個陌生的身影,可是就驟然劃過他心底。
只是一瞬間而已,卻已逃不過柳生精明的眼睛,他勾出深意的笑容:「看來白公子也不是心無雜念。」
白公子怔了片刻,自己也有些發愣,半晌後緩緩地閉上眼,微蹙著眉頭,沉默地搖了搖頭。
柳生卻也不再理他,短暫的清明之後,他似乎又恢復到那種恍惚的狀態,兩眼望著帳子頂。
白公子心裡也不像之前平靜,他站起身,拂袖離開。
莫名其妙,自從他進入柳府,打算保住柳生的命的時候,他就有些不一樣了。他從來沒有見過柳生這樣的病人,已經被折磨成那個樣子,還能死鴨子嘴硬,他不知道他究竟有什麼好隱瞞的。
第一百二十章清淵先生
他在迴廊上慢慢停住腳步,黑貓無聲息跟在他身後,白公子的身上隱約刮出一些淡冷的風,迎著他的袖口往下,拂到了指尖。
他忽然有些燥,一個淡漠冷靜的人若突然感覺到燥,那通常都不是太好的事。他把指尖放進舌頭上,有些尖銳感抵在舌苔上。於是再也忍不住,白公子驀地捏緊了扇子,目光瞥向腳邊黑貓道:「諦聽,馬上把那人給揪出來。我們滅了他。」
在之前他沒有說過這樣的話,不管是考慮到對方實力差距,還是別的原因,總之他一直循序地進行著步驟。現在,他顯然已經不考慮這些問題了。或許不想考慮了,只要把給柳生種咒的那個人解決了,憑他多厲害的咒術照樣迎刃就解。
主意打定,白公子吸了一口氣。敲敲黑貓的背,他示意它快點行動著。黑貓默默看了他一眼,低頭腰身迅速一竄,跳上了房頂,然後轉眼消失不見。
白公子挑了挑眉,看著空中,終於緩緩走向自己的房間。
一下午他開始想怎麼對付那個東西,那東西能在柳生身上下那麼強的咒,顯然也不會好對付,他加一個諦聽,應該還有勝算。
打開扇子,屈指敲擊桌面,他總有辦法,是的,總有辦法。
諦聽出去的比想像的要久,眼看天色都已轉黑,太陽落下去,它竟然還沒回來。這不像是諦聽,它這種級別的神獸,效率向來很高,就算再厲害的對手纏上它,也沒可能拖那麼久。
白公子就差沒望眼欲穿了,可惜那抹迅捷的黑影始終不曾出現。他心裡驚詫,怎麼回事,又出什麼岔子了?
他還從來沒遇見過這般棘手的情況,這次難道運氣這麼不好,全撞上了?他緩緩讓自己在桌邊平靜地坐下來,倒了一杯茶,再慢慢送到嘴邊。
這時候,他感覺到了一種氣息,那是今天在柳生房裡時,剛剛感受過的熟悉氣息。
「是誰?!」話音才落下,他立刻站起身,迅速追上去。
房樑上有人影一竄而過,柔長青絲飄起,像黑夜裡驟然飄起來的瀑布。他一伸手,握住了一把青絲,感覺到頭髮在手心劃過的溫涼,有如流水行雲。那顯然應該是個女子,身姿靈活,跳躍,在柳府上百間窄小的房子空隙裡穿梭,好似如履平地。
被他抓住頭髮的女子,卻並沒有停下,反而跳躍的更加快,似乎一點也不在乎自己的頭皮會被扯痛。
而白公子也有些出乎意料,反而不敢使勁拽,畢竟拉著一個女子的頭髮把她拖過來實在不是君子作為。他只是一路跟著,盡量追上那個女子。
黑夜中,一股股的淡香從女子身上傳過來,有點像是柳府種的那些繁雜的花的味道,又帶著點清澈,白公子可以看見她身上淺藍的裙子,腳踝皮膚白皙,沒有穿鞋。
「您不記得我了啊。」
白公子心臟一抽,愕然看著那女子。
女子沒有回頭,依舊只是清清淡淡一個背影,只是話語卻隨風傳過來。「我一直以為你永遠不會忘了我,哪怕我真的死了,可是,原來,先生你真的把我從你的腦海中剔除了。那麼狠心……」
白公子不可置信地望著她的身影。
女子的話音淒迷憂愁,「清淵先生,我曾是你的……」
他的手幾乎下意識地劇烈一抖,邪門的像是有錐子錐進他心底似的。那是一種陌生的,卻又似乎熟悉的感覺,溫柔,舒緩,似乎還有一點點心悸。
同時,他猛地撤回了手,女子便瞬間抽回了自己的頭髮,那嬌軀便輕悠悠地跳下房簷,很快就不見了。「先生,我可以接受你遺忘我,但你怎麼能忘記對我的愛。」
他站在房前發愣,冷風如刀刮在他臉上,還有……清淵先生,這個名字他已經很久沒有用過了。是誰竟然把他曾經的名字叫了出來?
他兀自呆愣住,那邊突然有下人跑了過來,氣喘吁吁對他說:「白公子,你的貓溺水了。」
白公子愣了許久才回神,他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諦聽會溺水?那只囂張無比的神獸,溺水了?
「溺在哪裡?」
「荷、荷花池!」
當下也顧不得想了,他馬上朝著荷花池走過去。果然溺水了,遠遠看見荷花池水浪滔天,一團黑影子在裡面掙扎,旁邊也圍著幾個下人,幾次伸手想把黑貓撈上來,可惜都被水浪打了回來。
黑貓在裡面撲騰,水浪纏攪著它,它上不來岸。
白公子疾步走到池邊,兩根手指一伸,把貓夾到了岸上。黑貓渾身濕淋淋的,一雙幽藍色的眼掃了一下白公子。
白公子聞到它身上一股臭水溝的味道,用扇子把鼻子捂起來,他道:「你怎麼陰溝裡翻船?」
黑貓鄙視地看了看他,抖了抖身上的水珠,邁步朝一邊走去。
白公子無奈,只得跟上。荷花池裡,艷麗的紅蓮躺倒了一片,漂浮在水面,僵硬而妖異的華麗。
《地藏屍蹤》